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暴风雨的歌 内容: 大沽口无边的铅色旷野,紧抱了茫茫大海,波涛昼夜里澎湃,不时地溅上岸来。 没有树,没有一茎草,永远听不到一只鸟叫,冬天,扯过漫天冱寒,夏日,太阳把大地炙焦。 海岸矗立起三座炮台,锈了的巨炮半埋在土里,炮档,碑碣,塞满沙尘,它惨遭了炮火的浩劫,它饱负了历史的创痕。 从前刚修的时候,是多么坚固、伟大、庄严,几千名劳苦工人,夜以继日地建造了十余年,五色旗在空中高悬,八百鼓手奏着国乐,大清还派来庆祝的大员。 三个炮台正扼住河口,炮档紧对着渤海江面,只需少数人在此扼守,纵敌国有万只军舰,也难进口,不能登岸。 谁晓得庚子那一年,竟出了胆怯的卖国贼,偷偷向敌人纳降,又强迫着兵士休战。 自此这儿永远不许驻兵,炮台打了个七零八乱。 你看,那周围的万千荒塚,都是当时牺牲的弟兄。 往日还有人烧烧香火,现在,再无人安慰他们的英灵。 先生! 这故事我们都记得清真,你听了也许不相信。 我是六十多岁的渔夫,家就住在那边渔家村,战事我曾经过好几次,对于炮台我十分关心,因为我也是最初的建造人。 每日驾了轻帆从海口来去,过节时,我常庆祝它洒酒三樽。 早晨有千百帆船下海,风吹着,多轻快,像夏日的白云;黄昏,千帆归来,暮霭里,都击着棹,唱着渔歌,这些欢乐都叫大炮轰走了,现在,我想起来,有多么伤心。 说到这二年更觉可怕,日本兵真是喝血的夜叉,前年闹了一次九一八,派来成群飞机轰炸。 有钱的都搬走了,平津的人,听说也纷纷南下,火车没了点,一列列,载回了难民,枪弹,官长的太太,还有车马。 我们只得等着送命,因为都是穷措大。 不知从哪里飞来鸡毛令,挖战壕,从塘沽沿着海岸,用长线抵抗,限期快动工立刻征了五千多民夫,加上驻扎我村的两营弟兄,我极高兴打小鬼,就率领十六岁的孙孙,一齐去应征。 首先开拓了一条大路,遇山凿山,遇水填水,铁锨在阳光里闪落,尘砂在地面上翻腾,夜里也工作,平地燃起火把,木杆上悬起了灯笼,不到两天就竣工了,汽车由天津可以直达海滨。 继续着挖掘战壕,那战壕多么深厚,坚牢,里面砸上洋灰,上面架起铁条,铁条上铺着钢板,钢板上压上泥土,真的呀! 不怕飞机,也不怕大炮。 谁的心里不是一股劲,拼命挖掘,没人偷取一点巧,血在筋肉里流着,汗向大地上滚落,背在赤日光里晒焦。 先生,我真有几次要晕倒,但终于挣扎住了,继续工作,那天敌人的飞机来了,大家把铁锹向空中举起,嗵! 高声骂着,谁也无心藏躲。 就这样黑天白夜地工作,喝:饮凉水;饥:啃黑面馍馍,却没有一人感到寂寞,困苦,睏了把刚修成的战壕当做被窝。 你看,这一个顶大,我在里面睡着过,我还好胜地说:打东洋,我放第一声大炮! 弟兄都鼓掌称贺我。 又一个鸡毛令飞来了,好事都是多磨:大家快停工,停工,日本已和中国讲和! 硬把大家驱散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归去,扛着铁锹,大地又寂寞下去了。 不几天,塘沽开来专车,专车上有中国官,日本的大将,全市戒严了,狗也不能通行,警察都全副武装,托起枪,他们吃着大菜,香槟酒,旁边陪坐着东洋姑娘,正午时,才签了字,大家都抿嘴笑,还鼓着掌。 这是事后听车夫说的,他说是亲眼看见。 从此这儿才得了平安? 日本的飞机也不再抛炸弹。 中国兵都从前线退却了,日本兵却冲进了关,芦台也投下炸弹,从这儿还看见烧炸的黑烟,大沽口停着航空母舰,太阳旗在沽河的两岸招展。 真可恨,我们亲手建造的战壕,都被他们炸坏了,铁条,钢板,洋灰,狼藉一片,他们在这儿还埋下界石,你看那上面的字昭和? 年。 这好像就成了他们的地方,有血的人真要气裂心房,怎么中国地方就没人管呢,听说正准备长期抵抗? 一、二、三年过完了,没见一个兵来这儿填防。 日兵却渐渐多了,营门口高垒着麻袋,横架着机关枪,旅客都要被日兵检查,车站有钢盔的日兵站岗。 去年,冬天的一夜,因为一点误会,警察被迫撤了岗位,啪啪啪小枪大枪乱放了一阵,恐怖笼罩了全市,商家都紧闭起板门,电灯也熄灭了,街上不见一个行人,第二天,海口就开来两只军舰,说要弹压中国的官军,(其实官军早退到了天津。)海口也戒严了,渔船都停在岸上,白面一袋涨了三元,真愁煞了打鱼的穷民,现在虽说风平浪静了,但,过了早晨,谁敢担保到黄昏。 老人的故事还没讲完,一阵冷风横扫过江面,飞砂,黄土,漫过江心,旷野,染浊了青天。 斜阳在风沙里落下了,巨浪在我们的周围纷翻,眼前驶来一只渔船,船上高张起大帆,舟子的黑手握紧了舵把,挺着胸,晃着臂,船头冲击着浪花。 我惊佩那舟子的勇敢,你看! 船已驶近了堤岸。 1935年春,一夜写成,又旬日改就登大沽炮台知友两三,跃上了小小渡船,颠颠簸簸,从这岸渡上那岸;穿过虾腥鱼臭的东沽街市,一带旷野漫铺在勃海江边。 路是崎岖,还铺着各色的碎石,风是细细,吹送着海上的凉意;遥望去,两个耸然的高岗对峙,友人惊指:看那遗迹巍巍炮台。 渐渐地,渐渐地向那江边走近,台高三丈余,已是残缺的怕人;我们沿了台道向高处盘登,虽然是热汗浸身,却终达绝顶。 我袒开了胸襟极目瞻观:望不尽的江水浩浩漫漫;远处的帆樯也望似小小白点,庞大的轮船呀都成了豆大弹丸。 阳光,照耀在无涯的江面,望去哟,奇景儿幻变万千:一带儿是浊黄,一带儿茶褐,一带儿是银白,一带儿蔚蓝。 拂海面滚来了豆大的弹丸一点,渐渐地渐渐地吐着袅袅的灰烟;近了,近了,大了,大了,船身儿现了,嘟咕一声叫,破碎了无数的狂澜。 那千万的布帆呀蠕动在江面,红色的国旗哟,点缀在中间,舟子弓身的摇起双橹,对虾,紫蟹,黄花鱼,载回了船船。 啊! 风起了便斜阳也有些昏惨,江潮涌起,浪涛汩汩击上江干;我心忽悲兮忆起庚子之年,虎舟狼舰兮摆满了渤海水面。 自那时起炮台便摧毁不全,而今,倾圯更甚,时光又巳卅年;噫吁! 我中华的渤海江干,待何时,把庄严秀丽的炮台重建? 壕畔半埋着蚀锈的巨炮两尊,孤独的冤魂哟,累累的坟垣,我叩问地下死者及弃炮的将军你们是为己? 是为人? 是为国? 是为民? 此游已兮我心永哀,芦苇夕照兮江涛澎湃,炮台摧毁兮那堪回首;中华男儿兮岂速醒来? !1931年暮春于塘沽瀑布像水晶的白瑓,泻自山壑,倾入了溪涧。 浪花溅振起林幕,石洞里飞着轻烟。 没有山息,没有遮拦,任四季渡着秋春,人间演什么变换? 你,瀑布,勇猛地,跳跃着,漫过了荆棘,踏过了峰峦。 澎湃的涛声,惊破四围的静寂,柔美的波纹,把怪石的锋稜磨圆。 在无限大地的怀抱里,延长你生命的源泉。 原载《诗歌》1935年第一卷第二期 发布时间:2025-07-03 18:45:0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81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