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孔子诞辰纪念辞 内容: 一全世界人类共出有三大教主:一释迦,印度人。 一耶稣,犹太人。 一穆罕默德,阿剌伯人。 三大教主皆亚洲人,此亦一奇。 孔子,中国人。 其生前既不自尊为教主,其身后亦无教会传道组织。 故中国儒家并非一宗教。 但孔子地位实堪与释迦、耶稣、穆罕默德三人相比,或犹超而上之。 三大宗教皆主出世,重在教人如何为死后作准备。 孔子则主教人如何在世好好做一人。 三大宗教之信徒,当其生前,已必与人异,否则即不得为其教之信徒。 孔子之教,在其生前如何好好做一人,此道人人相同,无教内、教外之别。 三大教主各以其教主身分来教人,孔子则以一学者身分来教人。 故孔子毕生学不厌,教不倦。 换言之,教主与信徒地位有不同;而孔子与来学者则同样在学,无地位之不同。 此则孔学与世界三大宗教之不同处。 二孔子如何教? 即在教来学者各就其自己之本性以为学,以各长养完成其本身自己理想可能之一人。 孔子分人性为三类,一曰狷,一曰狂,一曰中行。 狷者有所不为,偏消极后退。 狂者进取,偏积极向前。 中行则有不为,有所为,执其两端用其中,此之谓中行。 上述三类外,又有乡愿。 生斯世,为斯世也善,斯可已。 此类人不肯有个性,只众人如是,我亦如是。 那又何必再加以教? 又如何再加以教? 故孔子有教无类,而曰:过我门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愿乎! 则乡愿始斥于孔子之教外。 释迦近于狷,有所不为,实足代表印度之民族性。 耶稣、穆罕默德近于狂,实足代表犹太人与阿剌伯人之民族性。 惟耶教不行于犹太,而独畅行于欧洲。 欧洲人性更近狂,喜进取。 耶稣说:上帝事由我管,凯撒事凯撒管。 果使信其教者皆不管凯撒事,则一部欧洲史,势当另写,决不有如现代之欧洲史。 耶稣又说:富人入天国,如骆驼钻针孔。 则后代欧洲,既决不会有帝国主义,亦决不会有资本主义。 其实欧洲人对耶稣最所信仰,乃在其十字架精神,一意向前,到死不回头。 民族性之难得转易有如此。 三孔子实亦代表了中国之民族性。 孔子不仅把他自己来教人,乃是把他所学于古人者来教人。 孟子曰:人必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 舜为大孝,父顽、母嚚、弟傲,一家皆欲置舜于死地,但舜决不愿远离父母,一人独自去谋生;遂成了舜之大孝。 此即有所不为,乃以成其有为之一证。 鲧治水失其道,洪水泛滥,成大灾难。 舜殛鲧于羽山,使其子禹继父业治水。 舜之殛鲧,乃正道,乃大道。 禹不以此怨舜,亦不随其父至殛处侍养,乃受舜命治水,以干父蛊。 此非不孝。 其子方生,禹在门外闻其啼声,乃三过其家而不入。 此亦非禹之不慈。 实则禹亦有所不为,以成其有为也。 洪水既平,使后世尚有中国人生生不绝,禹之大功大德,实尚超舜之上。 尧则更不论。 但后世中国人更多称尧 舜。 因尧 舜之处境为人,比较平易。 舜处在野,不如尧之为天子,更可学。 禹则处境特殊,又拥有特殊才能,建特殊功业,非人人可学。 中国人则更求其人人可学者,而禹乃转居其次。 尧、舜、禹、汤、文、武,皆为一国之君,或为天子,为天下之共主,岂人人能学? 周公独为臣,不为君,较易学。 故孔子毕生为学,乃以周公为目标。 墨翟继起,一反孔子,主张兼爱,举禹为目标。 是孔子举其易,而墨翟举其难。 此即墨翟之不如孔子处。 墨家有传道组织,故墨翟颇近一教主。 近代国人,颇有以墨翟与耶稣并举者。 但耶稣自称乃上帝独生子,墨翟则亦举古人大禹为教,非其一人自创教。 此亦可代表中国之国民性。 孟子又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外,别举三圣人。 一为伊尹之任,一为伯夷之清,一为柳下惠之和。 伊尹之任,则是一狂者。 伯夷之清,则是一狷者。 柳下惠之和,则在狂与狷之外,又自成一格,但不得即谓之中行。 柳下惠三仕为令尹,无喜色。 三已之,无愠色。 要他进便进,要他退便退。 但与乡愿不同。 乡愿只一意追随他人,无一己之个性与品格。 在他心里,有外无内,有人无己,那就说不上一和字。 柳下惠则自有其己,惟与伊尹、伯夷不同。 故在任与清之外,又特见为一和。 至如孔子,则亦任、亦清、亦和,随其时宜而变其意态。 故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 此因孔子有一套既深且博的学问,遂成其大中至正之盛德,与道同化。 而孔子自己之个性,与其特有之品格,反而不易把捉,不易认识了。 故伊尹、伯夷、柳下惠乃各以其己性教。 而孔子则以其学、其德教。 反使人学孔子,一若转易于学伊尹、伯夷与柳下惠。 孔子乃成为中国此下之至圣先师。 四孔子及门,最善学孔子者为颜渊。 孔子称之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又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吾与尔有是夫。 庄周继孔子、墨翟而起,兼反儒、墨,但于颜渊亦时加称道。 宋儒周濂溪有言: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 果非学颜子之学,亦无以志伊尹之志。 欲志伊尹之志,则必先学颜子之学。 后世以孔 颜并称,尤见孔子之道之高深而博厚。 颜渊生与圣师同时,圣师在前,颜渊一意向学,务自退藏,绝不稍露其一己之光芒。 然不仅孔子特加称赏,即一时同学,亦群加推敬无微辞。 故颜渊一生,始终只是一学生身分。 但中国五千年历史,亦只有颜渊乃成为惟一杰出一学生。 孟子便与颜渊不同。 其时则圣师逝世已久,反对者群起,孟子则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也。 未能亲炙,则求为私淑。 其见梁惠王,见齐宣王,亦如孔子之周游列国,以求行道于天下。 但终亦以不得用退老。 后世兼称孔 颜,又兼称孔 孟。 孟子与颜子,乃得同居亚圣之地位。 但宋儒又谓孟子粗,颜子细。 若专论好学,则私淑终不如亲炙之易臻于深微之地位矣。 故中国人虽尊师教,更重自学,教统终不如学统之为要。 求于教统,则有一孔子已足。 求于学统,则非时时有颜子、孟子其人者出,此学统即不易成。 其去孔子益远,则其为私淑当更难。 故求知孔子,不仅当知两千五百年前之孔子,亦当知两千五百年来之孔子。 此两千五百年来之孔子,则惟当于中国儒家之学统中求之。 中国虽文化深厚,而独无一自产生之宗教;此其所以然,诚值吾国人之作深长思矣。 五今吾国人则群慕西化。 此亦吾国民性一种虚心好学之表现。 但因此而轻视古人,因而集中于孔子一人身上,打倒孔家店、批孔反孔呼声,成为一代之时髦。 此则有仍值吾国人之作深入讨论者。 墨翟反孔,乃推尊大禹。 庄周反孔、反墨,乃推重黄帝与老子。 黄帝、老子,其人其事,都出庄周虚构,在此不详论。 但庄周亦仅另推一批中国古代人物来反孔、墨。 此亦仍如孔子之迷而不作,信而好古。 亦可谓墨与庄亦同是孔子学脉,同足以代表吾中国人之国民性。 佛教东来,中国历代高僧亦仅于释迦群加推敬,阐扬其教义。 至于孔子之教,与中国社会传统文化,则皆置之不论不议之列。 果使佛法昌明,则孔道与中国文化自会转变,自归消失。 果使欧洲人真信耶稣,则耶稣明言凯撒事凯撒管,又未有教其信徒以兵力传播信仰之遗训,则何须有不断之十字军东征? 又何须有新教旧教之兵争? 即佛教,自隋 唐,天台、禅、华严三宗迭起,亦渐中国化。 宋代理学家乃继之而兴。 是则孔子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即以本国民族性传统文化为教,不再自辟新义,自创新说,自成一宗教。 斯诚大仁大智之结晶,而其势力影响则转超诸大宗教之上,固非偶然矣。 六近代国人,竞慕西化,群奉自由、平等、独立三口号为人生之三大原则。 实则惟中国社会乃最自由、最平等、最独立之社会。 即如孔子离鲁去卫,并有群弟子结队成行。 其在外周游十四年而反鲁,来去自由。 此下战国诸子百家周游列国无不然。 如孟子后车数十,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此是何等自由! 试问现世界国际游历,又谁何人能获得此自由? 再言平等。 孔子先曾去齐,当时乃一平民身分,然获齐国君卿之礼遇。 及其去卫、去陈,亦皆以平民身分,而同得卫、陈君卿之礼遇。 不仅孔子一人为然,战国时更多其例。 范睢以一流亡客,而秦皇长跪其前以乞言。 或谓此乃战国时事。 则秦 汉以下,可证中国社会君臣上下平等之事项,何止数千百条,难于列举。 先之如汉文帝之接见贾谊,后之如宋代王荆公、程伊川为经筵讲官,皆主己坐而讲,为君者立而听;其君亦勉从之。 要之,中国社会自有其平等观,则即此亦可证。 又如独立。 孔子言富贵不可求,因富贵皆不得由一己独立求之。 如求富,设一工厂,开一公司,岂一人之事? 如求贵,民主竞选,又岂一人之事? 中国人则惟求为君子,为圣贤,皆可独立为之。 故主为己之学,即主一己之独立。 于自由、平等、独立三者之上,中国人尚有高一层进一步之指示,如孔子之教其子伯鱼学《诗》、学礼是也。 今国人乃以中国人立教不及于自由、平等、独立,以归罪于中国之古人,则复何辞为解! 今日又值孔子诞辰,试问当何以阐扬孔子之遗教? 两千五百年来,阐之扬之,不乏其人,不乏其事,不乏其见于文字著作者。 别辟新义,别创新格,何以传道而授业? 此则有待于大贤君子。 本文上拈诸端,庶于近代批孔反孔、轻孔蔑孔之风,聊资解惑之一助。 放言高论,则非所敢。 发布时间:2025-05-29 15:17:50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175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