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岳麓书院之狐异 内容: 故友长沙易枚丞,少时很负些文名。 诗词古文,本也都还过得去。 品行更有古君子的风度。 他与湖南军人程潜,有些交情。 去年赵恒惕霸占湖南,用诡计逼走了谭延闿,又怕程潜的党羽与自己为难,也不管天理、国法、人情三件事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竟下了一纸命令,将住在省城里的程潜的部下和朋友,一律用乱刀戳死。 于是少负文名的易枚丞,也冤冤枉枉的跟着李仲麟一班军人,同死于赵恒惕乱刀之下。 当时国内各处的新闻纸,对于这回的惨事,多有抱不平的。 但这不平的只管不平,赵恒惕霸占湖南的势力,却从此更加稳固了,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易枚丞,癸丑年在日本亡命的时候,和在下往来得甚是亲密,因彼此的性情都是欢喜谈论神鬼妖怪,以此更加说得来。 他所谈的很有几桩有记录的价值。 他说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岳麓书院读书,亲目所见的一桩怪事,至今还猜不透是一种甚妖物来。 那时长沙三个大书院,一个叫南城书院,一个叫求成书院,一个叫岳麓书院。 三个之中,就只岳麓最大。 因为院址在岳麓山底下。 一则是野外,地基宽大,所以多建房屋;一则山林僻静,与省城隔离了一条湘河,住在里面读书的人,不至因闹市繁华,车马喧杂的声音,分了向学的心志。 所以岳麓书院终年总是有人满之患。 书院中有房屋,照例是鳞次栉比,和蜂窝一样。 每一排房屋都取名叫某某斋,就中只有名叫进德斋的房子,和这许多斋相离得很远。 房外便是旷野。 读书的人十之九胆小,从来少有人敢住在这进德斋里读书。 哪怕许多书斋都住满了,来迟了的情愿和朋友拼房间,不肯去进德斋住。 有一个姓黄名律的后生,原籍是湖北孝感人。 他父亲在湖南做了多年的官。 黄律在湖南生长,到了二十岁也到岳麓书院来读书。 他的胆量极大,一些儿也不知道什么畏惧。 见院中没有空斋,只有这进德斋空虚了十多年没人住过,丹墀里的青草荆棘,长得比人还高;火砖砌就的阶基上,都长满了青苔。 人踏在上面,稍不留神就得滑倒。 满屋阴森之气,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到里面去也觉得毛发悚然。 窗门上堆积的灰尘,足有寸来厚。 灰尘上面,时常踏有猫爪的迹印。 那些伺候住书院读书的斋夫们,便大家惊奇道怪,说是狐狸的脚印,因此更无人敢去里面。 这位黄律,仗着自己年轻气盛,竟教人将进德斋打扫干净,墙壁都重新粉饰了一遍,买了许多上等木器,陈设起来。 进德斋的气象,已是完全变化了。 黄律的容貌,本来生得漂亮,气宇又很是飘逸,更喜用功读书。 每次应课,总不出前五名。 满书院的人无一个不钦敬他,无一个不想和他交结。 只是他的性格却十分冷淡,最是不喜酬酢。 同书院的人去看他,他不但不回看,并且不大招待。 每有看他的人还不曾作辞出来,他就把头低下自去看书。 人起身作辞,他也不送,有时略抬一抬身,有时连身都不抬。 同书院的人受了他的冷淡,自然有些不高兴。 谁还肯再去,受他的白眼呢? 唯有易枚丞,那时因自己也是年纪很轻,而同书院的,除了黄律没有年龄相上下的人,想和黄律交结的心思,比一般人都切。 书院中旧例,每逢年节,须大家凑份子,办酒菜吃喝。 哪怕平日不认识不往来的人,一到了年节都得聚处一堂,大家快谈畅饮。 谈得投机的,彼此便往来,成了朋友。 这回正是五月初五,办了几十席酒席。 易枚丞既有心要和黄律交结,坐席的时候便同黄律坐一桌。 席间攀谈起来倒也十分合适,黄律本极渊博,易枚丞又有才子之称。 才人与才人相遇,自能心心相印。 席散后,黄律邀易枚丞去进德斋坐谈。 易枚丞欣然同到进德斋。 见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分门别类的,陈满了四大书架。 从经、史、子、集中摘录下来的手写本,堆满了一大书案,有二尺来高。 易枚丞羡慕到了极点,心想这么肯用苦功的人,在青年中已是不容易见着,况他生长富贵之家,居然能如此努力,如此刻苦,将来的成就还可限量吗? 谈了大半日,才兴辞出来。 后来几次想再去进德斋坐坐,只因黄律不曾来回看,知他是个用功读书的人,其所以不来回看的理由,必是怕和人往来亲密了,有妨碍他自己的功课,犯不着再去扰他,使他不高兴。 有这般一转念,便不好再往进德斋去了。 光阴迅速,转瞬又是中秋,同书院的不待说是率由旧章,大家又同堂吃喝。 易枚丞看黄律的容颜,清减了许多,神采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发皇了。 心想他必是用功太过,又欠了调养,方成了这么个模样。 心里不由得十分代他可惜,若因此得了肺病,一个这般英发的青年,岂不白白地糟蹋了。 易枚丞心里这么一想,便打点了几句话,想劝他不必过于用功。 只因席间人多喧闹,不好说话。 散过席,仍跟着到了进德斋。 一看房中的陈设,丝毫没有更动,而四只大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却一部都不见了;就是书案的那些手写本,也皆不知去向。 房中仅有几部装饰极不美观的小书,床头案上横七竖八地拥摆着。 随手拈了一本,见书签上题着聊斋志异四字;再拈一本,便是《子不语》。 心里已是很诧异,料想摊在床头的,大约也不过是这类谈狐说鬼的书,便懒得再去拈起来看。 黄律这回的招待倒比前回殷勤了许多,知道请坐、让茶了。 易枚丞坐下,开口就问道: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都放在哪里去了呢? 黄律笑答道:哪里有什么书,我的书尽在这里。 说时用手指着床头案上。 易枚丞更觉得诧异,又问道:我端节在这里坐,不是见这四只大书架和这张大书桌都堆满了书籍吗? 怎么说没有呢? 黄律听了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笑道:那些东西么,如何算得是书,只能算是驱人上当的玩意儿。 这些书才能算得是书,才说得上是布帛菽粟之言。 我早已将那些骗人上当的东西,送到化字炉,付之祖龙一炬了。 秦始皇真是豪杰,见得到,做得到。 只可惜这些布帛菽粟之言,出世太迟,不曾给他看见。 所以免不了沙丘之难,不然早已成仙了。 易枚丞听了这类闻所未闻的话,少年好事的性情,不由得追问道:说那些经、史、子、集是骗人上当的玩意儿,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这些谈狐说鬼的小说,你何以见得竟是布帛菽粟之言咧? 怎么秦始皇见了,就可以成仙咧? 你能说得出一个凭据来么? 黄律正色说道:这些书都是圣经贤传,你后生小子怎敢信口雌黄道他是谈狐说鬼的小说? 你这话未免说得太无状了。 易枚丞被黄律恶声斥责,心里本已气愤不过,只是转念一想,他若不是失心疯,必不会这么颠倒错乱;且他平日是个做古文功夫的人,对于制艺试帖,都不屑研求。 端阳日和我谈了那么久,我已知道不是个狂妄无知毁谤圣贤的,此刻忽然变成了这般的态度。 其中自应有个道理,何不暂将自己的火性压下,细细地盘问他一番,或者能问出他的病源来,请好医生给他治治,也是一件好事。 免得白白地断送了一个有望的青年。 当下便按捺住性子,仍打着笑脸说道:这只怪我荒唐,说话没有检点,老兄不要见罪。 不过老兄何以见得《聊斋志异》《子不语》这一类书,是圣经贤传呢? 我不曾拜读过这些书,实在不知道,望老兄指教。 我也好去买几部来读读。 黄律这才欢喜了,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好呀,这方是有根气的人所说的话。 我的年纪忝长了你几岁,又是斯民之先觉者,应得指引你一条明路。 你以后循着这条路走去,自有成仙的一日。 你静听我说出一个凭据来吧! 易枚丞极力忍住笑说道: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黄律点点头,提高了嗓音说道:我从六岁起读书,到于今整整读了一十四年。 除经、史、子、集四类骗人的东西而外,不曾读过一本旁的书。 今年端阳节那日,你不是在这里和我谈了大半天的古文吗? 你走过以后,我因磨研经史,从未出门一步。 直到七月七日,我渡河到省城,看一个亲眷,回来已是傍晚。 因在亲眷家多喝了几杯酒,天气又热,就搬了一张凉床,在后面一个小院子里乘凉。 天色已渐渐向晚,树林里的凉风吹来,觉得四体舒泰,就在凉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只见半钩明月,水银也似的照在粉墙上。 此时万籁无声,但有微风振木。 仰看天上疏星几点,摇摇欲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正打算回房安歇,偶一转眼,即见两个妙龄女子,立在我面前。 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玻璃灯笼,那灯笼的光,异常明朗,几乎把星月的光都夺了。 我虽是从来胆壮,然这么突如其来,一时也不免有些惊诧。 方待开口问二人从哪里来的,到此何事,立在左边的一个女子已向我福了福,笑盈盈地说道:我家夫人教我二人来迎接黄公子,请公子不要错过良时。 我当时听了这话,随口问道:你家夫人是谁,住在哪里,迎接我有何事故? 那女子答道:夫人只教我二人来此迎接,并不曾教我们说旁的话。 夫人大约是知道公子不会推却,所以不教我说旁的。 我又随口说道:这时书院的大门已经落了锁,如何能去? 立在右边的一个女子笑道:夫人只说黄公子聪明绝世,如此看来,真是一个騃汉。 不能去,我们怎么来的呢? 左边的女子叱道:夫人正怪你多话,吩咐了不教你开口,你再敢这般胡说,看我不回夫人敲断你的蹄子。 右边的女子便抿着嘴笑,不言语了。 我这时心里忽然有些恍惚起来,立起身说道:要去就走吧,看你们引我上哪里去。 两个女子用灯笼照着我向西方走去。 我低头认路,不知如何走出了书院,所走的都是黄沙铺的道路,一坦平阳的,没一处高低。 此时全不见一些儿星月之光了。 两女子步履轻捷。 我平日本不大会走路,这时却像有人推着,如御风一般地飘飘然行了一会儿。 只见前面有无数灯火,高高低低地排列着如一条长蛇。 仍是左边的那女子笑道:好了,夫人派车来迎接了。 我抬头一看,果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停在路旁。 两边站班似的立着四五十个女子。 每人手执一个灯笼,有长柄的,双手举着;有短柄的,一手提着。 一个彩衣女子揭起车帘说道:请公子登舆。 我也不知道推让,提脚便跨上了车。 那车恰好乘坐一人,我坐在上面,甚是安适。 车行如舟浮水上,但闻得耳边风浪之声。 又一会儿,车停了,车帘又有人揭起来,说已到了,请公子下车。 我即跳了下来,便见一座巍峨的宫殿,大门上面悬着一方匾额,上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六个大字,笔致劲秀,酷似王大令的书法。 两行提灯女子,列队将我引进了大门。 即见华堂上银烛高烧,金碧耀目。 我漫步上了台阶,迎我的那两个女子,挥手教列队执灯的退去。 彩衣女过来向我说道:请公子稍候。 说着折身进里面去了。 随听得里面有细碎的脚步声音,缓缓地向外走来。 我恐失仪,不敢抬头仰视。 那脚声才住,只听得有很苍老的声音说道:远劳黄公子跋涉,老身心甚不安。 长途劳顿,岂可再是这么拱立,请坐下来,略事休息。 老身还有事奉商。 我这时忍不住偷瞧了一眼,见夫人虽是如霜鬓发,而精神完足,绝无龙钟老态。 一种雍容华贵之气,盎见于外,确不是人间老妪所能比拟。 左右侍立着四个女童,都是明眸皓齿,绝世姿容,越显得夫人的庄严尊贵。 我不知不觉地上前屈膝禀道:黄某村俗之夫,荷承夫人宠召,夫人有何见谕,跪听尚恐失仪,岂敢越分高坐。 夫人忙教女童将我扶起,女童双手握住我的臂膊,我只觉得那两只手掌柔滑如脂,异香透脑,顿时心旌摇动,几于不能自持。 勉强定住心神,立起来谢了夫人,再向扶我的女童道谢。 女童嫣然一笑,掉过脸去。 夫人先就正面座位坐下,伸手指着东边一张白玉床笑道:公子请这面坐。 我鞠躬回道:夫人直呼贱名,犹恐承当不起,公子的称呼直是折磨死小子了。 夫人笑道:天人异界,两不相属。 公子不必过于谦,老身因小孙女盈盈,合与公子有一段俗缘,故迎接公子来此。 此缘须得几生方能修到,今日是双星渡河之夕,日吉时良,佳期不可错过。 一切都已预备妥协,就请公子改装,趁吉时成礼。 我听了夫人的话,不知应怎生回答才好,也由不得我不肯,夫人已教两个女童过来,引我到更衣室沐浴熏香,更换了绣红礼服。 回到华堂上已八音齐奏,响彻云霄,和人间一般的两个喜娘,搀扶着盈盈,立在锦毡上。 引我更衣的两个女童,夹扶着我,与盈盈交拜。 拜后同拜夫人。 夫人笑道:也算得是佳儿、佳妇,老身的心愿已了。 回头向喜娘道:等新郎成礼后,趁早派原车,送伊回去。 此地只能常来,不能久住。 喜娘同声应是。 夫人即起身,仍由四个女童簇拥着进去了。 喜娘扶着盈盈,引我同入新房。 那新房陈设的富丽,也非言语可以说出,总之没一样物件是人间富贵家能梦想得着的。 进新房后,喜娘揭去盈盈头上的红巾,露出赛过芙蓉的面来。 我一着眼登时觉得那扶我的女童,竟是奇丑不堪了。 心里因欢喜得过度,倒疑惑是在梦中,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有这般的艳福,迷迷糊糊的听凭喜娘搬弄,替我脱衣解带,上床与盈盈成了合欢礼。 突然听得鸡鸣。 喜娘匆忙进房说道:暂请新郎回府,今夜再来迎接。 我方犹疑,盈盈已推衣而起说道:来日方长,公子不可自误。 我还想问几句话,喜娘已迭连催促道:路远不易到,请新郎速行。 我至此有话也不好再问了,只得起身下床,仍穿了去时的衣服。 看盈盈脸上并无依依不舍的容色。 喜娘又待催促了,没奈何只好出了新房。 那迎接我的花车,已停在门口等待,我慌忙上车,并忘了与夫人作辞,也不及与盈盈握别。 车行如掣电,刹那之间,也不辨行了些什么地方,行了多少里路,只觉得那车忽然经过一处极狭隘的地方,车身摇簸得很厉害,摇簸才住,车就停了。 有人揭起车帘说道:请新郎下车,此地已是新郎的府第了。 我心想哪得这么迅速,跳下车来一看,满眼黑洞洞的,伸手看不见五指。 便问道:这是哪里,教我怎生认得路回去呢? 我问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 禁不住焦急起来,大声喊道:你们怎么将我拦在这里,就都声也不作地跑了呢? 口里是这么喊,心里明白才从车上跳下来,并不曾举步,也没听得车行的响声。 且伸手摸摸那车,看已推走了没有。 遂伸手去摸,触手冰凉的,仔细摸去哪里是什么花车呢? 原来就是我搬在后面院子里乘凉的凉床。 我的身子竟已直坦坦地睡在凉床上,也不知是如何睡倒的。 易枚丞听到这里笑道:老兄不是因喝多了酒,天气太热,特意把凉床搬到后面院子里乘凉,就在凉床上睡着了的吗? 黄律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 我乘凉睡着了是不错,但是已经醒来了,并已立起身来,将待回房安歇,方见着来迎接我的两个女子。 易枚丞知他是着了迷的人,用不着更和他争辩,便点头问道:后来又怎样的呢? 黄律继续着说道:我这夜回来,身上熏的香气,还很浓郁。 只因一夜不曾安睡,吃过午饭,就上床睡了。 也只睡得一觉,心里就回想昨夜的奇遇,辗转不能合眼。 见天色又要黑了,想起来吃了晚饭,索性收拾安歇。 也是才起来跨下了床,就见昨夜来迎接我的两个使女,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向我说道:小姐好不思念你,你就一些儿也不思念小姐吗? 我连忙辩道:你怎知道我不思念小姐,可怜我的心,唯天可表。 和你们说也是枉然。 我又不知道小姐毕竟住在哪里,我就思念得死了,也没寻觅处。 你们是来接我的么? 快些儿引我去吧。 使女笑道:我们终日为你奔忙,可得着你什么好处? 却教我引你去见小姐图快乐。 催还不走。 我只得向她两个作揖说道:两位姐姐的功劳,实是不小,我没齿也不会忘记。 昨夜笑我是汉的那个笑道:你既是没齿不会忘记,怎么这时就只是思念小姐,倒不思念我们两个呢? 哦,是了! 你是要等到没了牙齿的时候,才思念我们。 此刻年轻有牙齿,是只思念小姐的。 你心里是不是这样? 我听了这话虽好笑,但是没话回答。 这个又斥她道:你昨夜敢无礼,犹可说名分未定,怎的此时还敢如此无礼呢? 新郎不要理这烂蹄子,车已在外面伺候,请新郎就去。 迟了时刻,夫人要骂我们不中用的。 那个使女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说道:夫人骂倒没要紧,只怕小姐等急了,还要打呢! 我到了这时,一心想去见盈盈,也不理会她们的胡说,跟着二人毫无阻隔的,几步就到了旷野。 见昨夜的花车,停在面前。 只没有列队执灯的那些人了。 这夜我和盈盈睡时,便不肯像昨夜那般拘谨不敢说话了。 细说了无数的思慕之话,因问明月清虚之府是什么宫阙,夫人是天上什么班职。 盈盈坚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遂向我说道:公子不曾读过蒲松龄著的《圣经》吗? 那《圣经》里面有一大半是寒族的家乘。 寒族的人现在都供奉蒲松龄的神像。 我问蒲松龄是哪朝代的人物。 我的学问虽不算渊博,怎的《圣经》这书名字我都没听人说过呢? 盈盈悄然不乐,将头偏过枕头旁边,不则一声。 我吓慌了,不知要如何慰藉她才好。 盈盈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只怪寒族衰微,像公子这般渊博的人,都不知道蒲松龄是本朝的人物,《圣经》就是《聊斋志异》,尚有什么话可说咧? 我这时见了盈盈这种憔悴可怜的样子,心里着实难过,勉强安慰了一会儿。 盈盈这夜终是不快。 我回家后就买了这部《圣经》,每日捧诵,实在都是些布帛菽粟之言。 我心恨那些骗人上当的玩意儿,就尽数烧了。 你想我若不是因那些什么经、史、子、集误事,怎么会连《圣经》都不曾读过,蒲松龄都不知道? 盈盈怎得终宵不乐。 我自从读过《圣经》,盈盈对我便格外恩爱了。 于今一月有余,我没一夜不和盈盈同睡。 据盈盈对我说,我去成仙已不远了。 这不是一个老大的凭据吗? 易枚丞心里虽觉得诧异得很,但见他两眼无神,说话不似寻常人的神气,既已听得这些怪异的话,不敢再和他多说,便兴辞出来,也没将这些话向朋友说,也没再去进德斋看他。 直到重阳日,枚丞在水麓洲闲行,远远地见一个穿夏布长衫的人,径向书院里走去。 看那背影极像是黄律。 暗想重阳天气,如何还穿夏布长衫? 黄律是失心疯的人,必然是他无疑。 我何不跟上去看他作何举动? 随即放紧了脚步,赶进了书院。 因相离得太远,已不见了,便追到进德斋。 斋门紧紧地关着,是从里面锁的。 易枚丞也是少年好事,握着拳头敲门,擂鼓一般地敲得响。 只不见里面有人答应。 斋夫跑来问什么事,易枚丞说了缘因。 斋夫也敲喊了一会儿,仍没有声息。 斋夫道:这两扇门上下的门斗都朽了,可以撬得开来。 既是没人答应,门又是从里面锁的,不妨撬开门进去看看。 易枚丞自然赞成这话。 当下便将门撬开了。 斋夫走前,易枚丞走后。 到了黄律读书的房里,只见黄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正是穿着一件夏布长衫,再看面色不对。 斋夫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已是冰冷铁硬,还不知从什么时候死去的。 易枚丞和斋夫不待说都吃了一吓,立时报明了山长,呈报了老师。 同书院的人听了这消息都跑到进德斋来看,那时住书院的人死了,死人家属在近处的,即刻派人去通报,由家属来领尸安埋。 同书院的人送一份公奠。 家属在远处,或竟没人知道死者家属的,就由同书院的先凑钱买了棺木,装殓起来。 再设法通知家属来领。 公奠便不再送了。 这时黄律的家属早已搬回孝感去了。 同书院的只得大家凑钱,着人去省城买了衣巾棺木来,本打算就在这重阳夜装殓入棺。 只因买办的时候,凑少了钱,不曾买得靴帽。 天色已不早了,恐怕关了城门,不得进城。 重新凑足了钱,只等明日天亮,再派人过河去买。 将应买的物事开了一单,和凑足的钱放在黄律的书案上。 湖南的习俗恐怕走尸,须得有人坐守一夜。 但是这进德斋,平日已是没人敢住,这时更是有死人躺在房中,还有谁肯当这守尸的差使呢? 大家你推我让的,终没一人肯担任。 大家便议出一个拈阉的办法来,议定二十个人轮守。 许多的纸团里面,只有二十个纸团有守字。 谁拈着守字的,再不能推诿。 易枚丞念两度谈话的情,本愿意跟着守一夜,凑巧一伸手就拈着有守字的了。 二十个人在一间房里,哪怕就是妖精鬼怪的窟窿也绝没有再胆怯的。 只是静坐也不容易挨过一夜,就大家围着一张桌子赌钱,径赌到天光大亮才收了场。 易枚丞拿了一手巾包散钱,想就书案上穿贯起来,走到书案跟前一看,笑呼着同伴说道:怎么说忘记买靴帽,这里不是靴帽是什么呢? 同伴的都过来,看了惊讶道:这是怎么说,岂但有靴帽在这里,昨夜开的那一单要买的物事,不都有在这里吗? 哎呀! 这里还有一轴挽联呢! 打开来看是谁挽的。 易枚丞帮着将挽联打开来一看,见字体异常韶秀,联语也天然韵逸,不是俗手所能办。 在下还记得易枚丞向我念的是:独坐无聊仗酒拂清愁花销英气几生修到有银灯碍月飞盖妨春下款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几个字。 装殓后也就没有什么怪异了。 从此进德斋更无人敢住。 直到光绪末年,改办了高等学堂,将房屋完全翻造,于今不仅没有进德斋的名目,连岳麓书院的名目也没有了。 《红杂志》第1卷34期民国十二年(1923) 发布时间:2025-06-17 14:06:4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52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