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二一 胡安国、胡寅、胡宏 内容: 胡安国字康侯,崇安人,学者称武夷先生。 他是洛学的私淑者。 曾为荆门教授,杨时来代,遂相识。 又从时识游酢、谢良佐。 良佐为德安宰,安国以湖北提举巡行所部,却请时作介绍书求见。 入境,邑人皆讶知县不接监司。 安国修后进礼,入门,见吏卒植立庭中,皆如土木偶人。 安国为之肃然起敬,遂正式问学。 谢良佐后来称他:如大冬严雪,百草萎死,而松柏挺然独秀。 使其困厄如此,乃天将降大任焉耳。 他已不及见程颐。 他自称:谢、杨、游三先生,义兼师友,然吾自得于《遗书》者为多。 朱震被召,问出处之宜。 先生曰:世间惟讲学论政,当切切询究。 至于行己大致去就语默之几,如人饮食,饥饱寒温,必自斟酌,不可决之于人,亦非人所能决也。 这正可看出他所谓自得之真受用。 他壮年曾观释氏书,后遂屏绝,尝曰:释氏虽有了心之说,然其未了者,为其不先穷理,反以为障,而于用处不复究竟。 又说:良知良能,爱亲敬长之本心。 儒者则扩而充之,达于天下。 释氏则以为前尘,为妄想,批根拔本而殄灭之。 二者正相反。 他著有《春秋传》,自负为传心要典。 吕祖谦曾说:胡文定《春秋传》,多拈出《礼运》天下为公意思。 蜡宾之叹,自昔前辈共疑之,以为非孔子语。 盖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而以尧、舜、禹、汤为小康,真是老聃、墨翟之论。 胡氏乃屡言《春秋》有意于天下为公之世,此乃纲领本原,不容有差。 其实安国《春秋传》,远本孙复尊王攘夷,旨在提倡大复仇之旨,而终以天下为公为归宿。 那是针对时局而又极富开阔的远见的。 但他因游酢之荐,误交秦桧,终失知人之明,成为晚年一遗憾。 胡寅字明仲,安国兄子,学者称致堂先生。 他生母以子多将不举,安国妻抱养之。 少年桀黠难制,安国闭之空阁,阁上有杂木,寅尽刻为人形。 安国因置书数千卷于阁上,年余,悉成诵。 他志节豪迈。 初擢第,张邦昌欲妻以女,拒不纳。 安国素善秦桧,及桧当国,寅与桧绝交,遂受贬谪。 朱熹尝说:致堂议论英发,人物伟然。 向常侍之坐,见其数杯后歌孔明《出师表》,可谓豪杰之人也。 他著有《崇正辩》,专辟佛徒报应变化之论,后人谓:当洛学陷入异端之曰,致堂独爝然不染,亦已贤哉! 胡宏字仁仲,安国次子,学者称五峰先生。 幼时尝见杨时于京师,后卒传父学,优游衡山二十余年,开南渡湖湘之学统。 他不满其兄寅,寅之学遂为所掩。 他著有《知言》,吕祖谦以为过于张载之《正蒙》。 朱熹说:《知言》中议论多病,又其辞意多急迫,少宽裕,良由务以智力探取,全无涵养之功,所以至此。 然其思索精到处,何可及也。 又说:五峰善思,然其思过处亦有之。 大抵熹之不满于《知言》,正犹二程之不满于《正蒙》。 此下摘录《知言》中几条,并附朱熹《疑义》,以见两家思想之异点。 《知言》曰: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 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谓必曰心,而不曰性,何也? 曰:心也者,知天也,宰万物以成性者也。 六君子,尽心者也,故能立天下之大本,人至于今赖焉。 不然,异端并作,物从其类而瓜分,孰能一之? 《疑义》曰:以成性者也,此句可疑。 又曰:论心必兼性情,某欲别下语云:性固天下之大本,而情亦天下之达道也。 二者不能相无。 而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而主性情者也。 六君子者,惟尽其心,故能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达道,人至于今赖焉。 今按:熹主张性禀赋自先天,宏则谓性亦完成于后天。 所以宏尽心以成性之说,熹认为可疑。 但熹之心、性、情三分说,性属先天,心亦属先天,则更无一包括心性更高的统一。 宏则专主心上讲,颇与陆王学派相近似。 晚明儒王夫之,可说是湖湘学派之后劲。 他极推崇张载之《正蒙》,也竭力发挥成性的说法,阐述精微,与宏《知言》大义可相通。 似乎《知言》较近于程颢,而《疑义》较近于程颐。 《知言》又曰: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进修君子,宜深别焉。 《疑义》曰:天理莫知其所始,其在人则生而有之。 人欲者,梏于形,杂于气,狃于习,乱于情而后有。 又曰:既谓之同体,则上面便著人欲二字不得。 当见本体实然,只一天理,更无人欲。 故圣人教人,只说克己复礼,教人实下工夫,去却人欲,便是天理,未尝教人求识天理于人欲汩没中也。 按:宋儒自程颢提出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之一语,此下诸儒讲学,遂多以天理立宗。 天理之相对面为人欲,宏却谓天理、人欲同体异用,同行异情。 后来陆王学派大体接受此见解。 清儒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更专拈此层透切发挥。 朱熹说:天理莫知其所始。 此即周敦颐无极而太极的说法。 若把一切人事原理,全要推溯到先天,势必达于渺茫难穷之一境。 所以二程不甚着意在此上探索。 他们并不认自己学问原自周敦颐,正在此等处。 到熹始重定宋学之传统,正式认二程之学源出自敦颐,实在是他从程颐格物穷理说再转一步,始转成他自己的一套。 他说:人欲者,梏于形,杂于气,狃于习,乱于情而后有。 于是遂把一切善尽归诸先天,一切恶全归于后天。 这虽像是从张载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的分别来,其实非张载之本义。 载只说太虚即气,而熹则主理在气中,两人的宇宙论本不同。 清初颜元,便专从气质之性这一点上攻击熹,与戴震异途而同归。 《知言》又曰:好恶性也,小人好恶以己,君子好恶以道,察乎此,则天理人欲可知。 《疑义》曰:好恶固性之所有,然直谓之性则不可。 盖好恶,物也,好善而恶恶,物之则也。 按:明儒王守仁以好恶即良知,实与《知言》好恶性也之说近。 《疑义》则谓好恶是物,即指其落于气质言,性则是好恶之天则。 若认好恶即性,便近于心学。 必谓好恶之天则始是性,才始是理学。 在此便见心学与理学之分途。 《知言》又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哉? 孟子之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不与恶对也。 又曰:或问:心有生死乎? 曰:无。 曰:然则人死其心安在? 曰:子既知其死矣,而问安在邪? 曰:何谓也? 曰:夫唯不死,是以知之,又何问焉? 曰:未达。 胡子笑曰:甚哉! 子之蔽也。 无以形观心,而以心观心,则知之矣。 《疑义》曰:性无善恶心无生死两章,似皆有病。 天地生物,人得其秀而最灵。 所谓心者,乃虚灵知觉之性,犹耳目之有见闻尔。 在天地则通古今而无成坏,在人物则随形气而有始终。 知其理一而分殊,又何必为是心无死生之说,以骇学者之听乎? 按:此处亦见心学与性学之分歧。 惟主心,故必言人心不死,其实即已通古今而言之。 王守仁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此犹言性无善恶。 故必待言成性,始成其至善之性也。 工夫全在心上用。 《疑义》认心为虚灵知觉,犹耳有听,目有视。 故性则至善,而心工夫则贵能格物穷理。 《知言》又曰:凡天命所有而众人有之者,圣人皆有之。 人以情为有累也,圣人不去情。 人以才为有害也,圣人不病才。 人以欲为不善也,圣人不绝欲。 人以术为伤德也,圣人不弃术。 人以忧为非达也,圣人不忘忧。 人以怨为非宏也,圣人不释怨。 然则何以别于众人乎? 圣人发而中节,众人不中节也。 中节为是,不中节为非。 是者为正,为善;非者为邪,为恶。 而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 《疑义》曰:此亦性无善恶之意,然不知所中之节,圣人所自为邪? 将性有之邪? 按:颜元曰:孔孟以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 《知言》指点出情、才、欲、术、忧、怨皆人所本有,不必憎而去之。 至于中节与不中节,依王守仁说,则我心之良知自知之。 此仍心学与性学之别。 性属天,心属人。 心学流弊,则尊人而蔑天。 《知言》又曰:问:为仁。 曰: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 曰:其体如何? 曰:仁之道宏大而亲切,知者可以一言尽,不知者虽设千万言亦不知也。 能者可以一事举,不能者虽指千万事亦不能也。 曰:万物与我为一,可以为仁体乎? 曰:子以六尺之躯,若何而能与万物为一? 曰:身不能与万物为一,心则能矣。 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变万生,子若何而能与之为一? 他曰,问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 以放心求心,可乎? 曰:齐王见牛而不忍杀,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间而见者也。 一有见焉,操而存之,存而养之,养而充之,以至于大。 大而不已,与天同矣。 此心在人,其发见之端不同,要在识之而已。 《疑义》曰: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此语大可疑。 又曰:知其放而求之,心在是矣。 今于已放之心,不可操而复存者,置不复问,乃俟异时,见其发于他处而后从而操之,则未见之间,此心遂有间断,无复有用功处。 于其本源全体,未尝有一日涵养之功,便欲扩而充之,与天地同大,窃恐无是理也。 又曰:圣门之教,详于持养,略于体察,与此章意正相反。 必欲因苗裔,识根本,孰若培其根本而听其枝叶之自茂邪? 按:《知言》此条,大体本程颢《识仁篇》。 朱熹与张栻,为此问题,曾经长期之研讨;而此处熹所说,则是主张存养应先于察识,实与程颢《识仁篇》有歧见。 后来明代浙中王门与江右王门之争论,也集中在这点上。 大抵宋明理学在理论上,有朱、陆之异同。 而在工夫上,则最要者即是此处所举胡、朱之异见。 浙中偏近胡,江右偏近朱,东林高攀龙也近朱。 熹在此等处,遂完成他细密广大的系统;而宏之所说,则似近偏薄了。 这亦是宋明理学绝大争论一要点。 后人都注意在朱、陆异同上,把此一节未免忽略了。 《知言》又曰:有是道,则有是名,圣人指明其体曰性,指明其用曰心。 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 圣人传心,教天下以仁也。 《疑义》曰:今欲颇改其语云: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 心主性情,故圣人教人以仁,所以传是心而妙性情之德。 按:《知言》认心性为一体,《疑义》则认心性有分别。 熹初亦从宏说,以心为已发,以性为未发,后始采张载心统性情说,遂成如上举《疑义》之所云。 这亦是熹极费斟酌处。 这里,他思想的转变,须细看他与张栻往复书札之讨论。 熹《知言疑义》又总括地批评说:知言可疑者,大端有八。 性无善恶(一),心为已发(二),仁以用言(三),心以用尽(四),不事涵养(五),先务知识(六),气象迫狭(七),语论过高(八)。 明儒黄宗羲又综合熹意,谓:会而言之,三端而已。 性无善恶,一也。 心为已发,故不得不从用处求尽。 仁,人心也,已发言心,故不得不从用处言仁。 二者同条,二也。 察识此心而后操存,三也。 其下二句,则不过辞气之间。 心为已发,亦自伊川初说,有凡言心皆指已发而言,以其未定者为定尔。 察识此心而后操存,善观之,亦与明道识仁无异。 不善观之,则不知存养之熟自识仁体。 有朱子之疑,则胡氏之说,未始不相济。 这里是宗羲有意作调人。 实则湘学胡宏一派在当时,有其独特之思路。 朱熹学术乃由胡宏转回到程颐。 我们也可说,没有胡宏一番新意见,将转不出后面朱熹那样的大系统。 这一层将互见于下张栻、朱熹章。 发布时间:2025-06-03 16:36:41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27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