爬山记
星期天,和一群朋友爬著名的华山,回来两天,一双铁腿仍然不良于行、起坐艰困,下楼梯必须倒退着下,上楼梯必须以手帮忙提携大腿;在街道上走路必须戒急用忍,两脚保持僵直,小迈步伐,如果不慎折弯膝盖震动了大腿肌肉,那就啊哈哈哈痛到狂笑,泪奔不止!两条铁臂,也好像要从肩头拆裂开去。
华山爬上去才知道它的难度不下百岳大山。问题是,出发前完全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只在集合当天早上,听说有位朋友爬过一次,差点喘不过气,便再也不敢来了!我好久不曾跟这群朋友出门爬山,这回跟上了,只因为想活动一下筋骨了没想到这一活动,可真彻底!
早晨7点30分,车队出发蜿蜒进入林道,办理入山登记后,再继续前行,到达登山口。
9点30分,人马一进登山口,劈面而来就是一道巍巍然惊悚岩坡!仰角少说也有60度!同伴中有人攀不到一半高,便上气不接下气,打了退堂鼓。又有人在 连哄带骗声中,终于气喘如牛达阵。至于我,一看苗头不对,为免往后的路途中眼前塞满屁股,便奋发向上,效法可敬的猢狲祖宗,三两下爬上坡顶,自己往前冲杀去也!
事实上爬山健行我必定一马当先!不但眼前风物清爽,耳边清静,先到定点还可以先休息,先发现厕所也可以第一个享用!不过全程并无厕所!因此在开始登山以前,车队行经三处可如厕处,大家不分男女,皆乖乖进入厕所,将尿液榨得一滴不剩!
通过第一道考验后,眼前是彷佛无尽上升的林荫道,完全没有平复呼吸的机会。我埋着头孜孜矻矻,如寻觅,如阅读,渐渐的也不喘了。眼前这样盘根错杂、岩块跌荡的山径,不知是否原来风貌?或是天崩地拆时的遗迹?总之,从这时刻开始,武当山的倔傲不群,我心中已经领悟。
侥幸的是,今天天气好。秋光飒爽,煦煦照着莽撞的登山客,苍绿的松针历历分明,在蓝天白云中熠熠生辉。处在阔叶林线顶端的阔叶树种,骨骼比平原群落修细得多,叶片也紧致精巧,在少许针叶树间,显出一种紧张凝炼的风度。
不久,路旁出现一木造歇亭,繁密的玉山假沙梨果实,殷红如火。有位幼儿园小男孩,和妈妈在亭里吃东西。大家都盛赞他了不起,能够力克登山口第一道考验走到这里,就很不简单了。
再往上走,路径两侧是群蛇般乱舞的林木,柯枒都还细瘦,幽幽的发蓝。稍后抵达悬空攀岩的起点。一对夫妻带了只俊帅大白狗,一家三口想度过这片倾斜的大峭壁。然而那狗吓得呜呜不止,在这头原地踯躅,夹着尾巴转圈圈。那先生挂在绝壁上回头张望,对已经踏上一步的妻子大喊:不可能啦!你们别上来了!别上来了!他自己的脚都在打抖呢!沿路跟在我后头的一位朋友,愕然目击了这场面,再稍稍观测了一下 路况,很快便宣告放弃!可惜她在登山口那段被鼓舞了上来,一路也展现了不错的续航力,终于无法跨越惧高症这种先天障碍。我想,爬山是一种身、心、灵的全面动员,且是极端艰困的总动员,如果有任何一方面未能准备好,还是不要涉险为妙。
事实上,我也被眼前的态势吓住了,引颈观望一下,上头卡了一群人。我心里暗自犹豫,上去?不上去?臂力够吗?脚力足吗?胆子够大吗?命够长吗?毕竟我从未经验过这么高难度的爬山,事前也没什么锻炼,每天就是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罢了!唯一的准备是,早晨集合前彻底做了拉筋!
我仍然硬着头皮上了,好胜心与好奇心共同驱使,往上一寸,再往上一寸。原只是边爬边打量,心想,不敢了就回头,没想到愈爬愈亢奋,肾上腺素蓬蓬爆发,脑内啡轰轰不绝,我感到全副精神已倾注在这原始的攀爬中,心脏的激烈鼓动,渐渐淹没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儿童式的、歇斯底里的兴奋浪潮底下!我就这样往前冲 锋陷阵去了,后头一堆伙伴如何,不得而知。
从一座巨大的锥状岩突下切后,紧接着又上攀,升沉顿挫,微小如我,彷佛循行在远古剑龙背脊上的巨大骨质板。此后一路常须藉助前锋山友布置的攀援绳,无绳可攀时,则须学习壁虎、蜥蜴,或猴子。幸好我们队上已预备了充分的粗棉手套,早就发给了每人一副。
虽然是困顿艰巨的攀爬,我仍不时停下四肢,贪看风景。从视野辽远的棱线上眺望谷地宁静,云影斑驳旖妮,不似在人间。隔一条山脉,人烟绸缪,聚落如织,渐渐弥漫至海天无际,不可辨处。
但在险峻且风大的岩脊上拍照其实很危险。我将相机系在腰间皮带,每有需要,一定确实扎稳脚步才伸手拿取。
有时匍匐停顿,是因为某些登山客骑虎难下,一时间寻不到着手处或落脚点,在棱脊上卡住了。有时,是因为面对昂藏绝壁,插天而起,人一时望而生畏,忘了脚步。登山,究竟是怎样的心理呢?或许一则以虔诚敬畏,一则以征服跨越,卑亢冲激,又痛又快,就像力道恰好的心灵按摩吧。人萎顿的心灵,因为入山而突 然新活一遍。
11点10分,华山的天际线在望!不过,这里只是中途点,我们预计在这里午餐,纠集脱散了的队伍。
标高2180米的华山,同样立了个感性的解说牌,山友轮番与这立牌合影纪念。陌生人到了山里,也一概变得亲切热情。三角点聚集多路人马歇脚进餐,大家忙于分享远从山下背上来的各种食物;各队筹备的午餐内容也五花八门,其中以一组年轻人的生菜贝果配上现煮咖啡,最令人羡慕。
我们的队伍,据说在悬空攀岩的起点折返了三位。午餐后,大家继续往稍来前进。据说接下来的段落非常惊险,因此在三角点上各队均发生了一些讨论,有的决议原路退回,有的续往稍来。往前的路线,首先遭遇一道几近90度垂直下降的陡峭悬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下攀后,站在崖下仰望我那些困在崖顶的朋友,这时,才全面知觉到眼前这片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岩壁有多么崔嵬巨大。大多数登山客卡在此处备受心灵煎熬下得去?下不去?敢不敢下去?也许就脚底一空,手一软,摔落山谷死了?
这一条鸢嘴棱线上络绎不绝,大多是业余山友,不仅装备不全,看起来也多是未有过攀岩训练的肉脚,并且,下盘沉重的婆婆妈妈不少!这样的杂牌军,偏遇见了眼下这种极端险境。只见崖顶多人捧心蹙眉,膝盖发抖,既下绝壁的伙伴,也一脸凝肃,忧心头上有人体滚落,株连无数,发生惨剧。
但群策群力的精神,到处都派得上用场。由于岩块巨大,垂降时单脚必须向下伸展至极限(状如劈腿),始能抵触到岩缝中的脚踏点,但采取面壁形势时,对脚下状况无法了解,这时有同伴在下方鼓舞、指引,过程会顺利些。以我162公分的身高,有时鞋尖仍构不着落点,只能端靠手臂紧攀绳索,让身体贴着石面一寸一寸下滑至踩踏处。峭壁最顶端有个渺小的人影不断探头惊呼:怎么会是这样的路啊?我不敢下去!我不敢下去啦! 她是位上了年纪的妈妈,后头各队登山客,全卡住了。
在我身旁,绝壁上一棵枯木杈枒怒张,傲视群岭,气魄凛然。通往稍来的山棱线上,植被里岩层嵯峨迭起,错落隐现。回头望来时的峰棱,则嶙峋如刀斧所劈砍挫折。大自然之神工,令人肃敬。
我们没有继续前往,而右转下切,按计划循路回到林道停车场。这一程下山的路径,不知是兽径或山洪道,乱石堆垒,崎岖难行,艰困程度更甚攀岩。由于装备不全,未戴护膝,我的膝关节和腿肌因此重创,一路忍痛下坡,不禁怀念岩棱上的俯仰攀爬。
午后 1点30分,终于回到林道的柏油路面,双腿发软,脚步浮沉,像外层空间失重状态。回去路上,车队直达网络闻名的《金妈妈泡菜》采购,店外田间有一簇梨花,兀自在将暗的天色中发白。五点多回到市区,忽见沿西天低空,沉沉压着一脉浓 厚的乌云,云层绵延且厚实,状如山峦,气势慑人。如果不是久居此地的人,恐怕真会误以为那是一座巨大的山脉。
海拔2180公尺劈腿记终于结束!细细回想这为时仅两个多小时的爬行,愈发艰困的段落,愈能感受到自己全体的投入,全神的贯注,彷佛经历一场自己与自己最紧密的互助与对话。在最惊险的峭壁绝境上所遇到的征服者,有六十几岁老人,也有小学学童。父母愿意、胆敢带着宝贝儿女前来冒险犯难,最是令我讶异与佩 服,虽然曾有个男孩骑在左不着山、右不着谷的孤棱上对爸妈高声抗议说:你们根本是带我来玩命嘛!
下山多天,我的肾上腺素,我的脑内啡,却还没退潮完毕。
更新于:1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