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傅斯年 内容: 18961950初字梦簪,字孟真,山东聊城人。 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学术领导人。 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办者。 组织了第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殷墟甲骨发掘,其后先后发掘十五次,大大推动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和商代历史的研究。 我度速积体乘以,产生一种伟大的动量,可以压倒一切! 文学革新申义中国文学之革新,酝酿已十余年。 去冬胡适之先生草具其旨,揭于《新青年》,而陈独秀先生和之。 时会所演,从风者多矣。 蒙以为此个问题,含有两面。 其一,对于过去文学之信仰心,加以破坏。 其二,对于未来文学之建设,加以精密之研究。 过去文学,乃历史上之出产品。 其不全容于今日,自不待智者而后明。 故破坏一端,在今日似成过去,但于建设上讨论而已。 然以愚近中所接触者言之,国人于此抱怀疑之念者至多。 恶之深者,斥为邪说,稍能容者,亦以为异说高论,而不知其为时势所造成之必然事实。 国人狃于习俗,此类恒情,原无足怪。 然欲求新说之推行,自必于旧者之不合时宜处,重申详绎,方可奏功。 然则破坏一端,尚未完全过去。 此篇所说,原无宏旨,不过反复言之,期于共喻而已。 本篇所陈,纷杂无次,综其大旨,不外三端。 一为理论上之研究。 就文学性质上以立论,而证其本为不佳者。 二为历史上之研究。 泛察中国文学升降之历史,而知变古者恒居上乘,循古者必成文弊。 三为时势上之研究。 今日时势,异乎往者。 文学一道,亦应有新陈代谢作用。 为时势所促,生于兹时也。 此外偶有所涉,皆为附属之义。 今试作文学之界说曰:文学者,群类精神上之出产品,而表以文字者也。 此界说中有群类精神上出产品之总(Genus),与表以文字之差(Difference)。 历以论理形式,尚无舛谬。 文学之内情本为精神上之出产品,其寄托之外形本为文字。 故就质料言之,此界说亦能成立。 既认此界说为成立,则文学之宜革不宜守,不待深思而解矣。 文学特精神上出产品之一耳(Genus必为复数)。 他若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皆群类精神上出产品也。 以群类精神为总纲,而文学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为其支流。 以群类精神为原因,而文学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为其结果。 文学既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同探本于一源,则文学必与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交互之间有相联之关系。 易言之,即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之性质皆为可变者,文学亦应为可变者。 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为时势所迫概行变迁,则文学亦应随之以变迁,不容独自保守也。 今知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性质本为变迁者,则文学可因旁证以审其必为变迁者。 今日中国之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皆为时势所挟大经变化,则文学一物,不容不变。 更就具体方面举例言之,中国今日革君主而定共和,则昔日文学中与君主政体有关系之点,若颂扬铺陈之类,理宜废除。 中国今日除闭关而取开放,欧洲文化输入东土,则欧洲文学中优点为中土所无者,理宜采纳。 中国今日理古的学术已成过去,开放后的学术将次发展,则于重记忆的古典文字,理宜洗濯,尚思想的益智文学,理宜孳衍。 且文学之用,在所以宣达心意。 心意者,一人对于政治风俗社会学术等一切心外景象所起之心识作用也。 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一切心外景象俱随时变迁,则今人之心意,自不能与古人同。 而以古人之文学达之,其应必至于穷。 无可疑者。 知政治社会风俗学术等应为今日的而非历史的,则文学亦应为今日的而非历史的。 晚周有晚周特殊之政俗,遂有晚周特殊之文学。 两汉有两汉特殊之政俗,遂有两汉特殊之文学。 南朝有南朝特殊之风俗,遂有南朝特殊之文学。 降及后代,莫不如此。 理至明也。 且精神上之出产品,不一其类,而皆为可变者。 故由其所从出之精神,性质变动,迁流不居。 子生于母,自应具其特质。 精神生活本有创造之力。 故其现于文学而为文学之精神也,则为不居的而非常住的、无尽的而非有止的、创造的而非继续的。 今吾党所以深信文学之必趋革新,而又极望其革新者,正所以尊崇吾国之文学、爱护吾国之文学,推本文学之性质,可冀其辉光日新也。 或者竟欲保持旧观,以往古之文学,达今日之政俗学问。 一闻革新之论,实不能容。 揆彼心理,诚谓今日以往之文学,造乎其极,蔑以加矣。 夫造乎其极,蔑以加者,止境也,即死境也。 口持保存国粹之言,乃竟以文学末日待之。 何不肖不祥至于斯也。 保存国粹之念,谁则让人。 惟其有保存国粹之念,而思所以保存之道,然后有文学革新之谈。 犹之欲保存中国,然后扑满清政府而建共和耳。 中夏文学之殷盛,肇自六诗,踵于楚辞(此就屈宋而言,不包汉世楚辞)。 全本性情,直抒胸臆,不为词限,不因物拘。 虽敷陈政教,褒刺有殊,悲时悯身,大小有异。 要皆因情生文,而情不为文制也。 惟其以感慨为主,不牵词句,不矜事类,故能吐辞天成,情意备至。 而屈宋之文,遂能决乎若翔风之运轻赧,洒乎若元泉之出乎蓬莱而注渤懈。 降及汉世,政教失而学术息,章句兴而性灵蔽。 武功方张,吐辞流于夸诞。 小学深修,奇字多入赋篇。 独夫在上,谀声大作。 心灵不起,浮泛成文。 故能义贫而词富,情寡而文繁。 炫耀博学,夸张声势,大而无当,放而无归,瓠落而无所容。 于是六义大国,夷为三仓附庸,抒情之文,变作隶胥之录。 相如唱之,杨雄和之,犹然天下从风,斯文敝之始也。 东京以还,此道更盛。 京都之制,全无性灵。 堆积为工,诞夸成性。 而性灵亦为文词所拘,末由发展。 建安黄初之间,曹王特出。 子建之诗,直追枚李。 仲宣之赋,大革汉风。 浮词去而气质尚,上跻乎变风变雅之间,非舍本逐末之赋家所能比拟。 诚文学界中一大革新,亦是文学一大进化。 无如狂澜方挽,迷途又生。 渡江而后,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文学依附玄家,不能自立。 谢容易以光景之文,斯足美矣。 而乃启心闲绎,托辞华瞻,巧倚迂回,晦涩费解。 以贵族之习气,合山林之幽阻,不谓为文弊不可也。 则有吟咏性情,反贵用事。 天才短谢,物类乃崇。 崎岖牵引,拘挛补衲,唯睹事类,顿失精彩。 大明太始中,文章殆同书按矣。 又如沈约制韵,使文徒多拘忌,伤其真美。 性灵汩没,不知其几何也。 简文变古,淫艳当途。 声色使人目悬,荡情致人心乱。 岂仅害于文章,亦大伤于世道。 徐庾承其流化,辞重情轻之倒置,积重难返矣。 其于六代之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辟致远之境,不染断辞之病,起江东之独秀者,则陶潜其人也(以上略本钟嵘、刘勰二家言及五代诸史传论)。 隋唐之间,清风乃振。 炀帝太宗皆有变古之才。 而开元之间,李、杜挺起,除六朝之文弊,启文囿之封疆,性灵大宏矣。 降及元和,微之宫词,妇人能解,香山乐府,全写民情。 革险阻而趋平易,舍小己以入群伦。 又有昌黎柳州,作范其间,除人造之俪辞,反天然之散体。 论其造诣所及,柳则大启后世小说家刺时之旨(唐代小说本盛,然柳州之旨,却与当时芜滥卑劣者不同),又为持论者示精确之准的。 韩则论文论学,皆启有宋一代之风化(别有详论),于骈体横被一世之际,独不惜人之大怪。 于是开元元和之间,诗文俱革旧观。 言乎文情,靡靡者易为积健,拘文者易为直抒,辞重者易为情重。 体渐通俗,市语入文。 况述社会,略见端倪。 言乎文体,又多有创作。 七言长风,至李杜始成体制,至香山乃能纪事。 七律排律虽不始于此时,而创作奇格,实出杜公。 太白古乐府,尤复一篇一格,句法长短参差,竟空前而绝后。 又汉乐府之遗意,久已乖亡。 晋宋以降。 庙堂之制,则摹古不通,燕寝之作,则轻艳浮浅。 唐世词张而乐离,乐府之为用已不可存。 太白香山独创新声以应之,后世名之曰词,遂成宋金元明新文学之前驱,斯又足贵也。 然则开元元和之间,又为文学界中一大革新,亦是文学一大进化。 旷观此千年中,变古者大开风流,循旧者每况愈下。 文学不贵师古,不难一言断定也。 历观楚汉至今二千年中文学升降之迹,则有因循前修,逐其末流,而变本加厉者。 若扬马之承屈景,南朝之承魏晋,北宋吴蜀六士之承韩公。 皆于古人已具之病,益之使深,终以成文弊。 又有不辟新境,全摹古人,若明清二代诸家之复古,极其能事,不过优孟衣冠,而其自身已无存在之价值,更何论乎性情之发展? 别有挟古人之糟粕,当风化之己沫,斫成新体,专刻皮鞟。 如樊南之四六、欧王之宋骈,内心疲苶不存,岂有不枯薄者耶。 至为曹王变古,独开宗风。 李杜韩柳,俱启新境。 宋词元曲,尤多作之自我。 惟其不袭古人,故能独标后代也。 凡此四格,因革各异,良劣有殊。 宏治嘉靖复古之风,至今未斩。 虽所托因人不同,其舍己则一。 不以摹拟为门径,竟以摹拟为归宿。 纵能希抗古人,亦仅为其奴隶(词曲本宋元新文学,自明清复古家作之,亦复同流合污),斯乘之最下者也。 若夫刻其皮鞟,逐其末流,一则徒辨乎体貌,一则流连而忘归,亦非宏宝之涂也。 此三者均未脱离古人,其能附骥尾而行以传于后者,幸也。 明清复古之文,尤少谈之者。 既无殊特之点,更无殊特之位置。 而今之感人犹复以步趋古人为名高,岂非大左乎。 革新诸家,亦多诡词复古。 故太白则曰:圣代复远古,垂衣贵清真。 昌黎则曰:非两汉之书不敢观。 词曲不袭前人矣,犹装其门面曰:古乐府之遗。 斯由贵古贱今,华人恒性。 语人自作古始,听者将掩耳而走,何如因利乘便,诡辞以为名高乎。 且所谓变古者,非继祖龙以肆虐。 束文藉而不观。 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 尽可取为我用。 但能以我为本,而用古人,终不为古人所用,则正义几矣。 《易》曰:革之时义大矣哉。 变动不居,推陈出新。 今虽无人提倡文学革命,百时势要求,终不能自已也。 古典文学所由成立之历史,殊不足观也。 周秦诸子动引古人,凡所持论,必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 此则求征以信人,取喻以足理,庄子所谓重言与后世之古典文学渺不相涉者也。 自西汉景武以降,辞赋家盛起。 虽具瑰玮之才,而乏精密之思。 欲为无尽之言,必敷枝叶之辞。 义少文多,自当取贵于事类。 事类客也,今则变为主。 所以足言也,今则言足犹取事类。 壅肿不治尾大不掉之病,此其肇端也。 又词赋家之意旨,原不剀切。 取用于质言,将每至于词穷,幸能免于词穷,亦未足以动人。 故利用事类之含胡,以为进退申缩之地,利用事类之炜烨,以为引人入迷之方。 此古典文学所由成立之第一因也。 两汉章句之儒,博于记诵,贫于性情。 发为文章,自必炫其所长,藏其所短。 引古人之言以为重,取古人之事以相成,当其能事于事古,其流乃成堆砌之体。 斯风流传,久而不沫。 于是书按之文,字林之赋,充斥于文苑。 京都之作,人且以方物志待之矣。 此古典文学所由成立之第二因也。 魏晋以降,浮夸流为妄言。 禹域未一,而曰肃慎贡矢,夜郎请职。 克敌未竟,而曰斩俘部众,以万万计。 但取材于成言,初无顾于事实。 则直为古人所用。 而不能用古人矣。 斯习所被,遂成不作直言,全以古事代替之风。 此古典文学所由成立之第三因也。 降及齐梁,声律对偶,刻削至严。 取事取类,工细已深。 概以故事代今事。 不容质说。 古典文学之体于是大定。 自斯而后,众家体制,为古典主义所范者多矣。 寻其流弊,则意旨为古典所限,而莫能尽情。 文词为古典所蔽,而莫由得真。 发展性灵之力为记忆古典所夺,而莫能尽性,文以足言之用,全失其效,且反为言害矣。 故综此四端,可一言以蔽之,曰,舍本逐末而已。 今文学所以急待改革者,正求置末务本。 于此舍本逐末之古典文学,理宜加以掊击。 然用古典能得足志足言之效者,即不可与古典文学同在废置之例。 古典原非绝对不可用,所恶于古典者文学,为其专用古典而忘本也。 陈仲甫先生曰:行文本不必禁止用典,惟彼古典主义,乃为典所用,而非用典也,是以薄之耳。 诚深得其情之言也。 欲知今后文言之宜合,当先知上古文言何由分判。 太古文言,固合而不离也。 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正由以语入文,古今语异,乃不可解耳(今人恶白话,以为不古。 而中国第一部书即以白话为之,托词名高者其可以已乎)。 古人竹简繁重,流传端赖口耳。 欲口耳之易传,必巧饰其词。 杂以骈句,润以声节。 浸成修整之文,渐远天然之语。 不观《尚书》之多韵语偶辞乎,斯文言分离第一步也。 周承二代之后,郁乎其文。 大夫行人,多闻博古,自能吐辞温润,动引故言。 孔子谓诵诗可以专对,专对之尚文可知也。 《左传》载行人之语多有雷同者,其刻画可知也。 士夫之言日美,遂为文章之宗,农牧之言仍质,乃成市语之体。 斯文言分离第二步也。 秦汉以还,动多师古,不敢如晚周之世,以当时语言为文章(诸子之中,自荀子等数家外,多用当时通用之语著之竹帛,即《论语》亦然也)。 而文言分离之象大定。 斯其第三步也。 然汉魏六朝之文,内情终不远离于语言。 《史记》《汉书》,多载彼时市语,学者诂经,好引当代方言。 二陆往来之书,竟通篇为白话焉。 魏晋以降,文章典丽,语言称是。 《晋书》《博物志》《世说新语》等所载当时口语,少因笔削,概由直录。 齐梁韵学入文,亦入于语。 周徒颙之,双声叠韵,铿锵其语言。 至于隋唐,此风不替。 李密隔河数宇文化及罪,化及不解,曰:何须作书语耶。 化及粗顽,自不解书语,然密既腾诸口说,必彼时上流用之也。 循上所言之事实以观察之,可得四间。 第一,中国语之言文分离,强半为贵族政体所造成。 贵族之性,端好修饬,吐辞成章,亦复如是。 今苟不以高华典贵为文章之正宗,即应多取质言。 且贵族之政,学不下庶人,文言分离,无害于事也。 今等差已泯,群政艾兴。 既有文言通用于士流,复有俗语传行于市民,俗语著之纸墨,别为白话文体。 于是一群之中,差异其词。 言语文章之用,固所以宣情,今则反为隔陔情意之具。 与其樊然淆乱,难知其辨,何若取而齐之,以归于一乎。 第二,语文体貌虽异,而性情相关。 一代文辞之风气,必随一代语言以为转变。 今世有今世之语,自应有今世之文以应之,不容借用古者。 与其于今世语言之外,别造今世之文辞,劳而无功,又为普及智慧之阻,何如即以今世语言为本,加以改良,而成文言合一之器乎。 第三,《论语》所用虚字,全与《尚书》违。 屈景所用,若羌些者,又为他国所无。 彼所以勇于作古者,良由声气之宣,非已死虚字所能为。 故不以时语为俚,不以方言为狭。 惟其用当时之活虚字,乃能曲肖神情,此白话优于文言一巨点也。 第四,《史记》《汉书》以下,何以必杂当代白话,二陆书简,何以必用市语。 岂非由白话近真,文言易于失旨乎。 《史记》云,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汉书》易为文言,朵气极矣。 且宋人语录,全以白话为之。 议者将曰,理学家不重文章也,从事文辞,劳费精神,有妨于研理也,玩物而丧志也。 此皆浅言也,文不尽言,言不尽意。 言语本为思想之利器,用之以宣达者。 无如思想之体,原无涯略,言语之用,时有困穷。 自思想转为言语,经一度之翻译,思想之失者,不知其几何矣。 文辞本以代言语,其用乃不能恰如言语之情。 自言语专为文辞,经二度之翻译,思想之失者,更不知其几何矣。 苟以存真为贵,即应以言代文。 一转所失犹少,再转所失遂巨也。 且唐宋诗人,多用市语,词曲之体,几尽白话,固为其切合人情。 以之形容,恰得其宜,以之达意,毕肖心情。 今犹有卑视白话者,岂非大惑乎。 今世流行之文派,得失可略得言。 桐城家者,最不足观,循其义法,无适而可。 言理则但见其庸讷而不畅微旨也,达情则但见其陈死而不移人情也,纪事则故意颠倒天然之次叙以为波澜,匿其实相,造作虚辞,曰,不如是不足以动人也。 故析理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文学家固有异夫理学也。 疏证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文章家固有异夫朴学也。 抒感之文,桐城家不能为,则饰之曰,古文家固有异夫骈体也。 举文学范围内事,皆不能为,而忝颜曰文学家。 其所谓文学之价值,可想而知。 故学人一经瓣香桐城,富于思想者,思力不可见,博于学问者,学问无由彰。 长于情感者,情感无所用。 精于条理者,条理不能常。 由桐城家之言,则奇思不可为训,学问反足为累。 不崇思力,而性灵终归泯灭。 不尚学问,而智识日益空疏。 托辞曰庸言之谨,实则戕贼性灵以为文章耳。 桐城嫡派无论矣。 若其别支,则恽子居异才,曾涤笙宏才,所成就者如此其微,固由于桎梏拘束,莫由自拔。 钱玄同先生以为谬种,盖非过情之言也。 世有为桐城辩者,谓桐城义法,去泰去甚。 明季末流文弊,一括而去之。 余则应之曰,桐城遵循矩矱,自非张狂纷乱者所可呵责。 然吾不知桐城之矩矱果何矩矱也。 其为荡荡平平之矩矱,后人当遵之弗畔。 若其为桎梏心虚戕贼性情之矩矱,岂不宜首先斩除乎。 中国本为单音之语文,故独有骈文之出产品。 论其外观,修饬华丽,精美绝伦。 用为流连光景凭吊物情之具,未尝无独到之长也。 然此种文章,实难能而非可贵,又不适用于社会。 将来文学趋势大迁,只有退居于历史上艺术之地位,等于鼎彝,供人玩好而已。 且骈文有一大病根存,即导入伪言是也。 模棱之词,含胡之言,以骈文达之,恰充其量。 告言之文,多用骈体,利其情之易于伸缩,进退皆可也。 今新文学之伟大精神,即在篇篇有明确之思想,句句有明确之义蕴,字字有明确之概念。 明确而非含胡,即与骈文根本上不能相容。 尚旨而不缛辞,又与骈文性质上渺不相涉。 况含胡模棱,无信之词也。 专用譬况,遁辞之常也。 骈文之于人也,教之矜伐,诲之严饰,启其意气,泯其懿德。 学之而情为所移,便将与鸟兽草木虫鱼不群,而不与斯人之徒相与。 欲其有济于民生,作辅于社会,诚万不可能之事。 而况六朝文人,多是薄行,鲜有令终。 诵其诗,读其文,与之俱化。 上焉者,发为游仙之想,中焉者,流成颓唐之气,下焉者,浸变淫哇之风。 今欲崇诚信而益民德,写人生以济群类,将何用此骈体为也。 龚定庵久与汪容甫、魏默深号称三家,今更磅溥海内,寻其独立不羁,自作古始,曷尝不堪服膺。 生逢桐城滑泽文学盛行之日,又当试帖四六混合体之骈文家角立之时,独能希抗诸子,高振风付,可以为难矣。 然而佶屈聱牙,不堪入口,既乖字妖之条,又违易造难识之戒。 故为惊众之言,实非高人之论,多施僻隐之字,又岂达者之为。 用辞含胡,等于骈体,庞然自大,类于古文。 文章本以宣意,何必深其壁垒乎。 张皋文等好作难解之文,固可与龚氏齐视。 余尝读其赋《钞序》《黄山赋》诸篇,几乎不能句读。 穷日夜力以释之,及乎既解,则又卑之无甚高论,果何用此貌似深奥者为也。 故龚氏之变当时文体则是矣,惜其所变者未当。 彼龚氏者,文学界中不中用之怪杰也。 自汪容甫李申耆标举三国晋宋之文,创作骈散交错之体,流风所及,于今为盛。 章太炎先生其挺出者也。 盖汉人制文,每牵于章句。 梁后俪体,专务乎雕琢。 唐宋不免于粗犷。 清代尽附于科举(散文与八比合,骈文与试帖诗赋合)。 以三国晋宋疏通致远之文当之,则皆望风不及。 苟非物换时移,以成今日之世代者,虽持而勿坠可也。 无若时势之要求,风化之浸变,陈词故谊,将不适用于今日。 魏晋持论,固多精审,然以视西土逻辑家言,尚嫌牵滞句文,差有浮辞。 其达情之文,专尚风容色泽放旷精清,衡以西土表象写实之文,更觉舍本务末,不切群情。 故论其精神,则意度格力,固无取焉。 论其体式,则简慢舒徐,斯为病矣。 况文学本逐风尚为转移,今不能以《世说新语》为今后之风俗史,即不能以三国晋宋文体为今后之正家,理至显也。 西方学者有言:科学盛而文学衰。 此所谓文学者,古典文学也。 人之精力有限,既用其精力于科学,又焉能分神于古典,故科学盛而文学衰者,势也。 今后文学既非古典主义,则不但不与科学作反比例,且可与科学作同一方向之消长焉。 写实表象诸派,每利用科学之理,以造其文学,故其精神上之价值有迥非古典文学所能望其肩背者。 方今科学输入中国,违反科学之文学,势不能容,利用科学之文学,理必孳育。 此则天演公理,非人力所能逆从者矣。 平情论之,纵使今日中国犹在闭关之时,欧土文化犹未输入,民俗未丕变,政体未革新。 而乡愿之桐城,淫哇之南社,死灰之闽派,横塞域中。 独不当起而翦除,为末流文弊进一解乎。 而况文体革迁,已十余年,辛壬之间,风气大变。 此酝酿已久之文学革命主义,一经有人道破,当无有间言。 此本时势迫而出之,非空前之发明,非惊天之创作。 始为文学革命论者,苟不能制作模范,发为新文,仅至于持论而止,则其本身亦无何等重大价值,而吾辈之闻风斯起者,更无论焉。 若于此犹存怀疑,非拘墟于情感,即阙乏于长识。 此篇所言,全无妙义,又多盈辞,实已等于赘旒。 今后但当从建设的方面有所抒写。 至于破坏既往,已成定论,不待烦言矣。 (原载《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1918年1月15日)青年的两件事业昨天是五月初四。 回想去年到现在,已经一整年了。 追虑起来,千头万绪,所以有些坐不宁静,和两位朋友一位是刘半农先生跑到里去濛公园,无聊了一阵。 回来还是不宁静,想了许多,今天把一小部可以写下的写下。 青年以外的中国人是靠不住的了,但现在青年,将来又是怎么样? 天地间的事,本来不能突然变质的,我们一方受遗传的支配,一方受环境的包围,但凡科学的公例不虚,自然有很大的危险在前面。 社会是个人造成的,个人的内心就是一个小社会。 所以改造社会的方法,第一步是改造自己。 人的精神的小大,简直没有法子量去;以强意志炼它,它就可以光焰万丈,所以看来好像不济的人,未尝不有成就惊天的事业的可能;不炼它它会枯死,所以清风亮节的人,常常不生产一点东西。 所以我对于青年人的要求,只是找难题目,先去改造自己。 这自然不是人生的究竟,不过发轨必须在这个地方。 若把这发轨的地方无端越过去,后来就有貌似的成就,也未必倚赖得过。 所以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以坚强的意志,去战胜环境的艰难;就是没有艰难的环境,也要另找艰难的环境,决不可以趋避的方法,去躲环境的艰难;就是有不艰难的环境,不要就此苟且下去。 看看民国的先烈,做的是些什么事? 革命时候,是怎样牺牲? 革命以前是怎样牲牺? 但结果造就出来的怎么样? 这是一个这样的民国! 但这一个民国的代价,已经如许之大了。 那些先烈的行事,从现在想来,真是可望不可及了。 请问现在这个时代,向我们青年所要求的事业,是否和这样的民国的分量相等? 恐怕要重无数倍吧? 但请问这个时候的青年,和那个时候的青年努力的分量差多少? 事业加重了,努力也要加重的。 那个时候的事业是什么? 是革索虏的命。 现在的事业是什么? 是无中生有的造社会。 这两件事的难易可以不假思索而下一判断的。 但所谓无中生有的造社会,看来好像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须加以解说。 请问中国有不有社会? 假使中国有社会,决不会社会一声不响,听政府胡为,等学生出来号呼。 假使中国有社会,决不会没有舆论去监督政府。 假使中国有社会,决不会糟到这个样子。 中国只有个人,有一堆的人,而无社会,无有组织的社会(去年《新潮》一卷二号里,我有一篇文,论这件事)。 所以到现在不论什么事,都觉得无从办起。 但中国今日何以竟成没有社会的状态? 难道中国这个民族就是一个没有组织力的民族吗? 我们就历史上看起,这也有个缘故。 当年中国政治的组织,中心于专制的朝廷;而文化的组织,中心于科举,一切社会都受这两件事的支配。 在这两件事下面,组织力只能发展到这个地步。 专制是和社会力不能并存的,所以专制存在一天,必尽力破坏社会力。 科举更可使人任思想上不为组织力的要求,也不能为组织力的要求,所以造成现在这个一团散沙的状态。 我们请想想这个状态,真是根深蒂固的了,自然改他是难的。 但在这个时代能不改他吗? 无中生有的去替中国造有组织的社会,是青年的第一事业。 所谓造有组织的社会。 一面是养成社会的责任心,一面是个人间的粘结性,养成对于公众的情义与见识与担当。 总而言之,先作零零碎碎的新团结,在这新团结中,试验社会的伦理,就以这社会的伦理,去粘这散了板的中华民国。 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是一国的人,这是世界中的市民。 在现在的时代论来,世界的团结,还要以民族为单位。 所以我们对于公众的责任是两面的,一面是一国的市民,一面是世界的市民。 上说的一件事业,是实行前一项责任的,还有后一项,下文说出。 几百年或千年后的究竟,或者世界共和国的组成,不以民族为单位。 但现在还只能有以民族为单位的世界运动。 这一类的事业,现在有两个趋势,甲是国际联盟,乙是社会主义者之国际会。 这两项比较一看,我们决不能以甲种趋向为满足。 平情而论,甲种趋向,若能成功时,我们已经算慰情聊胜于无了。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彻底的。 国际联盟仍不免一大部分是国际政府联盟的意味。 若各国政府多数是吃人的,则一群吃人的人的联合自然免不了有几分野兽气。 但现在政府不吃人的有几个呢? 就以山东问题立论,我们相信要交提国际联盟,所以然者,一则任这边的和那边的误国派作弄,是再要糟也没有了。 但有方法,就比这好。 二则我们本在德约上不签字的,决不能不顾人格。 三则山东问题却是世界的问题,自然要请世界解决。 四则国际联盟就是不彻底,它的人格在比较上也要比这边的为国派和那边的误国派高万倍:我们比较的相信得过。 但这些都是一个问题的根据,都是政策上的根据,不是谋国际上彻底平和的根据。 我们从国际联盟的组织上看起,可以断定它不是能担任实行威尔逊十四条的。 但这十四条所差欠者还多。 这些不过是国际上的保障,并不是民族间的互助。 我们相信世界上是一个大共和国,所以凡有关于人道的事,范围难限于一地,也要互助的实行他去。 凡有害于人道的事,范围难限于一地,也要互助的避免他去。 积极方面的力量是合作,消极方面的力量是总同盟。 但实行这些宗旨,非有有组织的团结不可,所以第二国际虽死了,非有第三国际不可。 第三国际虽独调,而不能得大家之加入,非有第四第五接连下去做不可。 我们相信人道已是觉明的了。 这个事业后来必能成就。 但未来的这样的国际建设,不是凭空成就的,必须有极长的预备。 先是民族上的了解,然后生民族上的感情,然后可以有国民间的事业,然后可以谋一致的公同目的,而采取互相照应的手段。 最后的成就,乃是国民的大组织。 请看欧洲各国的民族间运动,真令我们起敬。 最长于这事的是斯拉夫人(这半由于他们国内的空气不好,所以跑去国外谋事业,这是战后的情形),而其他民族对此也很有效力,如上月日内瓦所开的国际退伍兵会议、英德法奥等对敌的国民,讨论于一堂,而表示反对战争的宣言。 这宗忘仇相亲的举动,就是在事业上直接成就的极少,而在精神上也大可感动人类,使人道觉明早几天了。 日本人对于国际间的事业是很注意的,社会党的国际会议,他们没有一次不出席。 但请问中国人怎么样? 现在致力于国民间的事业的人,只有李石曾先生等几个人有成绩! 这真是我们民族的羞耻。 难道我们永远于自外吗? 世界上有人为实行人道的布置我们还要自外,岂不是自绝于人道吗? 以上的两件事:内里人和人粘着,就是造社会;外边这国人和那国人粘着,就是造国际间的事业;是青年人的两件事业。 除此也没有别的事业。 这两件事又缓又费力,但天地间的大成就没有不有大代价的。 青年以外的中国人,是没办法的了,因为我们专寻不费力的事去做,所以渐渐苟且、下流不知所归了。 所以青年更要费力做去的。 此前有些名词上的歧义,每因不费力的缘故而生,是要注意的。 现在举两个:一是民族自决。 我们听到威尔逊的十四条有这一项,以为真是世界光明的日子到了! 谁知后来一大失望。 欧洲的民族怨恨这个,有的可说,因为他们再三去自决,而被强盗阻止了。 至于中国,何尝去自决去呢? 中国人心里的自决,乃是别人替你自决,不蒙其害,坐享其成,这正是被决哩! 像爱威尔人近来的表示,乃是真自决。 二是群众运动。 群众运动是民治国家所刻刻不可少的。 一年以来,一组社会上稍须有点责任心,何尝不是群众运动的成绩? 但若因群众运动之故忘了个人运动,虽能为一时疾风摧劲草的效力而不能保社会之久不腐败,所以群众运动必伴着个人运动,才显精神,若个人运动消灭,最便于滥竽者之心理。 我所谓个人运动,积极方面是个人事业的砥码,消极方面是个人的牺牲。 写这篇东西时,说不出心里有多少头绪,越想越难过。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原载《晨报》,1920年7月3日、5日)编者附:胡适:人间一个最稀有的天才。 他的记忆力最强,理解力也最强。 他能做最细密的绣花针工夫,他又有最大胆的大刀阔斧本领。 他是最能做学问的学人,同时他又是最能办事、最有组织才干的天生领袖人物。 他的情感是最有热力,往往带有爆炸性的;同时,他又是最温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条理的一个可爱可亲的人。 这都是人世最难得合并在一个人身上的才性,而我们的孟真确能一身兼有这些最难兼有的品性与才能。 陈寅恪称赞他天下英雄独使君。 著名宋史学者邓广铭这样评价:凡是真正了解傅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学问渊博得很,成就是多方面的,影响是深远的;他对中国的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所作的贡献是很大的。 可以说,中国没有个傅孟真,就没有二三十年代的安阳殷墟发掘;没有当初的殷墟发掘,今天的考古学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发布时间:2025-06-11 18:01:52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42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