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二岗兵——亦名卢沟桥 内容: 一卢沟桥! 卢沟桥! 你是大地的龙蛇,你是活在人民心里的一道灿烂的彩虹。 像一条明丽的天河,横卧在永定河上。 好花开在两岸,绿草镶着河边,原野伸出丰盈的手臂拥抱着巍峨的桥梁。 那迤逦的山岗、树林,密集的村镇,像辉耀的繁星偎倚在你的身边。 北中国的子民传说着奇异的神话:在数不清的年代,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几个浪游仙人行经永定河湾,那位背葫芦的铁老,举起金钩拐杖,向着淙淙的波流划了一条弧线,第二天,变成一座大桥,高拱的桥洞,弯弯的桥身。 青玉色的石板,镶嵌着美丽的栏杆。 远远近近的村民,携起酒馔、香火奠祭这大地的精灵北中国的神桥。 人从桥上过,水在桥下流百样的雀鸟、虫蝶,翩跚地飞来愉快的唱起颂歌。 绿色的原野上,丰收了大豆、谷米、野菊、向日葵,绽放着金黄的花朵。 年青的牧童、少女赶着羊,摇曳着裙裾,把爱情的种籽埋植在芦花荡荡的河边。 谁不爱这座神桥? 爱弹筝琴的歌人,在风冷霜寒的深夜,对一弯残月漫唱悲怆的谣曲;诗人,以火热的喷吐着光彩的语言,把自己的心声,刻上瑰丽的栏杆;那挑担的商旅,荷锄的农夫,也都在这桥头流连过清醒的早晨,静美的黄昏。 而今天,这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的夜呵! 北中国的原野像受了冰雹的洗劫,凸露着旷凉的景色,花草、流水、山岩在暗惨的晚照下褪失了庄严的光彩。 青青的河湾,起伏的垄畔,看不见荷锄人采摘着王瓜、青豆;看不见牧童的羊群,在明细的黄土路上荡卷起一溜尘烟。 只留下,初现的流星照射着大野;静静的溪流,默对着高远的云天。 卢沟桥上,三天了没有走过一辆车马。 戒严了,戒严了! 人民的心灵里怀着恐怖的预感。 不能抑止,带着羽翅的一串串的谣言,在人民的耳边在古老而沉闷的村舍,飞翔着,涨大着,仿佛有天大的灾害要毁灭这静美的田园。 于是,我们奉了命令来守卫这贯通南北威震平原的大桥。 我的瘦硬的肩膀,像压住千斤重载,我把枪擦的明明亮,我整整衣容,睁大有热有光的眼睛,遥望着苍茫的远方。 雀鸟的翅影,羽虫的飞扬,都不能骗过我的视线。 看我呀! 活似一枝秃硬的树干,孤峭地屹立在万丈高山。 而我的好伙伴矮胖子赵青龙,用滑稽而轻快的声调,低唱自己编造的谣歌:地上有花草,天上有凤凰,十八岁的姑娘想情郎哟他漫不经心地倚着光滑的栏杆,用他的粗手指轻敲着自己的枪膛。 我真实的羡慕他,临难不着急,海阔天空的肚量。 他爱唱,爱说笑,一是一,二是二,像墙头上的花,一点也不能隐蔽。 他的枪法最好,打靶的日子,十分开心,他能信手一击,射落树上的飞鸟。 他爱骑一匹战马在旷野里奔驰,望着无尽的天海,迎风呼啸着从来不知道疲倦。 但在站岗的时候,他爱哼着山歌小调,等到歌声一止,他就扶着枪,恍惚地走进梦乡。 在这里,我们最亲近,他的绰号弥弥陀因为他生一副弥陀貌,有菩萨的慈悲心,同志们病倒了,他烧汤煮药,像情人对情人,默默的守候在床边。 有时拉开话匣子,悠悠地讲述着故事。 而,对于仇敌,决不能断掉一根毫毛,如果老鼠咬破他的草鞋,他就有勇气把墙根挖倒。 他瞧不起日本人,短腿猪,敢在雄狮的面前挺腰? 一面说,哈哈地发着狂笑。 二静美的田野呵! 晚风轻摇着禾叶,发出悉索的声响,就像荒谷里的水泉,滴打着层叠的山岩。 漫长的河滩,映着微弱的星火,星星草,大碗花,吐散着醉人的芳香。 然而,这一切哟! 在我忧郁的心灵里唤不起美丽的感念。 美丽的田野,灿朗的星空,在它们的幕后正燃烧起罪恶的火焰。 我知道,北平、丰台,那些中国的天堂,日本兵,鬼嵬子,以魔鬼的恶行,踏成了黑暗的地狱。 难道中国人不懂得侮辱仇恨? 这埋在枪筒里的子弹,都愁闷地狂叫了! 突然,从暮色暗淡的道上,一辆吱吱呀呀的土车,车后几个浮动的人影,走过来了,顺着河湾。 赵青龙拔出枪栓,向他们咆哮着,口令! 站住! 人影推着车轮,继续地向前行进,这些被饥饿兵荒所搥击鞭打着的避难的人群,他们的两只耳朵,仿佛听不进外面的声音。 我仔细的看见小车已推到桥下,流着汗浆的老人,露着枯瘦的手臂,他喘息的嘴唇,摇着惨白的胡须。 后面踬跌着一个妇人,悠长的道路,困惑了她的心神。 两个泪眼模糊的儿女,像倦饿了的小燕悃惫地偎倚在一起。 这一幅鬼子亲手写成的画图,悲惨的现在我的眼前。 而暴跳的赵青龙,正把闪亮的枪口抵住抖颤的老人。 快说:从哪里来? 汉奸敌人派来的侦探! 恐怖塞住老人的喉管,他掀动着下巴,胆怯的垂下头,两条可怜的泪线,淌过凹现的双颊。 我推开那骇人的枪口,这是避难的老百姓,老赵,我们要好好的盘问他。 把老人扶上石桥,用温和的语言先安慰他的心慌,再盘问他被难的情景。 他想说,又闭起嘴唇,像有千万种哀伤爬进他的记忆:我,我从丰台来,那繁华的小天津,变成了鬼子的世界。 日本鬼子的马,一只凶玩的战马,是这次事变的导火线。 日本的马队,小号吹得答答响,蜂拥的骑兵,撞过车站、大操场,枪,啪啪地乱打,射死人,射死牲口,马,踏倒了谷田、高粱,我们的军队,有命令,不给他们抵抗。 丢了一只战马,鬼子给我们栽误,说中国兵藏起那匹战马。 排开了马队,步兵,像破堤的浪潮,几分钟的时间,强占了丰台的车站。 人逃,我也逃,家当全毁了,只剩下这一点破烂。 丰台改变喽! 站台的闸楼上,高悬起鬼子的膏药旗。 老人随着一声慨叹,结束了他的话语。 浮动的星影,在柔静的水面漂漾着鬼谲的光辉。 夜深了,夜的黑幕遮盖了溟蒙的河山,几点豆大的萤火,在郁闷的河堤飞闪着生命的火焰。 天上,妖媚的星斗,拥绕着斜长的银河,那微弱的光芒,照射着稀疏的村庄。 北中国的夜呵,我爱你! 我爱那村庄里的主人! 他们忠实的心,健康的灵魂,人类最高的美德,汇集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用血汗的浆液,喂养这丰饶的土地,为了子孙的幸福、自由,他们风天里开荒,雨天里下种,丰收了成垛的棉花、大豆、谷米,储满了囤仓。 我虽然扛起枪杆,当兵,来保卫国家,而十二年前,我还跟着父亲、母亲,到田亩,呵牛翻土,夏天收小麦,秋日摘谷豆,在柔软的黄沙路上,驱着辘辘的车马,高唱人民的歌曲,心坎里的快乐,像七月的流霞。 而今,糊涂岁月掩葬了青春的活力,枪杆,磨硬了手掌,也磨碎了我的希望。 我走过大江黄河,子弹像生着眼睛,在战斗中,保存了这条生命。 但我的臂膀、腿弯,残留下可耻的伤疤,如今日本的腥鼻子又卷进北中国的大门,老百姓的运命,像飘零的黄叶忍受着风霜的拷打。 好吧! 老伯伯,我扶你,把车子掩护在桥下,夜宴了,歇息吧! 和你的夫人、儿女。 这弯曲的河滩,都是我们的防线,你放心的睡觉,鬼子不敢来冒险。 安置下老人的家小,转身,看见我的伙伴,他苦闷的拖着枪,呆望着黑漠漠的远方。 老赵,这样办,也许不称你的心意,但那老人的脸色,说话,决不是巧扮的奸敌。 老赵的心情,像没有星光的夜,他冷冷的回答,含着锐利的讽刺:狐腹隔毛羽,你没钻进他的肚皮,天知道他是不是侦探,假如出了岔子,老哥,请你承担? 三夜,抬着迅速的脚步,走进恐怖的险境。 我目送着老赵的木椿样的背影,慢慢的移近桥边。 河湾里的秋虫,躺在花草的叶荫,拉着凄凉的琴声。 我低头,望着田野,田野呵! 一片朦胧,看不见阔别的家乡,门前的几株杨柳,或已长成大树? 在树阴下,轻摇着,纺车的母亲,她也许,对着离离的星斗,慨叹她晚年的荒凉。 母亲,也许用疲倦的手,抹着弱的胸心,拨苦痛的记忆,向烽火连天的北方,投一个天大的希望,儿啊! 回来! 回来! 回到土崩瓦破的小房! 然而,我不能离开,我热爱着枪杆,它将要替国家打仗。 军队的命令,胜过母亲的叮咛,这弯弯的石桥,是我守卫的哨岗。 向灿烂的星,向永定河的波流,向密集的村庄人民,我宣誓以不渝的忠贞抵御黑夜的敌人。 魔鬼似的夜,从旷凉的墓头,拨弄着怕人的磷火,西面,有灯烛的河滩,靠山坡的屋舍,分住着我们的队伍。 从那曲回的卢沟桥的小路上,悄悄地走来了,查哨的第一排排长。 试着路径,戴着雾珠的花草,滑湿了他的衣衫。 萧萧的芦苇,飘拂的树枝,像魔鬼的舞蹈,向暗夜伸出脚爪。 敏捷行进的排长,绕过绿草芬芬的河湾,借着星火的焰光,跨上石桥的栏杆。 清爽的夜风,扑打着他的军装,扑打着他的脸,来一个舒快的呼吸他的心房充满了英雄的意念。 可怕的沉默啊! 岗卫到哪里去了? 该死的家伙! 我向夜天眺望,繁星,拥抱着银河,万点闪颤的星火,像隐伏的精灵窥伺着人间的秘密。 我盯住最大最亮的一颗,它好像我的星相,荣耀的站在天海。 我的心,挟着梦幻似的想象,穿过黑空,飞上星河的堤岸,我仿佛离开哨岗,忘记了前面的风险。 而被郁闷困惑的赵青龙,搂住来福枪,斜靠着平滑的栏杆,他仿佛倦于黑暗的包围,倦于大野的沉寂,困睡征服了他,在甜美的梦乡,展开一幅动人的图画。 他怀着火热的心情,踱进静悄悄的桃林,幽清的气息,混合了花草的芳香,一齐冲进心肺。 青枝挑着绿叶,簇簇的果实悬结在茂密的叶荫。 那桃子的肤色,像少女的脸蛋儿,透露着青春的红润,醉人的三月呵! 娇声滴啭的流莺,以它哀怨的歌曲,唱碎了思春的男女。 他踏过柔软的嫩草,穿一个树荫又一个树荫,心在滴零的跃跳,向机智的尖兵,探近敌军的防地。 眼睛没有错呀! 在桃树的浓荫下,小三姐,正缝缀她的活计。 竹布衫,青丝裙,遮着妩媚的身躯。 柔润的发辫,显出青春的优美。 赵青龙提起脚尖,从后面搂抱她的腰肢,少女们独有的芳香,沁进他周身的血液。 哥哥! 放手! 她娇嗔地,逃脱他有力的手臂,你追我,我逗你,像一双活泼的小鸟,绕转在桃树的清荫。 一棵弯弯的树枝,挂住了三姐的发丝,她的上身倾斜,像倦飞的小鸟,睡倒在他的怀里。 突然,一只粗硬的手掌,拍击在赵青龙的肩上。 他激愤的跳起来,夜风吹醒了甜梦,凭依着星斗的光亮,他看见站在面前的,一个庄严到冷酷的面孔,查哨的排长。 该死的,猪猡! 咆哮着的排长,有不能抑止的愤怒,上颚的整齐牙齿,咬啮着厚重的嘴唇。 军令,我命令你! 守卫在桥上,不许转一转身,偷闭你的眼睛,我罚你站到天亮,再来给你换岗。 我听得斥责的声音,也走来向排长敬礼。 无限的愧恧,挽着我的心,在夜荒露重的哨岗,不应该放松了自己,假如敌人摸上石桥,将造成千年的悔恨,卧马不离槽,在此大难临头的阵前,竟使思想的野马,徘徊在天河的岸边。 精干的排长随手答礼,看着两个可爱的弟兄,(十年征战,分担过患难)他叮咛着,放低了声音:弟兄们,夜里放哨,一星点儿疏忽,会造成天大的错误。 团部里有密令,说不定敌人先发制人,在这河岸的大小渡口,车站附近的道路,都有警戒的哨岗。 这通贯南北的石桥,像高高的关山,有兵家必争的险要。 你们当心,一千个当心! 有么消息快去报告,不得命令,不准开枪。 四像突然涨起的海潮,我那忠实的伙伴,他的心里,装满了疑问,一只被鞭打的牛马,挣扎,忍不住痛苦,它也会尥起蹶子,抵抗那执鞭的毒手。 如今鬼子的枪口,抵住我们的头颅,我不懂,我不懂呀! 中国人不是绵羊,为什么不准开枪? 老赵,像囚笼中的小鸟,叫着,跳着,两只手,拧撕着自己的胸膛。 只有我,懂得他,天真烂漫的脾气。 一句话,可以使他哭,使他笑,性子像海潮,来了,一阵汹涌;落了,一片平静。 我以老大哥的口气,挨近他,安慰他:老赵,你活像一个跳蚤,你说,谁不爱自己的国家? 山里出矿产,地下有宝藏,谷子、高粱、棉花,在田野里生长。 谁不爱家乡,父老? 这生活的摇篮,祖先发祥的地方? 就是一棵树,一茎草,一朵花,也不该让敌人损伤。 若果敌人不量力地侵犯我们的防线,我相信,有眼光有长期计划的军事领袖,下命令抵抗! 老赵,在冲杀的阵前,但愿从你枪膛里,射出第一颗抗战的子弹。 王凤林! 他厌恶的,吐一口唾沫,向我,摇动着肥肫肫的拳头:你不要同我唠叨那,比狗屎还臭的理论。 我是兵,是中国人,我能向乌龟磕头,决不吃鬼子的污辱。 军令大如山,屁话! 敌人一来,我就打。 如果不许抵抗,我甘心回家扛锄头,不吃这黑心粮。 老赵! 我气愤的说,你像出轨的列车,全不想服从军令,就是服从自己的生命。 作战,就比下象棋,不能乱放炮,乱跑马,掌握了整个棋局,才能有最后的胜利。 战争不是儿童的枪戏,怎么攻? 怎么守? 预先有周密的计划,只要是中国的人民,就该在一个目标下,一齐动员,一齐抗战。 你自己打一枪,中什么屁用? 假如真的抗战了,纵然你回家种田,也难逃抽壮丁,第二次派到火线。 两颗不同的心,像隔在天南地北,越说越不能接近。 大凡人有自尊的脾性,为了强调自己的主张,谁也不肯示弱给对方。 待到理智的光焰,把情感的云雾驱散,又都会泄着愧悔的眼泪,亲热的拥抱在一起。 一阵风,卷走了大地的宁静。 瑰灿的星空,漾起漠漠的云潮。 深夜的黑纱,网络着山林,村庄,秋虫歇息了,随风飘走的尘砂,敲打着原野、河川,我们守卫的哨岗,都辨不清石桥的栏杆。 黑暗! 黑暗! 黑暗! 黑暗中没有火,黑暗中没有光,无穷的黑暗,贯穿着溟蒙的天空,广阔的阵地。 黑暗里有暴烈的风雨,黑暗里有恐怖的雷电。 我要睁大眼睛,看穿了黑暗;我要拉长耳朵,倾听黑暗中的声音;我要举起枪火,瞄准黑暗中的敌人。 来吧! 一切黑暗的探险家,一切夜里活动的魔鬼,我们要粉碎你! 在枪火下,在卢沟桥前。 老赵,原谅刚才的吵嘴,我们再不能分离,你听听,在河水的下游第三渡口的东边,仿佛有奇异的响声。 不是河水的流涌,不是风打着的芦草,不是高粱的吵啸,这是敌人的兵队,马群,在暗夜中莽撞的行进。 快把身子贴近地面,我们要辨析这声音,来自什么方向? 我们偎靠得紧紧沉默地把枪口对住黑沉沉的原野。 云块,像黑色的浪潮,挟着呼啸的风砂,搅乱静美的世界。 突然,一道金光闪电,裂出黑暗的闸门,照见两个屹立的岗卫。 青铜色的面孔,活似擎天的雕像,矗立在山岳的峰顶。 爆响的雷声,摇震着涌荡的河水摇震着远近的山川,摇震着石桥的栏杆,却撼不动我们忠贞的心情。 五我们以难能禁锢的心情,向着溟溟茫茫的黑夜,探望着突来的险变。 禾稼上垒垒的穗实,悉索地,迎着号泣的风,有如魔鬼的舞蹈。 夜,像展着黑翼的枭鸟不息地,在空间翱翔着。 我们不敢去想象,是在险恶的梦境? 一团炯炯的火光,冲上黑兜兜的天空。 最初,像爆竹的焰火,星星的燃开,星星的飞散,渐渐地冲高了,扩大了,结成巨大的火柱,照亮了夜,照红了天。 呵哈,起火了! 鬼嵬子动手了! 老赵攀到栏杆上,殷慎地向东瞭望。 接着,一连串枪声,从永定河的下游,从那密集的村庄,恶毒的咆哮着,爆响着。 火呵! 枪声呵! 罪恶的火! 侵略者的火! 野兽的枪! 杀人者的枪! 枪的吼叫,火的焚烧,是世界战争的信号。 法西斯的鬼脸,面向着中国狞笑,中国的军民,从枪声中苏醒了! 从火光下跃进了! 跃进吧! 苏醒吧! 这背着耻辱的奴隶。 一切不可想象,不能遏止的事情,都从黑暗中爆开了。 我仿佛看见一栋一栋的屋舍,从火光里倒下来,人,血肉的身躯,饮着弹火的创痛,仆伏在地上呻吟。 那燕子的窝巢,穴洞里的蝼蚁,也逃不掉灾害的袭击,我仿佛听见野兽样的疯狂的声音,从这座宅院到另一座宅院,从这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飘过田野,飘过河, 飘进我的耳边。 我仿佛感到天地在翻转,田野在动荡,平静的河水也卷动擎天的波涛。 是强者的咆哮? 是弱者的啜泣? 是新生的征兆? 是死亡的抗辩? 我们缩紧愤激的心胸,在万象幻想的前面,抱住枪,抱住生命。 老赵,像烈性的野马,挨不住主人的鞭策,他呐喊着,端起枪,日她妈,干了吧! 我拦住他的手背,军令不可违抗,枪是我们的生命,好兄弟,先报告团部,再准备射击。 老赵没有说话,去了,消失在黑夜。 我的肩头,像增加了千钧的重量。 我愿生起一百只耳朵,一千双眼睛,好探索四面的动静。 这横躺着的石桥,没有壕堑,没有遮拦,即使有百万大兵,都不能抵御敌人的攻击。 然而,我有一只钢枪,这有情有爱的密友,它伴我走过芊绵的草原,黑色的森林,起伏的丘岗,它伴我走过沙漠、河流,烽烟凄迷的战场。 夜里和我一道儿睡眠,白天握在手里,负在肩上,在愁苦与欢乐的时候,它解闷消愁,燃烧我的希望。 可怜它并没有射击那外来的敌人。 (惨痛的创疤我再也不去回忆)今夜,我的枪口,要瞄准民族的仇敌,我爱惜每一颗子弹,让它有射击的果实。 枪呵! 好好贴近我,你勇敢,你明亮,在命运的颤抖下,发挥那最大的威力。 六夜在恐怖下哀泣,奔流的河水发着呜咽,静美的田野,村庄,像被蹂躏的少女,含着狂愤的忧郁。 火! 火! 火! 罪恶的火! 劫掠的火! 野性的火,从茅草的房屋,从水井的栅栏,从篱垣的旁边,炽狂的焚烧着。 在劫火的淫威下那些温良的人民,丰收的希望,幸福的梦破碎了! 像被冲散的羊群,怀着妻离子散的痛苦。 像失了窝巢的鸟雀,莽撞而癫狂地,向着荒野,向着大道,杂乱的奔驰着。 他们迷惘的意识里,闪现着一线希望,走吧,绕着弯弯的河堤,向着神异的石桥,中国兵守卫的地方。 在逃亡的路上,他们忆起长毛造反的神话:贼兵来了,随便躲在墙角,树荫,靠着菩萨的保佑,就免受兵荒的蹂躏。 今天的逃难,像堕入无底的荒井,没有重返乐园的机缘。 什么天佑,神灵,也永不来这凌乱的人间。 背后,有枪火的追击,望望天,□□着凶恶的雷电。 抬不开脚步的老人,像飓风吹折的枯树,颓然地仆倒在地上。 含着羞忿的少妇,把青春水嫩的生命埋葬在悠悠的波流。 孩子在娘怀里,失掉了挣扎的气力,那不懂事的小心灵蒙受了灾难的冲击。 年青的农民,闭紧厚重的嘴唇不能屈服的灵魂里,滋生起仇恨的苗裔。 穿过连绵的谷田,又一片柔静的河滩,荆榛与小树的枝桠阻着路,挂破了衣衫。 你帮我,他拖你,不相识的也挽紧手臂。 路只有明明的一道那高大的石桥人民奔进的目标。 一个个颤泣的心,憧憬着新的平安,(唯有中国军队才能保护中国人!)卢沟桥近了,像扑捉光明的灯蛾拼着生命的气力爬进。 一群恍惚的人影,突然的走近石桥,经过严密的盘查,才知道是逃难的同胞。 急促的呼吸,急促的声音,像小孩子看见了亲人,报告的灾害的遭遇,王老伯诉说鬼子的凶残,张二嫂哭着丈夫,凤姑胆怯地倚着哥哥,年青的岳洪要报仇从军。 如潮似火的仇恨,在各个人心里发酵了,燃起炽烈的火焰。 中国兵,中国人民,第一次,在国仇的冲击下结成了一个战线。 兵是民,民是兵,像同样的树株,结成了两样果实。 我抹着感动的泪水,抚慰他们的悲伤。 他们说打鬼子,一齐干宁肯死,也不投降! 从他们的说话,我懂得了爱,懂得了仇恨,我仿佛感触到那永没有屈辱的灵魂,来吧! 年青人站在一道! 妇女们也不要哭泣! 伸出你的手,伸出他的手,我们的手,我们的心,结成血肉的长城,别说枪炮少,砖石,木棍都是武器。 这庄严的大桥,是战斗的碉堡;我们有胆量要解除黑夜的武装! 战斗的豪情,从我们血液里生长。 原野复活了,村庄复活了,来吧! 燕赵的儿女! 来吧! 黄帝的子孙! 来吧! 翻身的奴隶! 我向你们号召战争! 战争! 战争! 战争! 我呼唤着河流,我呼唤着山岳,我呼唤的牛羊,我呼唤着疮痍的关外,我呼唤着棕色的战马,我呼唤长刀,短剑,来复枪七我欢喜,从一个顽固的甲壳里解放了自己。 那些泥脚汉,掘泥耕土的奴隶,唯有他们才真实的保存了白玉无垢的灵魂,谁敢忽视他,就算是中国的罪人。 饶恕吧! 我忏悔了! 我这懒散的公蜂,吃你们酿成的甜蜜。 敌人来了,烧房,烧屋,而我,这十年疆场的老兵,却没有力量,分担你们的苦痛。 我宣誓,以我的鲜血洗净你们的污辱与痛苦。 今夜我们同站在哨岗,这儿是心灵与心灵第一次结合的圣地。 幸福的花朵,在苦难的日子下开放,黑暗的尽头隐现着黎明的太阳。 年青的姊妹,兄弟,我们是抗战的前驱。 回来了,我的伙伴,赵青龙低下头来,像有说不尽的悲伤。 排长走在后面,他的脸夜一样阴沉,他说话,哑着声音:兄弟们,也许真有不能避免的灾难。 但我们不是牛马,到不能忍受的时候,自然要干,要抵抗,也许敌人有诡诈,烧几栋房屋,等我们开枪,它就借口宣战。 老百姓,到桥下躲躲,天明了,送你们回家。 家在哪里? 家变成了灰尘鬼子的刺刀,插死了我的爸爸! 官长,请求你把鬼子赶回去! 我们为什么不打? 我愿当兵吃粮,这是老百姓从他们忠实的心里,吐出来的声音。 他们的苦恼,希望,愤怒,像漏破底的水壶,一股老脑儿向外倾。 任那飓风之卷过海洋,暴雨击打着骚动的森林,也掩不息这最强的声音。 我的心被苦恼拧啮着,拧啮的不能呼吸。 服从军令? 服从人民? 两个南天北地的意念,搅扰着我的心,我的灵魂。 而赵青龙,弥弥陀,那可爱的家伙,向班长恳请着,声音有些颤,像咆哮的野狼! 开火吧! 开火吧! 王八旦才能忍受? 你看这逃难的同胞,你听这可怜的声音,日本小鬼算什么? 我们有四万万人。 十个打一个还有零,当兵为国家,吃粮为人民,卢沟桥是鬼嵬子的坟墓,它敢来侵犯,我老赵第一个开枪。 聪明的排长正想再教训这位野狼,忽然,狂风挟着雷雨扑向北中国的原野。 对着袭来的风暴,我们挺直了胸,挺硬了心,什么幻想,记忆,一切没趣的争吵,都消失了,在这风雨之前。 沉默了的人呵! 沉默了的桥梁! 各个人的心坎里怀着凄惶的预感,静静地倾听着黑暗中爆炸的音响。 八天,像顽皮的孩子,一阵风雨过了,从云朵的缝隙,透露出蓝色的深空。 星斗的眼睛,俯瞰着灾难的原野,谷豆,棉花,高粱棵倒折了,仆伏在阡陌,像流徙的灾民隐忍着内心的悲痛。 小小的秋虫,不懂事的青蛙,开始了凄怆的叫唱。 它们歌唱着死? 歌唱着荒凉? 歌唱着新生? 他们预言着战争,爆发在卢沟桥上? 那位丰台的老人,也站在桥上守卫,大家偎靠在一起,心比臂拥靠的更紧。 爆发了,那不能遏止的那巨大的春雷样的敌人进攻的炮火,从田野,从森林,从那黝黑的河湾。 俯下来吧! 栏杆是战斗的掩体,我狂奋地望着夜空,一团团的火球,成串的火花,像错杂穿织的闪电。 北中国的夜呵! 你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卢沟桥! 卢沟桥! 敌人的炮火,第一次轰击着玲珑的栏杆。 我探视着浮动的黑沉沉的原野,从萧萧的禾稼中,正有□□两个两脚兽向着石桥爬行。 这没有什么稀奇,人在炮火轰响的前面,却有着更多的宁静,紧守住岗位,等待抗战的命令。 我看见,身边的伙伴,赵青龙,像怒起的雄狮,端起枪,挺立在桥上。 子弹,从耳边飞过,他仿佛没有听见。 战争的英雄啊! 我拖住他的衣襟,让他贴伏在栏杆的下面。 河水停息了流动,虫蛙躲入草丛,夜同我们一样,沉静到没有喘息。 老百姓手里,抱起沉重的石头,砸死一个够本,砸死两个有赢。 妇女抱紧了孩子,眯起慌惧的眼睛,窥伺凶恶的战斗。 来吧! 我们的队伍,回头,望着星火下灯火点点的宛平城。 我们的司令台! 我们的火药库! 我们的大军营! 我们等待着一阵爆起的军号,战士们集合了,背起枪,跨上战马,让大中华的国旗飘耀在北中国,飘耀在卢沟桥,飘荡在美丽的夜空。 一阵接着一阵,炮弹的火花在寥旷的空间,织结成奇异的彩景。 机关枪,步枪,密集的火流,涌来了,向着我们的石桥,向着沉郁的宛平城。 我嘱咐受难的老人,率领着儿童、妇女,先躲进河湾的树林,年青的不肯走,他们说生死都在一起! 我用力挽住赵青龙粗壮的手臂,他咕噜着管他娘,我要射击! 我贴近他的耳边,亲切而温柔地说,老赵,要保重军人的品德! 你的枪,在军令的指挥下,才有战斗的威力。 我感觉到永定河的上游,有骚动的步伐,像是我们的大军开出了宛平,也许来一个反攻,反包围,叫鬼嵬子变成瓮釜中的游魂。 我用人智慧的语言,安慰我多年的伙伴。 团长,吉星文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我相信,他有勇,有仁,在最高军令下他决不会辜负人民,你看敌人只管放枪,不敢冲近桥梁,这证明,我们的长官有着严密的防卫,在这最后的一刻,将有抗战的命令。 那不能说服的野马似的伙伴,吃力地扭开我的手。 我要打! 敌人冲过来了! 排长跑上石桥! 拔出手枪谁敢先开枪,我打死他! 桥下,河湾的枪火,像溃决的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声音。 打呀! 打呀! 赵青龙狂叫了。 吱,一颗流弹射进他的额门。 像一棵大树,悠悠地倒下,血流在我的手上。 呵呵! 亲爱的兄弟! 忠贞的人,伟大的灵魂! 你没有开枪,仇敌的子弹先射杀了你! 你流血,为了国家。 你的鲜血染红了巍峨的桥梁。 你倒下,永远的倒下! 在抗战的前面! 我哭了,眼泪和着死者的血,无声地滴在暗夜,滴在桥上。 同志,赵青龙排长悲痛地抚着赵青龙宽大的胸膛。 一片悉沙,步伐,我们的大军,跃近了石桥。 愤怒的班长,举起了手枪。 而我,放下了死者,从我饿号的枪膛里啪! 射出了第一颗子弹。 雷电的轰响,山岳的崩裂,河水的奔腾,人性的咆哮,我们的大军,受难的人民,结成擎天澈地的震响着原野照耀着黑夜的反航的火流,向着凶残的人,滚过去! 1943年5月19日初稿经一周之力改成原载《天下文章》,1944年第3期 发布时间:2025-07-03 13:23:41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80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