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七 项羽本纪第七 内容: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 初起时,年二十四。 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 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 项梁怒之。 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 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 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 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 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 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1梁以此奇籍。 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 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 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 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 ”是时桓楚亡在泽中。 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 ”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 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 ”守曰:“诺。 ”梁召籍入。 须臾,梁旬籍曰:“可行矣1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 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 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 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 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 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 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 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 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 ”众乃皆伏。 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 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 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 ”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 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 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 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 婴谢不能,遂彊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 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 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 今暴得大名,不祥。 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 ”婴乃不敢为王。 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 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 我倚名族,亡秦必矣。 ”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 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 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 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 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 ”乃进兵击秦嘉。 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 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 景驹走死梁地。 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 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战。 馀樊君死。 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 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 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 已拔,皆阬之。 还报项梁。 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 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巢阝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 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 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 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 ”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 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 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 假亡走楚。 假相田角亡走赵。 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 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 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 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 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 ”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 ”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 齐遂不肯发兵助楚。 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 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 沛公、项羽乃攻定陶。 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 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 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 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 ”项梁弗听。 乃使宋义使于齐。 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 ”曰:“然。 ”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 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 ”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 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 ”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 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 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 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 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 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 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 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 ”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 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 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宋义曰:“不然。 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 故不如先斗秦赵。 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 ”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 天寒大雨,士卒冻饥。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 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 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 赵举而秦彊,何敝之承! 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 ”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 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 今将军诛乱。 ”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 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 使桓楚报命于怀王。 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 战少利,陈馀复请兵。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 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 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 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 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 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 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 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 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 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 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 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 愿将军孰计之。 ”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 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 何者? 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 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 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 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却,有功亦诛,无功亦诛。 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 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 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僇乎? ”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 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 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 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 ”军吏皆曰:“善。 ”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 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 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 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到新安。 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 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 ”诸将微闻其计,以告项羽。 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 ”于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 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 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 项羽遂入,至于戏西。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1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校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 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 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曰:“为之柰何? ”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故听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柰何?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 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 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却。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项王、项伯东向坐。 亚父南向坐。 亚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 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甚急。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 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王曰:“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 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 ”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柰何? ”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 乃令张良留谢。 良问曰:“大王来何操? ”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 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 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沛公安在? ”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 ”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1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 怀王曰:“如约。 ”乃尊怀王为义帝。 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 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 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 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 ”诸将皆曰:“善。 ”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 ”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 ”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 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 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 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 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 徙赵王歇为代王。 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 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 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 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 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 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 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 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 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 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 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 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 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 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 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 田都走楚。 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 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 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 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 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 今尽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 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 ”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 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 张耳走归汉。 陈馀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 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是时,汉还定三秦。 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 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 令萧公角等击彭越。 彭越败萧公角等。 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 ”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 ”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 徵兵九江王布。 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 项王由此怨布也。 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 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 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 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 齐人相聚而叛之。 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 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 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 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 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 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杀汉卒十馀万人。 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 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 围汉王三匝。 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 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 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 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 如是者三。 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 ”于是遂得脱。 求太公、吕后不相遇。 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 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 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 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 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 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项王欲听之。 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后必悔之。 ”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 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 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 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 ”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 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 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 愿赐骸骨归卒伍。 ”项王许之。 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 ”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 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 ”楚军皆呼万岁。 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 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 ”曰:“汉王已出矣。 ”项王烧杀纪信。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 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 ”乃共杀魏豹。 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 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 ”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 ”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 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 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脩武,从张耳、韩信军。 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 楚遂拔成皋,欲西。 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 项王乃自东击彭越。 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 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 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 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 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 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 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 ”项王怒,欲杀之。 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祇益祸耳。 ”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项王令壮士出挑战。 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 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 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 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 汉王大惊。 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 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 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 汉王伤,走入成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 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 韩信因自立为齐王。 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濊涉往说淮阴侯。 淮阴侯弗听。 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 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 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 ”乃东,行击陈留、外黄。 外黄不下。 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阬之。 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彊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 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岂有归心? 从此以东,梁地十馀城皆恐,莫肯下矣。 ”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 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 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 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 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 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 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 汉军方围锺离未于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 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 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 军皆呼万岁。 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 匿弗肯复见。 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 ”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 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 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汉王听之。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 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 楚击汉军,大破之。 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 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柰何? ”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 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 即不能,事未可知也。 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 ”汉王曰:“善。 ”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 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与彭相国。 ”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 ”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 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 是何楚人之多也1项王则夜起,饮帐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1歌数阕,美人和之。 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 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馀人耳。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左,乃陷大泽中。 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 汉骑追者数千人。 项王自度不得脱。 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 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 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何如? ”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 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馀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五人共会其体,皆是。 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 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 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 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 乃封项伯为射阳侯。 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 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发布时间:2025-05-24 14:59:2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079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