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汉法与汉儒 内容: 一 汉初的学术概况所谓汉初,是指高祖、惠帝、吕后以及文、景二帝的一段时间(公元前二〇六至前一四一年),凡六十六年。 汉朝初建,承袭秦法,但其时的学术思想界,却恢复了战国时代的态势,成诸家并立之局。 其盛况虽远不及战国,但其庞杂的情形则十分类似。 这是因为秦已覆亡,学术思想上的枷锁业已解除,恢复了自由研究的风气。 虽然秦时的挟书律及妖言令到惠帝、吕后时才废除,但事实上在未废除之前,政府对学术思想,仍是不大过问的。 汉初值大乱之后,百废待举,政府既无暇奖励学术;民间也无力量从事学术上的大规模研究,因此在学术上造成一种类似战国但具体而微的局面。 战国时代的儒、法、道、阴阳、纵横五家,在汉初仍然活跃,兹依次加以叙述。 汉初的政府,还没有设立专门的学术研究机构。 学者只是以个人的知识,传授徒众。 儒家方面,自汉统一后,叔孙通(秦博士)曾采古礼及秦仪,为汉制订朝仪。 但此人乃一政客,而非纯粹的学者[1]。 至于汉初儒家的传经者,则有田何(高祖时人)传《易》,伏生(秦博士,高祖至文帝时人)口授《尚书》,辕固生(文景时人)、申公(高祖至武帝时人)、韩婴(文景时人)治《诗》,号齐、鲁、韩三家;高堂生(高祖时人)传《礼》,胡母生(景帝时人)治《春秋公羊传》,瑕丘江公(景武时人)治《春秋穀梁传》。 总之,儒家诸经,除《乐》在汉初失传,其余均各有传人。 文景二帝时,政府设有博士,但文帝好刑名之言,景帝也不亲任儒家。 虽然儒生如韩婴于文帝时,辕固生、胡母生于景帝时,均曾为博士,但只是聊备顾问,并非专门研究学术[2]。 秦以尚法而迅速灭亡,汉初学者对秦法多持反对态度,因此研究者不多。 高祖时,萧何掇拾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但谈不上学术的研究[3]。 到文帝时,因为他本人喜好刑名,法学界也产生不少人才,最有名的要算张释之和晁错。 张释之于文帝时曾为廷尉,守法不阿,持议平允,虽皇帝不能更易其判决,这一点已不同于秦代法家惟君主之命是从的作风。 他虽然不是专门研究法学的学者,但他每判一案,皆有充足的理论根据,可以看出他的法学知识的丰富[4]。 晁错曾学申商刑名于轵人张恢,文帝时为太子家令及中大夫,曾上书数十,言削诸侯及更定法令事,文帝不听。 景帝时,初任内史,继迁御史大夫,曾更定法令三十章。 其后因削诸侯地,造成七国之乱,终为景帝所杀。 他的著作,《汉书艺文志》列为三十一篇,但仅有篇数而无篇名,今已大部佚失。 《汉书》仅载有他的上书数篇,大多为教战务农之论[5]。 此外如吴公,少时曾师事李斯。 文帝时为河南守,治平为天下第一,其后并征为廷尉。 他任河南守时,曾延揽贾谊于门下。 及为廷尉,乃荐谊于文帝。 他虽无著作传世,但从他的治绩看来,他当是一位不凡的法家[6]。 汉初最有名的道家是齐国盖公和赵国田叔,二人都善治黄老家言(黄指黄帝,老指老子。 战国末年人常好假借黄帝之名以立说,内容近乎道家。 所谓黄老之学,实际就是老子的政治论)。 高祖时,曹参相齐,盖公为言治道,以为清静而民自定。 曹参以其道行之,结果齐国安集,大受人民的拥戴。 惠帝时,参入中央为丞相,更推行无为政治于全国[7]。 田叔曾学黄老术于乐巨公,为人廉刻自守,好游诸公。 高祖时,赵王张敖任为郎中。 其后高祖任他为汉中守,景帝时,任为鲁相。 他虽习黄老术,但其为官行事,与道家有些不类[8]。 文景时的王生,也善为黄老言,与张释之友善。 景帝时,曾于朝廷之中,当众命释之结袜,群臣反因而益重释之,可见其声名之盛[9]。 此外景帝太后窦氏,也雅好此道,以致景帝及太子、诸窦也不得不读黄帝老子之书,以尊其术[10]。 阴阳家之有著述者,有张苍及公孙浑邪。 张苍原为秦御史,文帝时任丞相,于书无所不观,尤善律历。 文帝时,他推论五德之运,认为汉当水德之时。 鲁人公孙臣则以汉当为土德,结果汉纳公孙臣之说。 张苍有著作十六篇,《汉书艺文志》列为阴阳家[11]。 公孙浑邪景帝时人,武帝丞相公孙贺的祖父。 他有著作十五篇,《汉志》也列入阴阳家[12]。 此外尚有方士,也属于阴阳家一流。 如文帝时,赵人新垣平以望气召见,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 文帝信其说,作渭阳五帝庙[13]。 汉初纵横家的著作,《汉书艺文志》不载。 当因汉统一后,纵横家已无用武之地,以是研究者不多,但其风在汉并未泯灭。 武帝以前,博士仍有习纵横之术者,武帝尊儒后才加以罢黜。 尤其当秦汉之际,国家犹是分裂之局,某些人的行事,极具纵横家的作风。 如随何曾游说英布,反叛项羽;郦食其曾游说齐王田广,投效高祖;蒯通曾游说韩信,反叛汉朝[14]。 此类说客,当时为数甚众。 汉统一后,陆贾于高祖及文帝时,两度出使南越,说其王赵佗服从中国,皆如意旨。 他并于吕后时,劝大臣周勃、陈平捐弃前嫌,以制诸吕[15]。 此外袁盎于文帝时上言压抑宦官赵同及文帝所幸慎夫人,议论动人。 景帝七国之乱时,他曾出使吴国,劝吴王罢兵,并以危言陷杀晁错[16]。 观其行事,也极似纵横家一流。 至于名家和墨家,汉时业已衰落,没有出现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二 汉初的黄老政治汉统一后,在制度法律方面,仍袭秦旧。 但在政治精神及原则上,却选择了道家,亦即所谓黄老之术。 其所以如此,原因约有二端:一是秦虽以尚法亡国,但其制度,甚为完备。 汉初儒学衰微,除专治一经的秦国博士外,并无名动时君的大儒,如孟子、荀子一类的人,同时汉人更承袭了秦人的轻儒之风,例如高祖即经常对儒者横加轻藐和侮辱。 道家在战国末年虽是显学,但其本身并无一套政治制度。 至于汉廷君臣,大都出身于低层社会,本身没有创立制度的能力。 因此汉廷除承袭秦法外,别无其他的途径可循。 二是自秦统一直至汉初的二十年间,人民因处于暴政及战乱之中,财产及精力早已消耗殆尽,举国上下莫不希望获得喘息的机会,而道家的政治精神正合乎他们的心意。 因此汉初实行无为政治,实有其情势上的必要。 以黄老的政治精神及原则推行于全国的是曹参。 惠帝二年(西元前一九三年),相国萧何卒,汉室以参继其位。 他继任后,立即推行无为政治,一切遵循萧何所定的旧规,不予更动,以免扰民。 他任相国凡三年,于五年(前一九〇年)去世。 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 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17]可以看出他在政治上的成功。 至于无为政治的内容,不外对内轻徭薄赋,简省刑罚,竭力避免烦苛的兴作,一意与民休息;对诸侯国则采取放任政策,不干涉其内政。 对外族如强邻匈奴,则力求亲善,甚至不惜屈己以求保持和平关系。 对南方诸越国,也都采安抚政策。 战国以还,因战争及暴政,人口锐减,至汉初,名城大都,户口什余二三,民生凋敝已极。 这种政治原则,自是救时的良药。 曹参死后,无为的政治原则仍为吕后所继续遵行,直至文景,前后达五十余年。 赋税方面,秦时收泰半之赋(三分取其二),民不堪苦。 高祖统一后,租赋改为十五税一,至景帝,更改为三十税一。 人民的负担,大为减轻[18]。 法律方面,汉法虽承袭秦法,深刻严厉,但甚少施用。 同时并废除若干酷法,如惠帝时废挟书律,吕后时废三族罪及妖言令,文帝时除肉刑法等[19]。 营建方面,高祖时,以长安新建,曾筑长乐、未央二宫,并为其父营新丰县[20]。 其后下至文景,极少营建。 对于诸侯王,文帝时,吴王濞称病不朝,帝优容之,并赐几杖[21]。 对于匈奴,高祖时,因平城之败,对匈奴采和亲政策,岁时贻以酒食缯絮。 其后汉室仍谨守此策,数十年不变。 吕后时,匈奴冒顿单于写信向吕后求婚,措辞亵慢,后忍不与较,反覆书赠礼以慰劳之。 文景二帝时,匈奴屡次入侵,汉室也只作被动的防守而不进攻[22]。 史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 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 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23]又称:孝文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 有不便,辄弛以利民。 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 呜呼! 仁哉! [24]又称:周秦之敝,罔密文峻,而奸轨不胜。 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 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 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 [25]从上述史籍的赞语,可以看出无为政治的绩效。 无为政治,并非全无缺点。 道家的政治理论,只适于小国寡民,而不适于一个庞大的帝国。 由于无为政治的施行,使汉帝国的政务,陷于半瘫痪状态。 诸侯王强横,藐视中央,几使分裂之局,重现于汉初。 匈奴则屡次入侵,其游骑曾至长安附近。 若干朝臣,已对此种政治原则不满。 如吕后时的樊哙,文帝时的贾谊,景帝时的晁错,或主张讨伐匈奴,或主张制裁诸侯王。 但汉廷对匈奴始终不敢进攻,而晁错削诸侯王地,更激起七国之乱。 在这种情势之下,如果吕后及文景二帝不是英明之主,则汉帝国的前途,简直无法想像。 无为政治最大的贡献,是培养国力,使人民各安生业。 五十余年间,汉帝国由残破困贫而达于繁盛富饶之境。 景帝的讨平七国之乱,虽然是被动的,但已约略显示出汉廷的意欲改革。 他的时代,可以说是汉廷从无为走上有为的过渡时代。 到武帝,开始大有所为,但他所凭藉的力量,也正是汉初五十余年的积储。 三 法家的再兴汉到武帝,开始尊儒。 其后儒学渐盛,儒家的政治力量也日益庞大。 这种现象,固由于武帝的提倡之功,但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 武帝是一有为之主,黄老之术在政治上经过五六十年的实验,业已弊象丛生,尤其无法配合武帝的心胸怀抱,因此武帝不再行无为之政。 但不用黄老,仍须选择一种政治理论而遵行之。 秦以尚法而亡,造成大乱,是汉人极其惨痛的回忆;讳言尚法,是汉初政治界及学术界一种普遍的现象,因此武帝至少不能公开提倡法家政治。 同时国家统一已久,纵横之术自然要遭受淘汰,而阴阳家在政治上更毫无制度及理想可言。 既然道、法、纵横、阴阳诸家皆不能用于政治,最后自然轮到儒家。 武帝虽然尊儒,但儒家拘泥迂阔的作风,与武帝好大喜功的性格,大相径庭;而他的一生行事,也莫不与儒家背道而驰。 因此他对实际的重要政治任务,不要儒家来负担,而他所亲任的乃是任法言利的法家。 虽然他曾以儒家公孙弘做丞相,但公孙弘实际也是文法吏,只是缘饰以儒术而已。 武帝对儒家,也并非毫无好尚。 儒家丰富的知识及其王道的政治理想,颇能抬高君主的身价,也颇能合乎有文采而好虚名的君主的心意。 此外儒家所奉行的政治制度,远较其他诸家为完备,可以作为改制的参考,因此武帝愿意尊儒。 但另一方面,儒家妨碍了他的雄心壮志的发展,所以尊而不用。 他尊儒的另一原因,也许想以尊儒来掩饰或冲淡其尚法行为。 总之,武帝时的政治,是表面尊儒而实际任法;看来像是文德并茂,而实质上却是刻薄严厉的。 这里叙述武帝尊儒的经过。 他于建元元年(前一四〇年),下诏命大臣保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由他亲自策问。 结果若干研习儒学的应对者如董仲舒等被任用为官,其中习申韩纵横之术的都被遣散。 但武帝的祖母窦太后好黄老,对此大为不满。 当时中央政府尚有前代任用的博士七十余人,治经书和诸子百家的都有,武帝碍于窦太后,无法来个一元化,仅于五年(前一三六年)设置五经博士,以示提倡儒术。 次年,窦太后死。 武帝才开始将政府禄养的非儒家的博士,加以遣散,而儒学从此取得学术正统的地位。 此外并设博士弟子员五十人,每年考课,绩优者可充任侍卫天子的郎官,次者可以补吏。 因此儒家渐登仕版,越来越盛[26]。 不过当时的儒家,对国家大事,尚谈不到什么决定作用。 武帝的亲任法家,主要因为他要大有为于天下,对外要讨伐匈奴,对内要改革政治,非任用法家聚积金钱、镇压反动不可,而这类事又绝非思想复古、行动迂缓的儒家所能胜任。 武帝时代的丞相,只是摆设,政治实权则多操于御史大夫及廷尉之手,而此类人选,多是法家。 可以赵禹、张汤、杜周、桑弘羊等为代表,张、杜、桑皆曾为御史大夫,赵、张、杜皆曾为廷尉,而四人全是法家。 他们类皆才力过人,办事凌厉无前。 当时为了内安外攘,国力必须高度集中,他们便是这种政策的执行者。 因此秦以后一度消沉的法家,于武帝时再度兴起。 当时的儒家只能坐而论道,所论亦大都徒托空言,而实际的政务,则操持在法家手中。 武帝时法家所负的最重要的责任有二:一是严密防止叛乱,二是尽量的开发利源。 武帝初年,即尚酷法。 元光五年(前一三〇年),他命张汤、赵禹,共定律令,务求深刻严厉。 例如其中的见知法,规定如果看见或知道有人犯法而不检举者,与犯者同罪,这等于秦法的复活[27]。 此风一开,官吏都竞以严酷相尚,因此产生了不少酷吏,最著名的如义纵、王温舒等,他们曾有一次杀戮数百人甚至一次毁灭千余家的纪录。 杜周为廷尉,狱中系囚,常至数万[28]。 刑罚的冤滥,自然无法避免。 至于大臣被诛杀的,也所在多有。 武帝时代的丞相,有好几位被罪而死;此外地位稍次的大臣以及地方大吏被杀的,更不计其数。 这现象以武帝晚年为最甚。 至于开发利源方面,更是花样百出,鬻卖官爵,便是重要的一项。 元朔六年(前一二三年),由政府设武功爵十一级,每级定价十七万钱,人民买爵至第七级,即可任命为吏,有罪可减二等。 此外纳财者可以为郎,纳粟者也可以补吏或赎罪[29]。 这办法对吏治的损害,不言可喻。 最重要的,还是新经济政策的实施,包括国营贸易事业的经营,新税的征收,新货币的发行以及盐、铁、酒的专利等。 这套新经济政策的设计者是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等。 弘羊为洛阳贾人子,言利事析秋毫;咸阳齐之大鬻盐,孔仅则为南阳大冶[30]。 三人都是商人出身的政客,专为武帝谋利,也算是法家一流。 武帝以他们推行新经济政策,大大的增加了政府的收入。 严酷的刑罚加上无微不至的搜括,在双重的压迫下,人民生活的艰困,不难想象。 讨伐匈奴,也因武帝用人的失当,使军事将领间发生严重的派系斗争,而致于晚年对匈奴的战役中,遭遇重大的挫败。 武帝于天汉二年(前九十九年),以李陵率步兵五千人伐匈奴;征和三年(前九〇年),又遣李广利率七万人北伐;结果都是全军覆没[31]。 而武帝的迷信行为,也造成了巨大恶果。 征和二年(前九十一年),巫蛊之狱起,死者近二十万,皇后卫氏和太子据也都在这次事件中牺牲,造成武帝无可弥补的家庭悲剧[32]。 由于国力的过分浪费,汉帝国内呈现出一片饥馑盗贼的乱象,天下虚耗,人复相食[33]。 如果武帝不是末年痛悔,于征和四年(前八十九年)下诏罢除西域轮台(今新疆轮台县)的屯戍,决计不再务边功,一意与民休息,则汉帝国极可能重蹈亡秦的覆辙[34]。 虽然如此,武帝对外的大启疆宇,对内的改制革新,奠立汉帝国长期繁荣和平的基础,其功仍是不可没的。 而这些功绩的建立,也不能不说大部分仰赖法家。 四 杂家的出现所谓杂家,据《汉书艺文志》的定义,是兼儒墨、合名法者。 他们综合诸家的精义,自成一家,非饱学之士不能为。 杂家起源于秦,大体说来,这种学说的产生,是秦法的一种反动。 秦以法术立国,终一天下,但秦法之敝,即秦人亦颇知之。 战国末年,秦相国吕不韦命其门客作《吕氏春秋》,凡二十余万言,自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 其实其内容以儒家学说为主,而参以道家及墨家,故其中多有征引六经之文[35]。 《吕氏春秋》的所以言不及法,也正可表现出不韦对秦法的不满。 如果不韦后来不为秦王政所废黜而继续当国,则秦法是否能始终维持,实成问题。 到汉,杂家的内容一变,主要是揉合法儒两家的理论而成一系统,也就是宣帝所谓以霸王道杂之[36]。 汉代杂家并以这种理论,施行于政治。 汉承秦法,汉初学者之具有法家思想者甚多,但大多讳言法家,不敢自承,而多以儒家缘饰之。 不特法家如此,其余诸家亦莫不以斥远法家为能事。 儒家固不必谕,即陆贾擅纵横之术,亦时于高祖前称说《诗》、《书》,而谈汤武[37]。 晁错乃纯粹的法家,其上书亦好称引三代以上[38],似亦不愿以法家自居。 如以《汉志》杂家的定义观之,文帝时的贾谊,《汉志》虽列其著作为儒家,实际上他可以说是一位杂家。 贾谊受知于廷尉吴公,而吴公是李斯的弟子,自是法家。 贾谊虽非吴公弟子,但受吴的影响,则可以想见。 故谊少时虽以能诵《诗》、《书》属文见称,然亦颇通诸家之书,且明习法令,熟谙制度。 文帝时,谊为太中大夫,即曾建议文帝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皆草具其仪法,并更订诸法令。 其后谊更屡次上书文帝,其论农本之言,几与商君无异。 但他于奏疏中又引管子之言,提倡礼、义、廉、耻。 管子虽也属于法家,但四维之论,则近于儒。 此外他又著过秦论一文,认为秦之亡在于仁义不施,也俨然是儒家言[39]。 贾谊的著作中,既杂有法家言,而又主张兴礼乐,倡四维,施仁义,则谊实为一揉合儒法的学者,谓为杂家,应无不当。 此外如武帝时的公孙弘,以贤良文学进登仕版,史称其学《春秋》、杂说,注谓杂说乃杂家之说。 又称其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40]。 武帝素不重用儒生,而独以弘为丞相,实与此有关。 故弘虽貌为儒家,其实亦是杂家。 又武帝叔淮南王安,撰《淮南子》二十一卷。 其书大旨原本道家,而纵横漫衍,多所牵涉,故《汉志》亦列为杂家[41]。 然《淮南子》与法儒两家,皆无甚关涉,其书无中心思想。 与本节所叙之杂家,亦不相类,并不多论。 宣帝一代,为西汉的极盛时代,不特威加北夷,而内政也臻极致。 史称宣帝信赏必罚,综核名实[42]。 似乎宣帝的行事,仍是武帝一派的法家作风。 事实上宣帝兼用法儒,他亲任儒生,远过武帝,然亦不纯用儒术。 宣帝为政,既以霸王道杂之,其作风实颇类杂家。 即名之为杂家,亦无不当。 他所用的群臣,除法家如京兆尹赵广汉及宦官弘恭、石显等,儒家如丞相蔡义、韦贤、魏相及御史大夫萧望之等,此外尚有不少杂家型的人物。 兹举数人为证。 张敞,宣帝时曾为京兆尹,甚有治绩。 史称长安枹鼓稀鸣,市无偷盗。 又云: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时时越法纵舍,有足大者。 其治京兆,略循赵广汉之迹,方略耳目,发伏禁奸,不如广汉。 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 [43]据引文,张敞之治京兆,杂儒法之术而兼用之,自可称为杂家。 黄霸,少学律令,喜为吏。 宣帝时,曾于狱中从夏侯胜受《尚书》,历时三年。 其后霸为颍川太守,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外宽内明,得吏民心。 以是户口岁增,治绩为天下第一。 从黄霸的经历及理政的方法看来,霸也是杂家[44]。 丙吉,少治律令,为鲁国狱史,曾积功至廷尉右监,后坐法失官。 武帝末年,巫蛊事起,吉以故廷尉监征,诏治巫蛊狱。 时宣帝仅数月,以太子据孙系狱,吉暗中保护,得以不死。 昭帝死后,昌邑王废,其时宣帝流落民间,吉又建议霍光,迎立为帝。 宣帝即位后,吉绝口不道往事。 其后,宣帝以他事得明真相,遂以吉为丞相。 史云:吉本起狱法小吏,后学《诗》、《礼》,皆通大义。 及居相位,上宽大,好礼让。 椽史有罪臧,不称职,辄予长休告,终无所案验。 客或谓吉曰:君侯为汉相,奸吏成其私,然无所惩艾。 吉曰:夫以三公之府,有案吏之名,吾窃陋焉! 后人代吉,因以为故事,公府不案吏,自吉始。 又云:近观汉相,高祖开基,萧、曹为冠;孝宣中兴,丙、魏(相)有声。 [45]丙吉以治狱小吏,骤居相位,而能深怀礼让,通识大体,谦谦有儒者之风,相业至与萧、曹并称。 其学《诗》、《礼》之功,显而易见,故吉亦为杂家。 宣帝时的政治,既不迂缓,亦不严酷,堪称汉政的极致。 当时政治人才之盛,也为历代所少见,朝臣不特法儒兼备,其中也有若干杂家。 而杂家在政治上的表现,也极其优异,似较法儒犹有过之。 这可以说是宣帝政治的一种特色。 五 儒家昌盛与法家衰落宣帝以后,历经元、成、哀、平及孺子婴五帝,凡五十五年(前四八年至七年)。 在此期间,汉政业已渐衰。 政治上出现两种现象:一是儒家政治权位的提高,儒家出身的政客,渐成为朝臣的主干。 一是政权渐由外戚王氏一门所掌握,王氏渐成为实际政治的最高领袖。 这两种现象演变的结果,是外戚王莽利用儒家学说和儒生的推戴,窃取了汉室的地位。 儒家虽然在武帝时开始在政治上抬头,但武帝并没有大量的重用他们。 武帝晚年,因奢侈黩武,国内发生乱象,到他死后,儒家便借着当时的环境和既有的政治凭藉,乘时而兴。 他们不但积极的发扬及推行儒家的政治理论,且对武帝生前的行事,公开表示不满。 例如昭帝时,儒生曾反对武帝的盐、铁、酒专卖及均输政策,认为此类政策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46],主张予以罢除。 为此事儒生曾与当时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公开辩论于朝堂,结果政府为之罢除酒榷,稍餍其意。 宣帝时,欲为武帝立庙乐,长信少府儒者夏侯胜以为武帝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 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 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 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47]。 胜虽因而系狱,庙乐亦立,但数年后终于释出。 像上述的这类事,如发生在武帝时,必然会造成流血惨案,但在昭宣时产生不同的结果,可以看出儒学已渐为汉室所尊重,儒家在政治上已有相当的势力。 武帝以好大喜功,几危中国,后世引以为戒。 武帝以后,汉室逐渐舍法而用儒。 所以儒家在政治上的得势,实是武帝死后的一种自然趋势。 昭帝时,大将军霍光执政,仍重用法家如桑弘羊、田延年等,但对儒家亦不敢小视。 宣帝为政,虽以霸王道杂之,但儒家已颇有出任政府要职如丞相、御史大夫的。 他临死并曾托孤于儒家出身的大臣萧望之、周堪,他们与外戚史高,皆受遗诏辅政。 元帝少时即好儒学,他做太子时,曾因劝宣帝任用儒生而受斥责。 宣帝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48]但元帝为人仁柔,在性格上自然倾向儒家。 他即位后,便亲任萧望之和周堪,更由萧等汲引了一批儒生刘更生、金敞等,同心谋议。 此外,元帝更把博士弟子的员额,大加增添。 武帝时,博士弟子仅设五十人,宣帝末增至二百人,到元帝更增至一千人。 因此儒家的政治势力,日益隆盛。 元帝时,儒家的政治势力虽盛,宣帝时的若干法家,并未尽去。 宦官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均明习文法,自宣帝时即典掌机要,而显尤为专横。 元帝即位后,体弱多病,以二人久用事,且以宦官无外党,专精可信,仍以之掌中书,二人并与辅政将军外戚史高相表里。 高因无实权,亦乐与结纳。 萧望之辅政,欲推行古制,多所匡正,而石显于议论时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 望之忌恭、显擅权,乃建议元帝罢除中书宦官,以应古不近刑人之义,大为恭、显所恨。 其后不久,二人利用元帝不谙政事,谮废望之,继又借事加以折辱,望之愤而自杀。 周堪、刘更生等亦均废黜。 这是元帝初年法儒斗争的第一回合,结果儒家失败[49]。 萧望之的失败,并未影响整个儒家集团的政治地位,儒家依然是汉廷中的主要政治势力。 元帝时的宰相贡禹、薛广德、韦玄成、匡衡等,无一不出身儒生。 但萧望之的废黜,儒家朝臣已缺乏耿亮之士,贡禹等大都碌碌琐屑,对国事少有改革的建白。 同时他们听命于外戚、宦官,以保禄位,儒家反因而益盛,渐而成为朝臣的主干。 相反的,法家的势力却因而日渐削弱。 萧望之事件后,弘恭死,石显继为中书令,历时十余年,虽权威极盛,其本身并无广大的党羽,儒家政客虽慑于其势,不敢不从,但两者究非同类,自不可能诚心奉戴。 到成帝即位,迁石显为长信中太仆。 显既失倚离权,丞相匡衡等乃乘机条奏其旧恶,结果显被徙归故郡,死于途中。 成帝即位后,本有亲政能力,但因耽于酒色而亲任其舅王凤,以凤为大将军辅政。 凤执政后,广收人才,奠定此后王家不可动摇的政治势力。 自石显死,儒家益盛,但儒家朝臣不能自有树立而依附王凤。 此外朝臣中尚有若干具有法家色彩的人物,可以陈汤、陈咸、萧育、朱博四人为代表。 陈汤曾于元帝时击斩郅支单于,威震域外。 成帝时王凤奏以为从事中郎。 汤明习法令,善因事为势,纳说多从[50]。 陈咸为宣帝时御史大夫陈万年之子,成帝时,由王凤举荐,历任刺史、太守等职。 所居以杀伐立威,豪强猾吏及大姓犯法,辄论以罪。 后入为少府,少府多宝物,咸至,钩校属官,发其奸赃,充为公有[51]。 萧育为望之子,成帝时,由王凤引荐,历任司隶校尉、刺史、太守、大鸿胪等职。 为人严猛,威信素著,为太守时,曾平巨寇[52]。 朱博,亦由王凤荐举,成帝时曾任刺史、太守、左冯翊、大司农、廷尉等职。 其为刺史、太守、左冯翊时,属官尽力有效者,必加厚赏;怀诈不称者,诛罚辄行;以是咸为尽力。 及为廷尉,明习法令,属官咸服其材略过人[53]。 陈汤诸人,皆是极好的吏材,成帝一代的吏治,颇赖他们维持。 他们自成集团,与儒家集团对抗。 虽然如此,因他们全由王凤举荐,也与儒家一样,对王氏是竭诚拥戴的。 王凤死后,终成帝之世,辅政将军一职,由王家人轮流充任,继王凤的是他的几个弟弟王音、王商、王根及侄儿王莽。 而朝臣中的法家集团,也因人数过少,并时受儒家朝臣的牵制和攻击,宦途时遭顿挫。 到成帝末年,法家集团瓦解,从此汉中央政府成了儒家集团的独占局面,最后是王莽利用儒家及其理论而篡汉。 而进取人才的凋谢,也象征着汉帝国声威和事业的没落。 六 儒学的嬗变战国末年,儒家因受当时思想及环境的影响,渐失去本来的面目。 儒生一部分变为法家,如李斯、韩非,皆曾受教于大儒荀况。 而大批的阴阳家和方士也进入了儒家的领域,他们大都儒服儒冠,以儒者自居,而以阴阳家言及求仙药作为猎官诈财的手段。 秦始皇所坑的儒,多是此辈,真正诵孔子之言的,为数极少。 至迟在战国末年,一部分阴阳家已有与儒家混合的趋势。 阴阳家的基本思想和理论,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渊源于儒家。 孔子曾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论语述而》)又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论语季氏》)似乎孔子也具有天人之际的信仰。 又荀子以子思、孟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 (《荀子非十二子》)虽然孟子书中,并没有显著的谈论五行之处,但他所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一类的话,似乎又与邹衍的五德终始论有些关连。 总之,阴阳家言与儒家思想在某些地方早已是同调,自然比较容易混合。 西汉时代的儒学,已渗入大量的阴阳家言。 当时的儒者,多好采阴阳家言以说经,认为天道人事,相互影响,因此好以自然现象来附会人事的祸福。 《春秋公羊传》,多载天变灾异,既受阴阳家的影响,治《春秋》者遂多好谈论此类自然怪异现象。 武帝时的大儒董仲舒,曾以灾异劝武帝改善政治。 他所著的《春秋繁露》一书,便杂有大量的阴阳思想[54]。 元成时的刘向(即刘更生),治《春秋穀梁传》,也数以祸福附会其说[55]。 总之,他们都认为天降的祥征或灾异,全是受人事的影响;与人君的勤怠、宰相的贤愚,尤有密切的关系。 当时一般人多受这种思想的感染,深信其理,因此汉儒多言天变灾异以攻击时政,君主也多临灾而惧,遇有重大事故,乃至策免三公。 这类事在汉代视为当然。 战国时代阴阳家邹衍所创的五德论,也于西汉后期为儒者用来解释政治。 昭帝以降,常有儒者指出汉运已衰,应禅位于新圣。 曾有若干人因而牺牲性命,例如昭帝时符节令眭弘,上书言大石自立,僵柳复起,当有匹夫为天子者,劝帝禅位以顺天命,结果被诛[56]。 宣帝时,司隶校尉盖宽饶也主张皇帝应传位贤者。 他上封事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 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 [57]宣帝以为怨谤,下吏自杀。 成帝时,王氏执政,儒者谷永,仍主天运循环汉德已衰之说,并屡次上书,专攻成帝私生活的败坏,以掩护王氏的擅权。 汉廷因其党于王氏,无以制之[58]。 其后哀帝欲法尧禅舜,传位董贤,可能也是受这种思想的影响[59]。 加上成帝与哀帝的荒怠政事,更使举国上下有汉运将终的感觉,这给王莽安排下一个最好的篡位环境和理论根据。 自成帝以来,王氏与儒家在政治上合作,双方本已有密切的关系;而王莽的好儒与优待儒生,自然更为儒家所感戴,他们终于成为王莽代汉的极大助力。 西汉末年,又有谶纬之学的出现,而内容更为怪诞。 谶是一种预言式的文字或图画,以诡奇的隐语道出未来的大事。 纬取与经相辅之意,是假托经义以推究灾祥的书,书名繁多,大都充满神话。 谶纬大都出于当时人之手,而伪托为古人的制作。 这种神话思想的流行,到王莽时达到最高潮,他本人便以伪制的图谶而篡汉。 东汉光武帝在河北时,他的旧日同学从关中带给他一卷叫赤伏符的谶书,上面写着: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60]他的部下便根据这个符,把他拥上帝位。 光武本人也深信图谶,因此东汉初年以谶纬解经的风气,仍不稍衰。 西汉末年,发生了一次研讨古本经籍的运动。 这个运动的倡导者是哀帝时的刘歆(刘向子)。 他根据若干已经发现的古本经书,另立解说,与今文家相抗衡,引起所谓今古文之争。 古文是以秦篆以前通行的籀文写成的书籍,经人收藏,度过秦火的劫难,而于西汉陆续发现。 被发现的重要古文经书有《春秋左氏传》、《古文尚书》、《逸礼》等。 此外刘歆并把《毛诗》(汉初毛亨训传)列为古文。 今文是汉初因经书并无完整的古本出现,全凭秦代学者的传述,以当时流行的文字(隶书)纪录而成的书。 汉代五经博士,研究的皆是今文经书。 刘歆不但提倡研究古文经书,并主张设置《左氏春秋》、《古文尚书》、《逸礼》及《毛诗》博士,大为当时今文家所反对,立学官的事,终告失败。 直到王莽时,才为上述四种古文经传设立博士。 东汉时代的学官,仍为今文;古文各家,始终未置博士。 但民间研究古文经传之风大盛,学者辈出。 诸如明帝时的贾逵,桓帝时的马融,都以治古文名家。 而马融的弟子郑玄,遍注诸经,以古文经为本,兼采今文经说,成为一代大师。 古文家的特点有二:一是以考证为先务,即以汉代通行的语言文字,考证秦以前的语言文字。 二是兼习众经,不分今古,并究及纬书。 因为既讲求考证,即须兼习诸经;如专习一经,或墨守一家的师说,即无需训诂。 因此东汉儒家的学风,为之丕变,研究经书的领域,也较前大为扩展。 但因专门讲求考证而忽略思想,到东汉末年,儒学已成为无灵魂的空架,知识界几成一片真空,佛学所以能乘虚而入,与此大有关系。 自西汉末年谶纬之学兴,儒家思想已为迷信所笼罩,变得迷离惝恍。 儒学似乎专为野心家如王莽之流跃登皇位而设,别无一用。 前面说过,法家早于成帝末年衰落。 哀平之际,政事虽已渐紊,尚有前代的旧法可循。 到王莽成立新朝,亟图改制,但西汉的法治精神,至此已荡然无存。 当时儒学虽盛,即武帝以后流行的以《春秋》决狱故事亦不可复见。 惟知议论典章,连年不绝;而郡县首长,却多虚悬,甚至官吏不予饷给,一任其侵渔百姓。 这样的政权,焉有不亡之理? 东汉光武帝及明帝虽也崇儒,但讲求法治,未始不由于王莽失败的刺激。 七 法家的儒化先秦时代的法家,以儒家为破坏法治的主力之一。 故韩非子以为儒以文乱法,力加排斥;及秦统一,李斯更有坑儒之议。 法儒之不并立,可以概见。 武帝为尚法之主,但因汉人以亡秦引为深戒,不敢纯袭秦法,遂一面又提倡儒术。 儒家既兴,儒生颇有任法吏者。 他们常用经书古义来判决大案,侈谈诛心之论,形成以《春秋》断狱的风气。 例如元狩元年(前一二二年),董仲舒弟子吕步舒奉命查办淮南王谋反案,即以《春秋》之义判定其各种罪名[61]。 类此的事,不止一端。 由于汉代儒学与阴阳家合流,法家的思想理论,也沾染了不少儒家及阴阳家的色彩。 例如汉代决囚多在孟冬,春月不能行刑,这种司法行为须应于天时的原理,便与阴阳家有关。 又如学者论法,多主以德为主,以刑为辅。 西汉初年,即常有此论调。 到东汉,更促成了法家的儒化[62]。 东汉光武帝提倡儒学,并表彰节行。 明、章二帝继之,儒学大兴。 六十年间,政治淳美,蔚为盛世。 章帝以后,政治渐衰,但儒家的盛况不减。 到桓灵时代,政治益坏。 而不少士大夫以名节相尚,洁己修身,不畏强御,未尝不是提倡儒学的绩效。 虽然如此,汉室中央仍保存了浓厚的阴阳家思想,谶纬之风,始终未除。 东汉一代三公因灾异而遭罢免的,远较西汉为多,这种现象,尤以东汉末年为甚。 光武为政,虽以保守恬退为原则,但崇尚法治。 明帝用法,更为严厉。 如楚王英(光武子)以谋反被废自杀,为这件事牵连而被处死或流徙的,便有数千人[63]。 章帝即位后,因陈宠的建议,减省刑罚,政风日趋宽厚。 陈宠出身于法学世家,其曾祖父咸,成哀时以精律令为尚书。 父躬,于光武初年为廷尉。 宠明习家业,明帝时曾为司徒府辞曹,掌天下狱讼。 章帝初,宠任尚书。 当时承明帝余风,吏政犹尚严切。 宠认为帝新即位,应改前世苛俗,乃上疏章帝云:《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 方今圣德充塞,假于上下。 宜隆先王之道,荡涤烦苛之法;轻薄棰楚,以济群生;全广至德,以奉天心。 章帝采纳宠议,除去惨苛法律五十余条,并禁绝鉆鑽等酷刑[64]。 陈宠以法学名家,而上书称引先王,主张荡涤苛法,几失去法家的真面目,可见其受儒家影响之深。 他的行事,也是东汉法家儒化的明证。 章帝的简省刑罚,历代史书皆称善举,但究其事实,却也发生极大的流弊,其影响更远及于汉末。 章帝秉性仁柔,本应以严法济之,既从宽典,遂至贵戚骄横,目无法纪。 如外戚窦宪,以贱价夺取沁水公主(明帝女)田园,公主畏其势不敢与较。 章帝虽曾以此事严斥窦宪,但终未置之于法[65]。 光武明帝两朝所培养的法治精神,至此再度废弛。 其后直至桓灵时代,汉政始终未走上法治之途,儒学虽盛,亦无补于国事,直至汉帝国瓦解而后已。 和帝以后,政治渐紊,外戚宦官,更迭擅权,每次政权的转移,必发生流血事件。 他们率多违法干犯,视刑典如无物。 至于若干酷吏,虽用法惨酷,但大都是外戚宦官的鹰犬,只能施其荼毒于正人君子而已。 其间虽有明达之士,主张法治,但徒托空言,不为汉室所采纳。 桓帝时的崔寔,著政论数十条,力主严刑,而讥俗儒的迷信德教。 他认为: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审于为政之理,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海内清肃,天下密如。 元帝即位,多行宽政,卒以堕损,威权始夺,遂为汉室基祸之主。 又云:为国之法,有似理身,平则致养,疾则攻焉。 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 夫以德教除残,是以粱肉理疾也;以刑罚理平,是以药石供养也。 [66]崔寔论政,虽尚严法,但也承认儒学的价值,只是认为德教无以除残,这是法家儒化的又一例。 法家的儒化,使东汉政治趋于迂缓,丧失西汉盛时发扬蹈厉的政治精神。 加以君主大多为童昏之流,母后干政,任用非人,执法不公,政治益趋败坏。 桓灵时代,朝中的若干名士和太学生联合,与宦官抗衡,至死不屈,造成两次党锢之祸,善类一空,可以说是儒学价值具体的表现。 但此类贞士,为数不过七八百人。 而大多数的儒家朝臣,为保固名位,甘为宦官的奴仆,恬不知耻,宁坐视国家的危亡,而不肯放弃其身一朝的富贵。 这种现象,与东汉末年选举制度的破坏有关,当时的获选者,多为权贵的子弟或谬有虚声名实不符的浮华少年,因此贞士少而庸劣者多。 献帝时,曹操当国,他可以说是东汉儒家政治的反动者。 他用法尚严,曾复三族之罪,并欲恢复肉刑[67]。 他曾于建安十五、十九及二十二年三次下令,公言选用官吏,只问才能,不问德行。 他于二十二年(二一七年)的令中说: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 [68]他的话,可以说是对当时儒学的一种猛烈攻击。 他以优越的军事才能,扫灭群雄,统一北方。 更以法家的手段,使州郡治理,民困复苏。 但他最后走上篡夺之路,不特使汉室灭亡,江山易主;更摧毁了业已衰落的儒学,把中国的学术思想,引入另一个新的境界。 原载《食货月刊》复刊五卷十期,一九七六年一月【注释】[1]参看《史记》卷九九《叔孙通列传》。 [2]参看《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汉书卷八八《儒林传》。 [3]参看《汉书》卷二三《刑法志》。 [4]参看《史记》卷一〇二《张释之列传》。 [5]参看《史记》卷一〇一及汉书卷四九《晁错传》;《汉书》卷三十《艺文志》。 [6]参看《史记》卷八四《贾生列传》。 [7]参看《史记》卷五四《曹相国世家》。 [8]参看《史记》卷一〇四《田叔列传》。 [9]参看《史记》卷一〇二《张释之传》。 [10]参看《史记》卷五六《陈丞相世家》,卷四九《外戚世家》。 [11]参看《史记》卷九六《张丞相列传》。 [12]参看《史记》卷一一一《公孙贺列传》。 [13]参看《史记》卷十《文帝本纪》。 [14]参看《史记》卷九一《黥布列传》,卷九七《郦食其列传》及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15]参看《史记》卷九七《陆贾传》。 [16]参看《史记》卷一〇一《袁盎列传》。 [17]见《史记》卷五四《曹相国世家》。 [18]参看《汉书》卷二四上《食货志上》。 [19]参看《汉书》卷二《惠帝纪》,卷三《高后纪》,卷二三《刑法志》。 [20]参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21]参看《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 [22]参看《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 [23]见《史记》卷九《吕后本纪》。 [24]见《汉书》卷四《文帝纪》。 [25]见《汉书》卷五《景帝纪》。 [26]参看《汉书》卷六《武帝纪》,卷五六《董仲舒传》。 [27]参看《汉书》卷二三《刑法志》(不载年月);《资治通鉴》卷十八元光五年七月。 [28]参看《汉书》卷九十《酷吏传》,卷六十《杜周传》。 [29]参看《汉书》卷六《武帝纪》,《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下》。 [30]参看《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下》。 [31]参看《汉书》卷六《武帝纪》。 [32]同[31]。 [33]见《汉书》卷二四上《食货志上》。 [34]参看《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 [35]参看《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 [36]见《汉书》卷九《元帝纪》。 [37]参看《史记》卷九七《陆贾传》。 [38]参看《汉书》卷四九《晁错传》。 [39]参看《汉书》卷四八《贾谊传》;贾谊《新书》第一卷(载《汉魏丛书》)。 [40]参看《汉书》卷五八《公孙弘传》。 [41]参看《汉书》卷四四《淮南王安传》;《淮南子》(载世界书局出版《新编诸子集成》第七册)。 [42]见《汉书》卷八《宣帝纪》。 [43]见《汉书》卷七六《张敞传》。 [44]参看《汉书》卷八九《循吏传》。 [45]见《汉书》卷七四《丙吉传》。 [46]见桓宽《盐铁论》(载《新编诸子集成》第二册)[47]见《汉书》卷七五《夏侯胜传》。 [48]见《汉书》卷九《元帝纪》。 [49]参看《汉书》卷七八《萧望之传》。 [50]参看《汉书》卷七〇《陈汤传》。 [51]参看《汉书》卷六六《陈咸传》。 [52]参看《汉书》卷七八《萧育传》。 [53]参看《汉书》卷八三《朱博传》。 [54]参看《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春秋繁露》(载《汉魏丛书》)。 [55]参看《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瑕丘江公传》。 [56]参看《汉书》卷七五《眭弘传》。 [57]见《汉书》卷七七《盖宽饶传》。 [58]参看《汉书》卷八五《谷永传》。 [59]参看《汉书》卷九三《佞幸传》。 [60]见《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上》。 [61]参看《汉书》卷八八《儒林传胡母生传》;《汉代学术史略》页一〇八至一一一(启业书局)。 [62]参看杨鸿烈《中国法律思想史》页六至一九及页二七至三八(商务印书馆)。 [63]参看《后汉书》卷二《明帝纪》。 [64]参看《后汉书》卷四六《陈宠传》。 [65]参看《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 [66]参看《后汉书》卷五二《崔寔传》。 [67]参看《三国志》卷二二《陈群传》。 [68]参看《三国志》卷一《魏武帝纪》注。 发布时间:2025-05-26 13:56:38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11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