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一 闺房记乐 内容: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 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 娶陈氏。 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 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 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 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 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 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 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 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 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 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 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 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 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 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 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 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 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 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 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 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 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 《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 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 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芸回眸微笑。 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 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 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 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 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 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 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 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 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 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 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 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 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 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 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 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 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 隔岸游人往来不绝。 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 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 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 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 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 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 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 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 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 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 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 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 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 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 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 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 《语》曰: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 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 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 余曰:前言戏之耳。 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 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 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 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 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 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 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 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 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 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 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 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 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 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 余亦索然。 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 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 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 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 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 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 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 此声也,胡为乎来哉? 不禁毛骨皆栗。 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 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 余亦继之,困顿两旬。 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 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 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 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 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 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芸曰:今日之游乐矣! 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 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 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 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 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 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 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 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 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 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 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 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 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 俞与王皆笑之。 系曰:此深于情者也。 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 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 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 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 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 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 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 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 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 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 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 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 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 !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 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 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 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 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 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 卿其狗耶? 蝉耶?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 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 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 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 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 以箸强塞余口。 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 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 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 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 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 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 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 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 此戚君得意笔也。 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 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 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 院窄墙高,一无可取。 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 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 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 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 劳曰:恐堂上不许。 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 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 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 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 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 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 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 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 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 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 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余深然之。 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 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 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 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 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 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 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 芸曰:脚下将奈何? 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 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 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 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 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 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 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 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 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 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 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 芸曰,托言归宁。 君先登舟,妾当继至。 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 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 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 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 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 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 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 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 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 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 君何回来之速也? 余笑曰:欲捕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 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 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 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 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 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 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 芸曰:君若何譬之? 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 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 违者罚大觥。 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 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 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 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 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 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 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 请干此,当告汝。 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 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 又干一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 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 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 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 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 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 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 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 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 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 芸口:然。 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 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 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 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 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 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 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 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 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 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 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 余诺之。 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 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 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 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 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 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 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 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 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 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 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 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 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 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 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 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 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 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 芸曰: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 芸竟以之死。 发布时间:2025-06-20 18:40:1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578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