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纳兰成德传 内容: 纳兰成德殁于清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即西历1685年7月1日。 故本月一日适为纳兰成德阳历逝世纪念日,本月六日则为其阴历逝世纪念日。 成德为清代第一大词人,惟其传记材料迄今尚未有人为充分之搜集与整理。 兹特借此机会将张君研究结果刊布,以饷读者。 编者识。 纳兰成德,以避嫌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 纳兰本作纳喇,为金三十一姓之一。 明初纳喇星恳达尔汉据有库伦叶赫之地,为部落长,内附于明。 其后二百余年,中国所谓北关者,即其地也。 六传至养汲弩,为容若高祖。 养汲弩有子三人,其第三子金台什(或作锦台什),为容若曾祖。 有女嫔清太祖,生太宗,叶赫故附明。 清太祖崛起,陵吞邻部,与叶赫积不相能。 万历四十七年(清太祖天命四年,西历纪元1619年)遂灭之,金台什死焉。 金台什二子德勒格、尼雅哈(或作倪迓韩)降满。 太祖悯之,厚植其宗,俾延世祀。 尼雅哈任佐领,屡从征有功,世祖定鼎燕京,予骑都尉世职,顺治三年(西历1646年)卒。 长子振库袭,其次子明珠,即容若父也。 容若母为爱新觉罗氏,其家世不详。 (本节据《国朝耆献类征》初篇九,采国史《明珠传》、徐乾学《澹园全集》卷三十一《纳喇君神道碑文》,又卷二十七《纳兰君墓志铭》、韩菼《有怀堂文稿》卷十四《纳兰君神道碑》,又卷二十一《祭成容若同年文》。)容若以顺治十一年十二月(是年十二月朔,当西历1655年1月8日)生于北京(此据徐乾学《墓志铭》,《续疑年录》作顺治十二年,误)。 时明珠年甫二十。 容若为明珠长子(此据徐撰《墓志》及《啸亭杂录》卷九),有两弟,今仅知其一名揆叙,字恺功,少容若二十岁。 (查慎行《敬业堂集》卷十七《恺功将有塞外之行,邀余重宿郊园,赋此志别》中云:忆子从我游,翩翩富词章。 十三见头角,已在成人行。 而慎行之初馆明珠家,据《本集》卷八《〈人海集〉序》,乃在康熙丙寅。 以此推之,恺功少容若二十岁。)容若十七岁以前之事迹,除下列一类笼统之考语外,别无可稽。 (一)韩菼《神道碑》:自少已杰然见头角,喜读书,有堂构志,人皆曰宫傅有子。 (二)徐乾学《墓志铭》:君自龆龀,性异恒儿。 背诵经史,常若夙习。 (三)徐乾学《神道碑》: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 善为诗,在童子已出惊人之句。 (中略)数岁即善骑射。 综观之,容若盖自幼已敏慧逾恒,喜读书,有远志。 讽习经史,尤嗜诗歌,斐然有作。 读书之外,兼习骑射。 在此十七年中,明珠方腾达宦场。 明珠始官侍卫,继授銮仪卫治仪正,迁内务府郎中。 任此诸职之起讫年,今不可详。 康熙三年(时容若十岁)擢内务府总管,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充《世祖实录》副总裁,七年奉命察阅淮扬河工,旋迁刑部尚书,八年改都察院左都御史,十年二月充经筵讲官,十一月复迁兵部尚书。 明珠性格,盖精明果敢,第乏学术,故使权招贿,无殊于寻常显吏。 此七年中,其兴革之见于史书者,惟康熙十年八月奏停巡盐御史遍历州县之例一事而已(《耆献类征》采国史馆《本传》)。 然明珠颇知亲附风雅(《熙朝雅颂》卷二有《明珠汤泉应制诗》一首,苟其不出捉刀,则明珠亦亲翰墨者也),结交词臣,延纳名士,一时江南以才华显著之文匠、骚人、词客、学者,罕有不先后为其座上之宾。 故后世《红楼梦》索隐家,致有以十二金钗为指明珠馆中所供养之名士者焉。 此固半缘于容若与彼辈声气之相投,然使非明珠好客礼贤,一世倜傥,嵚奇之士曷能容身于其馆第。 以明珠崇尚风雅,当容若少时,或颇注意其学业。 观其后此馆查慎行于家,使课其次子若孙而可知也。 明珠邸宅,盖在内城西北(《宸垣识略》卷八,内城西北属正黄旗。 又《敬业堂集》卷八言馆明珠家,有移馆北门之语)。 虽不知其皇丽如何,要当与其豪贵相称。 又于玉泉山之麓营一别墅,名渌水亭(《宸垣识略》卷十四)。 容若于其中读书馆客焉。 渌水亭景物之胜,试读以下之诗词而可想见:(一)朱彝尊《台城路夏日饮容若渌水亭》(《曝书亭集》卷二十六)一湾裂帛湖流远,沙堤恰环门径。 岸划青秧,桥连皂荚,惯得游骢相并。 林渊锦镜,爱压水亭虚,翠螺遥映。 几日温风,藕花开遍鹭鹚顶。 不知何者是客,醉眠无不可,有底心性。 砑粉长笺,翻香小曲,比似江南风景,算来也胜。 只少片天斜树头帆影。 分我鱼矶,浅莎吟到暝。 (二)严绳孙《渌水亭观荷》(《秋水诗集》卷四)久识林塘好,新亭惬所期。 花底随燕掠,波动见鱼吹。 凉气全侵席,轻阴尚覆池。 茶瓜留客惯,行坐总相宜。 远见帘纤雨,都随断续云。 渍花当径合,添涨过城分。 树杪惊残角,鸥边逗夕曛。 渔歌疑可即,此外欲何闻。 宫云湿更浮,清漏接章沟。 抗馆烟中远,疏泉天上流。 银鞍临水映,金弹隔林收。 多谢门前客,风尘刺漫投。 碧瓦压堤斜,居人半卖花。 却思湖上女,并舫折残霞。 蘸绿安帆幅,搴红卷袖纱。 空留薜萝月,应识旧渔家。 (三)姜宸英《渌水亭送张丞》(《苇间诗集》卷三)忆过桑乾别业时,禁城寒食柳丝丝。 行看篱落参差影,开到杏花三两枝。 落照村边逢猎骑,清流石上对围棋。 (下略)此林泉幽秀之地,实容若大部分生活之背景也。 康熙十年,容若年十七,补诸生,读书国子监。 时昆山徐元文为祭酒,深器重之,谓其兄乾学曰司马公子,非常人也。 次年秋八月,举顺天乡试。 主考官为德清蔡立齐,副主考官为徐乾学,他日徐之自述曰:余忝主司宴,(容若)于京兆府偕诸举人拜堂下,举止闲雅。 越三日,谒余邸舍,谈经史原委及文体正变,老师宿儒,有所不及。 乾学与明珠接近,此后容若遂师事之。 容若完婚之年,诸碑传俱无可征,亦不见别记。 其词《浣沙溪》有一阕云: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在阿谁边? 紫玉钗头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据此,则容若在十八岁时已有闺中之友,惟不知其成婚是否即在此年,抑在此年以前,又前若干时。 容若所娶,乃两广总督卢兴祖(镶白旗人,康熙六年卒。 《耆献类征》卷一五二有传)之女,虽非翰墨之友,然相爱极笃,读上引一词已可见。 盖容若生性浪漫,肫厚恳挚,善感多情。 其对幼弟,对朋友,对素不相识之人,犹且竭其肺腑(徐乾学语),而况于夫妇之间乎! 读饮水诗词,其伉俪间之柔情密意、雅趣逸致,随处流露。 兹摘引数则,以见其概: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 盼到园花铺似绣,却更比春前瘦。 (《回犯令》下半阕)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 总无语,也相宜。 (《落花时》上半阕)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 (《琵琶仙中秋》)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葩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四时无题诗》之七)露下庭柯蝉响歇。 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 并着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 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 瘦尽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临江仙夏夜》)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镫自拨茶。 (《沁园春》句)芭蕉影断玉绳斜,风送微凉透碧纱。 记得深夜人未寝,枕边狼藉一堆花。 (《别意》之四)挑镫坐,坐久忆年时。 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 催道太眠迟。 (《忆江南》上半阕)容若《沁园春》词有一阕自序云: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 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 (下略)据此,则是时(康熙十六年)容若已赋悼亡。 惟卢氏究卒于何年耶? 容若悼亡词之有时间关系可考者,其中有一首云: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采桑子》)就本文可知此词作于卢氏卒后十一年,而此词之作最迟不能后于容若逝世之年,故卢氏之卒,最迟不能后于容若卒前十一年,即不能后于康熙十三年甲寅,时容若年二十。 又《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一词中有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之句,则卢氏之卒乃在暮春。 上举之《沁园春》中有几年恩爱之句,可见其自结婚至悼亡之间,有几年之久。 上文言容若之结婚不知其是否即在十八岁,由今观之,若假定其为十八岁,则自十八岁至二十岁之春,至多不过两年,容若不当云几年恩爱。 然结婚过早又不类,大略以十六七为近。 假定如此,又就最低限度,假定几年为三年,则容若悼亡,当在十九与二十岁之间也。 现在大略可推测者如此,须俟他日新发现材料之证实。 今可确知者,容若与卢氏之同居生活,为期不过数年。 绮梦之促,比似昙花;缱绻之心,忽然失寄。 其伤痛之深、思念之苦,不待言矣。 容若悼亡之词甚伙,皆缠绵悱恻,今不具引。 但读其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及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诸句,怀念之心,十余年如一日,其相爱之挚可见。 卢氏死后,容若续娶官氏,不知其事在何年。 然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绿萼华,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 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泣。 然容若对后妻似亦有相当情爱,观其行役思闺之作而可知也。 容若虽出贵盛之家,生长纨绮之丛,却不慕荣华,不事享乐,若戚戚然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 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其所自述,则曰余餐霞人,簪绂忽如寄(《拟古》之一),仆亦本狂士,富贵轻鸿毛(《野鹤吟赠友》)。 其居处也,闲庭萧寂,外之无扫门望尘之谒,内之无裙屐丝管呼卢秉烛之游。 每夙夜寒暑休沐定省片晷之暇,(辄)游情艺林(严绳孙《秋水文集》卷一《成容若遗集序》)。 初尤致力词章,诗摹开元大历间风格。 尝辑全唐诗选,尤喜长短句,自唐五代以来诸名家词,皆有选本。 独好观北宋以上之作,不喜南渡诸家。 尝以洪武韵改并联属,名词韵正略。 以词为诗体正宗,刻意制作。 其论词也,曰:诗亡词乃兴,比兴此焉托。 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 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 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 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 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 (《饮水诗集》卷上填词)近人有谓苏、辛始以词作新体诗,然盖皆未尝自觉者。 自觉的以词作新体诗,当推容若为首也。 容若词初印行者名《侧帽词》,不知刊于何年。 其第二次刻本名《饮水词》,刊于康熙十九年闰三月(榆园丛刻本,顾贞观序)。 吴绮之于此集之序(《林蕙堂文集续刻》卷四载此文,题作《〈饮水词〉二刻序》,故知此为二次刊本)中云:一编侧帽,旗亭竞拜双鬟。 千里交襟,乐部惟推只手。 吟哦送日,已教刻遍琅玕。 把玩忘年,行且装之玳瑁矣。 则是时《侧帽词》流播极广,尝诵一时,其去初印行之日当颇久。 且新制增积,至有重刻之需要,亦须经过颇久之时间。 约略推之,《侧帽词》之刻,当去容若乡举后不远。 据阮吾山《茶余客话》所载:吴汉槎(兆骞)戍宁古塔,行笥携徐电发(釚)《菊庄词》、成容若(德)《侧帽词》、顾梁汾(贞观)《弹指词》三册。 会朝鲜使臣仇元吉、徐良崎见之,以一金饼购去。 良崎题《侧帽》《弹指》二词云:使事昨渡海东边,携得新词二妙传。 谁料晓风残月后,如今重见柳屯田。 以高丽纸书之,寄来中国。 《渔洋续集》有新传春雪咏,蛮徼织弓衣,指此。 按其涉及《侧帽词》之事必有误。 吴兆骞之戍宁古塔,乃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吴兆骞《秋笳集》卷四,又孟森《心史》丛刊一集《科场案篇》)。 时容若才五岁,兆骞安得携其《侧帽词》也? (以上除注明出处者外,余皆据徐乾学《墓志铭》及韩菼《神道碑》)容若于诗词外,又工书法。 摹《褚河南临本禊帖》,间出入于《黄庭内景经》。 亦好罗聚故籍,评鉴书画,间以意制器,多巧倕所不能及。 居恒慕赵孟之生平,为诗曰:吾怜赵松雪,身是帝王裔。 神采照殿庭,至尊叹昳丽。 少年疏远臣,侃侃持正议。 才高兴转逸,敏妙擅一切。 旁通佛老言,穷探音律细。 鉴古定谁作,真伪不容谛。 亦有同心人,闺中金兰契。 书画掩文章,文章掩经济。 得此良已足,风流渺难继。 (《拟古》之三十九)盖半自传而半自期许也。 尝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即绘小象,仿其衣冠。 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 徐乾学谓之曰,尔何酷似王逸少,心独喜之。 (徐乾学《墓志铭》)康熙十二年癸丑,容若年十九,会试中式,以患寒疾,不及廷对。 (《通志堂经解》卷首载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谓容若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 盖据册籍填写之缩减耳。)于是益事经济之学,用力于《通鉴》及古文词。 约自是年始,容若渐在文人社会中露头角,渐与当世才人交结。 是时文人社会之状况为何如耶? 明遗民中之巨子,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魏禧等尚健在,然皆入山惟恐不深,罕与市朝相接。 贰臣则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之文彩犹照映诗坛。 其年辈稍晚者,则首推江南三布衣(朱彝尊、姜宸英、严绳孙),名满公卿,上动宸听。 诗则王士祯主盟坛坫。 词则徐釚、顾贞观之作海外争传。 骈俪则陈维崧,吴绮以雄放纤柔相颃竞。 此外卓然名家者,若汪琬、邵长蘅等之于古文,施闰章、宋琬、吴雯、梁佩兰、吴兆骞之于诗,彭孙遹、秦松龄、李雯等之于词,未易悉数。 上举诸人中,顾贞观(梁汾)、严绳孙(荪友)、姜宸英(西溟)后此成为容若之密友。 其次秦松龄(对岩)、朱彝尊(锡鬯)、陈维崧(其年)亦与容若有交谊。 此外如王士祯(贻上)、吴绮(薗次)、吴雯(天章)、梁佩兰(药亭)则皆尝为其坐上宾,与有酬唱之雅焉。 其营救吴兆骞,则后世传为佳话者也。 盖容若虚怀好客,肝胆照人,于单寒羁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咸能折己礼接之,生馆死殡,于资财无所吝惜。 其或未一造门,而闻声相思,必致之乃已。 故海内风雅知名之士,乐得容若为归,借之以起者甚众。 是年(康熙十二年)始交严绳孙、朱彝尊。 时严不过生员,朱则布衣也。 绳孙此后之自述曰:始余与容若定交,年未二十,才思敏异,世未有过者也。 (《秋水集》卷二《〈成容若遗集〉序》)又曰:余始以文章交于容若。 时容若方举礼部,为应世之文。 (《秋水集》卷二《成容若哀辞》)彝尊此后之自述曰:往岁癸丑,我客潞河。 君年最少,登进士科。 伐木求友,心期切磋。 投我素书,懿好实多。 改岁月正,积雪初霁。 履布衣,访君于第。 君情欢剧,款以酒剂。 命我题扇,炙砚而睇。 是时多暇,暇辄填词。 我按乐章,缀以歌诗。 剪绡补衲,他人则嗤。 君为绝倒,百诵过之。 (《曝书亭集》卷八十《祭纳兰侍卫文》)可见其初交时之情况。 容若尝构一曲房,题其额曰鸳鸯社,属绳孙书之。 (《修竹吾庐随笔》)同年(癸丑)五月,容若所作《通志堂经序》中有向余属友人秦对岩(松龄)、朱竹垞购诸经籍藏书之家之语,则是年已识秦松龄,惟不知是否自是年始耳。 《通志堂经解》者,乃唐宋经注之汇刻,据徐乾学序,乃彼悉其兄弟家藏本,覆如校勘。 更假秀永曹秋岳,无锡秦对岩,常熟钱遵王、毛斧季,温陵黄喻邵及竹垞家藏旧版书若抄本,厘择是正。 谋雕版行世。 门人纳兰容若尤怂恿是举,捐金倡始,同志群相助成。 容若序亦谓:先生(乾学)乃尽出其藏本,示余小子曰:是吾三十年心力所择取而校定者。 余且喜且愕,求之先生,钞得一百四十四种。 请捐资经始,与同志雕版行世,是吾志也。 是则容若原未尝以校订之功自居,乾学亦未尝以此归之容若。 而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乃指乾学校刊此书而托之容若,为之市名,以要结权贵,则于原书之首数页尚未一检,而信口加罪,其昏聩有如是也。 据上引二序,则校订之力,全出乾学。 惟伍崇曜(实谭莹代作)《粤雅堂丛书》本《通志堂经解》目录跋云,《经解》其(容若)所刻,而健庵(乾学)延顾伊人(湄)校定者,不知何据。 (此文写成后,检知其据《八旗通志艺文志》。)其或然欤? 全书凡一百若干种,其中有容若叙文者约六十种。 据徐乾学序,此书之雕印经始癸丑,逾二年讫工。 然容若于各序文之记年,无在丙辰及丁巳之外者。 岂书先刻成,然后作序欤? 抑上引二语,乃乾学经始时之预算,而非事实欤? 后说殆近。 当容若辈流连文酒之欢,议论铅椠之事,正南徼风云飙起之时。 此后扰攘十年始已。 是年三月,镇广东之平南王尚可喜请撤藩归辽东,吴三桂、耿精忠亦以是请。 下议政大臣、九卿等议,多谓吴三桂久镇云南,不可撤。 独明珠与户部尚书朱司翰、刑部尚书莫洛等坚持宜撤,诏从其议,立下移藩之谕。 已而吴三桂兵起,廷臣争咎首谋者。 上曰:此出朕意,伊等何罪? 盖帝久有削灭诸藩之决心,明珠等之议适符其意也。 十四年,明珠调吏部尚书。 十五年(丙辰)耿精忠降,三藩已有敉平之望。 以明珠主张撤藩称易,授武英殿大学士。 是年容若应殿试,名在二甲,赐进士出身,旋授三等侍卫。 后由二等擢至一等侍卫。 自是年后,簪缨羁身,值上巡幸,时时在钩陈豹尾之间。 无事则平旦而入、日晡未退以为常(《〈成容若遗集〉序》,《秋水文集》卷一)。 即在休暇,亦旦夕有正欲趋庭被急宣(姜宸英赠容若句,《苇间诗集》卷三)之事,不复如前之逍遥自在矣。 是年始友顾贞观。 时贞观已举顺天乡试。 先是以龚芝麓为之延誉,名声大起。 据其同时人徐釚《词苑丛谈》所言:顾梁汾舍人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 无锡严孙友诗曈曈晓日凤城开,才是仙郎下直回。 绛蜡未销封诏罢,满身清露落宫槐,其标格如此。 顾自述曰: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 阅数日,即填此曲,为余题照。 (《弹指词》卷下《〈金缕曲〉自注》)此曲即《金缕曲》,其词曰: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缁尘家国,朱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竟逢知己。 痛饮狂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与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读此可见容若之性情与气概焉。 据徐釚《词苑丛谈》,此词都下竞相传写。 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 贞观之和作,亦极慷慨缠绵之致,兹并录如下:且住为佳耳。 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 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 容易得一人知己。 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 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 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矣,但结托来生休悔。 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曾相识屠沽里。 名预籍,石函记。 容若友朋中,以与贞观为情谊最深。 贞观有挚友吴兆骞,亦江南才士也,以科场案被累,戍宁古塔。 是年冬,贞观为《金缕曲》二阕,代书寄之,以稿示容若。 其词曰: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兄怀袖。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 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行戍橐,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贞观之自述曰:二词容若见之,为泣下数行,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 (《啸亭杂录》卷九作都尉河桥之作,子荆楚雨之吟,并此而三矣。)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 余曰:人事几何? 请以五载为期。 恳之太傅,亦蒙见许。 而汉槎果以辛酉入关矣。 明珠许救汉槎之事,据《随园诗话》所记如下:贞观之请救汉槎也。 明珠方宴集,坐间手巨觥,引满,谓贞观曰:若饮此,为救汉槎。 贞观素不饮,至是一爵而尽。 明珠壮之,笑曰:余戏耳。 君即不饮,余岂即不救汉槎耶? 又传:兆骞得释归,因诣明珠谢。 留府中,闲行入一室,上书一行曰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 (据杨寿楠《贯华丛录》引刘继增《顾梁汾诗传》)此一事可见明珠、容若及顾贞观之性格,故备载之。 康熙二十年辛酉十二月,姜宸英始至京师(《苇间诗集》卷三)。 其识容若,当在是时。 方苞记姜西溟遗言云:康熙丙子(时容若殁已十一年)同西溟客天津。 将别之前,抚余(方苞)背而叹曰:吾老矣,会见不可期。 吾自少常恐为《文苑传》中人,而蹉跎至今。 他日志吾墓,可录者三事耳:(其一)吾始至京师,明氏之子成德延至其家,甚忠敬。 一日进曰:吾父信我,不若信吾家某人。 先生一与为礼,所欲无不得者。 吾怒而斥曰:始吾以子为佳公子,今得子矣。 即日卷书装,遂与绝。 全祖望《姜宸英墓表》所记,则视此较详而稍异。 其言曰:枋臣(明珠)有长子,多才,求学先生。 枋臣以此颇欲援先生登朝。 枋臣有幸仆曰安三,势倾京师,内外官僚多事之。 欲先生一假借之而不得。 枋臣之子乘间言于先生曰:家君待先生厚,然而卒不得大有佽助。 某以父子之间亦不能为力者,何也? 盖有人焉。 愿先生少施颜色,则事可立谐。 某亦知斯言非可以加之先生,然念先生老,宜降意焉。 先生投杯而起曰:吾以汝为佳儿也,不料其无耻至此。 绝不与通。 于是枋臣之子百计请罪于先生,始终执礼。 而安三闻之恨甚。 (《文献征存录》卷二所载与此同,而较略。)比观方、全二氏之记载,有微异者二处:(一)全氏所记容若之进言,视方记为婉转。 (二)方记所示,似宸英一怒遂与容若永绝也者。 惟据全表,则此后二人尚有往来。 按关于后一点,全表为信。 宸英《苇间诗集》卷三有《哭亡友容若侍卫》四首,中有云平生知己意,惟有泪悬河。 又于其死前一年,有《容若从驾还,值其三十初度,席上书赠》六首,则终容若之世,二人友谊如故也。 宸英一生轲,读容若投赠之词,所以慰藉之者良厚,宜乎其有知己之感。 虽然,宸英拒容若之劝,宜也。 以此拂袖行,矫矣。 为身后之名,不惜特彰挚友之失,且欲抹杀其以后之友谊焉(假设方苞所记为信)。 吾有以知此自少即希为《文苑传》中人者之品格矣。 严绳孙言,容若丙辰以后,傍览百氏(《成容若哀辞》)。 今观《通志堂经解》中五十余种之序录,皆丙辰及丁巳两年间所作。 容若除草《经解》序外,又从事经学之著作。 丁巳二月,辑成《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 是书乃取宋陈友文《大易集义》及方闻一《大易粹言》合辑之。 二书皆荟萃宋儒之《易》说。 《集义》原书只有上下经,《粹言》兼具经传。 惟《集义》所采摭,视《粹言》多十一家。 容若因将二书合并,去其重复繁芜,又采十一家著作中论《系辞》诸传,为《集义》所未采者补之,间以臆见,考其原委(自序)。 此书今刻《通志堂经解》中。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谓此书相传谓其稿本出陆元辅。 性德殁后,徐乾学刻入《九经解》中,始署性德之名,莫之详也。 予按此缀辑之事,原属易易,宜为容若之智力所优为。 至若移录原文,搜寻资料,或假门客之助,原非异事。 若谓其纯出捉刀,吾不信也。 容若又有《陈氏〈礼记集说〉补正》三十八卷,刻《通志堂经解》中,前后无序跋,度亦作于此两年前后。 此书乃因(宋)陈澔《礼记集说》疏舛太甚,乃为条析而辨之。 凡澔所遗者谓之补,澔所误者谓之正。 皆先引经文,次列澔说,而援引考证以著其失。 其无所补正者,则经文与澔说并不载焉。 颇采宋、元、明人之论,于郑注、孔疏亦时立异同。 大抵考训诂、名物者十之三四,辨义理是非者十之六七。 以澔注多主义理,故随文驳诘者亦多也。 凡澔之说,皆一一溯其本自何人,颇为详核。 凡所指摘,中者十之七八。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二十一)康熙十七年三月(容若二十四岁),严绳孙在吴中,与吴绮共订定容若词集刻之,名《饮水词》(《严绳孙〈饮水词〉序》)。 十月,清帝巡视北边(《东华录》卷七),容若盖在扈从之列。 是年三藩已渐次戡定。 清帝惩于此次大乱,知非恩络一世才智之士,无以服汉人。 先是正月二十二日诏曰: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著作顾问之选。 朕万几时暇,游心文翰,思得博洽之士,用资典学。 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无论已未出仕者,著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 其余内外各官,若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于该督抚代为题荐。 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 (《鹤征录》卷首)此即第一次博学鸿词之召举也。 次年四月六日,考试既竣,诏取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 其中容若之友秦松龄、陈维崧、朱彝尊以一等见录,严绳孙以二等见录,皆授翰林院检讨(严、朱本布衣,陈本生员,秦本已革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留居京师。 然容若自官侍卫,日在禁中,罕友朋游宴之乐。 观朱彝尊《祭文》云:迢我通籍,簪笔朵殿。 君侍羽林,鲛函雉扇。 或从豫游,或陪典宴。 虽则同朝,无几相见。 又徐乾学《墓志铭》云:禁庭严密,其言论梗概有非外臣所得而知者。 从可想见矣。 康熙十年(辛酉)三月,清帝幸汤泉(在遵化州西北四十里福泉山下)行宫,明珠及容若皆扈从,并有应制诗。 是年冬,滇师告捷,内乱全息。 次年正月上元夜,清帝举行大庆祝,欢宴群臣。 据严绳孙《升平嘉宴诗记》(《秋水文集》卷二)云:十四日,赐宴乾清宫。 日小迁,诸臣候宫门之外。 少焉,宫门洞启,雁行序进升阶,闻教坊乐作。 天子乃登黼座,诸臣叩首就列。 时圆月始上,万炬毕陈。 陛立双盘龙柱,高殆数丈,周悬五彩角灯,相续至地,流苏珠缀,天风微引,使人眩视。 自墀历陛,御道中属文石栏楯,皆缀灯于柱端,上列鳌山。 御屏之后,见山川人物,隐若海市。 顷之,大学士明珠起进酒为寿。 乐作,上饮毕,遂酌以赐明珠。 (以下遍赐与会诸臣)于是梨园奏阳春布令之曲,重农事也。 终两阕,上命臣英谕诸臣无废言笑,于是执法罢纠,上下和畅。 俄闻乐作于内,鳌山机转,帆樯人马,不运而驰。 遂诏大臣更上纵观,因复命酒遍赐如前。 夜分月午,群臣皆醉。 内庭之宴,前此未有(同上)。 容若父子同预其盛,一时纷张眩异之情状,可想见焉。 二月,清帝以云南底定,诣盛京陵寝告祭,癸巳启行(《东华录》卷七)。 容若随驾,徐乾学有诗赠别(《澹园集》卷八)。 五月辛亥回京(《东华录》卷八)。 秋奉使觇梭龙(疑即索伦)羌,道险远,君间行疾抵其界,劳苦万状,卒得其要领还报。 (韩菼《神道碑》)因作《出塞图》纪念其事,姜宸英为题诗其上(诗见《苇间诗集》卷三。)及梭龙诸羌输诚,已在容若殁后旬日。 清帝念其有劳于是役,遣宫使拊其几筵,哭而告之。 此是后事(徐乾学《墓志铭》)。 是时,明珠为清帝最宠信之人,廷议大抵以明珠之意见为主。 时诏重修太祖、太宗《实录》,乃编纂《三朝圣训》《圣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皆以明珠为总裁官。 两遇《实录》造成,加太子太傅,晋太子太师。 (国史馆本传)位既极乎人臣,权遂倾于中外。 惜明珠未尝凭此机遇,为福民利国之谋,惟植势敛贿,以遂私欲。 据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御史郭琇劾疏,所举明珠背公营私实迹如下:(一)凡阁中票拟,俱由明珠指麾,轻重任意。 皇上圣明,时有诘责,乃漫无省改。 (二)明珠凡奉谕旨,或称其贤,则向彼云由我力荐;或称其不善,则云上意不喜,吾当从容挽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恩立威,因而结党群心,挟取货贿。 至于每日启奏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及其心腹,拱立以待,皆密语移时,上意无不宣露。 部院衙门稍有关系之事,必请命而行。 (三)靳辅与明珠、余国柱交相固结,每年糜费河银,大半分肥。 (四)科道官有内升出差者,明珠、余国柱悉皆居功要索。 至于考选科道,即与之订约,凡有本章,必先行请问,由是言官多受其制。 (《东华录》卷八)他日倾踬之因,已预伏矣。 然明珠所为,亦不过古今寻常肉食者之惯例,初非穷凶大憝,亦未尝为残贼人道之事,未可与严嵩、魏忠贤等同日语也。 后世读《饮水集》者,莫不讶容若貂珥朱轮,生长华膴,而其词则哀怨骚屑,类憔悴失职者之所为(杨芳灿《〈饮水词〉序》,见榆园丛刻本)。 而容若自述亦曰:余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 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 行当适远道,作计殊汗漫。 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 山桃一夜雨,茵萡随飘零。 愿餐红玉草,一醉不复醒。 (《拟古》之十三)又曰: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 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 (填词)其他类此之悲歌尚众,岂皆无病而呻吟哉? 据其挚友严绳孙所记:(己丑)岁四月(距容若卒前一月)余以将归,入辞容若。 时座无余人,相与叙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终始,语有所及,怆然伤怀。 久之别去,又返我于路,亦终无所复语。 然观其意,若有所甚不释者。 (《秋水文集》卷二《成容若哀辞》)可见其中心确有难言之悲楚矣。 今读书而想见其为人,盖其心境之怆恻,厥有三故:生性之多情善感,一也;爱情之摧挫,二也;理想与实现之冲突,三也。 所谓理想与实现之冲突,又有二事。 其一,容若具浪漫性格,爱自由,爱闲逸,而其所官侍卫(换言之,即皇帝跟班)却为最不自由、最戕灭个性之奴隶职,苦可知矣。 此观其《野鹤吟赠友》而可证:鹤本生自野,终岁不见人。 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 忽然被缯缴,矫首望青云。 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 冲举道无由,幡然逐华缨。 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 怜君是知己,习俗共不更。 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其二,容若一生高洁,慕善亲贤,而目睹其父所为,龌龊苟且,黑幕重重,而又无从规谏(观上述安三之事可见),更无从匡救,曷能无恫于中? 严绳孙云:容若年甚少,于世无所措意。 既而论文之暇,亦间语及天下事,无所隐讳。 顷岁以来,究物情之变态,辄卓然有所见于其中。 或经时之别,一再接其绪论,未尝不使人爽然而自失也,盖其警敏如此。 吾阁师(明珠)方朝夕纶扉,以身系天下之望。 容若起科目,擢侍殿陛,益密迩天子左右,人以为贵近臣无如容若者。 夫以警敏若此,而贵近若此,其夙夜寅畏,视凡人臣之情必有百倍,而不敢即安者,人不得而知也。 (《成容若哀辞》)绳孙为明珠门客,此文又作于明珠炙手可热之时,其言自多委婉,然其言外之意可得而知也。 虽然,容若岂独忧危虑倾而已哉? 抑且其内心有洁污是非之搏战焉耳。 或谓容若别有难言之隐:《红楼梦》中之宝玉,相传为即纳兰成德。 黛玉未嫁,何以称潇湘妃子? 第(百十六回)言宝玉梦入宫殿,见黛玉非人世服,惊呼林妹妹。 传者谓此王者妃,非林妹妹云云。 黛玉不知何许人,盖与纳兰为表兄妹,曾订婚约而选入宫,纳兰念之。 曾因宫中唪经,纳兰伪为喇嘛僧,入宫相见,彼固不知纳兰之易装而入也。 书中所言盖谓此。 (万松山房丛书《饮水诗词集》署名阿检者跋语)按宝玉影射纳兰之说,根本无据,此传说之来历不明。 而清代宫禁森严,此事本身之可能性极小。 凡兹悬测,允宜刊落。 顾好事者或将曰:《饮水词》中,言私情密会,如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等类无题之作甚多,岂能无事实之背景欤? 曰:若然,则欧阳修直一荡子矣。 顾吾独有不解者,《饮水词》有《浣沙溪》一阕,题作庚申除夜(时容若年二十六),当是纪实之作。 其辞曰:收取闲心冷处浓,舞裙犹忆柘枝红。 谁家刻烛待春风。 竹叶将空翻彩燕,九枝灯施颤金虫。 风流端合倚天公。 此所忆者为谁? 若指前妻耶? 则两广总督家之闺秀,当非舞女。 殆容若悼亡之后,别有所恋而未遂耶? 观其同时人之品评,谓容苦负信陵之意气,而自隐于醇酒美人。 有叔原之词章,而更妙于舞裙歌扇(吴绮《募修香界庵疏》,《林蕙堂集续刻》卷六)。 窃恐其悼亡以后,所欢必有在妻室之外者也,惟不必牵入宫嫔之事耳。 二十三年壬午九月,清帝南巡,容若扈驾。 辛卯启行,十月庚子,至济南,观趵突泉。 壬寅至泰安,登泰山极顶。 丙辰登金山,游龙禅寺,又登焦山,遂驻跸苏州,游无锡惠山。 惠山,秦松龄、严绳孙、顾贞观钓游之乡也。 是时,顾贞观方居里,容访之于其家,与贞观及姜宸英偕宿惠山忍草庵。 (秦松龄《〈梁溪杂事诗〉自注》及《修竹吾庐随笔》皆谓陈其年亦同宿庵中,按其年已卒于康熙二十一年,此处必误。)庵右有贯华阁,容若尝月夜与贞观登阁第三层,屏从去梯,作竟夕谈。 容若诗有《桑榆墅同梁汾夜望》,即咏此时事。 又尝与品茗于惠山之松苓、蟹眼二泉。 时容若年甫三十,丰采甚都。 贞观长性德十八岁,须鬓已苍。 两人往来空山烟霭中,携手相羊。 人望之,疑为师若弟,而不知其为忘年交也。 濒行,为书贯华阁额,并留小像而去。 容若卒后,贞观奉其像于阁中。 其后阁毁,像与题额皆亡。 回述清帝南巡事。 十一月车驾至江宁,自江宁回銮,经泗水东境,游泉林寺(相传为子在川上处)。 又至曲阜谒孔子庙,遂还京师。 (本段除注明出处者外,余采《东华录》《修竹吾庐随笔》及杨寿楠《贯华阁丛录》转载刘继增《成容若小传》。)容若之扈驾出行,除上述各次外,又尝至南海子、西苑、沙河、西山、五台山、医无闾山等处,其年时不详。 (徐乾学《墓志铭》及韩菼《神道碑》)容若自在环卫,益习骑射,发无不中。 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夜则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徐乾学《墓志铭》)。 出则常佩刀随从。 每导行在上前。 骑前却视,不失尺寸,遇事劳苦必以身先,不避艰险(徐乾学《神道碑》)。 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因得帝眷,白金文绮、中衣佩刀、名马香扇、上尊御馔之赐相属云(韩菼《神道碑》)。 既还京,明年万寿节,清帝亲书唐贾至早朝七言律赐之。 月余,令赋乾清门应制诗,译御制《松赋》,皆称旨。 外庭佥言其简在帝心,将有不次之迁擢,乃遽得疾,七日不汗,以五月三十日己丑,即西历1685年7月1日卒,葬皂荚村。 (杜紫纶《云川阁诗集》,《〈登贯华阁诗〉自注》)容若既得疾,清帝使中官侍卫及御医日数辈至第诊治。 时清帝将出关避暑,命以疾增减报。 日再三,疾亟,亲处方药赐之,未及进而卒。 清帝为之震悼。 中使赐奠,恤典有加焉。 容若卒前未及一旬,尚有《夜合花同梁药亭、顾梁汾、吴天章、姜西溟作》之诗,盖其绝笔矣。 容若事亲以孝称,友爱弱弟,或出,遣亲近傔仆护之,反必往视,以为常云。 (以上未注出处者,据徐乾学《墓志铭》。)所生男子二,长名福哥;女子二。 当容若卒时诸儿俱幼。 (此据韩菼《神道碑》,徐《志》作女子一,不知孰是。)容若既殁,徐乾学裒刻其遗著为《通志堂全集》,凡二十卷。 卷一赋,卷二至卷五诗,卷六至卷九词,卷十至卷十三《〈经解〉序》,卷十四杂文,卷十五至卷十八《渌水亭杂识》,卷十九至卷二十附录墓志铭、神道碑、哀词、诔、祭文、挽诗、挽词等。 此书世希传本,所知惟八千卷楼藏书中有之,今未得见。 (上目录乃据伦明万丛山房丛书本《〈饮水诗词集〉跋》)又韩菼所作《神道碑》,言顾贞观、姜宸英曾为容若作《行状》。 今顾贞观文无传本,姜宸英集中复不载此状,余亦未得见。 他日若发现此状及全集,其可以增补此文者当不少也。 容若遗物之流传于后世者,以余所知有二。 一为容若玉印,一面镌绣佛楼,一面镌鸳鸯馆曾藏武进费念慈(屺怀)所。 (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注》)一为《天香满院图》,乃容若三十岁像。 朱邸峥嵘,红阑绿曲,老桂数株,柯叶作深黛色,花绽如黄雪,容若青袍络缇,伫立如有所思,貌清癯特甚,禹鸿胪之鼎绘(沈宗畸《便佳簃杂志》),曾藏缪荃荪(小山)所。 今二物皆不知流落何所,记此以当访问,闻图有影印本,予亦未见。 容若赠贞观词,有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之句,殁后竟被附会而成一段神话。 据《炙砚琐谈》所传如下:侍中(容若)没后,梁汾旋亦归里。 一夕梦侍中至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怀。 泡影石光,愿寻息壤。 其夜嗣君(谓贞观子)举一子,梁汾就视之,面目一如侍中,知为侍中身后无疑也。 月后,复梦侍中别去,醒起急询之,已卒矣。 至《锡金识小录》所传,则愈歧而愈繁,谓:梁汾家居,一夕,梦容若至曰:吾来践约矣。 厥明,报仲子举一孙。 梁汾心异之,视其生命,决其必夭,遂名之曰益寿。 资甚聪颖,十一岁而殇。 时梁汾居惠山积书岩,夜梦容若曰:吾践约为子孙,今去矣。 家人不予棺而欲以席裹我,何待我薄也! 梁汾凌晨归,而益寿已死。 问家人,无席裹事。 询其母,曰有之,始死启姑,将具木治棺,姑以儿幼,取肆中棺殓之。 母以市棺薄,心恚,哭不如席裹也。 荒唐之言,录之聊备掌故,亦以见容若与梁汾之友谊最足吸引后世文人之想象也。 (上两段据《贯华丛录》引。)容若殁后一年,而查慎行(康熙间名诗人)来馆明珠家,课其子揆叙,时年十三。 又二年(康熙二十七年二月)明珠为御史郭琇所劾,革大学士职,交与领侍卫大臣酌用,宾客星散。 寻授内大臣,后屡从征,虽无陟擢,亦无大踬,四十七年卒,年七十有四(国史馆本传)。 揆叙则由康熙二十三年甲戌翰林,历官翰林院掌院,位至副相(《敬业堂集》)。 著有《益戒堂诗》前后集及《鸡肋集》(《熙朝雅颂》卷六),今罕传本。 《熙朝雅颂》(卷六至卷七)载其六十九首,亦一时作者也。 康熙二十二年辛酉四月,查慎行再馆明珠家。 此时明府早已复兴,宾客云集,是时揆叙则结束随龙骧,腰悬八札弓。 行逐楯梐郎下笔尤老苍。 贯穿及韩苏,结撰卑齐梁。 居然希作者,耻与时颉颃。 (《敬业堂集》卷十七:恺功将有塞外之游,邀余重宿郊园,赋此志别。)盖俨然一容若之仿影也。 明府另有别业,名自怡园,在海淀傍。 此园经始于容若卒后一年,其胜也绮陌东西云作障,画桥南北草含烟。 凿开丘壑藏鱼鸟,勾勒风光入管弦。 球场车埒互相通,门径宽间五百弓。 但觉楼台随处涌,不知风月与人同。 (《敬业堂集》十七《过相国明公园亭》)又是一番豪华气象矣,惟渌水亭则已荒芜不治。 是年四月,查慎行《渌水亭与唐实君话旧》诗云:镜里清光落槛前,水风凉逼鹭鹚肩。 菰蒲放鸭空滩雨,杨柳骑牛隔浦烟。 双眼乍开疑入画,一尊相属话归田。 江湖词客今星散,冷落池亭近十年。 (《敬业堂集》卷十七)至于今,又二百四十四年矣。 余读书于清华园且七载,去玉泉山甚近,春秋暇日,恒有登临,近始知渌水亭之址在是。 然访其遗迹,已渺不可得。 空对西山之落照,吊此多情短命之词人。 后记此文写成后,得读清华大学朱保雄君《纳兰成德评传》稿本。 中据高士奇《〈蔬香词〉题注》,考知容若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可补本传一大遗憾。 又于容庚教授处得读燕京大学罗慕华君《纳兰成德传》稿本,其考容若世系及奉使索伦事,别有所据,视本传加详,惜未注明出处。 待彼文发表后,读者可按其所列参考书目复核之。 余今未得罗君同意,无权力为此,亦无权力引录其文也。 (亦深望罗君见此文后,能将上述两段录寄,并注明出处,则读者与作者当无限感幸。)更有一意外之获,近从伦明先生处,得读余数年来谒求而未得之《通志堂集》,喜可知矣。 据此书可补正本传之处甚多。 会余将有远行,他事相催,未及将本传改作,兹将可采用之新资料之重要者分条写列于后。 (若遍检高士奇著作,或更可得关于容若之资料,余今亦未能为是,附记于此,以待来者。 朱保雄君又云,容若之弟除揆叙外,尚有一人,亦风雅士。 一时未能检得出处。 盼其能检出录寄。)(一)容若自乡举后与徐乾学往还甚密。 徐序《通志堂集》云:自癸丑(时容若年二十)五月,始逢三、六、九日,(容若)黎明骑马过余邸舍讲论书史,日暮乃去,至为侍卫而止。 则徐氏于容若《墓志铭》中,谓其于余绸缪笃挚,数年之中,殆以余之休戚为休戚者当非夸也。 徐序又言:容若病且殆,邀余诀别,泣而言曰:性德承先生之教,思钻研古人文字执经左右,十有四年。 先生语之以读书之要,及经史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 然性喜作诗余,禁之难止。 今方欲从事古文,不幸遘疾短命。 则容若之自然嗜好及其所受乾学之影响可知也。 (二)翁叔元《容若哀辞》(《通志堂集》卷十九)云:壬子同举京兆。 同举之士百二十有六人,相与契合者数人而已。 此数人中,除叔元及韩菼(《本集》卷十三有与韩商榷《明文选》书;韩除为容若撰神道碑铭外,有祭容若文)较接近者外,当尚有王鸿绪、徐倬、李国亮、蒋兴芑、高琯。 (《本集》卷十九附有诸人与翁、韩合祭容若文云:吾侪同年几人,盖十二三年来离合聚散,亦间会兴于寝门。)叔元与容若过从尤密,其自述云:明年(癸丑)或进士,余落第。 君时过从,执手相慰藉,欲延余共晨夕。 余时应蔡氏之聘不果就。 是岁冬谓余曰:子久客不一归省坟墓,知子以贫故艰于行,吾为子治行。 于是余作客十五年,至是始得归拜先人丘垅,馆数椽居妻子,君之赐也。 迨余丙辰幸登第留都门,往来逾密。 君益肆力于诗歌、古文词,时出以相示,邀余和,余愧不能也。 亡何,君入为侍卫,旦夕弼丞,出入起居,多在上侧,以是相见稀少,然时时读君诗及所与朋友往还笔墨。 (《通志堂集》卷十九)(三)本传据《苇间诗集》卷三,谓容若之识姜宸英当在康熙辛酉。 今据《通志堂集》卷十九附录宸英祭文,知实在癸丑。 祭文中,且述与容若结交之经历,亦为极重要之传记材料,采录于下:兄一见我,怪我落落。 转亦以此,赏我标格。 人事多乖,分袂南还。 旋复合并,于午未间。 我蹶而穷,百忧萃止。 是时归兄,馆我萧寺。 人之,笑侮多方。 兄不谓然,待我弥庄。 俯循弱植,恃兄而强。 继余忧归,涕泣弥弥。 所以腆赙,怜余不子。 非直兄然,太傅则尔。 趋庭之言,今犹在耳。 何图白首,复遄斯行。 削牍怀椠,著作之庭。 梵筵栖止,其室不远。 纵谈良夕,枕席书卷。 余来京师,刺字漫灭。 举头触讳,动足遭跌。 见辄怡然,亡其颠蹶。 数兄知我,其端非一。 我常箕踞,对客欠伸。 兄不余傲,知我任真。 我时漫骂,无问高爵。 兄不余狂,知余疾恶。 激昂论事,眼瞪舌桥。 兄为抵掌,助之叫号。 有时对酒,雪涕悲歌。 谓余失志,孤愤则那。 彼何人斯,实应且憎。 余色拒之,兄门固扃。 充兄之志,期于古人。 非貌其形,直肖其神。 在贵不骄,处富能贫。 宜其胸中,无所厌欣。 忽然而夭,岂亦有云。 病之畴昔,信促余往。 商略文选。 感怀凄怆。 梁(佩兰)、吴(雯)与顾(贞观)三子实来,夜合之诗,分咏同裁。 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玉折兰摧。 (四)容若与顾贞观之交谊,据顾之祭容若文(《通志堂集》卷十九),有可补记者如下:屈指丙辰,以迄今兹。 十年之中,聚而复散,散而复聚,无一日不相忆,无一事不相体,无一念不相注。 吾母太孺人之丧,三千里奔讣,而吾哥(容若)助之以麦舟。 每戆言之数进,在总角之交,尚且触恶忌于转喉,而吾哥必曲为容纳。 洎谗口之见攻,虽毛里之戚,未免致疑于投杼,而吾哥必阴为调护。 此其知我之独深,亦为我之最苦,岂兄弟之不为友生,至今日而竟非虚语。 又若尔汝形忘,晨夕心数,语惟文史,不及世务。 或子衾而我覆,成我触而子举。 君赏余弹指之词,我服君饮水之句。 歌与哭总不能自言,而旁观者更莫解其何故。 又若风期激发,慷慨披露,重以久要,申其积素。 吾哥既引我为一人,我亦望吾哥以千古。 他日执令嗣之手而谓余曰:此长兄之犹子。 复执余之手而谓令嗣曰:此孺子之伯父也。 吾哥示疾前一(?)日,集南北之名流,咏中庭之双树。 余诗最后,读之铿然,喜见眉宇,若惟恐不肖观之落人后者。 (五)容若与严绳孙及秦松龄之交游,据二人合作之祭文(《通志堂集》卷十九),有可补记者如下:绳孙客燕,辱兄相招。 松龄客楚,惠问良厚。 谓严君言,子才可取。 虽未识面,与子为友。 无可相见,去年冬暮。 今岁春残,绳孙奉假,龄则去官。 (绳孙以是年四月请假出都,详于其容若哀词。 则去年冬暮之别指松龄也。)别来无几,思我实深。 两奉兄书,见兄素心。 (六)梁佩兰祭容若文(《通志堂集》卷十九)亦有传记材料可采者如下:我离京师,距今(康熙乙丑)四年。 此来见公,欢倍于前。 留我朱邸,以风以雅。 更筑闲馆,渌水之下。 仲夏五月,朱荷绕门。 西山飞来,青翠满轩。 我念室家,南北万里。 不能即归,暂焉依止。 公为相慰,至于再三。 谓我明春,同出江南。 公昨乞假,恩许休沐。 静披图史,闲聆丝竹。 顷复入侍,上临乾清。 谕以奏赋,振笔立成。 四方名土,鳞集一时。 埙篪迭唱,公为总持。 良宵皓月,更赋夜合。 或陈素纸,或倚木榻。 陶觞抒咏,其乐洋洋。 (集卷十三有《〈渌水亭宴集诗〉序》,以骈俪出之,无传记材料,今不录。)(七)康熙辛酉,吴汉槎自塞外归,容若即延馆其家。 《通志堂集》卷十四《祭吴汉槎文》中云:皂帽归来,呜咽霑巾。 我喜得子,如骖之靳。 花间草堂,月夕霜辰。 未几思母,翩然南棹。 中得子讯,卧疴累月。 数寄尺书,促子遄发。 授馆甫尔,遂苦下泄。 两月之间,遂成永诀。 汉槎弟兆宣能文,亦馆容若家。 有祭容若文,见《通志堂集》卷十九。 (八)刘继增《成容若小传》(见本传引)记康熙甲子容若扈驾过无锡,与顾贞观、姜宸英、陈其年偕宿惠山仞草庵,又与贞观倘佯山中。 尝偕登贯华阁,屏从去梯,作竟夕谈。 前已考,知其年草率,所记可疑。 今读《通志堂集》卷十三《与顾梁汾书》云:扈跸遄征,远离知己。 若留北阙,仆逐南云。 则是时贞观实不在里。 刘传所记,皆子虚也。 考刘君及其前人所以致误者,盖彼等以容若有《桑榆墅同梁汾夜望》诗,又贞观《弹指词》注有忆桑榆墅有三层小楼,容若与余昔年乘月去梯处之语。 因以为贞观所谓桑榆乃指其故里,而桑榆墅之小楼乃指贯华阁也。 不知桑榆墅乃一专名,容若诗题可证。 其所在虽不可考,今按容若致梁汾书,可决其非贯华阁也。 容若扈驾南巡时与梁汾一段故事,二百余年来成为文学史上佳话,播于吟咏,施于画图,且构成贯华阁古迹上之重大意义,不谓今乃得知其幻。 (惟容若登贯华阁留像额题事,则有后人见证可信。)深望世之与贯华阁有关系者,更正前误,揭于阁中,使后来登临凭吊者得知其实。 虽足以减却彼等之诗意与历史兴趣不少,然真理终属可爱也。 容若在南巡期内创作颇多,有《金山赋》《灵岩赋》,诗有《泰山》《曲阜》《圣驾临江赋》《江行》《江南杂诗》《秣陵怀古》《金陵》《病中过锡山》等作,词有《虎头词》(忆江南)十一首。 附记于此。 (九)梁任公尝跋容若《渌水亭杂识》(见中华本《饮冰室集》卷七十七)盛称道之。 余曩草本传,以未得见其书为憾。 传成后,朱保雄君告余,《昭代丛书》中有之。 因循未及觅阅,旋得《通志堂集》中有之,凡五集,自序云:癸丑病起披读经史,偶有管见,书之别简。 或良朋莅止,传述异闻,客去辄录而藏焉。 逾三四年遂成卷,曰《渌水亭杂识》。 盖十九至二十二三岁时所作也。 是书以考古迹、论古事古制占大部分,论文学次之,记异闻及感想又次之。 兹据大书,参以集中他文,可考见容若之文学见解与普通思想。 其论诗歌以性情为主,以才学为用,以比兴与造意为最高技术,以模仿为初步,而以自立为终鹄,而力斥步韵之非。 其论性情与才学之关系也,曰: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发乎情止乎义,故谓之性。 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 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 其论比兴也,曰:雅颂多赋,国风多比兴。 楚词从国风而出,纯是比兴,赋义绝少。 唐人诗宗风骚多比兴,宋诗比兴已少。 明人诗皆赋也,便觉腐板少味。 容若所谓比兴,略即今日所谓明喻与暗喻。 其论造意也,曰:古人咏史、叙事无意。 史也,非诗矣。 唐人实胜古人,如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号长生,东风不假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诸有意而不落议论故佳,若落议论,史评也,非诗矣。 又曰:唐人诗意不在题中,亦有不在诗中者,故高远有味,虽作咏物诗,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 今人论诗惟恐一字走却题目,时文也,非诗也。 其论模仿与自立也,曰: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 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然后成人也。 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其《原诗》一篇(《本集》卷十四)阐此说尤详尽痛快。 文繁不引,其斥步韵之敝也,曰:今世之为诗害者,莫过于作步韵诗。 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韵府群玉》,今世非步韵无诗,岂非怪事? 诗既不敌前人,而又自缚手臂以临敌,失计极矣。 愚曾与友人言此,渠曰:今以止是作韵,那是作诗? 此言利害,不可不畏。 若人不戒绝此病,必无好诗。 凡此固不尽容若之创说,而其中允当透辟,后之论诗者莫之能易也。 容若之文学史观,尤卓绝前人,彼确有见乎时代文学之理,故曰: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 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 诗其尘羹涂改,故远不及唐人。 又曰: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 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 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殆觉无谓。 明乎词曲之为新体诗,明乎复古之无谓,此实最近代的见解。 近代自焦循、王国维,以至胡适之文学史观,胥当以容若为祖也。 其论词之演化,亦极精绝。 其言曰: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 宋词适用而少贵重。 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词离苏、辛并称,而辛实胜于苏。 苏诗伤学词伤才。 容若少笃好《花间词》(《本集》十三《致梁药亭书》),为此言,见解已有转变,至更趋于成熟矣。 容若于诗词之选集,亦有独见。 朱彝尊《词综》出,容若《与梁药亭书》(同上)论之曰:近得《词综》一选,可称善本。 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 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楮墨之间。 每选一家,虽多取至什至佰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概从芟薙。 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巨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诸人。 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 容若于此书中已具道有志于词之选集,徐乾学谓容若自唐五代以来诸名家词皆有选本(见本传引),其言必不虚。 今其书不可见,惟读上引其文,可窥见其选择之标准,与所选之人物焉。 容若又尝与顾贞观同选《今词初集》二卷,录同时人自吴伟业至徐灿女士凡百八十八家。 书有鲁超序,作于康熙十六年。 此书今存,余于伦明先生处得见之。 以上述容若之文学见解,并附记其选业竟。 本传中引容若以赵松雪自况之诗,中有云旁通佛老言,穷探音律细,盖非虚语。 《杂识》中数谈音乐,且涉佛道之书。 容若于佛、道二家有极开明之近世的态度,谓: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 能尽知之,犹恐所见未当古人心事,不能伏人。 若不读其书,不知其道,惟恃一家之说,冲口乱骂,只自见其孤陋耳。 昌黎文名高出千古,元晦道统自继孔孟,人犹笑之,何况余人? 大抵一家人相聚,只说得一家话,自许英杰,不自知孤陋也。 读书贵多、贵细,学问贵广。 开口提笔,驷马不及,非易事也。 梁任公评之曰:可为俗儒辟异端者当头一棒。 翩翩一浊世公子有此器识使永其年,恐清儒中须让此君出一头地。 (《〈渌水亭杂识〉跋》)其言盖无溢美也。 容若亦与缁徒往来,共作哲理谈。 《与某上人书》(《本集》十三)云:昨见过,时天气甚佳。 茗碗熏炉,清淡竟日。 承示万法归一。 一归何处? 令仆参取。 时即下一转语曰:万法归一,一仍归万。 此仆实有所见,非口头禅也。 自有天地以来,有理即有数。 数起于一,一与一对而为二,二积而成万。 凡二便可见,一便不可见,故乾坤也、阴阳也、寒暑也、昼夜也、呼噏也,皆可见者也。 一者何? 太极也。 吾儒太极之理,即在物物之中,则知一之为一,即在万法之中。 竺氏亦知所谓太极者。 彼误认太极为一物,而其教又主于空诸所有,并举太极而空之,所以有一归何处之语。 求空而反滞于有,不如吾道之物物皆实,而声臭俱冥,仍不碍于空也。 此虽幼稚之言谈,然可见容若之好思,而智力的兴趣之广也。 容若对于当时西方耶稣会教士所传入之异闻奇艺,亦颇留意。 《杂识》中屡及之,尝言西人取井水以灌溉,有恒升车,其理即中国风箱也。 其巧悟有如此。 (十)容若词集先后至少有四种原刻本。 其一为《侧帽词》,刻于康熙十七年戊午以前。 其一为《饮水词》,顾贞观以是年刻于吴下,皆详本传。 今《榆园丛刻》本似即据康熙戊午本而增辑者。 观其所冠序文及排列次序而可见。 (此本卷四以前,以词之长短为次。 最短者在前,而《忆江南》小令乃在卷五。 此诸词如考定为作于戊午后,似前四卷为戊午原本,而卷五以下则为后来增辑者。)其一为张纯修(容若诗词题注中之张见阳即其人)所裒刻之《饮水诗词集》本。 张序记时在康熙(三十年)辛未秋。 其一为徐乾学《通志堂集》本,严绳孙序记时在康熙三十年秋九月。 故二本之先后不易定。 严氏《〈通志堂集〉序》云,今健庵先生已缀辑其遗文而刻之,似其时书尚未刻成。 而张氏《〈饮水诗词集〉序》云既刻成,谨此笔而为之序,似《饮水诗词集》成于《通志堂集》之前。 今《粤雅堂集丛书》本及万松山房本《饮水诗词集》,即以张纯修刻本为祖者也。 除第一次刊本不可考外,其余三本中以张刻本所收词为最多,羡于榆园本两首。 《通志堂集》本最少,仅三百首。 《通志堂集》本与张纯修本次序既相同,其本文除一二字之变异外,亦大体相同;惟以之较榆园本,不独次序不同,其本文亦恒有一句以上之差异。 《万松山房丛书》中之翻张刻本书题下有锡山顾贞观阅定一行,而张序亦云此卷得之梁汾手授,疑其不同者,由于贞观之得容若同意而点改者。 即康熙戊午亦非不经贞观等点改者,观顾序谓与吴君薗次共为订定而可证。 今日欲观容若词在被点改前之本来面目,盖无从矣。 予确信榆园本之来源为较早,他日若编校纳兰词,凡可依此本者皆依之,庶几所失本来面目者较少焉。 原载《学衡》第70期,1929年7月。 发布时间:2025-05-28 14:42:32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15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