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二六 陈亮 内容: 宋学开始便喜欢讲传统,到朱熹才开始为宋学排定一新传统。 但同时陆九渊便反对,他自己说,自己学问直传自孟子。 但朱、陆异见,还是在理学内部的异见;浙学则从史学上来反对朱熹新传统。 首先我们将述及陈亮,他不赞成朱熹把儒学传统远从战国直接到宋代,而把汉唐诸儒全摈于门外。 亮字同甫,永康人,学者称龙川先生。 他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 孝宗初年,与金约和,天下欣然幸获苏息,亮独以为不可,上《中兴五论》,不报。 又尝圜视钱塘,喟然叹曰:城可灌尔! 盖以地下于西湖也。 嗣后又诣阙上书,谓:请为陛下陈国家立政之本末,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今日大有为之机。 孝宗为之赫然震动。 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将擢用,大臣交沮。 复上书言三事,孝宗终欲官之,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以博一官? 亟渡江而归。 落魄醉酒,醉则戏为大言,屡下狱,几得祸,幸辛弃疾、罗点诸人救之得免。 自以豪侠遭大狱,归益励志读书,其学自孟子后惟推王通。 尝曰: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杪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主,睟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 至于堂堂之陈,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 孝宗内禅,光宗不朝重华宫,亮以进士对策,有岂徒以一月四朝为京邑美观之语,光宗大喜,擢第一。 时亮已暮年,为之惊喜备至,至于对弟感泣,相约以命服共见先人于地下,识者笑之。 就正统理学论,陈亮自是一修养不到家的人,甚至可说是无修养的人。 不然,何至临老得一个状元,就使他感激涕零呢? 而且他的对策,也确实大可议。 所以朱熹要说他是在利欲胶漆盆中。 也有人说他:上书气振,对策气索,盖要做状元。 这些话全不虚。 但他对当时理学家的攻击,却也直率而恣肆,不能说没有他一番的道理。 他首先提出了人与儒之辨。 他说:天地人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 圣人,人之极则也。 如圣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者则曰:亦可以为成人。 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 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 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该不尽之嫌矣。 学者所以学为人也,岂必其儒哉? 子夏、子张、子游,皆所谓儒者也。 学之不至,则荀卿有某氏贱儒之说。 《论语》一书,只告子夏以汝为君子儒,其他亦未之闻也。 管仲尽合有商量处,毕竟总其大体,却是个人,当得世界轻重有无,故孔子曰:人也。 亮之不肖,于今世儒者无能为役,然亦自要做个人,非专循管、萧以下规摹也。 正欲搅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 他着重这一点,才提出他对于所谓气质之性的抗议。 他说: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 譬之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于本质之外换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 故浩然之气,百炼之血气也。 使世人争骛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之所以引之者亦过矣。 这些话全都说中要害处。 他提出了对世事的着重于适用,来代替正统宋学对心性之涵养与察识,于是遂别成一番议论与见解。 他说:为士以文章行义自名,居官以政事书判自显,各务其实,而极其所至,各有能有不能,卒亦不敢强也。 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懿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 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 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 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 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 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终于百事不理而已。 及其徒既衰,熟视不平者合力共攻之,无须之祸,滥及平人,而予于其中受无须之祸尤惨。 这些话里,他也自有曲饰处。 他制行不检,屡蒙奇祸,不该推诿说是中了无须之祸。 但从他话中,却可看出正统宋学末流之颓势,及当时人不满不平之反响。 依亮所说,也不过要重返到初期宋儒的规模。 但初期宋儒没有中期以下一番演进,也说不出陈亮这些话。 他又向朱熹提出他有名的所谓王霸义利之辨。 他说: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 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 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使人不能心服。 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长久。 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 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 于是曰: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 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 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 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 依亮意,历史常是在演进,既说是天地间有此一道统,便不该把汉唐单独摈斥在此道统外。 所以他说: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 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 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 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 夫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非谓其舍人而为道也。 若谓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 使人人可以为尧,万世皆尧,则道岂不光明盛大于天下。 使人人无异于桀,则人纪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废亦已久矣。 天地而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也。 人心而可牵补度日,则半死半活之虫也。 道于何处而常不息哉? 惟圣人为能尽伦,自余于伦不尽,而非尽欺人以为伦也。 惟王为能尽制,自余于制有不尽,而非尽罔世以为制也。 乌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长世乎? 其实他和熹立场本不同。 熹所讲侧重在每一个人的心性修养上,因此要为此种修养建立一最高的标准。 他所讲是历史时会整个的运行,便像不要有所谓个人修养的最高标准了。 所以他又说:亮大意以为本领闳阔,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 有本领,无工夫,只做得汉唐。 而秘书指熹必谓汉唐并无些子本领,只是头出头没,偶有暗合处,便得功业成就,其实则是利欲场中走。 使二千年之英雄豪杰,不得近圣人之光。 天地之间,何物非道? 赫日当空,处处光明。 闭眼之人,开眼即是。 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乎? 眼盲者摸索得着,故谓之暗合,不应二千年之间,有眼皆盲也。 亮以为后世英雄豪杰之尤者,眼光如黑漆,有时闭眼胡做,遂为圣门之罪人。 及其开眼运用,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 天地赖以撑持,人物赖以生育。 今指其闭眼胡做时,便以为盲,无一分眼光。 指其开眼运用时,只以为偶合,其实不离于盲。 嗟呼冤哉! 彼直闭眼耳,眼光未尝不如黑漆也。 况夫光如黑漆者,开则其正也,闭则霎时浮翳耳。 仰首信眉,何处不是光明? 使孔子在时,必持出其光明,以附于长长开眼者之后,则其利欲一时涴世界者,如浮翳尽洗而去之。 天地清明,赫日长在,不亦恢廓洒落闳大而端正乎? 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长在,只是这些子殄灭不得者,便以为古今秘宝。 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 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 画界而立,一似结坛。 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 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 这些好说话,且与留着妆景足矣。 秘书亦何忍见二千年间世界涂涴,而光明宝藏,独数儒者自得之,更待其时而若合符节乎? 点铁成金,正欲秘书诸人相与洗净二千年世界,使光明宝藏长长发见。 不是只靠这些以幸其不绝,又诬其如缕也。 他这些话,实在也有他一番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时陈傅良批评两家说: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此同甫之说也。 如此则三代圣贤,枉作工夫。 功有适成,何必有德? 事有偶济,何必有理? 此晦庵之说也。 如此则汉祖唐宗,贤于仆区不远。 盖谓二家之说,皆未得当。 此后明儒黄宗羲又为此公案下评判,他说:止斋陈傅良之意,毕竟主张龙川一边过多。 夫朱子以事功卑龙川,龙川正不讳言事功,所以终不能服龙川之心。 不知三代以上之事功,与汉唐之事功,迥乎不同。 所谓功有适成,事有偶济者,亦只汉祖唐宗一身一家之事功耳。 统天下而言之,固未见其成且济也。 以是而论,则言汉祖唐宗不远于仆区,亦未始不可。 宗羲著有《明夷待访录》,列论历代制度,而始以《原君》《原臣》《原法》三篇。 他始从历史眼光事功立场来再拥护朱熹,作更进一层的发挥。 但其实他的说法,陈亮同时叶适已说过。 叶适说:以势力威力为君道,以刑政末作为治体,汉之文、宣,唐之太宗,虽号贤君,其实去桀、纣尚无几。 立论之苛,尤严于熹。 但我们今日,不妨再作一审量。 纵使说汉祖唐宗全是些私心,究竟也不能说汉唐两代人物,全都闭着眼,都在给汉祖唐宗牵着鼻子走,全只是利欲私心,奴才气息。 那时一切制度,便全没有天理,或仍是偶而与天理相暗合。 所以陈亮这番话,依然有他的特见。 近代人一面看不起程朱的理学,一面却仍抱着程朱旧态度。 他们认为只有近代西洋才是充满着光明,一切是天理,而中国自秦以下,便真如亮所谓架漏过时,牵补度日了。 天地则一片漆黑,世界则通体涂涴。 今试重读亮所谓因吾眼之偶开,得不传之绝学,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画界而立,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这些话,却不料当前仍见此景象,而有尤甚焉者。 但亮许多话,究竟着意在推倒,并没有开拓。 我们若从他话再回头看陆九渊与王守仁,应该更多些解悟。 发布时间:2025-06-03 17:06:1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27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