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孔子诞辰劝人读《论语》并及《论语》之读法 内容: 一《论语》应该是一部中国人人人必读的书。 不仅中国,将来此书,应成为一部世界人类的人人必读书。 读《论语》并不难,一个高级中文中学的学生,平直读其大义,应可通十分之四乃至十分之五。 读《论语》可分章读,通一章即有一章之用。 遇不懂处暂时跳过,俟读了一遍再读第二遍,从前不懂的逐渐可懂。 如是反覆读过十遍八遍以上,一个普通人,应可通其十分之六七。 如是也就够了。 任何人,倘能每天抽出几分钟时问,不论枕上、厕上、舟车上,任何处,可拿出《论语》,读其一章或二章。 整部《论语》,共四百九十八章;但有重复的。 有甚多是一句一章,两句一章的。 再把读不懂的暂时跳过,至少每年可读《论语》一遍。 自二十岁起到六十岁,应可读《论语》四十遍。 若其人生活,和书本文字隔离不太远,能在每星期抽出一小时工夫,应可读《论语》一篇。 整部《论语》共二十篇,一年以五十一星期计,两年应可读《论语》五遍。 自二十到六十,应可读《论语》一百遍。 若使中国人,只要有读中学的程度,每人到六十岁,都读过《论语》四十遍到一百遍,那都成圣人之徒,那时的社会也会彻底变样子。 因此,我认为:今天的中国读书人,应负两大责任。 一是自己读《论语》,一是劝人读《论语》。 二上面一段话,我是为每一个识字读书人而说。 下面将为有志深读精读《论语》的人说,所说则仍有关于如何读《论语》的方法问题。 读《论语》兼须读注。 《论语》注有三部可读:一是魏 何晏《集解》,一是宋 朱熹《集注》,一是清 刘宝楠《正义》。 普通读《论语》,都读朱子《注》。 若要深读精读,读了朱《注》,最好能读何晏所集的古注,然后再读刘宝楠编撰的清儒注。 不读何、刘两家注,不知朱《注》错误处,亦将不知朱《注》之精善处。 最先应分开读,先读朱《注》,再读何、刘两家。 其次应合读,每一章同时兼读何、朱、刘三书,分别比较,自然精义显露。 三清儒曾说:考据、义理、辞章三者不可偏废。 读《论语》亦该从此三方面用心。 或疑读《论语》应重义理,何必注意到考据、辞章。 以下我将举少数几条例来解释此疑。 第一,读《论语》不可忽略了考据。 如: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大车无輗,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 读这一章,便须有考据名物的工夫。 古代的大车、小车,体制如何分别? 輗和軏是车上什么零件? 若这些不明白,只说孔子认为人不可无信,但为何人不可以无信,不懂孔子这番譬喻,究竟没有懂得孔子真义所在。 好在此等,在旧注中都已交代明白,如读朱《注》嫌其简略,便应读古注和清儒注。 务求对此项名物知道清楚了,本章涵义也就清楚。 万不宜先横一意见,说这些是考据名物,不值得注意。 又如: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或问禘之说。 子曰:不知也。 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 指其掌。 这两章,孔子论及禘礼,那是有关制度方面的事。 禘究是个什么礼? 灌是此礼中如何一个项目? 为何孔子看禘礼到灌以下便不愿再看? 那必有一番道理。 孔子弟子们,正为有不明白孔子心中这一番道理的,所以紧接有下一章,有人问孔子关于禘的说法。 但孔子又闪开不肯说,说:我也不知呀! 下面又接着说:知道了这番道理,治天下便像运诸掌。 可见这番道理,在孔子心中,并不小看,而且极重视。 现在我们只能说,孔子讲政治极重礼治主义。 但孔子主张礼治之内容及其意义,我们无法说。 若只牵引《荀子》及《小戴礼》等书来说,那只是说明《荀子》和《小戴礼》,没有说明孔子自己的意见。 若要考据禘礼,那不像大车小车、輗和軏般简单。 古人对此,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似乎非专治考据,无法来解决此难题。 其实也并不然。 前人引经据典,提出的说法,最多也不过四五种;我们只要肯细心耐心,把此四五种异同之说,平心研讨,自然也可明白一大概。 坏是坏在我们先有一存心,说这些是考据,和义理不相关。 其实这两章的考据不明,则义理终亦无法明。 四现在再说,读《论语》不可忽略了辞章。 我此处所说的辞章,包括字义、句法、章法等,即纯文学观点下之所谓辞章亦包括在内。 如: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此章似乎甚为明白易解;但中间发生了问题,问题发生在之字上。 究是晏子敬人呢? 还是人敬晏子呢? 之字解法不同,下面引伸出的义理可以甚不同。 古注是解的人敬晏子,朱子解作晏子敬人。 现在我们且莫辨这两番义理谁是谁好,我们且先问孔子自己究如何说。 这不是一义理问题,而是一辞章问题。 即是在句法上,此之字究应指晏子或他人? 就句法论,自然这之字该指的他人。 但又另有问题发生,即《论语》的本子有不同,有一本却明作: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人敬之。 下句多了一人字。 若下句原来真有一人字,自然又是古注对。 此处便又牵涉到考据学上的校勘问题了。 牵涉到校勘,便要问这两个不同之本,究竟那一个本更有价值些? 郑玄本是不多一人字的,皇侃《义疏》本是多一人字的。 但皇侃本在其他处也多与相传《论语》有不同字句,而颇多不可信;则此处多一人字,也不值得过信。 至于其他本多一人字的还多,但皆承袭皇本,更就无足轻重。 因多一人字始见是人敬晏子,则少一人字,自当解作晏子敬人。 而多一人字之本又不值信据,则此问题也自然解决了。 朱子注《论语》,岂有不参考古注异本的? 但朱子只依郑玄本,知在此等处,已用过别择工夫。 五又如: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这一章的问题,较之上引一章,复杂而重大得多了。 从来读《论语》的,对此章不知发生过几多疑辨。 直到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掀起打倒孔家店的浪潮,有人把此章编了子见南子的话剧,在孔子家乡曲阜某中学演出,引起了全国报章喧传注意。 可见读《论语》,不能不注意到此章。 讨论孔子为人,亦不能不注意到此章。 但研究此章,断不能不先从字义句法上入手,这即是辞章之学了。 孔子做了此事,他弟子心感不悦,孔子没有好好陈说他所以要做此事之理由,却对天发誓,那岂不奇怪吗? 所以从来注家,都对此章矢字作别解,不说是发誓。 独朱子《注》明白说:矢,誓也。 朱子何以作此断定? 因下文是古人常用的誓辞。 朱《注》又说:所,誓辞也。 如云所不与崔庆者之类。 可见此处朱子也用了考据工夫。 其实朱子此注,如改为凡上用所字、下用者字之句,是古人之誓辞,就更清楚了。 其后清儒阎若璩在《四书释地》中把关于此种语法之例都详举了。 近人《马氏文通》也曾详举一番,可证明朱《注》之确实可信。 朱子既根据这一判定,下面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三句,解作若我所行不合于礼,不由其道,则天将厌弃我。 这一解法,也确实可信了。 许多对矢字作曲解的,对下面否字也另作曲解,那都不值得讨论了。 照字义语法讲,朱《注》既是确切不移,但仍然不能使人明白这全章之意义。 南子是一位有淫行的女人,孔子见之,却说合礼由道,这是什么意义呢? 朱子在此处,特别添进一句,说: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 此一条又是考据。 若我们明白了这一层,子见南子这一件事,也无足多疑了。 《论语》中像此之例还多。 如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阳货馈孔子豚,孔子便不得不去见阳货。 朱子注此章亦引据古礼,说: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 经朱子加进了这一番考据,情事跃然,如在目前了。 现在孔子在卫国受禄,卫君的夫人要见他,照礼他不得不往见。 近代社交,也尽有像此类的情节。 那有什么可疑的呢? 清儒说:训诂明而后义理明,考据明而后义理明。 朱《注》此章,真做到了。 清儒对此章之训诂考据,则反有不如朱子的。 但这里仍有问题。 清儒是肯认真读书的。 朱子所说那条古礼,究竟根据何书呢? 清儒毛奇龄曾遍翻古籍,却不见朱子所说的那一条。 于是再翻朱子的书,原来朱子也曾自己说是于礼无所见;因说朱子是杜撰。 但这里至少可见朱子也曾为此事而遍翻古礼,才说于礼无所见。 朱子也知要明白这一章的情节,不得不乞灵于考据,于是才遍查古籍的。 但古籍中虽无仕于其国必见其小君之一条,也并无仕于其国必不得见其小君之一条。 如卫封人欲见孔子,说了一番话,孔子也就见他了。 南子欲见孔子,也说了一番话,这番话《史记》曾载下,说:四方之君子,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 是南子欲见孔子之请辞,十分郑重,而又恳切。 《史记》又说: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 是孔子辞而不获始去见。 《史记》又记其相见时之礼节云: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在絺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 我想朱子根据《史记》此一段记载,说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不能说他完全是杜撰。 清儒硬要说无此礼,反见是拘碍不通了。 古代的礼文,那能逐条保存,尽流传到后世? 而且社会上的礼节,又那里是件件要写下正式条文的呢? 可见我们读书,需要考据,但考据也解决不了一切的问题。 又考据也有高明与不高明之别。 朱子此条,在我认为是极高明的了。 近人认宋儒轻视考据,或不懂考据,那都是门户偏见。 但这里仍有问题。 若果如朱子解法,孔子何不直截了当把此番话告诉子路,却要急得对天发誓呢? 朱《注》对此层,仍未交代明白;所以清儒仍不免要多生曲解。 此处让我依据朱《注》再来补充说一番。 说到这里,便该注意到本章中子路不说之不说两字上。 今且问:子路不悦,是不悦在心中,还是不悦在脸上,还是把心中不悦向孔子直说了? 依照本章上下文的文理和神情,子路定是把他心中的不悦向孔子直说了。 子路如何说法,《论语》记者没有记下来,但一定牵涉到南子淫行,是可想而知了。 而且南子原本不是一位正式夫人,如何叫孔子去受委屈? 这些话,都是无可否认的。 孔子若针对子路话作答,则只有像朱《注》般说:我只依礼不该拒绝不去见,至于她的一切,那是她的事,我何能管得这许多? 在此又有人提出古礼,说:礼,在其国,不非其大夫。 现在南子是君夫人,地位更在大夫之上。 她请见孔子,辞令又很郑重有礼。 孔子不愿针对子路话作答,因为这样便太直率了。 于是说:我若错了,天自会厌弃我。 这样说来,孔子之以天自誓,并不是愤激语,反见是委婉语。 细寻本章文理,如此说,并非说不通,而且在文章神情上,岂不更好吗? 就行事言,孟子说:仲尼不为已甚。 就应对言,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孔子此处对子路的誓辞,却反而有诗意了。 以上这段话,是我根据朱《注》,再依或人之说,而自加以阐发;自谓于考据、辞章、义理三方面都能兼顾到,说得通。 但不知如此说来,究说到《论语》本章之真义与否? 总之,要研寻《论语》义理,不能不兼顾考据、辞章。 举此为例,也可说明此意了。 六现在再继续举一章说之: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 子曰:赐也! 非尔所及也。 朱子注:子贡言:我所不欲人加于我之事,我亦不欲以此加之于人。 此仁者之事,不待勉强,故夫子以为非子贡所及。 朱子在圈下注中又引程子说,谓: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 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 恕则子贡或能勉之,仁则非所及矣。 朱子又自加发挥,说:愚谓无者自然而然,勿者禁止之谓,此所以为仁、恕之别。 大家说程 朱善言义理,但此章解释却似近勉强。 朱子说:无者自然而然,勿者禁止之辞。 其实本章明言欲无加诸人,所重在欲字,欲即非自然而然。 欲无加诸人之无字,亦非自然而无,乃是亦欲不加诸人。 因此此章程 朱把仁、恕分说,实不可靠。 古注孔安国说:非尔所及,言不能止人使不加非义于己。 此解乃为得之。 何以说孔安国说得之? 仍须从本章的句法上去研求。 本章句法是平行对列的,我不欲人把非礼加我,我亦欲不把非礼加人。 下句有一亦字,显然是两句分开作两件事说的。 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等句法是直承偏注,只是说一句话,一件事。 细究两处文法,自见不同。 若把握住此点,朱《注》子贡言我所不欲人加于我之事这一句也错了,只应说我不欲人加于我,我也欲我不把来加于人。 朱《注》我所不欲人加于我之事,此语只可移作己所不欲四字之注解。 朱《注》之事二字,即所不欲之所字,但厘章则句法不同。 孔安国看准了,故说:别人要加非义于你,你何能禁止呀! 孔子所谓非尔所及,只承上一句,不关下一句。 我举此例,仍只要说明欲通《论语》之义理,必须先通《论语》之文法。 若文法不通,所讲的义理,只是你自己的,不和《论语》本文相关。 七此下我想再举一例。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我常爱诵此章,认为大有诗意,可当作一首散文诗读。 此章之深富诗意,尤其在末尾那一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十一字。 其实在于我如浮云那五字,尤在如浮云那三字。 若省去此一掉,或在掉尾中换去如浮云三字,只说:于我有什么相干呀! 那便绝无诗意可言了。 但我们读《论语》,固可欣赏其文辞,主要还在研寻其义理。 难道《论语》记者无端在本章添此一掉尾,也像后世辞章之士之所为吗? 因此我们在此掉尾之十一字中,仍该深求其义理所在。 若在此十一字中深求其义理所在,则不义而三字,便见吃紧了。 素富贵行乎富贵,富贵并非要不得。 孔子又曾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不以其道而得富贵,还不是不义而富且贵吗? 今且问:你若不行不义,那有不义的富贵逼人而来? 富贵逼人而来,是可有的。 不义的富贵,则待我们行了不义才会来。 倘我绝不行不义,那不义而富且贵之事,绝不会干扰到我身上,那真如天上浮云,和我绝不相干了。 因此,我们若没有本章下半节于我如浮云这一番心胸,便也不能真有本章上半节乐亦在其中这一番情趣。 关于本章下半节的那种心胸,在《孟子》书里屡屡提到,此不详引。 我此所说,只是说明要真了解《论语》各章之真意义,贵在能从《论语》各章逐字逐句,在考据、训诂、文理、辞章各方面去仔细推求,不要忽略了一字,不要抛弃了一句。 至于把《论语》原文逐字逐句反到自己身心方面来真实践履,亲切体会,那自不待再说了。 八或有人会怀疑我上文所说,只重在考据、辞章方面来寻求义理,却不教人径从义理方面作寻求,如孔子论仁论智,论道论命,论一贯忠恕,论孝弟忠信之类。 这一层,我在上文已说到,读《论语》贵于读一章即得一章之益。 即如《论语》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刚毅木讷近仁。 仁者其言也讱。 仁者先难而后获。 这些话,逐字逐句求解,解得一句,即明白得此一句之义理,即可有此一句之受用。 若解释得多了,凡属《论语》论仁处,我都解得了;《论语》不提到仁字处,我亦解得了;孔子论仁论道的真意义,我自然也解得了。 此是一种会通之学。 义理在分别处,亦在会通处。 会通即是会通其所分别。 若《论语》各章各节,一句一字,不去理会求确解,专拈几个重要字面,写出几个大题目,如孔子论仁,孔子论道之类,随便引申发挥;这只发挥了自己意见,并不会使自己真了解《论语》,亦不会使自己对《论语》一书有真实的受用。 那是自欺欺人,又何必呢? 所以我劝人读《论语》,可以分散读,即一章一章地读:又可以跳着读,即先读自己懂得的,不懂的,且放一旁。 你若要精读深读,仍该如此读,把每一章各别分散开来,逐字逐句,用考据、训诂、校勘乃及文章之神理气味、格律声色,面面俱到地逐一分求,会通合求。 明得一字是一字,明得一句是一句,明得一章是一章。 且莫先横梗着一番大道理、一项大题目在胸中,认为不值得如此细碎去理会。 子贡说:回也闻一而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颜渊、子贡都是孔门高第弟子,但他们也只一件件,一项项,逐一在孔子处听受。 现在我们不敢希望自己如颜渊,也不敢希望自己是子贡。 我们读《论语》,也只一章一章地读,能读一章懂一章之义理,已很不差了。 即使我们读两章懂一章,读十章懂一章,也已不差。 全部《论语》五百章,我们真懂得五十章,已尽够受用。 其实照我办法,只要真懂得五十章,其余四百五十章,也就迎刃而解了。 九朱子注《论语》有三大长处:一、简明。 古今注说《论语》之书多矣,独朱《注》最为简单明白。 二、朱《注》能深入浅出。 初学可以浅读,成学可以深读,朱《注》可以使人终身诵读不厌。 三、朱《注》于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皆优。 宋人长于义理,固矣,然朱《注》于考据训诂亦极精善,且又长于文理,能于《论语》之章法、句法、字法体会深微;故《论语》以朱《注》为最胜。 犹忆十七八岁时,偶在家中书架翻得清儒毛西河《四书改错》石印小字本;读之惊喜,不忍释手,迨黄昏,移就庭外立读。 其书批驳朱《注》,分类分条,几于通体无完肤。 余时愚陋无知,仅知朱子乃宋代大儒,又知读《论语》必兼读朱《注》;而毛氏何人,则不知也。 又其分类,如有关天文、地理、宫室、衣服之属,凡所讨论,余皆一无所知。 读其书,使余知学问之广大,若另见一新天地之存在。 越后读书渐多,知有所谓汉学、宋学之别。 又久之,读书益多,乃知即论考据训诂,清代治汉学诸儒未必是,朱《注》亦未必非。 其后几二十年,在北平书肆又购得毛氏《四书改错》之大字木刻本;再读之,乃知毛氏虽博辨,其书实不能如朱《注》之广大而精微。 回忆少年时初读此书之心境,不觉恍然自失。 盖清儒自号治汉学,门户之见甚深。 凡朱《注》错误处,积清儒二百数十年之搜剔抉发,几于尽加驳正,殆所谓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矣。 然亦有朱《注》正确,清儒存心立异,转以自陷。 时余在北平,见学者群推刘宝楠《论语正义》,鄙薄朱《注》不读。 心知其非,顾一时风气所趋,亦无法纠挽。 及抗战时在成都,病中读《朱子语类》,一日仅能读数条而止,倦即放置不读,亦不读他书。 约半年,读《语类》始毕。 乃知朱子注《论语》,于义理亦有错,并多错在性与天道等大纲节上。 此乃程 朱与孔孟学术思想分异所在,亦已多为清儒所纠弹。 然善言义理,仍推朱《注》,断非清儒所及。 故余数十年来,教人读《论语》,仍必教人兼读朱《注》。 惟学者治《论语》,先于朱《注》立基础,仍贵能进而多窥诸家之异说。 所谓诸家,有远在朱子之前,更多起于朱子之后。 苟非多窥异说,将不知朱《注》所误何在,更不知朱《注》所为精善独出于诸家之上者何在。 从来解说《论语》者多矣,几于每字、每句、每章必有异说。 每有异说,亦多在两三说以上。 惟学者治异说,切戒有好异心,切戒有好胜心。 贵能平心静气,以实事求是之心读之。 每得一异说,于文理文气上孰当孰否? 于考据训诂上孰得孰失? 于义理阐发上孰精孰粗? 贵能细心寻求。 《论语》本文,若平淡易简;然学者能循此求之,一说之外复有一说,众说纷纭,而各有所见,亦各有所据。 正在此等处,可以长聪明,开思悟,闻见日广,识虑日精。 仅于《论语》一书能如此求之,而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之进益,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有日新月异,益深益远,已臻于为学之上乘而初不自觉者。 然治《论语》之异说,亦不贵贪多,不贵欲速,不贵在限定年月以内,必尽搜《论语》之异说而遍治之。 只贵于朱《注》外,随时得一书、获一说,即取与朱《注》对比,通一说即获通一说之进益。 如此从容缓进,乃为可贵。 余自来香港,即有意为《论语》作一新解,虽尊朱《注》而不专守朱《注》,遇异说胜朱《注》者,尽改以从。 而亦欲仿朱《注》之力求简明,力求能深入而浅出,力求于义理、考据、辞章三方兼顾。 务求自中学生以上皆能通读,尤望成学之士读我注亦不以为鄙浅。 怀此心已久,屡易稿而皆未惬。 三年前在美国,积半年之力获成初稿。 后又再自校读,前年冬通读一过,去夏又再读一过。 一再细读,今已过半,多所改定,今冬当可付印。 自问此书,虽不能取朱《注》而代之,然读朱《注》者必当再读吾书,然后于《论语》易于有入门益进之望。 此则余之志愿所在也。 (原题《校庆日劝同学读〈论语〉并及〈论语〉之读法》,一九六二年九月在香港 新亚书院为孔诞及校庆作,载《新亚生活》五卷七期。 一九七四年编此书时,又并入《新亚生活》四卷五期《论语读法》一文,改为今题。) 发布时间:2025-05-29 15:26:26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17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