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多鼠斋杂谈 内容: 戒 酒并没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欢喝两杯儿。 因吃酒,我交下许多朋友这是酒的最可爱处。 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际,说话作事都要比平时豪爽真诚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为莫逆。 人或者只在喝了之后,才会把专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抛开,而敢露一点锋芒或谬论这就减少了我些脸上的俗气,看着红扑扑的人有点样子! 自从在社会上作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我不记得一共醉过多少次,不过,随便的一想,便颇可想起不少次丢脸的事来。 所谓丢脸者,或者正是给脸上增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后悔。 酒的坏处并不在撒酒疯,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后还无此胆量,未免就太可怜了! 酒的真正的坏处是它伤害脑子。 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一位诗人赠另一位诗人的夸大的谀赞。 据我的经验,酒使脑子麻木,迟钝,并不能增加思想产物的产量。 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诗,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 在我患贫血病的时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时候若患头昏,喝过之后便改为晕了,那妨碍我写作! 对肠胃病更是死敌。 去年,因医治肠胃病,医生严嘱我戒酒。 从去岁十月到如今,我滴酒未入口。 不喝酒,我觉得自己像哑巴了:不会嚷叫,不会狂笑,不会说话! 啊,甚至于不会活着了! 可是,不喝也有好处,肠胃舒服,脑袋昏而不晕,我便能天天写一二千字! 虽然不能一口气吐出百篇诗来,可是细水长流的写小说倒也保险;还是暂且不破戒吧! 戒 烟戒酒是奉了医生之命,戒烟是奉了法弊的命令。 什么? 劣如长刀也卖百元一包? 老子只好咬咬牙,不吸了! 从廿二岁起吸烟,至今已有一世纪的四分之一。 这廿五年养成的习惯,一旦戒除可真不容易。 吸烟有害并不是戒烟的理由。 而且,有一切理由,不戒烟是不成。 戒烟凭一点火儿。 那天,我只剩了一枝华丽。 一打听,它又长了十块! 三天了,它每天长十块! 我把这一枝吸完,把烟灰碟擦干净,把洋火放在抽屉里。 我火儿啦,戒烟! 没有烟,我写不出文章来。 廿多年的习惯如此。 这几天,我硬撑! 我的舌头是木的,嘴里冒着各种滋味的水,嗓门子发痒,太阳穴微微的抽着疼! 顶要命的是脑子里空了一块! 不过,我比烟要更厉害些:尽管你小子给我以各样的毒刑,老子要挺一挺给你看看! 毒刑夹攻之后,它派来会花言巧语的小鬼来劝导:算了吧,也总算是个老作家了,何必自苦太甚! 况且天气是这么热;要戒,等到秋凉,总比较的要好受一点呀! 去吧! 魔鬼! 咱老子的一百元就是不再买又霉、又臭、又硬、又伤天害理的纸烟!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我还撑着呢! 长篇小说没法子继续写下去;谁管它! 除非有人来说:我每天送你一包骆驼,或廿枝华福,一直到抗战胜利为止! 我想我大概不会向人头狗和长刀什么的投降的! 戒 茶我既已戒了烟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几戒,爽性快快的死了倒也干脆。 谈再戒什么呢? 戒荤吗? 根本用不着戒,与鱼不见面者已整整二年,而猪羊肉近来也颇疏远。 还敢说戒? 平价之米,偶尔有点油肉相佐,使我绝对相信肉食者不鄙! 若只此而戒除之,则腹中全是平价米,而人也决变为平价人,可谓鄙矣! 不能戒荤! 必不得已,只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国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茶。 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 烟酒虽然也是我的好友,但它们都是男性的粗莽,热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气未若茶之温柔,雅洁,轻轻的刺戟,淡淡的相依;茶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还怎样活着,和干吗活着。 但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近来茶价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鸡皮疙疸! 茶本来应该是香的,可是现在卅元一两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子咸味! 为什么不把咸蛋的皮泡泡来喝,而单去买咸茶呢? 六十元一两的可以不出咸味,可也不怎么出香味,六十元一两啊! 谁知道明天不就又长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 我想,在戒了茶以后,我大概就有资格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儿,别把罪受够了再去! 想想看,茶也须戒! 猫的早餐多鼠斋的老鼠并不见得比别家的更多,不过也不比别处的少就是了。 前些天,柳条包内,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窝。 没法不养只猫子了,虽然明知道一买又要一笔钱,养也至少须费些平价米。 花了二百六十元买了只很小很丑的小猫来。 我很不放心。 单从身长与体重说,厨房中的老一辈的老鼠会一口咬两只这样的小猫的。 我们用麻绳把咪咪拴好,不光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不留神碰上老鼠。 我们很怕咪咪会活不成的,它是那么瘦小,而且终日那么团着身哆哩哆嗦的。 人是最没办法的动物,而他偏偏爱看不起别的动物,替它们担忧。 吃了几天平价米和煮包谷,咪咪不但没有死,而且欢蹦乱跳的了。 它是个乡下猫,在来到我们这里以前,它连米粒与包谷粒大概也没吃过。 我们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咪咪没有鱼或肉给它吃,没有牛奶给它喝。 猫是食肉动物,不应当吃素! 可是,这两天,咪咪比我们都要阔绰了;人才真是可怜虫呢! 昨天,我起来相当的早,一开门咪咪骄傲的向我叫了一声,右爪按着个已半死的小老鼠。 咪咪的旁边,不放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死蛙也是咪咪咬死的,而不屑于去吃,大概死蛙的味道不如老鼠的那么香美。 我怔住了,我须戒酒,戒烟,戒茶,甚至要戒荤,而咪咪那么瘦小丑陋的小东西会有两只蛙,一只老鼠作早餐! 说不定,它还许已先吃过两三个蚱蜢了呢! 最难写的文章或问:什么文章最难写? 答:自己不愿意写的文章最难写。 比如说:邻居二大爷年七十,无疾而终。 二大爷一辈子吃饭穿衣,喝两杯酒,与常人无异。 他没立过功,没立过言。 他少年时是个连模样也并不惊人的少年,到老年也还是个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只能说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可是,文人的灾难来了! 二大爷的儿子大学毕业,现在官居某机关科员送过来讣文,并且诚恳的请赐挽词。 我本来有两句可以赠给一切二大爷的挽词:你死了不能再见,想起来好不伤心! 可是我不敢用它来搪塞二大爷的科员少爷,怕他说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 我必须另想几句近邻,天天要见面,假若我决定不写,科员少爷会恼我一辈子的。 可是,老天爷,我写什么呢? 在这很为难之际,我真佩服了从前那些专凭作挽词寿序挣吃饭的老文人了! 你看,还以二大爷这件事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谎,我简直没法写出一个字。 我得说二大爷天生的聪明绝顶,可是还别说他虽聪明绝顶,而并没著过书,没发明过什么东西,和他在算钱的时候总是脱了袜子的。 是的,我得把别人的长处硬派给二大爷,而把二大爷的短处一字不题。 这不是作诗或写散文,而是替死人来骗活人! 我写不好这种文章,因为我不喜欢扯谎! 在挽诗与寿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双十与元旦什么的最难写了。 年年有个元旦,年年要写元旦,有什么好写呢? 每逢接到报馆为元旦增刊征文的通知,我就想这样回复:死去吧! 省得年年教我吃苦! 可是又一想,它死了岂不又须作挽联啊? 于是只好按住心头之火,给它拚凑几句这不是我作文章,而是文章作我! 说到这里,相应提出救救文人! 的口号,并且希望科员少爷与报馆编辑先生网开一面,叫小子多活两天! 最可怕的人我最怕两种人:第一种是这样的凡是他所不会的,别人若会,便是罪过。 比如说:他自己写不出幽默的文字来,所以他把幽默文学叫作文艺的脓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该加以破坏抗战的罪过。 他不下一番工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只因为他自己不会,便以为那东西该死。 这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我怕有这种态度的人,因为他只会破坏,对人对己都全无好处。 假若他作公务员,他便只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别人而自己去作汉奸;假若他是文人,他便也只会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费笔墨,攻击别人,且自鸣得意,说自己颇会批评其实是扯淡! 这种人乱骂别人,而自己永不求进步;他污秽了批评,且使自己的心里堆满了尘垢。 第二种是无聊的人。 他的心比一个小酒盅还浅,而面皮比墙还厚。 他无所知,而自信无所不知。 他没有不可干的事,而一切都莫名其妙。 他的谈话只是运动运动唇齿舌喉,说不说与听不听都没有多大关系。 他还在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来拜访。 看你正忙着,他赶快就说,不耽误你的工夫。 可是,说罢便安然坐下了两个钟头以后,他还在那儿坐着呢! 他必须谈天气,谈空袭,谈物价,而且随时给你教训:有警报还是躲一躲好! 或是到八月节物价还要涨! 他的这些话无可反驳,所以他会百说不厌,视为真理。 我真怕这种人,他耽误了我的时间,而自杀了他的生命! 衣对于英国人,我真佩服他们的穿衣服的本领。 一个有钱的或善交际的英国人,一天也许要换三四次衣服。 开会,看赛马,打球,跳舞都须换衣服。 据说:有人曾因穿衣脱衣的麻烦而自杀。 我想这个自杀者并不是英国人。 英国人的忍耐性使他们不会厌烦穿和脱,更不会使他们因此而自杀。 我并不反对穿衣要整洁,甚至不反对衣服要漂亮美观。 可是,假若教我一天换几次衣服,我是也会自杀的。 想想看,系钮扣解钮扣,是多么无聊的事! 而钮扣又是那么多,那么不灵动,那么不起好感,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系,系了再解,至数次之多,谁能不感到厌世呢! 在抗战数年中,生活是越来越苦了。 既要抗战,就必须受苦,我决不怨天尤人。 再进一步,若能从苦中求乐,则不但可以不出怨言,而且可以得到一些兴趣,岂不更好呢! 在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麻烦中,食最不易由苦中求乐,菜根香一定香不过红烧蹄膀! 菜根使我贫血;狮子头却使我壮如雄狮! 住和行虽然不像食那样一点不能将就,可是也不会怎样苦中生乐。 三伏天住在火炉子似的屋内,或金鸡独立的在汽车里挤着,我都想掉泪,一点也找不出乐趣。 只有穿的方面,一个人确乎能由苦中找到快活。 七七抗战后,由家中逃出,我只带着一件旧夹袍和一件破皮袍,身上穿着一件旧棉袍。 这三袍不够四季用的,也不够几年用的。 所以,到了重庆,我就添置衣裳。 主要的是灰布制服。 这是一种自来旧的布作成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远难看。 吴组缃先生名之为斯文扫地的衣服。 可是,这种衣服给我许多方便简直可以称之为享受! 我可以穿着裤子睡觉,而不必担心裤缝直与不直;它反正永远不会直立。 我可以不必先看看座位,再去坐下;我的宝裤不怕泥土污秽,它原是自来旧。 雨天走路,我不怕汽车。 晴天有空袭,我的衣服的老鼠皮色便是伪装。 这种衣服给我舒适、自由和亲切之感。 它和我好像多年的老夫妻,彼此有完全的了解,没有一点隔膜。 我希望抗战胜利之后,还老穿着这种国难衣,倒不是为省钱,而是为舒服。 行朋友们屡屡函约进城,始终不敢动。 行在今日,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看吧,从北碚到重庆第一就得出挨挤费一千四百四十元。 所谓挨挤费者就是你须到车站去等,等多少时间? 没人能告诉你。 幸而把车等来,你还得去挤着买票,假若你挤不上去,那是你自己的无能,只好再等。 幸而票也挤到手,你就该到车上去挨挤。 这一挤可厉害! 你第一要证明了你的确是脊椎动物,无论如何你都能直挺挺的立着。 第二,你须证明在进化论中,你确是猴子变的,所以现在你才能手脚并用,全身紧张而灵活,以免被挤成像四喜丸子似的一堆肉。 第三,你须有保护皮,足以使你全身不怕伞柄、胳臂肘、脚尖、车窗,等等的戳、碰、刺、钩;否则你会遍体鳞伤。 第四,你要有不中暑发痧的把握,要有不怕把鼻子伸在有狐臭的腋下而不能动的本事你须备有的条件太多了,都是因为你喜欢交那一千四百多元的挨挤费! 我头昏,一挤我就有变成爬虫的可能,所以,我不敢动。 再说,在重庆住一星期,至少花五六千元;同时,还得耽误一星期的写作;两面一算,使我胆寒! 以前,我一个人在流亡,一人吃饱便天下太平,所以东跑西跑,一点也不怕赔钱。 现在,家小在身边,一张嘴便是五六个嘴一齐来,于是嘴与胆子乃适成反比,嘴越多,胆子越小! 重庆的人们哪,设法派小汽车来接呀,否则我是不会去看你们的。 你们还得每天给我们一千元零花。 烟、酒都无须供给,我已戒了。 啊,笑话是笑话,说真的,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多么渴望见面畅谈呀! 帽在七七抗战后,从家中跑出来的时候,我的衣服虽都是旧的,而一顶呢帽却是新的。 那是秋天在济南花了四元钱买的。 廿八年随慰劳团到华北去,在沙漠中,一阵狂风把那顶呢帽刮去,我变成了无帽之人。 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于去再买一顶那时候物价已开始要张开翅膀。 可是,我是在北方,天已常常下雪,我不可一日无帽。 于是,在宁夏,我花了六元钱买了一顶呢帽。 在战前它公公道道的值六角钱。 这是一顶很顽皮的帽子。 它没有一定的颜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阳光下,它仿佛有点发红,在暗处又好似有点绿意。 我只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为近似。 它是呢帽,可是全无呢意。 我记得呢子是柔软的,这顶帽可是非常的坚硬,用指一弹,它的响。 这种不知何处制造的硬呢会把我的脑门儿勒出一道小沟,使我很不舒服;我须时时摘下帽来,教脑袋休息一下! 赶到淋了雨的时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变成铁筋洋灰的了。 因此,回到重庆以后,我总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见它我就有点害怕。 因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馆与友摆龙门阵之际,我又买了一顶毛织的帽子。 这一顶的确是软的,软得可以折起来,我很高兴。 不幸,这高兴又是短命的。 只戴了半个钟头,我的头就好像发了火,痒得很。 原来它是用野牛毛织成的。 它使脑门热得出汗,而后用那很硬的毛儿刺那张开的毛孔! 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这顶野牛毛帽放下,我还是得戴那顶铁筋洋灰的呢帽。 经雨淋、汗沤、风吹、日晒,到了今年,这顶硬呢帽不但没有一定的颜色,也没有一定的样子了可是永远不美观。 每逢戴上它,我就躲着镜子;我知道我一看见它就必有斯文扫地之感! 前几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翻了一下。 它的颜色竟自有了固定的倾向,全体都发了红。 它的式样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暂时有了归宿,它的确有点帽子样儿了! 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檐碰在门上或硬东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 等着吧,等到抗战胜利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铰碎,看它还硬不硬! 狗中国狗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怜最难看的狗。 此处之难看并不指狗种而言,而是与可怜密切相关。 无论狗的模样身材如何,只要喂养得好,它便会长得肥肥胖胖的,看着顺眼。 中国人穷。 人且吃不饱,狗就更提不到了。 因此,中国狗最难看;不是因为它长得不体面,而是因为它骨瘦如柴,终年夹着尾巴。 每逢我看见被遗弃的小野狗在街上寻找粪吃,我便要落泪。 我并非是爱作伤感的人,动不动就要哭一鼻子。 我看见小狗的可怜,也就是感到人民的贫穷。 民富而后猫狗肥。 中国人动不动就说:我们地大物博。 那也就是说,我们不用着急呀,我们有的是东西,永远吃不完喝不尽哪! 哼,请看看你们的狗吧! 还有:狗虽那么找不着吃,(外国狗吃肉,中国狗吃粪;在动物学上,据说狗本是食肉兽。)那么随便就被人踢两脚,打两棍,可是它们还照旧的替人们服务。 尽管它们饿成皮包着骨,尽管它们刚被主人踹了两脚,它们还是极忠诚的去尽看门守夜的责任。 狗永远不嫌主人穷。 这样的动物理应得到人们的赞美,而忠诚、义气、安贫、勇敢,等等好字眼都该归之于狗。 可是,我不晓得为什么中国人不分黑白的把汉奸与小人叫作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诚不义气的动物。 我为狗喊冤叫屈! 猫才是好吃懒作,有肉即来,无食即去的东西。 洋奴与小人理应被叫作走猫。 或者是因为狗的脾气好,不像猫那样傲慢,所以中国人不说走猫而说走狗? 假若真是那样,我就又觉得人们未免有点软的欺,硬的怕了! 不过,也许有一种狗,学名叫作走狗;那我还不大清楚。 昨 天昨天一整天不快活。 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湿了! 有人来问往哪儿跑? 答以:嘉陵江没有盖儿。 邻家聘女。 姑娘有二十二三岁,不难看。 来了一顶轿子,她被人从屋中掏出来,放进轿中;轿夫抬起就走。 她大声的哭。 没有锣鼓。 轿子就那么哭着走了。 看罢,我想起幼时在鸟市上买鸟。 贩子从大笼中抓出鸟来,放在我的小笼中,鸟尖锐的叫。 黄狼夜间将花母鸡叼去。 今午,孩子们在山坡后把母鸡找到。 脖子上咬烂,别处都还好。 他们主张还炖一炖吃了。 我没拦阻他们。 乱世,鸡也该死两道的! 头总是昏。 一友来,又问:何以不去打补针? 我笑而不答,心中很生气。 正写稿子,友来。 我不好让他坐。 他不好意思坐下,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 中国人总是过度的客气! 友人函告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即答以:大家肯把心眼放大一些,不因事情不尽合己意而即指为恶事,则人世纠纷可减半矣! 发信后,心中仍在不快。 长篇小说越写越不像话,而索短稿者且夥,颇郁郁! 晚间屋冷话少,又戒了烟,呆坐无聊,八时即睡。 这是值得记下来的一天没有一件痛快事! 在这样的日子,连一句漂亮的话也写不出! 为什么我们没有伟大的作品哪? 哼,谁知道! 傻 子在民间的故事与笑话里,有许多许多是讲兄弟三个,或姐妹三个,或盟兄弟三个,或女婿三个;第三个必定是傻子,而傻子得到最后的胜利。 据说这种结构的公式是世界性的,世界各处都有这样的故事与笑话。 为什么呢? 因为人们是同情于弱者的。 三弟三妹三女婿既最幼,又最傻,所以必须胜利。 和许多别种民间故事与笑话的含义一样,这种同情弱者的表示可也许是夫子自道也。 这就是说:人民有一肚子委屈而无处去诉,就只好想像出一位臣包文正,或北侠欧阳春来,给他们撑一撑腰,吐一口气。 同样的,他们制造出弱者胜利的故事与笑话,也是为了自慰;故事与笑话中的傻子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自己既弱且愚,可是他们讽刺了那有势力,有钱财,与有学问的人,他们感到胜利。 可是,这种讽刺的胜利到底是否真正的胜利,就不大好说。 假若胜利必须是精神上的呢,他们大概可以算得了胜。 反之,精神胜利若因无补于实际而算不得胜利,那就不大好办了。 在我们的民间,这种傻子胜利的故事与笑话似乎比哪一国都多。 我不知道,我应当庆祝他们已经得到胜利,还是应当把我的怪难过的之感告诉给他们。 原载1944年9月1、9、15、23日,11月5、11、15、20日,12月10、15、19、24日重庆《新民报晚刊西方夜谈》 发布时间:2025-06-13 15:36:16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457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