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四讲 道家的宇宙观 内容: 今天讲道家的哲学。 中国的哲学只有道家的体系最完备。 它的认识论,它的宇宙观乃至它的人生观,都是从一个体系演绎出来的。 我们研究道家哲学有一个困难,不易对付,便是《老子》这部书,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如果产生在儒家的《论语》以前,或产生在儒家的《论语》以后,或产生在战国之初,或产生在战国之末,无论在哪一时代,都于道家思想的说明,有极大的关系。 这样看来,关于《老子》产生年代的说明,倒是一个先决问题。 这一点说明了,就不难找到它的思想发展的体系了。 这一点说明了,才好说明道家思想的社会背景。 一、《老子》的产生年代及其思想的来源《老子》这部书究竟是何人作的? 他出生于什么年代? 他的思想的来源是怎样? 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司马迁作《老庄申韩列传》认《老子》为老子所作,旋即自己提出两个疑问。 他说: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是又疑《老子》为老莱子所作。 他又说: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穆公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 世莫知其然否。 是又疑《老子》为太史儋所作。 我们看他那篇《列传》,分明拿不定《老子》究竟是何人所作,因而有那些迷离惝怳之辞。 一般人谈到《老子》的,大半根据司马迁这篇列传,现在司马迁自己尚不免惝怳其辞,于是问题就加多了。 推测《老子》的作者和成书的年代,便有种种的不同了。 大约计之,有八种:第一,确定《老子》为老聃所作。 这是一种最普遍的看法,不过解释有不同。 第二,断定《老子》为太史儋所作。 这是因为:一、司马迁所撰列传中提过儋即老子的话;二、聃、儋音同字通;三、聃为周柱下史,儋亦周之史官;四、从太史儋推算世系,不至大相刺谬。 第三,断定《老子》为李耳所作。 这是将老聃和李耳看作两人;前者为传说中的人物,后者为历史上的人物。 其所以混作一人,认为是司马迁的错误。 第四,推定《老子》为老莱子所作。 这是因为司马迁自身已疑老子即老莱子。 第五,推定《老子》为老彭所作。 这是因为孔子曾说过窃比于我老彭的话,在可信的《论语》中,除老彭外,再也不容易找到一位先辈,可以和老子的姓氏相适合的。 况且《老子》书中,常称引古语,如古之善为道者,古之善为士者,正是信而好古。 难道不是老彭的思想么? 第六,推定《老子》为战国初年的作品。 这是因为书中提到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的话,又提到两者各得其所欲的话,以为是战国初年的口气。 第七,推定《老子》为战国末年的作品。 这是因为书中的思想系统、文字语气以及其他种种关系,非到战国末年便不容易出现。 第八,推定《老子》是从春秋时代到战国时代约有三百多年的学说的集成品,并非出于一人手笔。 这是因为在《老子》书中,有杨朱的贵生,宋钘的非斗,老聃的柔弱,关尹的清虚,慎到、庄周的弃知去己,战国末年的重农愚民的思想以及兒良的兵家言。 我觉得上面几种见解中,在七、八两种是可注意的。 关于作者的推定,各持一说,这是很难得有定论的。 至于《老子》产生的年代,我以为由思想体系发展的路径去推定,也是一种正当的方法。 如《孟子》后于《论语》,里面有许多思想要点可以知道是由《论语》发展到《孟子》。 又如《中庸》后于《孟子》,里面有许多思想要点可以知道是由《孟子》发展到《中庸》。 这样看来,《老子》一书是在《庄子》之前,或在《庄子》之后,也是决定《老子》产生年代的分界线。 因为中国的哲学,体系最完备而含义最精的无过于这两部书。 这两部书的先后,如果任意位置,那就道家思想的体系,根本无法弄明白。 这两部书的先后位置决定了,那就《老子》产生年代也可以决定十之八九了。 我是主张《老子》产生在《庄子》之后的。 我想从思想体系决定它们的先后,其理由在第二段以后详说。 在上面所述第八种见解中,以为《老子》一书是各种思想的集成品,这话颇有见地。 我们知道,凡是富有高深哲理的书,几乎都是各种思想的集成品。 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不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普罗泰戈拉和苏格拉底四家思想的集成品么? 康德的《三大批判》,不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洛克、休谟、莱布尼茨、沃尔夫乃至卢梭、福禄特尔各家思想的集成品么? 黑格尔的《大论理学》,不是赫拉克利特、芝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乃至康德、费希特诸人思想的集成品么? 现在讲到《老子》,我们知道《老子》一书,是有它的最完备的宇宙观的,当然也不能说不是各家思想的集成品。 《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 这些思想,无论反面正面,在《老子》书中都包含着,又安知不是这些思想的集成品? 不过《老子》思想的主源,在我看来,还是儒家,更其是儒家的《论语》。 其理由也在第二段以后说明。 我们对思想的检讨,注重在思想体系,不能用东鳞西爪的方法,说某点出自东家,某点又出自西家。 所谓集大成乃是集体系的大成,不是胡乱杂凑。 胡乱杂凑,决不能成功一个整然的体系,更不能成功一种最完备的宇宙观。 二、道家的自然主义现在先说明《老子》思想的主源。 《论语》中记孔子的话。 说道: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几句话,我认为是《老子》一书的主脑。 《老子》的根本思想,是无为而无不为。 所谓天何言哉不是无为的思想么? 在天何言哉的条件之下,却能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不是无为而无不为么? 《老子》言天,纯主自然,所谓天地不仁,便是说天无意志,天不作威福,这不是天何言哉的注释么? 《孟子》绍述孔子的思想,也有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的话,都有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 不过孔、孟仅启示一个轮廓,《老子》书中便用全力发挥这个意思。 原来,孔子的思想有许多地方是赞美自然的。 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叫他们各述自己的志愿,而曾皙一人所述与其余三人完全不同。 曾皙说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论语先进》)孔子听了这段话,叹了一声长气,特别地赞美曾皙。 这是对自然主义的赞美。 又有一次,孔子发出一种无为的主张,说道: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 夫何为哉? 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论语卫灵公》)这也是对自然主义的赞美。 《老子》这部书正是发挥无为而治的思想的。 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所谓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都是一贯的理论。 《论语》上所说的都不过是个引线,而《老子》一书,便用全力说明,都可以见到《老子》之导源于《论语》。 还有,《老子》中颇富于辩证法的思想。 它认道是变动的,发展的。 这层意思,《论语》中也有明白的表示。 有一次,孔子在一条小河上,看到那滚滚不绝的河水,便发叹道: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逝者便是流转变动的现象,不舍昼夜,乃是永远的流转变动。 这两句话,竟成了一部道家哲学。 《老子》是把道当作一种过程,引申到轨道、法则的意思。 它这样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所谓大曰逝,是说宇宙之流转变动,不是逝者如斯夫的意思么? 又所谓逝曰远,是说宇宙永远流转变动,不是不舍昼夜的意思么? 《老子》讲道,体系严密,不像《论语》仅仅提出一个引线而已。 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有过这样的话:人不能两次立足于同一河流之中,因为水是流转变动的。 他这句简单的话,后来竟给予黑格尔一个绝大的暗示,成就他的辩证法。 我们知道思想体系的发展总是由简而繁,由浅而深的。 《论语》之影响《老子》,和赫拉克利特之影响黑格尔正相类。 所以我说《论语》是《老子》思想的主源。 以上说明了两点,一是自然主义,一是辩证法。 这两点我认为是道家哲学的神髓。 但这两点都在《论语》上提示过的。 不过《论语》仅仅给予一个提示,而发扬光大的,乃是道家哲学。 现在将道家的自然主义,作一系统的讲述。 我认为道家的自然主义的思想,是由杨子而庄子,由庄子而《老子》,一步一步地发展出来的。 道家这个名称,虽是起于秦以后,可是在秦以前走向自然主义的道路的,只有这三家为最显著。 现在我们先说杨子的思想。 杨朱在周、秦与儒墨相颉颃。 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 可见杨朱在当时的思想界是很有威权的。 不过关于杨朱的思想很不容易考见,因为他没有著述遗留下来。 我们现在只能从周、秦旧著中所记载他的言行断片,推测他的思想。 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孟子》书中两次提了为我,究竟为我应作如何的解释,这是一个很不容易轻下判断的问题。 《吕氏春秋》有阳生贵己之语,或者为我即是贵己之意,然而这种判断,仍然是不确定的。 《淮南子氾论训》有云: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 所谓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这就比为我贵己的意思确定多了。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这和儒家尚仁义的思想,墨家尚同的思想,确实有很大的区别。 因为这是从个人主义出发的。 为我贵己所表现个人主义的色彩,是十分浓厚的。 这种学说在动乱的社会中容易受人欢迎,宜乎在当时能吸引许多的信奉者。 全性保真,同时又为自然主义的主眼。 因为道家一派的自然主义,就在全性保真。 全性保真,在《庄子》书中有一度的发挥,在《老子》书中,更作一种系统的说明。 而且都是从不以物累形去贯彻全性保真的主旨的,足见杨朱在道家不愧为一个开创的人。 崔述在《洙泗考信录》卷一里面说道:《道德五千言》者,不知何人所作,要必杨朱之徒之所伪托,犹之乎言兵者之以《阴符》托之黄帝,《六韬》托之太公也是以孟子但距杨、墨,不距黄、老,为黄、老之说者非黄、老,皆杨朱也,犹之乎不辟神农而辟许行也。 如使其说果出老聃,老聃在杨、墨前,孟子何以反无一言辟之而独归罪于杨朱乎? 秦、汉以降,其说益盛。 人但知为黄、老而不复知其出于杨氏,遂有以杨、墨为已衰者,亦有尊黄、老之说而仍辟杨、墨者,杨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 盖皆不知世所传为黄、老之言者即为我之说也。 自是儒者遂舍杨朱而以老聃为异端之魁。 呜呼,冤矣。 崔述认《老子》一书都是根据杨朱的思想,不可谓非大胆的主张,但对《道德五千言》为杨朱之徒所伪托,不曾有所说明,所以尚不能引起社会上多大的注意。 《老子》一书,是杨朱思想的放大,我以为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老子》是一部有思想体系的书,它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乃是它的骨干,这就不得不溯源于《论语》了。 可是由杨子到《老子》,当中有一个桥梁,这便是《庄子》。 因为不经过《庄子》,则《老子》便不会达到体系完整,内容充实的地步。 就认识论的内容说,《庄子》比《老子》充实,若就宇宙观的整个体系说,《老子》便比《庄子》强远了。 《老子》是集《论语》、杨子为我说和《庄子》之大成的,所以它论述的对象特别地大。 现在论述道家的宇宙观,就先从庄子说起。 《庄子天下》篇虽非庄子所自作,却是一篇绝妙的批评的文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们从这篇文章里面,看如何地批评庄子: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 天地并与? 神明往与? 芒乎何之? 忽乎何适? 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从这段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见庄子是一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的人,可以知道庄子是抱有死与生与? 天地并与的思想。 这正是一种不以物累形的精神。 庄子的学说,我们现在只有从《庄子》内篇里面去找,因为外篇和杂篇,多半是靠不住的。 而内篇里面也有许多靠不住的材料。 因为后段和前段不是重复,便是后段里面有许多不相干或不重要的话。 即如《齐物论》篇的后段,就有后人加入的痕迹。 因此有疑《齐物论》是慎到一班人的作品的。 不过我以为《齐物论》的思想,确实是庄子的思想,绝不是慎到的思想。 因为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齐物本旨却是外死生,无终始一类的议论,正是庄子本人的主张。 现在要讲到道家的宇宙观,就先将《庄子》论道和《老子》论道的地方作一比较的说明。 《庄子大宗师》说: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是庄子对道的看法。 庄子以为道是无所不在的。 《知北游》篇有这样一段记载,虽然不一定是庄子的作品,但也许是人家记述庄子的主张。 文云: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耶?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耶?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耶? 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 这是说道充满在动植矿三界,固液气三态。 蝼蚁指动物,稊稗指植物,瓦甓指矿物。 若屎溺便包括固体液体气体而言。 可见道是无所不在的。 因此庄子说:道行之而成。 (《齐物论》)意思是说道周遍在宇宙间,凡流转变动的都是道。 我们把上面所述的几点总括起来,便是:一、道是自本自根,先天地而生的;二、道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的;三、道是无所不在的;四、道是流转变动的。 这几层的意思,到了《老子》一部书里面,便放大了,便体系化,深刻化了,表现法也不同了。 我们从《老子》讲道的地方可以归纳到下列几点说明:(一)无名《老子》以为道就是无名,就是无物,也就是无。 物由名而起,有名就有物,无名就无物。 宇宙是由无物而到有物,由无名而到有名的。 这种思想在《庄子齐物论》中已启其端,文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恶乎至?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这段话指示了道家的宇宙观是由无物到有物,由有物到有封,由有封到有是非。 但是物由何而起? 《庄子》书中已有说明,便是:物谓之而然。 (《齐物论》)即是说物由称谓而起,亦即是说物由名而起。 因此《老子》书中开首便提出两句极重要的话,便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这两句话便是道家的宇宙观之郑重的表白。 所谓无名,即是无,这是《老子》的本体论;所谓有名,即是有,这是《老子》的宇宙论。 本体论是说明实在的本质,宇宙论是说明实在的发展。 我们可以看到《老子》的表现法比《庄子》的表现法便不同了。 万物由于有名,即是万物生于有;有名由于无名,即是有生于无。 《老子》有这样一句讲宇宙发生的话便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四十章》)《老子》讲无的地方很多,究竟无字应作怎样的解释,我以为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不过描写一种混沌的状态而已。 正如《老子》所说的道,也不过是一种恍恍惚惚的东西,《老子》书中凡描写本体的都用一些混沌疑似的字眼。 如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二十五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二十一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是谓忽恍。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十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四章》)像混成恍惚或似一类的字眼,都是描写道的,也即是描写无的。 都无非描写未有天地以前一种混沌的状态。 这就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因为是绳绳不可名的,所以说是无名;因为毕竟复归于无物的,所以说是无物。 这样看来,所谓无名无物乃至无与道,结果都只是一件东西,都是就本体立论。 不过在《老子》看来,名的关系最大。 名关系到万物的发生。 而道的本身是与无名相终始的,所以《老子》说:道常无名,朴。 (《三十二章》)又说:道隐无名。 (《四十一章》)庄、老都是把宇宙看作一个混沌的自然界,这自然界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粉笔是这自然界的东西,茶碗是这自然界的东西,人也是这自然界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的只是他们的名。 所谓姓张的、姓李的,也不过是名的分别,大家还不是自然物? 人与物的分别,也不过是名的分别,大家还不都是自然物? 名的成立是由于日常生活的实用,名是不得已而使用的。 否则没有粉笔、茶碗这些名目,我们要想使用粉笔、茶碗,怎么会知道呢? 说要一件无名的东西,人家又怎么懂得呢? 所以名是不得已而使用的。 名就是物与物的区别,无名便把一切看成一体,看成整个的自然界。 天下万物皆有名,所以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所以说有名万物之母。 但天下万物都属于自然界,所以说有生于无,所以说无名天地之始。 关于名的功用的发挥,是《老子》一书的特色。 我以为这一点就从《庄子》物谓之而然一语而来(参看第一讲最后一段)。 《老子》所谓道,又有轨道、过程、法则的意思。 整个的自然界就包含着各式各样的法则。 天体运动有天体运动的法则。 推而至于动物植物矿物的三界、固体液体气体的三态,也莫不各有各自的法则。 整个的自然界无处不有道,即无处不有法则。 但法则各各以大于己的法则为法则,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则。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二十五章》)什么都有法则,人便以地的法则为法则,地又以天的法则为法则,天又以道的法则为法则,道又以自然的法则为法则。 秩序逐渐扩大。 整个的自然界即是无,即是无名的东西,它包括一切法则,即包括道。 道又包括天,各种天体都在轨道中运行。 天包括地,地球不过是天体的一部分。 地包括人,人类不过是地球上生物的一种。 秩序逐渐缩小。 所以自然界的东西各各以大于己的法则为法则,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则。 整个的自然界(无)都有法则(道),所以道即是无,无即是道。 道与无虽然是相同的,但其中又有一点不相同。 在这里就可以知道道与无的关系。 (二)无为无为一点也是《老子》书中一个很重要的观念。 无名就自然界说,无为则兼就人事界说,《老子》书中讲无为的地方很多。 如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二章》)为无为,则无不治。 (《三章》)爱民治国,能无为乎? 为而不恃是谓玄德。 (《十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三十八章》)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四十三章》)不为而成。 (《四十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五十七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六十三章》)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六十四章》)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 (《七十五章》)《老子》这部书,几乎全部都是发挥无为的道理的。 什么是无为,因为自然界的法则都是布置好了的,不需人加以作为,也无法加以作为,如果勉强加以作为,就会变成假的,就会拿主观的东西,当作客观的东西。 道是客观的存在物,法则是客观的存在物,所以说是无为。 人事界正复如此。 人事界的法则也是布置好了的,无需加以更动,如果加以更动,就会引起许多机巧变诈,而为扰攘纷乱的张本。 人事界主要的是讲爱民治国,是讲取天下。 能够无所事事地取天下,在《老子》是认为最好的政治现象。 所以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又说:以无事取天下。 又说:我无事而民自富。 这都是从《论语》上无为而治一语引申而来。 无为是无所作为,然而不是不作为,乃是作焉而不辞,为而不恃。 李翱在《复性书下》发挥一段无为的意思。 他说:昼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 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 吾则不类于凡人,昼无所作,夕无所休。 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 作耶休耶,二者离而不存。 予之所存者,终不亡且离也。 《老子》说了一句万物作焉而不辞的话,陆农师便这样注着:万物之息,与之入而不逆;万物之作,与之出而不辞。 这就是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之意。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以昼无所作,夕无所休。 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 一任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不过作与休二者离而不存,所以《老子》说: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如果以无名之朴镇之,那就化而欲作,其作也不作,其休也不休,自然终不亡且离了。 人与万物为一体,自然休作与共,又哪会亡且离呢? 这是李翱对《老子》无为主义的发挥。 然则《老子》所谓无为,并不是不作为,乃是顺任万物的自然法则去作为,不加一点人为的意见。 因此《老子》处处着重不言之教。 什么是不言之教? 谓不参以人为的意见或主张,或虽参以人为的意见或主张,而不以美恶、善不善相号召,使民相忘于美恶、善不善之间,如鱼在水而忘水。 鱼在水忘水,便像无水,民在治忘治,便像无治。 故曰无为之事。 《老子》书中对这点是发挥得异常多的。 《老子》说:希言自然。 (《二十三章》)希言即无言之教,希言就可达到自然的境地。 孔子说子欲无言,这便是希言;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便是自然。 可见《老子》的重要观念,都从《论语》而来。 《老子》既从正面说明不言之益,如云天之道不言而善应,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又从反面说明多言之害,如云多言数穷,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我们可以看到《老子》对于言与行都作否定的说明,贯彻它的无为主义的主张。 《老子》由无为又讲到无知。 因为知识是一切造作的源泉,也是一切虚伪欺诈的源泉,所以极力说明知识之害。 它提出一个口号,是:绝学无忧。 (《二十章》)本来一个人没有知识,确实可以减去许多无谓的烦恼,正是所谓知识为忧患之媒。 一个人如果像小孩那样,过浑浑噩噩的生活,既可以减少苦恼,又可以保持天真,这不是很值得赞赏的吗? 无怪《老子》要提出绝学无忧这个口号。 因为这样,所以《老子》极力赞美无知的好处,阐述智多的害处,譬如说: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二十章》)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三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 (《十二章》)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十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六十五章》)智慧出,有大伪。 (《十八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十九章》)知不知上,不知知病。 (《七十一章》)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八十一章》)从这些文句里面,可以看到不尊重无知的三层害处:一、在个人有目盲耳聋的危险;二、在国家有贼国的危险;三、在知识本身,有不博且病的危险。 如果在个人修养上,只为腹不为目;在国家治安上,只用愚之的方法;在知识修养上,只抱着知不知的态度,那就一切危险都没有了。 《老子》处处赞美无知,但无知的思想,也见于《论语》。 孔子说:吾有知乎哉? 无知也。 这不是知不知的根据吗? 我所以说《老子》一书,受《论语》启发的地方是很多的。 小孩子之所以可贵,就在他能够保持着原来的无知的态度,因此《老子》特别尊重小孩子的地位。 譬如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圣人皆孩之;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这是何等尊重小孩子的思想。 小孩子没有受到知识的渲染,所以能够保持天真,如果知识渐渐地启发了,那作伪的本领也就渐渐地大了,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尊重呢? 人们在未受知识渲染的时候,常能保持着一种朴素的面目,这种朴素的面目,在《老子》看来,是很可贵的。 《老子》的自然主义,就以这朴素一点为其核心。 如云:道常无名,朴。 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可见无名之朴,便是道的本质的要素。 此外发挥朴素的地方还很多。 如云:见素抱朴。 敦兮其若朴,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我无欲而民自朴。 这些都是他的无为主义的说明。 (三)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一书,都是发挥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的,这句话颇难解释,但在《老子》书中,却是很重要的。 《老子》处处发挥无为的精神,却亦可说处处发挥无不为的精神,孔子说: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便是无为而无不为的注解。 天何言哉,是无为,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便是无不为。 《老子》以为自然界的法则,已经完全具备,没有一种事物不受它的支配。 人也是自然界之一物,当然也逃不了这自然法则的支配。 道便是自然法则本身,它是无为的,因为它是老早具备了的;但又是无不为的,因为一切事物乃至一切人类行为都须受它的支配。 所以《老子》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三十七章》)这样说来,人类的一切努力,根本用不着了吗? 主观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变更客观的法则吗? 在《老子》看来,人类的一切努力,是用得着的。 人类应当努力学问,使学问增加,学问增加了,便会明了自然界一切事物发展的法则;学问愈增加,便会对于自然界的法则愈明了,愈觉得自然界的法则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不过是原来布置好了的客观的存在物。 所以《老子》的无为,不是要我们不去努力而是要我们去努力,愈努力,便对自然界法则的认识愈真切。 可是主观的力量,只能达到认识客观的法则而止,要想变更客观的法则,却是不可能的。 主观的力量,一天天地增加,便会觉得客观的法则一天天地减少。 因为客观事物是各各以大于己的法则为法则,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则,知道了这一点,久而久之,便会觉得没有什么客观法则支配着似的,实际上却是无一处没有法则。 所以《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四十八章》)严几道对日益日损作这样的说明,他以为日益者内籀之事也;日损者外籀之事也;其日益也,所以为其日损也。 这种说明,与我上面的解释,正有互相发明之处。 《老子》的思想都是根据无为而无不为观点去说明的。 所以表面上像消极,实际上却都是积极的。 譬如说: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三十四章》)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六十六章》)这类的思想在《老子》书中是表现得很充分的,这是道家用自然法支配人为法的地方。 关于这点,下面尚当论及。 总之,论无名,论无为,论无为而无不为,都是《老子》一书的特色。 与《庄子》相比较,可以看到后者不如前者体系的周密。 《庄子》谓:物谓之而然。 意思是说物由称谓而起,即物由名而起,无名便无物了,无名便达到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之未始有物的境地了。 然则无名的思想在《庄子》书中已有其端,不过到《老子》始尽力发挥,完成一种无名主义的主张。 其次论无为,《庄子》书中已有无为无形之语,但将无为形成独有的主张,尤其是形成一种政治的思想,这又是《老子》书中的特色。 至于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书中虽力言之,《庄子》却根本不曾有这种思想。 由以上三点,可证《老子》书出《庄子》后,因为思想的体系,总是后者比前者完备周密,这证之西洋哲学,也往往如此。 三、道家的辩证法辩证法的思想是在任何思想里面都潜伏着的,因为客观的世界,原就是辩证法的发展。 当然,反映到思想界也就多少含有辩证法的要素,儒家的思想也多少含有辩证法的要素,这在第一讲中已有论及。 至于道家的思想,那是在中国哲学中所含辩证法的要素最多的。 《庄子齐物论》中所包含辩证法的思想便特别丰富,至于《老子》一书,可以说整部著作都是用辩证的方法写成的。 现在分作几点来说明:(一)道是动的不是静的《庄子》书中有这么一句精警的话:道行之而成。 (《齐物论》)这便是说从行之之中见道。 这已经把道是动的,不是静的一点说明了。 在《庄子秋水》篇中有一段话,也是说明变动的道理的。 便是:物之生也,若骤若驰。 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后来到了《老子》一部书里面,更用力发挥这层意思,譬如说:大道氾兮,其可左右。 (《三十四章》)这就是说道是动的,是无所不适的。 左右上下,都是道在那里流动转变,正犹如水一般。 希腊哲学开祖泰勒士(Thales)喜欢拿水说明宇宙间流动转变的现象,和《老子》的用意正相类。 《老子》认道是整一的,又是永远发展的,所以郑重地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二十五章》)所谓独立不改,是说明道的整一性;所谓周行而不殆是说明道是动的、变的、转化的;不是静的、陈死的。 惟其周行不殆,所以成其为大。 大便由于它是流动转变的,所以又叫逝。 并不是一时的流动转变,而是永远的流动转变,所以又叫远。 但何以会永远地流动转变呢? 这就是反的作用。 关于反的道理,下段说明。 《老子》说明自然界,用反作最后的总结,所以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二十五章》)《庄子》书中除道行之而成一语,说明道是动的之外,还有一语也隐示道动之意,便是所谓道未始有封。 又《庄子》也隐约以水喻道,便是所谓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可是说来都不见真切,不如《老子》书中所主张之显明。 可见《老子》一书是出于《庄子》之后的。 (二)动由于反道既是动的,但为什么会动呢? 这便是反的作用。 《老子》有两句最重要的话,说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反,即是矛盾,即是否定。 《老子》认自然界都是流动转变的,其所以流动转变,即由于矛盾,由于否定,否定复生否定,成为永远的否定,就成为无。 《老子》说明自然界,归结到最后的反,也许便是这个意思。 《老子》的整个哲学体系,都在发挥反与弱的道理。 换句话说,都在发挥否定方面的道理。 像他所说的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 这些话,都是着重反与弱的方面。 《老子》根本认定宇宙是相对的,所以处处都从相对的道理立论。 譬如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二章》)这是很明显的例子。 此外如强弱、得失、曲全、枉直、洼盈、敝新、多少、重轻、静躁、壮老、张歙、废兴、与夺、贵贱、损益、坚柔、成缺、生死、祸福、大细、有余不足之类,举不胜举,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讲的相对的道理。 它从相对、对立的道理说明自然界,但它所特别看重的却是反与弱。 因为反是推动道的,弱是运用道的,都是说明否定的作用的。 刚才说过:永远的否定,便成为无,便是说自然界的本身,即是永远的否定。 《老子》的无,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无,便是永远的否定;狭义的无,便是否定的作用,便是负的方面的作用。 譬如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十一章》)照上面所述的几点看来,如果没有无,没有否定作用,便一切的一切都不能表示作用了。 从费希特到黑格尔都用正反合的方式说明辩证法。 道家的辩证法也取着同样的方式,不过内容有不同。 这是因为辩证法本身必然地要依照这方式而推演的。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四十二章》)道本身为本质的同一性,扬弃一切有和无的规定,消失一切即自和对自的关系,仅为绝对的否定性之自己关系之同一,是为道生一。 但所谓同一性,即伏着绝对的不等性,正是《庄子》所谓齐物者齐其不齐之意。 在同一性之中,潜伏着一切差异、对立和矛盾,是故为一生二,矛盾为一切运动的主因,有矛盾(正、反)就有矛盾的统一(合),是故为二生三。 一度统一,便发生一度的突变,万物便从这里面发生,是故为三生万物。 万物的发生,都经过矛盾而达于统一,是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可见《老子》的宇宙观是包含着辩证法的原理的。 像这样丰富的辩证法的思想,决不能产生于《庄子》以前,更不能产生于《论语》以前。 《庄子齐物论》有一段很重要的议论。 也是用辩证法说明万物之发生的,不过没有《老子》说得那样显明切实。 文曰: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 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 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无适焉,因是已。 《老子》借名与无名说明道,《庄子》便借言与不言说明道,其用意是相同的。 关于这点,下段详说。 所谓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便是说空间时间都是相对的。 大小是说空间,长短是说时间。 大之外有更大的,小之内有更小的,长与更长的比较,则长反觉短;短与更短的比较,则短反觉长。 如果用绝对的眼光去看世间,便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了。 没有什么长短大小之分了。 不过《庄子》讨论宇宙发生的问题,总是着眼在概念,着眼在名言,不像《老子》由自然界归结到人事界。 《庄子》所谓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是说明宇宙的同一性;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是说明宇宙的差异性。 前者是《老子》独立不改的张本,后者是《老子》周行不殆的张本。 《庄子》以为世间一切的差异、对立和矛盾,都起于言说,所谓一与言为二。 既有了差异、对立和矛盾,便会随着宇宙本身的发展而发展,差异的得了融合,对立的得了调解,矛盾的得了统一,是谓二与一为三。 自此以往,继续发展,无有止极。 不过庄、老的思想,都是排遣名言的。 《庄子》说:无适焉,因是已。 意思是说宇宙尽可依自然法流行,不用人间的名言去推动,所以主张无适而因是。 《老子》说: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意思是说名虽是不得已而使用的,但也不可以听其流衍,致发生许多是非纷扰,所以主张知止。 这样看来,庄、老的辩证法,都是着重在遣名遣言。 我们可以知道他们的辩证法,完全是概念的。 不过《庄子》所发表的辩证法,更完全是概念的。 这也许是因庄子正当名家诡辩极盛之时,庄子本人又与许多的名家相往来,故不觉完全走于概念一途。 若《老子》的辩证法便丰富多了,表现法也不同了。 还有,《老子》能见到道之动由于反,《庄子》只能见到道之动由于言,即由于分别,分别仅是反中之一含义。 这些地方也足证《老子》后出于《庄子》。 (三)两行之道《老子》开口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名即是言,有言就有名。 可见《庄》《老》的看法是一致的,而《老子》以常道常名作全书的骨干,这样有组织的表现法,决不能出现于《庄子》以前,则道与名并举,显见其依据《庄子》道与言并举的思想路径。 言是相对的,名也是相对的。 庄子说齐物,物如何能齐呢? 只有一个方法,便是排遣名言区别,便是不言则齐。 《寓言》篇说: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 要齐只好不言,只好不开口,一开口就是相对的,就是不齐。 庄子以为言是表示意见的,说明事物的,结果不过是一种意见而已,所以说言者有言;却不能表明事物的真相,所以说夫言非吹。 吹是表示万物自然之声的,万物自然之声,自生自灭,不像言充满着个人主观的意见。 所以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 吹可以喻道,道不是由言可以左右的,这即是说道不是由主观的意见可以左右的。 言只管有言,而道仍还是道。 所以庄子提出这样一段话: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齐物论》)意思就是说,可言说性非有,离言说性非无。 道还是那么样,不因言多而道增,亦不因言少而道损。 《庄子》主张道在不言,《老子》便主张道常无名。 关于道与言的关系,庄子发挥得很多。 譬如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 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齐物论》)这段话是说什么地方都有道,什么言论都可以成立。 浅见之人在小成处见道,在荣华处见言,好像拿住一点道理,便当作全部真理看,大发其议论,弄得全世界成为是非黑白之林。 其实道并不给我们一口说尽,它还是另有它的所在。 我们所把握的、所论证的,只不过代表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真理的本身并不全部跑进人类的头脑,仅只部分地跃入,因为这缘故,概念或知识永远不能全然与现实相吻合,总不过是现实的一小片。 每一个思想,必须认识出思想都是现实和真理的一部分,然后能区别思想的真伪。 真伪总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因为真伪总包含在自然界之中,包含在整一的自然界之中。 庄子所谓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即是《老子》常道常名之所本。 庄子所谓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和所谓不道之道,不言之辩,这即是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所本。 道是无所不在的,上面已有提到,无所不在的道,便是常道。 言是表示意见的,发表思想的,但思想总不过是现实的一小片,总包含在自然界之中。 这样,便任何名言皆可存,这便是常名。 如果道隐而有真伪,则为可道之道,非不道之道;言隐而有是非,则为可名之名,非不言之辩。 在这点也可以看到《老子》和《庄子》的关系。 庄子更进一步说道: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 因为道本没有封界,言语也没有一定,用没有一定的言语,说明没有封界的道,当然愈说明便愈招纷纠。 因为你有一种说明,便有你的一种是非;我有一种说明,便有我的一种是非;是非愈多,道反因而愈晦。 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不过道与言虽有不同,我们虽然着重遣名遣言,以显出道的真相,但名相和言语究竟不能不使用。 我们仍然要把我们的工具弄正确些,把我们的名相和言语弄正确些,是这样才能把道的真相部分地表现出来,才有比较正确的是非。 不过立刻要知道,这所谓正确的是非,毕竟不过是名言区别,在道的全体说来,名言又不成立了。 这便叫做以名遣名,以言遣言。 这便是两行之道,譬如刷子和粉笔,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当我们说刷子或粉笔的时候,刷子是刷子,粉笔是粉笔,不可以含混的。 但立刻要知道刷子或粉笔,毕竟不过是名相的不同,实际上它们是一体的,都属于同一的自然界。 是这样,刷子或粉笔的名称又不能成立了。 一面肯定世间一切的名相,一面又否定世间一切的名相,这便是两行之道。 所以庄子说: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齐物论》)是非在人事界是分别得很清楚的,若在自然界便无所谓是非了,是非便共同休息于自然平均的境界了。 正如狄慈根(Dietzgen)所说的:猫与豹虽是猫的不同的物种,但同属于猫类。 所以真的和伪的思想,虽有许多差异,而是属于同一类的。 因为真理是非常伟大的,万物都被包括在里面。 如果不明两行之道,势必造成许多无谓的争执,不争其所当争,而争其所不必争。 例如: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 众狙皆怒。 曰:然则朝四而暮三。 众狙皆悦。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 (《齐物论》)这是何等可笑的事情啊! 这只有认识出宇宙的二重性的人,知道世界的单元的性质是有限同时又是无限,是特殊同时又是普遍的人,才根本明了世间一切的是非可否,都不过是假立的区别,或暂定的名称,在一定有限的范围内,是不得不如此的。 若在整个的自然界里面,便这些计较,根本用不着了。 所以能够透彻两行之道的人,便明白庄子所说的下面的一段道理:恶乎然? 然于然;恶乎不然? 不然于不然。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齐物论》)庄子的意思,以为自然界是无所不包的,真伪是非,都包括在里面。 一切都是真理之一部,错误也是真理之一部。 所以说: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各冥其分,吾所不能异也。 我们对于是非真伪要想弄个永久的排遣办法,只有任其自然。 所以庄子有这样的结论: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齐物论》)以明便是听其自明的意思,庄子重以明,《老子》重袭明,是同一的看法。 庄子除以明之外还提出一个因是。 如上面所说的无适焉,因是已。 又如所谓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这些都是庄子不可知论之最赤裸的表白。 关于两行之道,到了《老子》书里面,就这样地表现出来: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一章》)无是无名,有是有名。 无就本体说,有就现象说;无就一说,有就多说;无就虚说,有就实说;无就同说,有就异说;无就暗说,有就明说。 世间一切道理,总不外有无二面。 换句话说,总不外有名无名二面。 由有名可以表明一种要求,由无名可以显出一种妙用。 《易经》说:妙万物而为言。 妙即妙万物之妙,谓贯通天地万物的妙用。 徼含份徼际限界别之意。 谓万物的际限或界别。 就个人言,眼有眼的际限,眼只能视,而不能听;耳有耳的际限,耳只能听,而不能视。 推而至于百骸九窍六藏,莫不皆然。 各有各的际限,不能相乱。 这便是有名之徼。 可是在这时,如果遇着一个敌人加以某种危害之际,眼所见的,耳所闻的,乃至百骸九窍六藏所起的动作,都趋于同一的目的抗拒敌人,这是什么东西在主宰呢? 这便是无名之妙。 又就宇宙言:天地万物有天地万物的际限,水流湿,火就燥,水火不能相乱;四时运用有四时的际限,冬不能行夏令,秋不能行春令。 这便是有名之徼。 可是天地万物的发生与四时的推移,都能消息盈虚,达到参天地、赞化育的目的,这是什么东西在主宰呢? 这便是无名之妙。 有名之徼,重分析,为科学之事;无名之妙,重综合,为玄学之事。 有名之徼,肯定世间一切的名相;无名之妙,否定世间一切的名相。 有名之徼,发生区别,遂有物;无名之妙,本无区别,遂有道。 有名就学言,无名就道言。 可是有名无名,表虽是二,而里实是一。 无中含有有的要求,有中含有无的妙用。 所以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这便是《老子》书中所表现的两行之道。 这样看来,《老子》的说明比《庄子》又充分多了。 (四)庄子所见的主观和客观关于主观和客观,庄子的见解,有许多和费尔巴哈(Feuerbach)相类似的地方,便是认为主观和客观是统一的。 费尔巴哈以为我的身上含有我与你两个成分,所以主观和客观,便统一于我的身上。 庄子也以为我身上含有主观和客观两成分,不过他所讨论的对象不仅限于人类,他是抱万物一体的思想的,他是认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 《齐物论》末段有这样一段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胡蝶之梦为周与?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此之谓物化。 这段事实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后人加入的材料,可是庄子是抱着物化的思想的。 庄子对人与物是同一的看法。 明白了这点,就好讨论主观和客观的问题。 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齐物论》)这是说没有一件事物不是客观,也没有一件事物不是主观。 主观客观是对待的,说到主观就有客观,说到客观就有主观。 也可以说客观出于主观,主观是由于客观。 不过单讲客观是不大显明的,由主观进窥客观,是十分清楚的。 但这里面有一层重要的道理,便是主观和客观是统一的。 所以庄子继续地说道:彼是方生之说也。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齐物论》)这就是说主观客观是统一的,主观客观统一于个体。 说到方生就含着方死,说到方死就含着方生;说到方可就含着方不可,说到方不可就含着方可;说到因是就含着因非,说到因非就含着因是。 我的主观上觉得我是对的,而在我的客观上,就反映着一个不对的。 在对待的地方就是统一的地方。 因此庄子说道: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 果且无彼是乎哉?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故曰:莫若以明。 这就很显明地说,主观也即是客观,客观也即是主观。 客观也有一个是非,主观也有一个是非。 既主观客观是统一的,既主观客观都属于整一的自然界,那又有什么主客之分呢? 既无主客之分,那又有什么对待呢? 没有对待,便是一切认识的总枢纽,便是道枢。 在这道枢里面,有无穷的是非,有无穷的真伪。 说不胜说,莫若听其自明。 庄子由相对论走入不可知论,现在推论到这里,又由不可知论走入怀疑论、诡辩论了。 看下面一段话自知: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 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 使同乎若者正之。 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 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 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 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 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 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 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齐物论》)这段议论和古希腊哲学家高尔吉亚(Gorgias)的思想,又有什么不同呢? 庄子的思想推衍到极端,完全是破坏的,消极的,故为《老子》所不取。 这一点又是《庄子》书与《老子》书的不同点。 以上说明了道家的自然主义和辩证法。 我们可以看到庄、老有一种显著的共同的特征,便是保真。 《庄子》的真君、真宰,《老子》的无名之朴,都是他们的宇宙观的神髓。 他们想以言遣言,以名遣名,其目的都在于保真。 毋怪《庄子天下》篇称关尹、老聃之流为博大真人。 (《老子》一书,当然是关尹、老聃之流的私淑者的作品。)还有一点,也是庄、老共同的特征,便是全生。 《庄子》的《养生主》一文,便完全是发挥全生的道理。 所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所谓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是关于全生最精辟的议论。 《老子》则极力阐明长生久视之道。 譬如说: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又如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些都是发挥全生的道理的。 这样看来,庄、老的思想,一面着重全生,一面又着重保真。 而全生保真,固原来是杨子的思想,可知庄、老是承杨子的思想一脉而来。 又杨子不以物累形一点,也成为庄、老思想的主营。 庄、老都是站在无物的立场,以说明他们的本体论的。 《庄子》的齐物物化,与夫所谓审平无瑕而不与物迁,胜物而不伤;《老子》的无欲知止,与夫所谓去甚去奢去泰,祸莫大于不知足,都是发挥不以物累形的思想。 可见杨子的学说也成为道家哲学的渊源。 四、道家思想的社会背景及略评本讲中的道家思想,乃以杨子、庄子及《老子》书为代表。 杨子的产生年代及其事迹,颇难考定。 根据《淮南子论训》里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一段话,可证杨子在墨子之后,并且去庄子不远。 庄子是战国时人,《老子》书是战国末年的作品,这样看来,关于道家思想的社会背景,便不难说明了。 在封建制度日形动摇的时候,便有从农奴制挣扎出来的小农,而道家思想便是小农的社会生活的反映。 在战国的时候,商业资本得了高度的发展,于是从前为自足自给的生产,现在却变为为市场的生产了。 从前为社会制度所限制不能自由出卖自己的土地,现在却可以破除种种限制而得自由出卖了。 可是封建制度动摇的结果,不仅不能使小农解除痛苦,反因土地的兼并,生产的集中,以及各种的自由竞争,而使他们的痛苦加甚。 在这种情形之下,反映到他们的思想,是不甘保守,也不敢进取。 换句话说,对于封建制度的束缚,他们是想打破的,而对于新兴的社会潮流,却又不能接受。 结果只有对自然的原始社会生活的憧憬和思慕。 这正是小农社会心理之写真。 道家思想正适合这种心理。 我们从《老子》书中对儒家的仁义说、墨家的尚贤说之排斥,可以知道它不满意于封建制度;我们从《老子》书中对五色、五音、五味等等之排斥,对什伯之器与舟舆、甲兵等等之排斥,可以知道它亦不满意于新兴的社会潮流。 我们从《老子》书中提倡小国寡民,提倡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提倡为腹不为目,可以知道它对原始社会生活之憧憬与思慕。 这样看来,道家思想的产生,正有它的最显明的社会背景的。 商业资本的发展,遂使人们的欲望随而增高,因之社会上一切的恶德,如虚伪、欺诈、攘夺、盗窃等等,亦随而愈演愈烈。 道家最有力的代表思想《老子》,便是反对这一切的恶德最力的;因为反对这一切的恶德,遂反对这一切恶德所以产生的根源文明。 所以《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十八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十九章》)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五十七章》)随着商业资本的发展,而剥削的形式更加复杂,而原来的封建形式的剥削却并不曾减少,因此道家对旧文化封建主义的文化、新文化商业资本主义的文化,一概加以排斥,而主张回到自然。 这是道家无名主义、无为主义之所由发生。 在封建统治日趋动摇,商业资本日形发展的瞬间,阶级斗争的现象,遂不免陷于极复杂极尖锐的程度。 在乡村为农民对地主的斗争,在城市则为市民或商人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斗争。 《太史公自序》上说: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者五十有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可想见当时斗争的激烈。 下至战国,其斗争的激烈,更有加无已。 于是反映到哲学思想中,遂主张流动转变,主张对立与融合,而有各种辩证法思想之产生。 譬如《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些都是运用辩证法去观察自然和社会的。 这样看来,道家的自然主义和辩证法正反映着当时的社会现象。 以下让我们对道家的宇宙观作一个简括的批评。 道家的自然主义和西洋古代的自然主义不同,因为西洋古代的自然主义是物活论的。 又和卢梭(Rousseau)一流的自然主义不同,因为卢梭的自然主义是注重心理上、生理上的自然发展的。 又和西洋19世纪下半期的自然主义不同,因为西洋19世纪的自然主义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 若道家的自然主义,乃是讲的原始的自然状态,所谓莫之命而常自然。 《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十六章》)所谓观复,所谓归其根,所谓复命,都是回到原始的自然状态之意。 道家不讲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乃是讲的信任自然,服从自然。 这种自然主义的思想,正是小农社会生活的反映。 小农社会的农民没有组织能力,没有战斗能力,于是反映到他们的思想中成为无为主义、不争主义,于是反映到他们对一切文明文化的排斥。 道家所谓道,所谓无,究竟是物质的呢,还是精神的呢? 照前面的解释,它本是一个混沌的状态。 庄、老自身已经声明这种状态是未始有物,是无物之象,当然不是物质的了。 但是不是精神的呢? 据庄、老的声明,它是先天地而生的,它是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的,它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然则这个道是不能刺激我们的感官而引起某种感觉的。 不能刺激我们的感官的道,就成为不可知的道,这就走到观念论的营垒去了。 道不依存于物质,而物质却反依存于道,依存于无,是则道与无就不得不成为精神的了。 我以为这种推论,可决定道家思想所取的途径,可确定我们对道家研究的指针。 道家的辩证法是有可以相当注意的地方,因为它知道用辩证法观察自然界,观察人类社会,并观察人类的思维。 它知道把宇宙观、认识论和辩证法看作一件东西,这是道家哲学强过其他各派哲学之处。 不过它不知道从实践去充实它的辩证法,以致它的思想仅余一个空壳,以致走上论理的游戏、玄学的捉弄一途,而成为一种观念论的辩证法。 这是表示它的最大缺点的地方。 道家的认识论,也有一种光辉的贡献,因为它能见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这层道理。 不过它只能见到静的统一,不能见到动的统一。 它只知客观出于主观,主观由于客观,却没有说明是主观同时就是客观,它认概念、思想不能全然与现实相吻合,否定绝对真理有认识的可能,因此走入相对论,不知绝对真理是可以认识的东西,不过因历史条件的限制而不能不有所期待。 它更不知相对性中含有绝对性,绝对真理即为相对真理的总和所组成。 又他们好持不可知论的论调,《庄子》所谓以明、因是,《老子》所谓袭明,都是不可知论的思想的暴露。 《庄子》里面这样的议论更多,于是由不可知论走入怀疑论、诡辩论,这些地方,都充分表现出他们的弱点。 道家哲学尽管有他们独具的优点,可是所给予中国人的影响却是极坏极坏的,不奋斗无为、无事,不进取知足、知止,不抵抗不争,乃至一切言论行事,完全走入消极颓废一途,都是道家哲学之赐。 在竞争激烈的现代,这种哲学是不能不加以扬弃的。 发布时间:2025-05-29 14:18:30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174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