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说《诗经》 内容: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 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 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 小蚂蚱,土里生。 前腿爬,后腿蹬。 长个翅,翅棱棱。 赋也。 小板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兴也。 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 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 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 小蚂蚱,土里生。 前腿爬,后腿蹬。 长个翅,翅棱棱。 赋也。 小板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兴也。 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一、概说诗三百情操(personality),名词(noun)。 情操(操,用为名词,旧有去声之读),此中含有理智在内。 操之谓何? 便是要提得起、放得下、弄得转、把得牢,圣人所说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 操又有一讲法,就是操练、体操之操,乃是有范围、有规则的活动。 情操虽然说不得发乎情止乎礼义,也要发而皆中节(《中庸》)。 情操完全不是纵情,纵是任马由缰,操是六辔在手。 总之,人是要感情与理智调和。 向来哲学家忒偏理智,文学家忒重感情,很难得到调和。 感情与理智调和,说虽如此说,然而若是做来,恐怕古圣先贤也不易得。 吾辈格物致知所为何来? 原是为的求做人的学问。 学问虽可由知识中得到,却万万并非学问就是知识。 学问是自己真正的受用,无论举止进退、一言一笑,都是见真正学问的地方。 做人处世的学问也就是感情与理智的调和。 诗三百篇含义所在,也不外乎情操二字。 要了解《诗》,便不得不理会情操二字。 《诗》者,就是最好的情操。 也无怪吾国之诗教是温柔敦厚,无论在情操二字消极方面的意义(操守),或积极方面的意义(操练),皆与此相合。 所谓学问,浅言之,不会则学,不知则问。 有学问的人其最高的境界就是吾人理想的最高人物,有胸襟、有见解、有气度的人。 梁任公说英文gentleman不易译,若士君子则庶近之矣,便君子二字即可。 孔子不轻易许人为君子:君子哉若人! (《论语宪问》)君子哉蘧伯玉! (《论语卫灵公》)君子之才实在难得。 士君子乃是完美而无瑕疵的,吾人虽不能到此地步,而可悬此高高的标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此则人高于动物者也。 人对于此境界有所谓不满,孔夫子尚且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论语述而》)此虽不是腾云驾雾的仙、了脱生死的禅,而远亲不如近邻,乃是真真正正的人,此正是平凡的伟大,然而正于吾人有益。 五十学《易》,韦编三绝,至此正是细上加细,而止于无大过。 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 (《论语泰伯》)读此真可知戒矣。 然而过分的谦虚与过分的骄傲同一的讨厌。 而夫子三谦亦令人佩服,五十学《易》,可知夫子尚不满足其境界。 所有古圣先贤未有不如此者。 古亚历山大(Alexander)征服世界,至一荒野,四无人烟,坐一高山上曰:噫吁! 何世界之如是小,而不足以令我征服也! 但此非贪,而是要好,人所以有进益在此,所以为万物之灵亦在此。 学问的最高标准是士君子,士君子就是温柔敦厚(诗教),是发而皆中节。 释迦牟尼说现实、现世、现时是虚空的,但儒家则是求为现实、现世、现时的起码的人。 表现这种温柔敦厚的、平凡的、伟大的诗,就是三百篇。 而其后者,多才气发皇,而所作较过,若曹氏父子、鲍明远、李、杜、苏、黄;其次,所作不及者,便是平庸的一派,若白乐天之流。 乐天虽欲求温柔敦厚而尚不及,但亦有为人不及处。 吾国诗人中之最伟大者惟一陶渊明,他真是士君子,真是温柔敦厚。 这虽是老生常谈,但往往有至理存焉,不可轻蔑。 犹如禅宗故事所云:诸弟子将行,请大师一言,师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弟子大失所望,师曰:三岁小儿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吾人之好高骛远、喜新立奇,乃是引吾人向上的,要好好保持、维护,但不可不加操持。 否则,小则可害身家,大足以害天下。 如王安石之行新法,宋室遂亡也矣。 走发皇一路往往过火,但有天才只写出华丽的诗来是不难的,而走平凡之路写温柔敦厚的诗是难乎其难了,往往不能免俗。 有才气、有功力写华丽的诗不难,要写温柔敦厚的诗便难了。 一个大才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举千钧的人蜕然弱不胜衣,这是怎么? 才气发皇是利用文字书,但要使文字之美与性情之正打成一片。 合乎这种条件的是诗;否则,虽格律形式无差,但算不了诗。 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碍,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 惟陶诗较可。 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而不美。 宗教家与道家以为,吾人之感情如盗贼,如蛇虫;古圣先贤都不如此想,不过以为感情如野马,必须加以羁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为善。 先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 (《礼记礼运》)情与欲固有关,人所不能否认。 以上所述是广义的诗。 今所讲诗三百篇向称为经,五四以后人多不然。 经者,常也,不变也,近于真理之意,不为时间和空间所限。 老杜写天宝之乱称诗史,但读其诗吾人生乱世固感动,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则不亲切。 俄国文豪高尔基(Gorky)写饥饿写得最好,盖彼在流浪生活中,确有饥饿之经验也。 常人写饿不过到饥肠雷鸣而已,高尔基说饿得猫爪把抓肠内,此乃真实、亲切的感觉,非境外人可办,更是占空间、占时间的,故与后来人相隔膜。 这就是变,就不能永久。 三百篇则不然,经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对。 今所言《诗》三百篇不过道其总数,此乃最合宜之名词。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论语为政》)此最扼要之言。 此所谓无邪与宋代理学家所说之无邪、正不同。 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干巴巴的。 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杨恽《报孙会宗书》)不能止就是正吗? 未必是,也未必不是。 道学家自命传圣贤之道,其实完全不了解圣贤之道,完全是干巴巴、死板板地谈性、谈天。 所以说无邪是正,不如说是直,未有直而不诚者,直也就是诚。 (直、真、诚,双声。)《易传》云:修辞立其诚。 (《文言》)以此讲思无邪三字最切当。 诚,虽不正,亦可感人。 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此极其不正矣,而不能说它不是诗。 何则? 诚也。 打油诗,人虽极卑视之,但也要加以诗之名,盖诚也,虽则性有不正。 夫子曰诗三百思无邪,为其诚也。 释迦牟尼说法之时,尝曰: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金刚经》)如,真如之意,较真(truth)更为玄妙。 其弟子抛弃身家爱欲往之学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说,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 这里可用释迦之真语、实语、如语、不诳语、不异语说诗之诚、思无邪之无所不包,无所不举,包罗万象。 释迦又说:中间永无诸委曲相。 (《楞严经》)此八字一气说来,就是真。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 如诗人作诗,由志到作出诗,中间就是老杜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第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第二,中间意匠惨淡经营中(声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第三,诗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五代刘昭禹曰: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沽(市井)不得。 (计有功《唐诗纪事》)岂止五言? 凡诗皆如此。 诗里能换一个字便是不完美的诗。 一字,绝对,真如,是一非二,何况三、四? 惨淡经营之结果,第一义就是无委曲相。 好诗所写皆是第一义,与哲学之真理、宗教之经约文字的最高境界同。 读诗也要思无邪,也要无委曲相。 孔子对于诗的论法,归纳起来又称为孔门诗法。 法,道也,不是指狭义的方法、法律之法,若平仄、叶韵之类,此乃指广义的法。 无事无非法,生活中举止、思想、语言无在而非法。 违了夫子思无邪,便非法。 然而何以又说诗无所谓是非善恶? 常所谓是非善恶究竟是否真的是非善恶? 以世俗的是非善恶讲来,只是传统习惯(世法、世谛)的是非善恶,而非真的是非善恶。 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是直,事虽邪而思无邪。 在世法上讲,不能承认;在诗法上讲,可以承认。 诗中的是非善恶与寻常的是非善恶不同。 鲁迅先生说一军阀下野后居于租界莳花饮酒且学赋诗,颇下得一番功夫,模仿渊明文字、句法。 而鲁迅先生批曰:我觉得不像。 盖此是言不由衷,便是伪,是不真,是邪。 以此而论,其诗绝不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二句也。 村中小酒肆中有对联曰:进门来三杯醉也起身去一步歪邪此虽不佳而颇有诗意,盖纪实也。 又有一联曰:刘伶问道何处好李白答曰此地佳此亦乡村小酒肆对联,还不如前者。 下野军阀的仿陶渊明诗还不如村中酒肆对联这个味。 故说诗的是非善恶不是世俗的是非善恶。 文学与哲学与道的最高境界是一个。 所谓诗法,就是佛法的法,是道。 静安先生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 (《人间词话》)诗三百篇既称经,就是不祧之祖,而降至楚辞、赋、诗、词、曲则益卑矣。 然而以诗法论,便童谣、山歌亦可以与经并立。 其实诗三百篇原亦古代之童谣、山歌也。 《金刚经》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只要思无邪就是法。 佛法平等不是自由平等的平等,佛说之法皆是平等。 佛先说小乘,后说大乘,由空说无,说有见空。 天才低者使之信,天才高者使之解,无论如何说法,皆是平等。 或谓佛虽说有大乘、小乘,其实佛说皆是大乘,皆可以是而成佛。 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最低之小乘,然而也能成佛。 故佛说大开方便之门,门无大小,而入门则平等也,与静安先生所谓不以是而分优劣一也。 今所言诗,只要是诗就是法。 孔夫子对于《诗》,有思无邪之总论,尚有分论。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 (《论语阳货》)这是总论中之分论,前所说是总论中之总论。 说得真好。 无怪夫子说学文,真是学文。 忠厚老实、温厚和平、仁慈、忠孝、诚实,溢于言表。 这真是好文章。 每一国的文字有其特殊之长处,吾人说话、作文能够表现出来便是大诗人。 中国方字单音,少弹性,而一部《论语》音调仰抑低昂,弹性极大,平和婉转之极。 夫子真不可及,孟子不能。 汉学重训诂,宋学重义理,此本难分优劣。 汉经秦焚书之后,书籍散乱亟待整理;及宋代书籍大半整理就绪,而改重义理,亦自然之趋势也。 今讲《诗经》,在文字上要打破文字障,故重义理而兼及训诂,虽仍汉宋之学而皆有不同。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读此段文章,可以两字不可草草看过。 兴:感发志气[1]。 起、立,见外物而有触。 生机畅旺之人最好。 何以生机畅旺就是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读之如旱苗遇雨,真可以兴也。 观:考察得失。 (得失不能要,算盘不可太清,这非诗。)不论飞、潜、动、植,世界上一切事皆要观,不观便不能写诗。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言其上下察也。 (《中庸》)察犹观也,观犹察也。 鸢代表在上一切,鱼代表在下一切,言此而不止于此,因小而大,由浅入深,皆是象征,此二句是极大的象征。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举其一必得知其二。 诗中描写多举其一部以括之。 群:朱注:群,和而不流。 今所谓调和、和谐,即无入而不自得(《中庸》)。 人当高兴之时,对于向所不喜之人、之物皆能和谐。 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人与鸟兽心理、兴趣不同,是抵触,是不调和,如何能同群? 以此言之,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夫》),人、事、物皆看不中,生活只是苦恼,反是自杀为愈也。 贾谊虽未自杀,但其夭折亦等于慢性的自杀。 诗可以群,何也? 诗要诚,一部《中庸》所讲的就是一个诚,凡忠、恕、仁、义,皆发自诚。 所谓和而不流,流,无思想、无见解,顺流而下。 怨:朱注:怨,怨而不怒。 其实也不然,《诗》中亦有怒: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望文生义,添字注经,最为危险。 最好以经讲经,以《论语》注《论语》。 此二句,恨极之言,何尝不怒? 惟不迁怒(《论语雍也》)也。 夫子承认怒,惟不许迁怒;许人怒,但要得其直。 此世法与出世法之不同也。 基督:人家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给他。 (《圣经》)释迦: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节节肢解,不生嗔恨。 (《金刚经》)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论语宪问》)基督要爱你的仇人,释迦一视同仁,都是出世法,孔子是最高的世法。 西谚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孔子不曰以怨报怨,报有报答、报复之意。 以直报怨是要得其平;以牙还牙,不是直。 在基督、释迦不承认怨;夫子却不曾抹杀,承认怒与哀,怒与哀而怨生矣,而怨都是直。 怒、怨,在乎诚、在乎忠、在乎恕、在乎仁、在乎义,当然可以怒,可以怨。 《论语》之用字最好,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沉重、深厚、慈爱。 读此段文章,可以二字不可草草放过。 夫子之文,字面音调上同其美,而不专重此。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扩而充之迩之事父,远之事君。 (释迦不许人有我相。)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处世,喂猫、饲狗,皆在其中。 事父、事君无不适得其宜。 我本乎诚,本乎忠、恕、仁、义,则为人、处世皆无不可。 (切不可死于句下。)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朱子注:其绪馀,又足以资多识。 (《论语集注》)夫子所讲是身心性命之学,是道,是哲学思想(philosophy)。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何谓也? 要者,识、名两个字,识其名则感觉亲切,能识其名则对于天地万物特别有忠、恕、仁、义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爱,才可以成为诗人。 民,吾胞也;物,吾与也。 (张载《西铭》)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 (《列子说符》)仁者,爱人。 [2](《论语颜渊》)孔子举出仁,大无不包,细无不举,乃为人之道也。 民,我胞也;物,我与也,扩而充之,至于四海。 仁,止于人而已,何必爱物? 否! 否! 佛家戒杀生不得食肉,恐断大慈悲种子。 必需时时长养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残,勿以细小而忽之。 凡在己为患得、在他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长养恶习,习与性成,摧残善根。 孔子门下贤人七十有二,独许颜渊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 (佛:慈悲;耶:爱;儒:仁。)此是何等功夫? 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念兹在兹。 为什么学道的人看不起治学的人,治学的人看不起作诗的人? 盖诗人见鸡说鸡,见狗说狗,不似学道、治学之专注一心;但治学时时可以放下,又不若学道者。 道圆,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学线,有系统,由浅入深,由低及高;诗点,散乱、零碎。 作诗,人或讥为玩物丧志,其实最高。 前念既灭,后念往生;后念既生,前念已灭。 吾人要念念相续。 言语行动,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后念而念念相续,方能与诗有分。 这与学道、治学仍是一样,也犹同三月不违仁。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为的是念念相续,为的是长养慈悲种子。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 (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长则精力不足,寿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远,颇颇不易。 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论语述而》)识道何易? 诗便是道。 试看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岂非说的是为人之道? 夫子看诗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广。 《论语季氏》载:(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 对曰:未也。 不学诗,无以言。 鲤退而学诗。 夫子两句话,读来又严肃、又仁慈、又恳切。 不学诗,无以言,无以是感。 学,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 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Epomehk)四岁失目,他的诗代表北方沉思玄想,读了总觉得是瞎子说话。 发挥方面最主要在言。 言,无义不成,辞气不同。 常谓作诗要有韵,即有不尽之言。 夫子说话也有韵。 《世说新语》中之人物真有韵,颇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谢家中诗人不少。 孔子论诗还有: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 虽多,亦奚以为? (《论语子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论语泰伯》)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论语阳货》)以上,孔门诗法总论之部。 在宗教上信与解并行,且信重于解,只要信虽不解亦能入道,若解而不信则不可。 释迦弟子阿难知识最多,而迦叶先之得道。 世尊拈花,迦叶微笑。 迦叶传其法,迦叶死后方传阿难。 而儒家与宗教不同,只重解而不在信;且宗教是远离政治,而儒家中则有其政治哲学。 《大学》所谓正心、诚意、修身,宗教终止于此而已,是在我,是内;儒家还有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人,是外。 宗教家做到前三项便算功行圆满;而儒家则是以前三项为根本,扩而充之,恢而广之,以求有益于政治,完全是世法,非出世法。 齐家是正心、诚意、修身的实验,是治国、平天下的试验。 夫子要人从自我的修养恢而广之,以见于政治。 吾人向以为诗人不必是政治家,爱诗者不见得喜好政治,何以夫子说通了诗三百,授之以政便达,何以见得? 夫子说诳语么? 否。 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岂能打诳语? 鲁迅先生译鹤见祐辅《思想山水人物》(鹤见祐辅思想清楚,文笔亦生动,鲁迅先生译书虽非生动,也还可读),书中说第一次欧战美国总统威尔逊(Wilson)是十足的书呆子。 美国总统先必为纽约州长,威尔逊为法学士,做波士顿大学校长,一跃而为纽约州长,再跃而为美国大总统。 彼乃文人,又是诗人,又是书呆子,鹤见祐辅最赞仰之。 一个纯粹的政客太重实际,而文人成为政治家,彼有彼之理想,可以将政治改良提高,使国家成为更文明的国家,国民成为更有文化的国民。 在近代,威尔逊实是美国总统史中最光明、最正大、最儒者气象的一位。 在大战和约中,别人以为威尔逊的最大失败盖英、法二国的两滑头,只顾己方利益,不顾世界和平,是以威尔逊被骗了。 然而,此正见其光荣也。 威尔逊说:美国有什么问题,何必与他商量、与你商量,我只以美国人的身份平心想该怎样办就怎样办。 骤听似乎太武断、太主观,但试察历史政治舞台上的人,谁肯以国民的资格想想事当如何办? 果然,也不至于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了。 说起威尔逊,真是诗人、是文人、是书呆子,可也是理想的政治家此即是夫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了。 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释之曰:忠恕而已矣。 (《论语里仁》)说白便白,说黑便黑,那简直是人格的破碎。 然而一以贯之绝非容易也。 只有老夫子说得起这句话。 什么(何)是一? 怎么样(何以)贯?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 我就想我是一个美国人,应当怎么去施,怎么样受。 威尔逊说得实在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 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告诸往而知来者。 (《论语学而》)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 始可与言诗已矣。 (《论语八佾》)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论语子罕》)以上三段,为夫子在《论语》中对于诗之某节某句之见解。 夫子说诗可以兴,又说兴于诗,特别注重兴字。 夫子所谓诗绝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对于含义并不抹杀,却也不是到含义为止。 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 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 天下万事如果没有生发早已经灭亡。 前说因缘二字,种子是因,借扶助而发生,这就是生发,就是兴。 吾人读了古人的诗,仅能了解古人的诗心又管什么事? 必须有生发,才得发挥而光大之。 《镜花缘》中打一个强盗,说要打得你冒出忠恕来。 禅宗大师说:从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 前之冒字,后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谓兴的意思。 可以说吾人的心帮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发,也可以说古人的作品帮助吾人的心有所生发。 这就是互为因缘。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与贫而乐,富而好礼,其区别如何? 前者犹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范围之外,这只是苦而不乐。 (夫子在《论语》中则常常说到乐。)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经不起诱惑。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三章);反之,既见可欲,其心必乱,这便谈不到为学,这是丧失了自我。 然而后者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自然成就。 夫子之乐、之好较之子贡两个无字如何? 多么有次第,绝不似子贡说得那么勉强、不自然。 这简直就是诗。 放翁说文辞终与道相妨(《遣兴》),不然也。 子贡由此而想到诗,又由诗想到此,所谓互为因缘也。 牙虽白、玉虽润,然经琢磨之后牙益显白、玉益显润。 (犹如苍蝇触窗纸而不得出,虽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层窗纸。 夫子之言犹如戳出窗纸振翼而出,立见光明矣。)夫子说告诸往而知来者,便是生发,便是兴。 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 首一段子贡与夫子的对话由他事兴而至于诗,次一段子夏与夫子的对话由诗兴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绘事后素,《礼记》所谓白受采(《礼器》)也。 本质洁,由人力才能至于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绚是后天的,是绘;礼后乎,诚然哉! 夫子所谓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犹兴也。 如此始可与言诗,此之谓诗也。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此中亦颇有至理存焉。 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 虽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对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触,个人所感受者有异。 越是好诗,越是包罗万象。 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诗必然。 唐诗之所以高于宋诗,便因为唐诗常常是无意的意无穷非必然的。 伟大之作品包罗万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深者见深,浅者见浅。 鲁迅先生文章虽好而人有极不喜之者,是犹未到此地步。 虽然,无损乎先生文章之价值也。 正如中国之京戏,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词》其七)。 (近代梨园只有谭叫天算得了不起的人物。)唐诗与宋诗,宋诗意深(是有限度的)有尽;唐诗无意意无穷,所以唐诗易解而难讲,宋诗虽难解却比较容易讲;犹之平面虽大亦易于观看,圆体虽小必上下反复始见全面也。 子贡之所谓切、磋、琢、磨,不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又何关乎礼义、绘事也? 虽然,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 一见圆之彼面,一见圆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 花月山水,人见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伟大也。 各人所得非本来之花月山水,而各自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 禅家譬喻谓盲人摸象(《义足经》),触象脚者说象似蒲扇,触象腿者说象似圆柱,触象尾者说象似扫帚。 如说彼俱不是,不如说彼皆是,盖各得其一体,并未离去也。 吾人谈诗亦正如此,各见其所见,各是其所是,所谓诗无达诂也。 要想窥见全圆、摸得全象,正非容易。 是故,见其一体即为得矣,不必说一定是什么。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 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孟子万章上》)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孟子公孙丑上》)对方之无能或不诚,致使吾人不敢相信。 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见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说多疑生于糊涂。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是最不可靠的,气是什么? 孔夫子之言颠扑不破,孟夫子说话往往有疵隙。 以上两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说诗,余试解之。 文:第一,篇章、成章。 (文者,章也;章者,文也。 《说文》中彣、彰互训。)第二,文采。 即以《离骚》为例,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是曰文采。 辞:辞、词通,意内而言外。 楚辞中《离骚》最好亦最难解,对于它的洋洋大观、奇情壮采,令人蛊惑。 蛊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 《红楼梦》中说谁是怪得人意儿的,倒有点相近。 得人意儿似乎言失于浅,蛊惑却又求之过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爱而不知其恶。 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大学》八章);又俗语曰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之谓也。 西人也说两性之爱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 其实,一切的爱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爱,真的智慧才能出现。 即如读《离骚》,一被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所蛊惑,发生了爱,便无暇详及其辞矣。 欣赏其文之charm,须快读,可以用感情。 欲详其辞意须细读,研究其组织与写法必定要立住脚跟观察。 观与体认、体会有关。 既曰观,就必须立定脚跟用理智观察。 不以辞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诗言志,志者,心之所指也。 后来之人不但读者以辞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辞害志,以致有句而无篇,有辞而无义。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载之下的读者要去追求千载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诗看成了必然。 章实斋《文史通义》诗教篇(章氏对史学颇有见解,文学则差),以为我国诸子出于诗,尤其以纵横家为然。 此说余以为不然。 纵横家不能说思无邪,只可说是诗之末流,绝非诗教正统(夫子所谓言,所谓专对)。 马浮(一浮先生)亦常论诗,甚高明。 马一浮先生佛经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办一学院讲学,所讲纯是诗教(余所讲近诗义):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 如人患痿痺,医家谓之不仁。 人至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如死人。 故圣人始教以《诗》为先,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 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 诗人感物起兴,言在此而意在彼。 故贵乎神解,其味无穷。 圣人说诗,皆是引申触类,活也。 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诗也。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 (《复性书院讲录〈论语〉大义一诗教》)鲁迅先生说,说话时没的说,只是没说时不曾想。 见理不明,故说话不清;发心不诚,故感人不动。 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七项,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 再进一步,也可以说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 人只要兴,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识草木鸟兽之名;若是不兴,便是哀莫大于心死(《庄子田子方》)。 只要不心死就要兴,凡起住饮食无非兴也。 吾人观乞者啼饥号寒,不禁惕然有动,此兴也,诗也,人之思无邪也。 若转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饥寒何与我? 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 佛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楞严经》)学佛、学道,动辄曰我心如槁木死灰,岂非心死邪? 岂不是断灭相? 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 (《金刚经》)马先生之说,除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馀皆合理。 文虽非甚佳,说理文亦只好如此,说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难得其真义所在,如陆士衡《文赋》、刘彦和《文心雕龙》,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义之所在。 言字者,言语之精;言语者,文字之粗。 平常是如此,但言语之功效并不减于文字。 盖言语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则无之。 禅家说法动曰亲见,故阿难讲经首曰如是我闻,是既负责又恳切。 言语有音波,亦所以传音色,古诗无不入于歌,故诗是有音的。 《汉志》记始皇焚书而《诗》传于后,盖人民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 马先生故曰必假言说,而不说文字也。 言语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语言。 马先生说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章实斋先生所说纵横家者流,乃诗之流弊。 诗是引人向上的,故一民族之强弱盛衰可自文学中看出。 英国之伟大不在属地遍全球,而在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之多,其衰老亦不自此次大战看出,自其文学已看出,维多利亚而后便无大诗人出现。 而中国民族之所以堕落,便因其诗堕落腐烂。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配过这种生活。 如领袖人物一天忙于国家之事,要说两句这样诗还可以。 我们常人已经太闲了,再闲更成软体了。 中国有所谓诗教,然余之意,不在诗教,而在诗义。 (其实古所谓教即含有义,天地间必含有诗义。)吟风弄月、发愤使情皆非诗义,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礼记礼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皆此意,但皆不及《礼运》之大。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力量究竟有多么大,便因没试过。 没力可卖了,算了。 力,有一分力便要尽一分力,不必问为谁。 一切诗人皆是如此。 写诗不必藏之名山,传之后世。 白乐天发俗,自己将自己诗写成若干乃藏于各庙。 诗人该是无所为而为,这便是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只要将我自己的力量发挥出来,便完了,不必为己,甚至不必为人。 只要把我自己力量发挥了,理想实现了,不必为己。 若明白此道理,虽作不出一句合平仄的诗,但行住坐卧无时不是诗。 否则,即使每日为诗,也仍不是诗人,似诗人,似即似,是则非是。 今日所说是第一义,大上乘。 东坡有对曰: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 《诗经》又有四始之说,其说始自司马迁。 四始:《关雎》,风之始;《鹿鸣》,小雅之始;《文王》,大雅之始;《清庙》,颂之始。 司马氏《史记》是诗,而司马氏对《诗》之功夫并不深。 马主孔子删诗,班氏则否。 四始之如此排列,不知当初编辑《诗经》之人是否其先后次序含有等级之意? 余以为虽然似乎有意,亦似无意,实在有意、无意之间。 《诗经》又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六义:风、雅、颂(以体分)赋、比、兴(以作法分,颂中多赋,比、兴最少)先看风、雅、颂。 何为风? 《诗序》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冲这,就不是子夏的话。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论语颜渊》)此虽非至理而是事实。 至于风,即是风,风土之风。 家有家风,校有校风。 国风代表一国民风,故谓之风。 《关雎》,后妃之德。 冲这,毛氏就该杀。 原为民间歌谣,何有风化、风(讽)刺之说? 雅,正。 或谓雅是贵族的。 (门阀、门第,又为知识阶级。)太炎先生之意不然,曰:雅、疋、乌通,故雅训乌。 李斯《谏逐客书》及杨恽《报孙会宗书》皆言及秦声乌乌。 周之镐京,今之长安,秦之咸阳,故正即秦声,谓镐京左右之歌也。 聊备一格。 (如二达子吃螺蛳)大小雅之分别,即如大、小二字之分。 大雅贵族气,较深。 颂,功德。 祭祀歌颂鬼神功德,故颂与鬼神有关。 梁任公说:颂、容古通。 皆从公。 容,形、貌,舞。 风、雅,歌诗;颂,舞诗。 歌诗咏其声,舞诗欢其容。 总而言之:风,大体是民间文学,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贵族文学;颂,庙堂文学。 以有生气、动人而言,风居首,雅次之,颂又次之。 以典雅肃穆论,颂居首,雅次之,风又次之。 再说赋、比、兴。 赋,第一,铺、陈、张;第二,敷、布(布,犹铺也)。 直陈其事谓之赋。 铺张与夸大又有不同。 周馀黎民,靡有孑遗(《诗经大雅云汉》),此是夸大,不是铺张。 汉赋《二京》《羽猎》,铺张。 比,朱子曰:以彼物比此物也。 (《诗集传》)朱子以凡物、事(诗旨)之有相类者谓之比。 螽斯羽,诜诜兮。 宜尔子孙,振振兮(《诗经周南螽斯》),朱注:比也。 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周南桃夭》),正比;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诗经鄘风相鼠》),反比。 兴,郑康成说:兴者,托事于物。 如郑氏所言,是比而非兴。 前人讲赋、比、兴,往往将兴讲成比,毛、郑俱犯此病。 毛、郑传诗虽说赋、比、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盖汉儒师说即于比、赋二者亦别之不清。)有的人自己有思想而不能研究别人学说,结果是武断;又有人能研究古人学说而自己无主见,结果是盲从。 (胆小是好,如作文细。 然有时胆小使人不敢说话。)刘彦和既不武断又不盲从,然其说比、兴亦不甚明白:比者附也;兴者起也。 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文心雕龙比兴》)情是自己诗心,起情,引起自己诗心。 唐孔颖达说:兴者,起也。 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毛诗正义》)朱熹则说:兴者,托物兴辞。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 因所见闻,或托物起兴,而以事继其后。 (《诗集传》)事,诗;声,也是诗,而何以一谓之事,一谓之声? 事是本文,声非本文。 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所见所闻,是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事,前后无连贯,以声引其事。 (《桃夭》《相鼠》则前后文有关,是比。)《关雎》一首,毛传曰:兴也。 关关,和声也。 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 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 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 雎鸠,王雎,王,盖有大意;挚,郑笺训至。 挚,诚也,厚也。 鸟类雌雄多挚,不独雎鸠。 夫妇有别,相敬如宾。 夫妇不忠不相亲患不相敬。 人有后天修养,当易做到。 鸟则不然。 有别,是别人教的,还是自己修养的? 何谓有别? 何谓无别? 汉儒就不明白孔子《关雎》乐而不淫(《论语八佾》)的一句话。 若依毛诗之说,则此诗乃比而非兴矣。 推其意,盖文中所谓譬喻曰比,其用于开端者曰兴。 兴绝不是比。 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调三首》),诗人的联想,比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诗说兴也,后来都讲成兴了,实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绝无关系。 兴是无意,比是有意,不一样。 既曰无意,则兴与下二句无联络(然此所谓无联络,是意义上无关),既无联络何以写在一起? 此乃以兴为引子,引起下两句,犹如语录说话头(禅家说话头,指有名的话,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话来。 然兴虽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话头,但introductory尚与下面有联络,兴则不当有联络。 (宋代的平话如《五代史平话》,往往在一段开端有一片话头与后来无关,这极近乎兴。 元曲中有楔子,金圣叹说以物出物。)此种作法最古为《诗》,《诗经》而后即不复见,但未灭亡,在儿歌童谣中至今尚保存此种形式(在外国似乎没有):小白鸡上柴火垛,没娘的孩子怎么过。 (兴也)小板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兴也)兴是无意,说不上好坏,不过是为凑韵,不使下面的话太突然。 《中庸》有言:《诗》曰:衣锦尚褧。 恶其文之著也。 (卅三章)褧(褧、通用)是一种轻纱,锦自内可以透出。 中国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钻石也,皆是衣锦尚褧。 所谓谦恭、客气、面子,皆由此之流弊。 客气,不好意思,岂非不是思无邪了吗? 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产生了谦恭、客气、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的情形。 兴就好比锦外之褧。 又庄子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 (《庄子外物》)正好是兴:筌非鱼,筌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 兴,妙不可言也。 夫子说诗可以兴,以兴诗外之物。 今余讲兴亦说兴者,起也,此起诗之本身也。 夫子说的兴是功用,今所说兴是作法。 兴,独以三百篇最多。 后来之诗只有赋、比而无兴,即《离骚》、十九首皆几乎无兴矣。 总而言之:直陈其事,赋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兹,兴也。 (注字用得不好。)《诗》之由来:《礼记王制》: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郑氏注:陈诗,谓采其诗而视之。 郑氏注恐怕不对。 陈者,列也,呈也。 《汉书食货志》云: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 古之诗不但是看的,而且是听的。 师,有乐官的意思。 如,晋师旷,瞽者,乐官,即称师。 又如,鲁大师挚,大师,乐官首领,故称大师。 行人,亦官名。 《周礼春官宗伯》:瞽矇掌九德六诗之歌,以役大师。 胡适之先主张实验哲学、怀疑态度、科学精神,颇推崇崔述东壁。 崔氏作有《读风偶识》,其书卷二《通论十三国风》有云: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 其实这话也不能成立。 采诗并非一股脑儿收起来,要选其美好有关民风者,所以只九国有风有什么关系? 果然都是大师陈诗、瞽矇掌歌诗吗? 也未必然。 盖天下有所谓有心人、好事者,(不是庸人自扰,反是聪明才智之士扰得厉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有心人似乎较好事者为好。 歌谣不必在文字,祖先传之儿孙,甲地传之乙地,故人类不灭绝,歌谣便不灭亡。 虽然,但可以因时而变化,新的起来便替了旧的。 有心人将此种歌谣搜集笔录之乃成为书。 凡诗篇《雅歌》及诗三百篇,皆是也。 如此较上古口授更可传之久永了。 无名氏作品之流传,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搜集,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不比后世邀名利之徒。 此种有心人、好事者与社会之变化颇有关系,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才不是死水。 谚语曰:流水不腐。 此话甚好。 人生是要有活动的,虽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现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诗:此说在史书记载中寻不出确实的证据来。 首记删诗者是《史记》,《汉志》虽未肯定孔子删诗,也还不脱《史记》影响。 《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汉书艺文志》: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其下文还是受《史记》影响,还是经孔子的整理而成了三百五篇,但孔子自己没有提到,所以孔颖达说:不然,不然,孔子不曾删诗。 孔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 司马迁言古诗三千馀篇,未可信也。 (《毛诗正义诗谱序》)荀子、墨子亦尝言诗三百,不独孔夫子说诗三百,可知非孔子删后才称《诗》是三百篇。 《史记》靠不住。 班氏曰纯取周诗,而又曰上采殷,下取鲁,此言必有意义。 或虽曰殷商,而周时尚皆流行。 读《史记》可马虎,读《汉书》则不可。 《诗序》:大序、小序。 旧传是子夏所作,韩愈疑是汉儒所伪托。 (有人说汉朝尊崇儒术,其损害书籍甚于秦始皇之焚书。 经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多是汉人伪造,以伪乱真,为害甚大。)《后汉书卫宏(敬仲)传》: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 宏从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试看《诗序》之穿凿附会,死于句下,绝非孔门高弟子夏所为。 孔门诗法重在兴,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说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兼士先生说不要腾空,腾空是即此物、非此物。 苦水为之解,即禅宗所谓即此物,离此物。 孔子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到绘事后素,岂非即此物、离此物? 适之先生说,中国从周秦诸子以后到有禅宗以前,没有一个有思想的。 这话也还有道理,其中汉朝一个王充算是有思想的,也不过如是而已,不过还老实,还不太臆说。 汉儒的训诂尚有其价值,不过也未免沾滞,未免死于句下。 及其释经,则十九穿凿附会。 何谓大序、小序? 宋程大昌《考古编》曰: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 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 又曰:若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 今惟郑氏有之,而毛无一语,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 程氏此说甚明,其所谓大序之为何。 (宋人主张大半如是。)虽说小序非子夏所作,却也未说定。 总之,在汉以前就有,也未必一定非子夏所作。 说是卫宏作也未说全是卫宏所作,不敢完全推翻《诗序》。 毛诗郑笺,毛诗当西汉末王莽初年有之,卫宏说是子夏作,郑笺便也以为是子夏作,汉儒注诗者甚多,但传者只毛诗郑笺。 然程氏终以为小序(即所谓古序)虽不出于子夏,要是汉以前之作,其意盖以《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之诗虽亡,而小序仍存,必古序也。 以宏生诗亡之后,既未见诗,亦无由伪托其序耳。 其实愈是没有诗,愈好作伪序,死无对证,说皆由我。 余绝对不承认。 《诗序》必是低能的汉人所作。 诗传:传,去声。 《春秋经》有左氏、公羊、穀梁三传。 传(音撰)者,传(音船)也(传于后世)。 传(音撰)者,说明也,经简而传繁,固然之理耳。 春秋三传是说明其事。 如《春秋经》郑伯克段于鄢,《传》一一释之,孰为郑伯,孰为段,为何克,如何于鄢。 《诗序》则不然。 《诗》非史,不能说事实,而是传其义理。 至汉而后,《诗》有传。 西汉作传者,有三家,《史记儒林列传》谓: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婴)。 《汉书艺文志》云:鲁申公为《诗》训故[3],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 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 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 三家皆列于学官。 申公,《史记》作申培公;辕固,《史记》作辕固生;韩生名婴,汉燕王太傅。 (训诂释字,传释义。)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唐颜师古注:与不得已者言不得也。 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鲁最近也。 取春秋,采杂说,《春秋》言及《诗》者甚少,疑当为《春秋左氏传》。 惟《左传》谈《诗》多断章取义,不可凭信。 左氏谈《诗》于原文多不可通。 班固对于《诗》定下过大功夫,汉儒说《诗》,班固较明白。 班氏天才虽不及马,而对三百篇之功夫真深于马。 马是诗人,班是学者,《史记》之了不起在纪传,《汉书》之所以了不起在志。 班氏真通《诗》,《艺文志》《地理志》《食货志》诸志皆以《诗》解之,可见《诗》无处不在。 此一段中,要着眼在不得已三字,诗人作诗皆要知其有不得已者也。 不得已,不为威胁利诱;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饥思食,如渴思饮。 必须内心有所需求,才能写出真的诗来,不论其形式是诗与否。 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 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之作品皆是诗。 了解古人诗最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 有时客观条件,非需要。 而非内心需要则写亦不能是诗。 诗人绝不写应景文字。 班固所谓本义与不得已,即孟子所言志,余常说之诗心。 有关毛传,《汉书艺文志》云: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可见班固并不承认毛公之学传于子夏。 由自谓二字,可知班固下字颇有分寸,不似太史公之主观、之以文为史,虽然不是完全不顾事实,却每为行文之便歪曲了事实,固则比较慎重。 毛诗列于学官,在西汉之季。 陈奂《诗毛氏传疏》云:平帝末,得立学官,遂遭新祸。 毛诗大盛于东汉之季。 《后汉书》: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 (毛传郑笺)齐、鲁、韩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曹)魏,韩亡于隋唐(韩诗尚传《韩诗外传》,既曰外传,当有内传,外传以事为主,不以诗为主)。 自是而后,说诗者乃惟知毛诗之学。 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始攻毛、郑。 朱子作《诗集传》,既不信小序,亦不以毛、郑为指归也。 朱子之前,无敢不遵小序者,皆累于圣门之说。 中国两千年被毛、郑弄得乌烟瘴气,到朱子才微放光明。 但人每拘于诗经二字,便不敢越一步,讲成了死的。 《诗经》本是诗的不祧之祖,既治诗不可不讲究。 余读《诗》与历来经师看法不同,看是看的诗,不是经。 因为以《诗》为经,所以欧、朱虽不信小序,但到《周南》打不破王化,说《关雎》打不破后妃之德,仍然不成。 我们今日要完全抛开了经,专就诗来看,就是孟子说的以意逆志。 孔子说《诗》有不同两处说兴,又说告诸往而知来者。 汉儒之说《诗》真是孟子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孟子告子下》),固是与兴正对的。 孔子之所谓兴,汉儒直未梦见哉! 孔夫子又非孟子之客观,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而是即此物、离此物,即此诗、非此诗。 孔夫子既非主观又非客观,而是鸟瞰,birds view。 因为跳出其外,才能看到此物之气象(精神)诚于中形于外,此之谓气象。 (见静安先生《人间词话》。)某书说相随心转,的确如此。 英国王尔德(Wilde)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讲,一美男子杜莲格莱[4](Dorian Gray)努力要保自己不老,果得驻颜术。 二十馀岁时,有人为其画一像,极逼似,藏于密室。 后曾杀人放火,偶至密室,见像,陡觉面貌变老,极凶恶,怒而刃像之胸,而此princely charming之美男子亦死。 第二日,人见一老人刃胸而死,见其遗像始知即杜莲格莱。 凡作精美之诗者必是小器人,narrow minded,如孟襄阳、柳子厚,诗虽精美,但是小器。 要了解气象,整个的,只有鸟瞰才可。 孔夫子看法真高,诗心,气象。 汉儒训诂,名物愈细,气象愈远。 三百篇之好,因其作诗并非欲博得诗人之招牌,其作诗之用意如班氏所云之有其本义及不得已,此孔子所谓思无邪。 后之诗人都被风流害尽。 风流本当与蕴藉连在一起,然后人抹杀蕴藉,一味风流。 程子解释思无邪最好。 程子云:思无邪者,诚也。 《中庸》廿五章曰:不诚无物。 三百篇最是实,后来之诗人皆不实,不实则伪。 既有伪人,必有伪诗。 伪者也,貌似而实非,虽调平仄、用韵而无真感情。 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古来人作文是为情而造文,后人作文是为文而造情。 为文而造情,岂得称之曰真实? 无班氏所云之诗人之本义与不得已。 所以班、刘之言不一,而其意相通。 后来诗人多酬酢之作,而三百篇绝无此种情形。 三百篇中除四五篇有作者可考外,馀皆不悉作者姓名。 古代之诗,非是写于纸上,而是唱在口里。 《汉书艺文志》曰:讽诵不独在竹帛。 既是众口流传,所以不能一成而不变(或有改动)。 上一代流传至下一代,遇有天才之诗人必多更动,愈流传至后世,其作品愈美、愈完善,此就时间而言也。 并且,就地方而言,由甲地流传至乙地,亦有天才诗人之修正及更改。 诗三百篇即是由此而成。 俗语云一人不及二人智,后之天才诗人虽有好诗,而不足与《诗经》比者,即以此故也。 (尤其是《诗经》中之《国风》,各地之风情。 民谣正好是风。 风者,流动,由此至彼,民间之风俗也。)以上乃是诗三百篇可贵之一也。 每人之诗皆具其独有之风格(个性),不相混淆。 三百篇则不然,无个性,因其时间、空间之流传,由多人修正而成。 故曰:三百篇中若谓一篇代表一人,不若谓其代表一时代、一区域、一民族,因其中每一篇可代表集团。 集团者,通力合作也。 注释[1]志气二字,与下文之得失、而不流诸字,原笔记均外加方框,以示强调。 [2]此表述与原文有异。 《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3]故、诂,二字通。 齐、鲁、韩三家,重文字训故。 [4]今多译为道林格雷。 下同。 二、说《周南》周南,南,有二说:一说:南,地名,南是南国也。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鲁说曰:古之周南,即今之洛阳。 又曰: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 马瑞辰《周南召南考》:周、召分陕,以今陕州之陕原为断,周公主陕东,召公主陕西。 乃诗不系以陕东、陕西,而各系以南者,南盖商世诸侯之国名也。 《水经江水注》引《韩诗序》曰: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是韩诗以二南为国名矣。 二说:南,乐名。 宋程大昌《考古编》以南为乐名,取证于《诗经小雅钟鼓》篇之以雅以南。 二说似不能并存,然若以南乐出于二南,则二说皆可成立,归而为一,如二黄(二簧)出二黄之间者。 (一)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三章,首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 毛诗以为五章,章四句,非也。 《关雎》字义:首章:关关雎鸠,关关,一作,象其声也。 在河之洲,洲,一作州,原为,后重为,上下像流水,中间像陆地,故曰水中可居(许慎《说文解字》)。 洲系后来之字。 (洲、燃、曝,皆后来之字,原作州、然、暴。)关关,是谐声,州字是象形。 窈窕淑女,窈窕,《晋书皇后传》注作苗条,此非德性之美,只是言形体之美,如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九歌山鬼》),非毛传幽闲(闲、娴通用)之谓也。 中国字有本义,有反训。 如乱臣十人(《尚书泰誓》),乱,治也,言有能治乱。 君子好逑,逑,一作仇。 《左传》:嘉耦曰妃,怨耦曰仇。 妃,音配,配也、合也;耦,偶也,couple。 怨耦曰仇,是仇之本义。 此处好逑是反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introductory。 上下无关之为兴,因彼及此之谓比。 王雎雌雄有别,人何以知以雎比人? 岂非比而为兴? 故此实只是兴,凑韵而已。 二章:参差荇菜,参差,不齐也,双声字。 杜诗《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荇,水上之荇自水中直长到水面,玉泉山有之)。 左右流之,流,《尔雅释言》:流,求也。 非也,就是流,不必作求解。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句好。 或曰左右流之言侍妾,非也。 仍是兴,与下无关。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服,毛传:思之也。 思服之思为语助词(助动词)。 (何不说思是动词,服是语助词?)念兹在兹,念念不忘。 三章:琴瑟友之,琴瑟,乐器;钟鼓乐之,既曰乐,取其和。 乐者和音,琴瑟,古雅之乐,尤和谐。 左右芼之,芼,一作覒。 毛传择之,朱注谓烹。 今俗有用开水芼一芼之说,但左右芼之则不通。 故芼者,斟酌取之之意,亦非采后更择之,而当采时斟酌取之也。 (诗词中挑菜,俗称打野菜之意。)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乐以宣情,故悲哀之时乐不能和,心情浓烈之时不能以喜乐宣出,故以钟鼓乐之也。 古人之言,井然有次。 余以为此篇乃虚拟之辞(假设也)。 或谓此系咏结婚者,故喜联常用。 余以为不然,此相思之辞。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写实也。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言得淑女之后必如是也。 《关雎》诗旨:1. 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论语八佾》)2. 《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3. 鲁说:毕公所作,以刺康王。 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几而作。 4. 韩说: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5. 朱子说:周子文王有圣德,又得淑女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娴)、贞静之德,故作是诗。 6. 清方玉润说:此诗盖周邑之咏初昏(婚)者,故以为房中乐,用之卿人,用之邦国,而无不宜焉。 然非文王、太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成归于正,则民间歌谣亦何从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邪? 除了第一条外,皆如云雾。 盖六朝唐宋而后,有思想者皆遁而之禅,故无人打破此种学说。 《宗门武库》载:王安石问某公,何以孔孟之学韩愈以后遂绝? 公曰: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 汉以后有文学天才者多专于治诗文,有思想(研究哲学)者多逃于禅,故经师无大思想家。 (实则经学大部分仍是文学、哲学之相合。)汉儒说《关雎》,后妃之德也,真是一阵大雾,闹得昏天暗地。 后妃,文王之妃也。 《周南》十一篇说到女性,《诗序》都说是后妃、王化、上以风化下之谓也,《周南》是王化之始。 余曰:既曰王化,当以文王为主,何以先说后妃,置文王于何地? 孔子并未尝说君子为文王,淑女为太姒(后妃)。 孔子极崇拜文王,若是,安有不说之理? 可知君子、淑女并非专指,而为代名(通称),不必指其名以实之。 《诗序》又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简直是在降雾。 淫,溺也,酒淫、书淫,过甚之意。 淫与色连用,《诗序》误之始也,生生把字给讲坏了。 孔子谓《关雎》乐而不淫,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即最大乐。 淫,乃过也、过甚之意。 《诗序》讲作不淫其色,太不对。 鲁、韩二家不传,似觉有憾;今就其传者观之,并不及毛高。 韩说盖亦将淫连于色,故曰内倾于色。 淫之言色,盖出于《小尔雅》(此书亦汉儒所作),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广义》)。 大错,大错。 《关雎》一诗,本系文随字顺,很明白的事,让汉儒弄糊涂了。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二句,其哀可知。 而《诗序》曰哀窈窕,哀虽可训为思,但夫子所谓哀而不伤,若哀训为思,则思而不伤作何解? 故又曰无伤善之心焉。 是作《诗序》者亦知孔子之说,却添字注经。 伤,亦太过之意,故曰哀而不伤。 《诗序》绝非子夏之作。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老夫子已先言之矣,何尝说后妃之德? 子夏圣门高弟,若如此说,岂非该打? 《诗序》作者大抵是卫宏,绝非子夏。 《诗序》最乱。 欲讲《诗经》,首先宜打倒《诗序》。 所谓鬼者,即是传统糊涂思想之打不破的。 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孟子尽心下》)故佛说露出自性圆明(《圆觉经》)。 圆者不缺,明者不昏,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者在此,故得配天、地为三才。 鬼附体则自性失,成狂妄。 最大的鬼是传(遗传:先天;传统习惯:后天)。 后人不敢反对汉儒,宋儒虽革命亦不敢完全推翻旧论。 宋儒较有脑子,不取毛、郑,但仍不敢说是民间之作,摆不脱后妃之德,大雾仍未撤去,天地仍未开朗。 朱子虽不赞成《诗序》,而仍指淑女、君子为后妃、文王。 清方玉润也仍说是文王、太姒。 比较起来,还是宋儒朱、程尚有明白话。 情操是要求其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 朱子之说似乎比《诗序》好,但也不通。 太姒之来与宫中之人何关? 清方玉润虽不信汉、宋之说,而脑中有鬼,打不破传统思想。 彼以为咏初昏(婚),虽不对而尚近似;言文王、太姒之德,则全是鬼话矣。 汉儒、宋儒、清儒说经之大病,皆在求之过深、失之弥远,即孟子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孟子离娄上》),而不明白道不远人(《中庸》)的道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即道不远人,即浅入深。 桌子最平常,而无一日可离,此即其伟大;本为实用,便无秘密,若再深求之,则不免穿凿附会。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论语阳货》)什么水土生什么人物。 托尔斯泰那一种只有生在俄国。 孔子温柔敦厚,原本是教训人的话,而加上个也欤。 为,治也。 正墙面而立有二意:一是行不通,一是无所见。 历来讲《周南》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其中说到女性皆归之后妃,凡说到男性皆归之文王。 这错误之始,恐即在毛公。 《周南》是风,彼把风讲坏了。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诗序》),盖取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论语颜渊》)。 君子有二义:一指居上位,一指有德行。 此处是第一义。 此处本可通,但说下以风刺上,风刺是风刺过失,而风中亦有赞美功德者,当作何解? 岂非不通? 虽然,余亦不敢自谓是贤于古人也。 尼采(Nietzsche)说过:我怎么这么聪明啊! (《瞧! 这个人》)尼采极聪明,作有Thus Spake Zarathustra(Thus Spake,如此说、如是说),反耶教最甚,是怪物。 他可以如此说,余则绝不肯。 (二)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为绤,服之无。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三章,章六句。 后来之诗,韵相连。 此《葛覃》中韵有间断者,如首章施于中谷、集于灌木,谷、木,叶;而维叶萋萋、黄鸟于飞、其鸣喈喈,萋、飞、喈,又叶,颇似西洋诗。 首章:葛之覃兮,覃,毛传:延也。 按:延,引蔓之意。 施,毛传:移也。 按:施,即迤字,迤逦()之迤。 延、引、迤,双声。 中谷,即谷中,犹中路、中逵即路中、逵中。 此章须注意语词。 语词、语助词,或曰助词,无意,仅是字音长短、轻重的区别。 如也、邪、乎、于、哉、只、且。 语词有三种:1. 句首: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尚书泰誓》)之惟字;粤若稽古帝尧(《尚书尧典》)之粤若;维叶萋萋之维字。 又如夫字。 2. 句中:葛之覃兮、施于(preposition,to)中谷、黄鸟于飞之之字、于字。 3. 句末:如兮、耳、哉。 语词之使用,乃中国古文与西文及现代文皆不同者。 今天语体文则只剩了句末的语词。 中国方字单音,极不易有弹性,所以能有弹性者,俱在语词用得得当。 西文不止一音,故容易有弹性。 桌,绝不如table好,这是桌就不如这是张桌子。 此诗首章若去掉语词:葛覃,施中谷,叶萋萋,黄鸟飞,集灌木,鸣喈喈。 那还成诗? 诗要有弹性,去掉其弹性便不成诗。 诗到汉以后,已经与前不同。 最古的诗是三百篇,其次有楚辞: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离骚》)试改为《诗经》语法:高阳苗裔,皇考伯庸。 摄提孟陬,庚寅吾降。 将楚辞上的助词去掉以后,便完全失去了诗的美,这等于去掉了它的灵魂。 可以说,助词是增加美文之美的。 但是,楚辞助词用得最多,楚辞比三百篇还美吗? 也未必。 助词用得太多有缥缈之概,故可说:如此说岂非三百篇不如楚辞? 不然,不然。 盖好花是浑的,白不止于白,红不止于红,不似像生花,白即白,红即红。 真的莲花虽红,而不止于红,红是从里面透出来而其中包含许多东西,像生花绝不成。 鲁迅《彷徨》题词用《离骚》中四句: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若改为四言不好办,改为五言则甚易:羲和令弭节,崦嵫望勿迫。 曼曼路修远,上下吾求索。 (曼,通漫,长也。)古诗十九首中无此佳句,不是改得好,原来就好。 但如此改法即不说失了屈子的精神,也是失了屈子的风格。 屈子本借助语词,故能缥缈无形,如云如烟。 诗之首章,毛传:兴也。 余意不然。 兴应该是毫无联络的,此处非也。 葛之覃兮一章,非兴,赋也。 看二章为为绤,服之无,可知矣。 二章:维叶莫莫,莫莫,毛传:成就之貌。 《广雅释训》:莫莫,茂也。 按:莫与漠通,有广大之义。 《汉书扬雄传》纷纷莫莫,莫莫或作缅缅,声之转也。 (莫、漠、寞,皆有广大之义。)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之漠漠、缅想遥古之缅,皆广远之义。 鲁迅先生《彷徨》集中《示众》一篇写道:寂静更见其深远了。 深远便是寞、漠漠,无边。 字之形、音、义是一个,如:黑,模糊;白,清楚。 楚辞《招隐士》春草生兮萋萋,萋萋,有新鲜之义。 漠漠,其音亦广远。 即模糊之模,亦有广远之义。 前章萋萋是始生,此章莫莫是已茂,有次第。 三章: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言,毛传:我也。 非是。 《尔雅释诂》:言,间也。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间,谓间厕字句之中,犹今人言语助也。 陈奂《诗毛氏传疏》:言字在句首者谓发声(inter),在句中者为语助(aux,adv)也。 陈奂处处尊毛,惟在此处不然。 毛传最好以意为主,怎么合适怎么讲,其所谓合适,多半要不得。 聪明差的人凭直觉最靠不住。 余以为言与诗中之以用、于在[1]义同。 《卷耳》维以不永怀之以字,无义,即不永怀。 此以字与言、于、维,一义。 此字在ㄧ纽[2](影),ㄧ、ㄨ、ㄩ[3]三种声皆通,维不永怀、于不永怀、言不永怀,皆通。 诗传,齐、鲁、韩不传,检其零编断简,较之毛诗犹劣。 盖毛之传亦似有公道者。 《白虎通嫁娶》篇:妇人所以有师氏何? 学事人之道也。 诗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汉人思想不清楚,训诂亦令人不敢相信,只是一部《论衡》还可看。)此诗为女子在嫁前于母家所作。 在嫁前才有师氏,嫁后便无须师。 言告言归,归,犹之子于归(《诗经周南桃夭》)之归。 薄污我私,《后汉书》引作薄言振之。 薄,注曰:辞也。 污,毛传:烦也。 郑笺:烦,烦撋之。 梁阮孝绪《字略》:烦撋,犹捼挱也。 按:捼,俗作挼。 《说文》捼字下,徐灏注曰:今俗作挼,非。 又按:《字略》所谓捼挱,当即今俗字揉搓也。 揉、捼,韵通。 (《说文解字注笺》)私,内衣。 衣,外衣。 归宁父母,在宁字下,《说文》引作以旻父母,盖言出嫁后使父母放心,非探视父母之意也。 《葛覃》诗旨:《诗序》曰:《葛覃》,后妃之本也。 本字殊费解,或释为本性,或释为务本,皆牵强。 姚际恒以为此本字甚鹘突(鹘突,俗作糊涂),是也。 朱子以为所自作,亦武断。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鲁说:葛覃,恐失其时。 则此诗又女子未嫁时作也。 训诂、名物不能不通,盖古今异也。 故先释字句而后言诗旨。 太史公《屈原列传》也说过:《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 也未说是说的后妃、文王。 《国风》本民间歌谣,何与文王、后妃? 朱子不用《诗序》很有见地,而作《集传》仍然是用《诗序》,朱子言小序亦不可尽弃,可见仍然是用小序。 鬼气未除,可说是阳违阴奉。 采葛纺织,此家家皆有、遍地都是之情形,何以见得是后妃? 若是,则凡女子皆后妃矣。 齐、鲁、韩三家早于《诗序》、毛诗,还未必如此鹘突,其可取处即不说文王、后妃。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无高明见解,特将所佚三家诗搜辑于此,尚可靠。 前说即皆不是,尚有二问题:其一,已嫁自夫家归宁父母邪? 抑或未嫁时宁父母邪? 其二,或女性自作? 或他人代作? 问题在于第三章师氏。 不过归宁历来皆误作嫁后用,余主张未嫁作,但已嫁也讲得通。 (三)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四章,章四句。 余初读此诗即受感动,但字句皆通,含义并不通,不能有比古人较好的解释,了解深,讲得不清。 《卷耳》字义:首章:采采卷耳,采采,盛之貌,如《秦风蒹葭》之蒹葭采采。 毛传:事采之也。 朱注:非一采也。 事采恐怕也是非一采之意。 事,事事。 二动词连用,文字中常见,如:我说说、你听听,说说、听听,同一说、一听也。 不盈顷筐,顷,古倾字,倾斜之意,浅也。 筐,古只作匡。 顷筐,浅筐也。 寘彼周行,周行,大道。 (道有二义:一道路之道,一道义之道。 总之,道,人所由也。)如《小雅大东》行彼周行、《唐风杕杜》生于道周。 诗中往往将字颠倒,置形容词(adj)于名词(n)之后。 如,中路,路中也;中林,林中也;道周,周道、周行也。 以诗证诗,周行,各处皆可作大道讲。 毛诗、郑笺非也。 二章:我马虺,虺,一作;,一作颓。 作颓好,一见便知有病态。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六字句、五字句,打破了四字规则,此中有弹性。 整齐字句,表达心气和平时之情感;字句参差者,表现感情之冲动。 (太白七古最能表现。)心气和平时,脉搏匀缓;感情冲动时,脉搏急而不匀。 言为心声,信然! 任其自然,字句参差便有弹性。 采耳之时,酌彼金罍,喝酒已怪;我马虺,骑马将马累病了,奇而又奇。 二章言不永怀,三章言不永伤,怀尚含蓄,伤乃放声矣,音好。 二章我马虺,颓,神气坏;三章我马玄黄,玄黄,皮毛不光泽;四章我马瘏矣,瘏,真不成了。 末句云何吁矣,吁,一作盱,张目远望。 《小雅彼何人斯》:云何其盱,即是云何吁矣,可证吁当作盱。 诗真好,断章取义,句句皆通;合而言之,句句皆障。 董仲舒说诗无达诂,恐亦此意。 余之说,首章自言,次章、三章、四章代言。 《卷耳》诗旨:1. 《左传》说: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能官人也。 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 杜预注:周,徧也。 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徧于列位。 (此说讲不通。)2. 《荀子解蔽》说: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 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 (倾,反复;贰,不专。)3. 《淮南子》说:诗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以言慕远世也。 高诱注:言我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 诚古之贤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远也。 4. 《诗序》说:《卷耳》,后妃之志也。 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 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5. 欧阳修《诗本义》说:后妃以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贤之难得。 因物托意,讽其君子。 6. 朱熹《诗集传》说: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 按:朱子以第二章以下皆为后妃自谓。 明杨用修驳之,谓:陟彼崔嵬下三章,以为托言,亦有病。 妇人思夫,而却陟冈、饮酒(此岂女子所为)、携仆、望砠。 虽曰言之,亦伤于大义矣。 (《升庵诗话》)7. 杨用修《升庵诗话》说: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 陟冈者,文王陟之也。 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 仆痡者,文王之仆也。 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忧也。 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 8. 崔述《读风偶识》说: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 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 前三说虽欠善,然而乃引诗以成己之义,犹可说也。 《诗序》之说,乃大刺谬。 古之女子与男子界限极严,何以后妃能求贤审官? 若是,则文王是做什么的? 欧阳修虽不信《诗序》,也落在其圈套中,脱不开后妃、文王。 朱子说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大概对。 (四)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三章,章四句。 首章:南有樛木,南,国名。 樛木,本或作朻木。 毛传:木下曲曰樛。 按:右文例,凡从翏及丩之字,皆多半有曲意。 如:绸缪、谬误、纷纠。 葛藟累之,藟,本或作虆。 按:虆今省作累,犹雧省作集也。 累,犹系也。 乐只君子,只,助词,犹哉也。 福履绥之,履,陈奂曰:其字作履,其意为禄,同部假借。 (《诗毛氏传疏》)二章:葛藟荒之,荒,《尔雅释言》蒙、荒同训奄。 按:奄与掩、罨古通,故荒有罨意。 陶诗:灌木荒余宅(《饮酒二十首》其十五),是此荒字之义也。 福履将之,将,《说文》:将,扶也。 将,之假也。 凡将在《诗》中,训作扶助,皆当作。 将,《说文》训帅。 (、扶、将、帅,后来混用)此前《关雎》《葛覃》《卷耳》三篇皆咏女子,此篇《樛木》咏男子。 诗中每有各章句法相同,惟换一二字者,此一二字盖皆有义者,多是自小而大、自浅而深、由低而高、由简而繁。 本篇:葛藟累之  荒之  萦之福履绥之  将之  成之此是何等手段技术! 只调换一字半字,而面目绝乎不同,极有次第。 盖古人识字多,认字认得清,用得恰当。 至于今之白话诗,则尚差得远,用字甚狭。 (五)螽斯螽斯羽,诜诜兮。 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 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 宜尔子孙,蛰蛰兮。 《螽斯》三章,章四句。 螽斯,旧注多谓是草虫名。 按:螽是名,斯是语词,不应混为一名。 又或训斯为分裂,犹谬。 诗中如弁彼鸒斯(《小雅小弁》)、菀彼柳斯(《小雅菀柳》)、彼何人斯、(《小雅何人斯》),斯皆语助也。 余疑斯犹子,桌子、椅子、杠子,子语词。 子、斯皆齿音。 斧以斯之(《陈风墓门》),毛诗确是训分裂,但此处不然。 诜诜兮,诜诜,诸家皆从毛传训众多。 薨薨、揖揖,亦皆训多。 非也。 若是如此,螽斯可矣,何必要羽? 余谓诜诜、薨薨、揖揖,皆羽声。 诜、薨、揖,皆因声取义,所谓形声字也,如口语之丁零当啷、噼里啪啦,无一定之字。 唐诗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韦承庆《南行别弟》)之澹澹、悠悠,元曲中之赤律律、花剌剌、忽鲁鲁此种形声字能增加文字之美与生动。 毛传说本篇是赞美德行。 德行,字好。 夫妇之道,人伦之始。 先说男性、女性之美,而后即说其子孙之旺盛,此moral nature,看似极俗,实则天经地义,人类之无灭绝以此。 (六)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三章,章四句。 桃之夭夭,夭夭,毛传:夭夭,其少壮也。 按,夭夭,只是少好之意。 (夭亡、夭折,夭,少之义。)《说文》引作枖枖,又作。 马瑞辰以枖为本字,而以夭为假借,恐非,夭当是本字。 夭夭既为少好,后人以《诗》用以属桃,遂加木旁耳(卓、桌、槕,乔、桥,皆后加旁。)夭夭,说少壮,不如从朱注是少好,夭有美好之意。 (《论语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此夭夭如也之夭,讲作和。)桃有薄命花之名,岂为其花不长而颜色娇艳邪? 并非如此。 盖桃花既老,很少花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桃三年即花,年愈少花果益盛,五六年最盛,俟其既老不花,无用,便作薪樵,曰薄命花言寿命短也。 诗人不但博物(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格物(通乎物之情理)。 若我辈游山见小草,虽见其形而不知即吾人常读之某字,此连博物也不够。 诗人不但识其名,而且了解其生活情形。 诗人是与天地日月同心的,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日月无不照临,故诗人博物且格物。 《桃夭》即是如此,诗人不但知其形、识其名,且能知其性情、品格、生活状况。 杜甫《绝句》有云: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 花欲然即灼灼其华。 然,通燃,灼灼之意。 红色有燃烧之象,灼灼,光明,有光必有热。 桃花的精力是开花才茂盛。 夭夭乃少好之意,少好的反面是老丑,故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外表是言桃花之红,内含之义是指少壮之精力足,故开花盛艳,灼灼其华必是夭夭之桃。 不但创作要有文心,即欣赏也要文心。 说话要十二分的负责。 凡用字要彻底地了解字义,否则言不由衷(衷,中也),此种作品是无生命的。 比利时梅特林克(Eterlinck)之六幕剧《青鸟》中说指头是糖做的,折了又长。 这是他的幻想,但这还是由事实而来的。 糖又长出木折仍能长。 必要博物、格物,方才能有创作,方才有幻想。 所谓抄袭、因袭、模仿,皆非创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必是诗人亲切的感觉。 近体诗讲平仄、讲格律,优美的音韵固可由平仄、音律而成,但平仄、格律不一定音韵好。 词调相同,稼轩词,高唱入云,风雷俱出;梦窗词则喑哑,故不能一定信格律。 至于古诗,诗不限句,句不限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但响亮而且鲜明,音节好。 鲜明,常说鲜明是颜色,而诗歌令人读之,一闻其声,如见其形,即是鲜明。 要紧的是鲜明;但若不求鲜明独求响亮,便左。 左矣,不得其中道。 对其物有清楚的认识,有亲切的体会,故能鲜明且响亮。 对物了解不清楚的,不要用。 有蕡其实,蕡,毛传:实貌。 马瑞辰以为颁之假。 颁,《说文》训大首,又与坟通,坟亦大也。 颁、般、坟,轻重有不同。 桃之夭夭三章,说得颇有层次。 桃:一华,二实,三叶。 此中有深浅层次:华好;没华,实好;没实,叶好;没叶,树还好真是诗人。 之子:一室家,二家室,三家人。 桃之夭夭是比兴之子于归;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是依次言之;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是反复言之。 西洋人管初生婴儿叫new-comer、stranger。 新妇到夫家,也恰可说是new-comer、stranger。 若宜便好,不宜便糟。 宜最要紧,故再三反复言之。 (七)兔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三章,章四句。 《兔罝》字义:首章:肃肃兔罝,肃肃,毛传:敬也。 郑笺:鄙贱之事,犹能恭敬。 非也。 《豳风七月》:九月肃霜,毛传训肃为缩,马瑞辰遂释肃肃为缩缩,且曰:缩缩为兔罝结绳之状。 按:肃即严肃之肃,不必作缩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为是说得美。 肃肃兔罝,兔罝,乃兔网,是物,不是指事,也非指人,肃即严肃意。 罝兔肃作甚? 非新整之网,捕不了也。 赳赳武夫,赳赳,通本作纠纠,纠字误。 《诗》中赞美之人无论男女皆是健壮的,不是病态的。 如说男子颜如渥丹(《秦风终南》)、赳赳武夫,说女子硕人其颀(《卫风硕人》)、颀大且卷(《陈风泽陂》)。 公侯干城,公侯,代表国家;干城,毛传:干,扞也。 扞,或作捍,卫也。 若说干是扞,文法不足。 朱子《诗集传》:干,盾也。 朱意为长。 次章:施于中逵,施,音尸,不必音移,布也,张也。 公侯好仇,好仇,毛无传。 郑笺云:敌国有来侵伐者,可使和好之。 此说甚迂回而难通。 敌国来侵,自当抵御,顾可以和为贤邪? 朱子《诗集传》训仇为逑,得之。 盖逑、仇皆为好匹,犹言同志、同心云尔。 《兔罝》诗旨:《诗序》谓《兔罝》为后妃之化也,谬甚。 后妃,女子,位中宫,其化乃能及于罝兔之人邪? (岂有此理,真是神了!)总之,此篇所咏之主人翁是男子,是罝兔者。 或男子作,咏其友;或女子作,咏其夫、其友。 痴人前不得说梦。 毛、郑一般人简直不懂什么叫诗。 三百篇是诗的不祧之祖。 《兔罝》首章四句:肃肃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字字响亮。 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韩退之《咏雪赠张籍》)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一)退之两句虽然笨,但念起来有劲,比东坡两句还好一点儿。 东坡两句则似散文,不像诗,念不着。 东坡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两句,并非不是、不真、不深,苦于不好,奈何? 《诗经小雅采薇》之雨雪霏霏,看字形便好。 不是霰,不是雾,非雪不成。 (三百篇只可以说是运会。 现代社会没有一个大诗人,因为不是诗的时代。)杜甫《对雪》云: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此二句真横,有劲而生动(乱云低薄暮较急雪舞回风更有劲)。 他人苦于力量不足,老杜则有馀。 退之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二句,微有此意,但有力而无韵,有力所以工于锤炼,而无老杜之生动。 名词(具体)  形容词动词(动作)  副词词类之产生,乃先有名词,而后有形容词,而后有动词,而后有副词。 老杜四个形容词(乱、薄、急、回)、两个动词(低、舞),用得真好。 急雪舞回风之急字、舞字、回字出于雨雪霏霏。 (老杜《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之牵字、之长字,由《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之流出。)诗也如花,当含苞半开时甚好,但老杜是全放。 老杜真横。 诗到后来愈巧愈薄,事倍而功不半。 《红楼梦》香菱与黛玉学诗,举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此种断不可学。 《红楼梦》作者的诗虽不高明,但是感觉灵敏,有天才,所以说的是。 放翁的诗和东坡两句一类,不可学它。 写诗也莫太想得深,以至于能入而不能出。 退之盘马弯弓惜不发(《雉带箭》),虽笨,但有劲。 一发必中,中必动,动必死。 若一箭把鸟打死,便没意思。 唐人诗万木无声待雨来,又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东楼》),哪句好? 第一句实在比第二句好,雨真下来,就没意思了。 有人说砍头是头落地后尚有感觉,最痛苦。 那谁也没试验过,不过想当然耳,到那时就完了。 最苦的是从宣布死刑到入刑场。 旧俄安特列夫[4](Andreev)的《七个被绞死的人》,七个人其中五个青年志士,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江洋大盗,在被绞死之前,有的不在乎,有的心中怕极,简直是心理的分析,纯文艺。 (八)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诗! 不是荡气回肠。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杜甫《对雪》),三杯好酒下肚,便折腾起来,后人做到便算不错。 十九首有许多如此,如服食求神仙(《驱车上东门》)。 三百篇则不然,这真是温柔敦厚,能代表中华民族的美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汉代古诗)说雪,第一是诗三百篇,其次便是这首古诗。 三百篇是主观的,说自己;古诗是客观的,说的是别人,但也仍然是表现自己的情绪。 打开四言、五言的界限,也未必三百篇高于汉人的古诗。 若老杜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只能说他有感,不能说他有情。 至末两句: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这两句言情倒不能说他不真,但说他兄弟手足之情总该厚于朋友,而他这诗让人读来却远不及汉人之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感人深,此即老杜之失败。 老杜说雪没有自己,说自己的情感又忘了雪,所以不成。 汉人两句诗,雪中有情,情中有雪,虽止两句却包括净尽。 文学绝不能专以描写为能事,若只求描写之工而不参入自己,没有自己的情感,便好也只是照相而已,算不得好诗。 极力描写不留馀地与读者去想,岂非把读者都看成低能了吗? 急雪舞回风,把雪形容尽致;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更刻画得厉害,却更无馀味。 三百篇之描写便只依依与霏霏矣。 古诗只说风雪,更不说是怎样的风雪,却让我们慢慢去想。 东坡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虽写得情景逼真,却没些子韵,再好也是匠艺。 看那四句古诗,多有韵。 《汉广》便是好在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叹,仍是心平气和,出神入化。 不能讲。 文学是生活的镜子,这面镜子可以永远保留给人们。 技术愈巧,韵味愈薄。 古人虽笨,韵却厚。 韵,该怎么培养? 俗话熟能生巧,而韵却不成,仅练习也出不来,只有涵养。 没人不喜欢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 鲁迅先生多聪明也犯此病。 骂就对骂,拼就对拼,任他眼光多锐利,心思多周密,有人一捧就不免忘乎所以了。 鲁迅先生有篇文章说,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张家说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给他拉磨我就给他拉磨,只有宰了剥皮吃肉我不干。 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厂的广告,我也答应。 有所谓韵小人,实在有意思,却不易得。 韵小人就好比甘口鼠,甘口鼠咬人而使人舒服,所以无论哪种动物都能被它咬死,一动不动地让它咬。 萧长华真是韵小人,唱《蒋干盗书》绝妙,《鸿鸾禧》的金松扮来绝妙;王长林便不成,毛手毛脚,只能做杨香武、朱光祖之流,唱蒋干便不似。 蒋干是书生,非韵不可。 《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休思,毛诗作休息,《韩诗外传》所引作休思。 王先谦谓当据毛诗改,是也。 或谓息与下不可求思之思字为双声叶韵。 大谬。 凡诗无以双声为韵者。 马瑞辰讲名物训诂甚好,此处却错了。 无论古今中外之诗,皆无以双声叶韵者。 既曰韵,当然以韵为主,哪有以声叶韵的道理? 思,语词也,不可求思即不可求。 明是不可求,毛传讲成了不求。 不可求思云者,犹《关雎》所谓求之不得之意,非《诗序》所谓之无思犯礼及毛传之无求思者也。 盖不可乃逑,实不含训诫即禁止之义。 汉有游女,游女,犹游子之游,无家之意。 此家字是孟子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之家。 游女,未嫁者也。 诗是有音韵美。 但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广、泳、方古韵叶,现在念来叶不了。 然而韵虽不叶,音调也甚好。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毛传:泭也。 《尔雅释言》:舫,泭也。 又:方,并船也。 按:泭,一作桴。 《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桴,俗作筏。 载货多用筏,木板集成,虽然不舒服,却不易翻。 方比近排排,并船也。 比较方有劲。 不可方思,是说有筏也过不去。 经者,常也,不变,always time,time for ever。 如老杜的《北征》、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有四字评语曰惊心动魄,震古烁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吾人看来仍有不满人意者,即:有时代性。 人美杜诗曰诗史,其坏处也在此。 唐人看来真有切肤之痛,但今人看来如云里看厮杀,又如隔岸观火,没有切肤之痛。 莎士比亚(Shakespeare)之《马克白》《亨利第四》[5],虽也是写历史的,但其较老杜成功,真是伟大,盖其不专注在事实。 历史惟求事实之真也,文学却不必事实的真,乃是永久的人性。 虽无此事而绝有此情,绝有此理。 永久的人性之价值绝不在事实之真之下。 此永久者即always time,time for ever,即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万古而不变。 莎士比亚注意永久的人性,故较老杜为高也。 老杜病在写史太多。 男女恋爱而生爱情,结果成功是结合,不能结合便是失败。 古今中外写恋爱的成功和失败的不知有多少,然而无一篇似《关雎》这么好、这么老实,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近人常说结婚是爱的坟墓。 此话不然,真是一言误尽苍生。 彼等以为结婚是爱的最高潮,也不然。 余之主张(理想):结婚是爱的新的萌芽,也许不再继长增高,也许不再生枝干,但只一日不死,便会结出好的果实来。 故《桃夭》之其叶蓁蓁是真好。 爱,不只男女之爱,耶稣基督说天地若没有爱,便没有天地;人类若没有爱,便没有人类。 天没有爱,不能有日月;地没有爱,不能有水土。 最高的爱便是良心的爱与亲子的爱。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道德经》八十一章)《汉广》是恋爱的失败,一切都完了,不可求思,多简单,多有劲。 后来人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清陈恭尹诗句),越漂亮越没劲。 余讲书,曾举素诗naked poet,素诗二字甚好。 千古素诗诗人只有陶渊明,王、孟、韦、柳各得其一体。 铅黛所以饰容(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言其常也;素诗者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 陶诗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诗》其七),上两句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叶中华三字,余背成了叶底花,觉得不对。 盖陶公绝不如是,若后人必是叶底花。 却从疏路抵秋柯,懒向生人道姓名,余友人刘次箫词句。 刘氏二十年前青岛诗社中人,此为其咏红叶。 史达祖小叶两三,低傍横枝偷绿,巧则巧矣,真非大方之家。 刘氏此人学史邦卿极佳,美言不信,怎么那么小气。 陶翁绝不如此,嫌它污颜色。 刘氏学梅溪而几过之,试看其写红叶之却从疏路抵秋柯,几个字多鲜亮;梅溪《双双燕咏燕》翠尾分开红影,一点也不清楚。 刘氏则清楚,有力量,不愧山东儿,然而终落小气。 (滑与涩一样是病,也无力量。)此时代关系,虽有贤者不能自免,此亦南宋终究不如北宋之因。 即稼轩大刀阔斧,所向无前,而有的也弄巧。 稼轩虽是山东儿,是大兵,别人看他毛躁,其实其细处别人来不了。 陶公是素诗之圣。 《汉广》不是素诗,比素诗还要高,无以名之,强名为经。 经者,常也,永久不变。 《关雎》《桃夭》是写恋爱的成功,此篇是写失败。 之子于归,于归的是他家,真是全军覆没,失败到底。 古今中外写恋爱失败的要倍于写成功的。 恋爱失败的常态是颓丧,积极的便会自杀,此虽为不应当的,但总难免。 或者流于嫉妒(愤恨),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恋爱有两面,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颓丧、嫉妒,皆是无明。 看《汉广》多大方,温柔敦厚,能欣赏,否则便不能写这一唱三叹的句子。 不颓丧又不嫉妒,写的是永久的人性。 不是素诗,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廿二)苏、黄不是好到不能再好,是新到不能再新。 沧海横流是说苏、黄而后诗法大坏;却是谁? 是苏、黄。 余以为东坡还够不上,他还与后人开条路走;山谷之功固不可泯,然而为害亦大。 古之三百篇、楚辞虚字多,如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故飞动;到汉人实字便多,故凝练,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 黄山谷的诗凝练整齐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 这虽不是完全破坏了文字的美,但至少是畸形的发展。 所以说诗法大坏。 鲁迅先生不赞成中国字,因为它死板,无弹性。 余初以为然,后来觉得中国文字也能飞动,也能使有弹性。 林琴南文章实在不高,凝练未做到,弹性一丝也没有。 只凝练而无弹性犹俗所谓干碴窑,必须凝练、飞动,二者兼到。 (九)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 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汝坟》三章,章四句。 《汝坟》字义:首章:遵彼汝坟,坟,毛传:大防也。 《说文》:坟,墓也。 又:坋,大防也。 毛诗盖以坟为坋,防者犹今言堤防之防。 防、坊通。 《礼记》言礼者大为之坊(《坊记》),坊、范双声。 或曰:坟,即坟水也。 余以为不然,坟盖即堤也。 (从贲[6]皆有大义;亦如骨朵之音,多有小义。)惄如调饥,惄,毛传:饥意也。 非是。 郑笺:思也。 《说文》惄下:一曰忧也。 韩诗作愵,《说文》:愵,忧貌。 《方言》:愵,忧也。 调,毛传:朝也。 郑笺:如朝饥之思食。 《释文》本又作辋。 按:韩诗多今本,《说文》二徐本注只作朝。 皆以朝为本字,调为假借字。 诗总不外乎情理,即是人情物理。 所谓格物,通情理之谓。 诗人是必须格物。 五四时代,有个作白话文的说棒子面一根根往嘴里送,此是不格物。 鲁迅说,你所了解不清楚的字你不要用。 是极。 《汝坟》之惄如调饥,朝饥最难受,此格物,故合情理。 二章:伐其条肄,肄,习也,有重意,斩了又长,故曰肄。 三章:鲂鱼赪尾,《陈风衡门》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之句。 毛传云:鱼劳则尾赤。 这未免望文生义。 郑笺:君子仕于乱世,其颜色瘦病,如鱼劳则尾赤。 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 是时纣存。 此是不格物,鲂鱼尾根本是红的。 (黄河鲤红尾甚美观,此即赪尾之意。)余以为:鲂鱼赪尾,兴也,与下句义无关。 王室如燬,燬,毛传:火也。 韩诗多今本,《说文》引俱作。 《尔雅释言》:燬,火也。 《说文》:火,也。 按:火、燬、,一声之转。 王室如燬,当时纣王无道,天下大乱,民不安生,故王室犹火之不可居也。 此句正是《论语》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泰伯》)。 父母孔迩,郑笺:辟此勤劳之处,或时得罪,父母甚近,当念之,以免于害,不能为疏远者计也。 然此与诗何关? 或曰:王室谓纣王,父母谓文王也。 此说固非无理,但把诗的美都失了,不如讲作父母孔迩、王室如燬也不能去的好。 诗三百,齐、鲁、韩并不讲作是盛周之诗,而说的是衰周,讲成盛周是自毛传始。 其实不一定是盛周。 《汝坟》诗旨:1. 《诗序》:《汝坟》,道化行也。 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 2. 《韩诗外传》曰:贤士欲成其名,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 诗曰: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此之谓也。 按:二说皆非是,然以《韩诗外传》较近情理。 所云父母孔迩者,犹孔子之去鲁迟迟其行,孟子所谓去父母国之道耳,当为乱世所作。 (十)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麟之趾》字义:首章:首章毛传于麟趾下曰:趾,足也。 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 郑笺亦曰:与礼相应。 第三章麟角下毛传则曰:所以表其徳也。 郑笺则云: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 然第二章之麟定,毛无传,郑无笺,不谓之词穷不可也。 振振公子,振振,已见前《螽斯》篇。 二章:麟之定,定,顶也。 一本作。 定、颠、顶,一声之转也。 《诗》有马白颠(《秦风车邻》)之颠,即麟之定之定。 又如题字,亦颠字一声之转,有在前之意。 振振公姓,公姓,《礼记》郑注:子姓,子之所生。 又:子姓,谓众子孙也。 盖子兼言男子;而姓,亦兼语孙与外孙也。 疑为俗所谓外孙也。 此或为外孙,故从女。 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每个都好。 三章:所言于嗟麟兮,英文比不了。 Alas,讲不得。 《麟之趾》,真好。 《麟之趾》如《汉广》,不可讲。 诗之美是最大真实,而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可意会不可言传。 诗无达诂。 (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 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孟子万章上》)文是表现美的,辞以明志。 孔子曰:兴于诗。 (《论语泰伯》)诗是感发。 或曰:看花下泪,大煞风景。 (李商隐《义山杂纂》)看花下泪正有其不得不然者。 看花下泪,与指其为大煞风景,都不对,亦都对,不可以客观批评。 下泪不是为花开,正如饮酒也不是为花开呀! 既可看花饮酒,何妨看花下泪! 孰知天下之正味,此正董氏所谓诗无达诂。 强人同己,乃大不通。 饮酒、下泪,皆是花所给之兴。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二语,或曰指作诗,或曰指寻猫。 若谓之讲诗,则客观条件不能成立。 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一好百好,不必以辞害意。 《周南》始于《关雎》,终于《麟之趾》,可见中国社会以家族为中心,所写不过男女爱悦、夫妇嫁娶、家庭子孙。 ①身②家③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礼记大学》),以家为中间枢纽,化家为国。 个人太小,不能成为力量。 (法西斯知道这点,故令人集合于一主义下。)我是我自己的上帝(斯提尔纳语)、最孤立者是最强者(易卜生[Ibsen]《人民公敌》)。 强尽管强,而不免失败。 身太单薄,国太玄虚,故须有家。 在家中须有牺牲精神,集家成国。 《周南》馀论事物  智慧事物经验思想智慧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齐物论》)致知在格物。 智慧与聪明不同,wise man,最好翻为智人。 智慧中有哲理,而哲理中非纯智慧。 智慧如铁中之钢。 思想、感情皆有流弊,惟智慧永远是对的。 与其说《传道书》是一部哲理书,不如视之为智慧宝库。 庄子哲理尚多于智慧,至于老子之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八章),真大智慧。 古人之书是教我们如何去活、如何活完了去死。 苏洵论管仲有言曰:吾观史,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 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 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管仲论》)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齐乱固已种,管仲死,无人能治,死时不能得人以委,不但对不起桓公,也对不起自己的心。 (此亦有庄子薪尽火传之意,薪尽而火不熄。)不论释迦双林之死、耶稣十字架之死、孔子曳杖而歌之死、曾子易箦之死,其死时必为坦然的。 而孙中山死时泪如雨下,其心中必有何以死哉之问号。 《红楼梦》贾太君含笑而死,大概是有以死。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 (《庄子养生主》)适来之适,言其生;适去之适,言其死。 顺字下得好,真是智慧,也可视为哲理。 哲学有时是混沌,智慧是透明的火焰,感情是无明。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论语先进》)并非不去研究,并非推托,而是极肯定、极明白的回答。 因为一个人必先知何为生,始知何为死;必先知坏,然后知好。 苏格拉底曰:当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 希腊之哲语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言,貌似相违而实相成。 思索过死之后,始能更好地生活,故想死非求死,乃是求生。 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 人莫不贪生而恶死。 鲁迅翻译文中有一人以饼干故杀退敌人,其结果固伟大,而动机并不高明。 平常人只考察结果,并不考察动机;一个哲人不但要考察结果,且要考察动机。 死是生的结果,人虽贪生而恶死,但绝不能免死而长生,故一切哲人皆教人如何生。 耶教哲人看到永生(死而不死);释迦牟尼看到涅槃(死而非死);儒家所谓正命。 孟子所谓正命,即《论语》中一命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论语颜渊》)命是天命,须畏天命(《论语季氏》)。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天生你是怎样的人,你便发展成怎样的人。 孔子所谓天与耶稣所谓天不同,一是哲学的,一是宗教的。 天何言哉? 四时成焉,百物生焉。 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孔子所谓天,指大自然。 庄子亦爱说天,其得全于天(《庄子达生》),天亦指大自然,与孔子同,与耶教不同。 诗人中惟陶氏智慧,且曾用一番思索,乃儒家精神。 中国文艺是简单而又神秘。 然所谓简单非浅薄,所谓神秘非艰深。 中国文学对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而又非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习焉而不察是根本不明白。 中国字难写,中国文学难学,盖亦因其神秘性。 吾人所追求者为刀之刃、锥之颖,略差即非。 ①艰深②晦涩③暧昧④鹘突两个字组成的名词,这四个词一个比一个难看。 鹘突,写成糊涂便不成,此即文字的神秘。 汉魏六朝的人还知使用文字的神秘,以后的人多不注意。 仿佛 清楚  彷彿 髣髴 模糊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绝不浅薄,清清楚楚,绝不暧昧,绝不鹘突,简单而神秘。 中国上古文学可分为两大派:一是黄河流域的诗三百篇;一是长江流域的《离骚》(说楚辞不如说是《离骚》)。 《离骚》是南方的产物,偏于热带,幻想较发达,神秘性较丰富,上面至于九天,下面至于九渊,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 诗三百篇中何以无楚风? 但看楚狂接舆之歌、凤兮之歌、沧浪之歌,实是楚风。 我心揣情度理,楚国绝不会无诗,既有诗,何以不在三百篇中? 岂为孔子所删也? 绝非如此。 孔子删诗根本亦不能成立。 只可假定为太师采风之时因楚国路远,故未采入楚风。 或者楚居南方,文化发达较晚,结集之时不收入其诗。 加之楚地语言、文字亦多与内地不同,如:羌况,此羌字只楚辞中用为语词(introductory),三百篇中不用,故有歧视之心。 且叶韵亦不同,读时觉得不顺。 (有暇可将《诗经》与楚辞二者之体制、用韵、内容、思想、用字比较研究。)三百篇并非无神秘,但楚辞更富神秘性,而有时是暧昧,是鹘突。 中国人一般多是模模糊糊,一模糊绝不会有出息,但有认真的、不模糊的,多半是死心眼儿,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所以,我们要养成德性,养成认真的习惯,宽大的胸襟。 宽大者采众长,非好好先生。 一个人若自是、自满,便如蚕作茧自缚,绝不会有长进,即老夫子所谓今女画(《论语雍也》)。 宽大则反之,如蜂采花,不分彼此,一视同仁,搜集众长酿成新蜜,不只采牡丹花、芍药花,便是枣花、槐花也兼取之。 做学问不墨守师说,但绝非背叛师说,老夫子所谓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否则必不能有大成就。 宋、元、明三朝的理学家门户之见太深,争执甚烈,此时感情的认真,可谓入主出奴,甚无谓也。 楚辞,尤其是《离骚》,近于西洋文学。 余直觉的感觉,中国文学中多不能翻为西文,但《离骚》可以,其艰深晦涩处颇与西洋文学相近。 苏曼殊之《英汉三昧集》,前面的题词是用法文翻译的《离骚》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中国文学中锤炼的,西文最难翻译;但弹性的、悠扬的,可以翻。 非是word by word,一字一字地,乃是能传神,如《游园》之无布景胜于有布景,一个姿态表现一种景,可谓情景两畅、内外如一(家六吉[7]语);又如《打渔杀家》之江水滔滔往东流,唱起来如见。 《周南》最能代表中国文字的简单而神秘。 《离骚》的作者屈原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用说谎而自求利益者是罪恶,而用说谎以娱乐人、利人、教训人的是一种艺术。 所谓艺术家皆是欺骗人的,而其中有道德的教训,如《伊索寓言》《庄子》《佛说百喻经》(近人翻印改名《痴花鬘》,如北新书局一九二六年刊印本)。 《离骚》是个人作品,三百篇是多人作品,一为专集,一为总集;一为特殊的,一为普通的;一为个性的,一为大众的。 若谓屈原为有天才之伟大的说谎者,则三百篇为忠厚长者的老实话。 若问何者为易? 则二者俱难做到好处。 每人都免不了说谎,此说谎不见得是罪恶的说谎,而是为用说谎卸去我们的责任。 因为我们都是平常人,懦弱到无力为善,且亦无力为恶。 像屈原这样伟大的说谎者既不易得,而老实话之成为诗者亦少。 我们是书生,多少有些布尔乔亚的习气,好面子,绝不会说谎欺骗,要我们如忠厚长者说老实话,不难;但要老实话篇篇是文学、句句是诗,却不易得。 三百篇的好处即在此,与《离骚》的最大分别也在此。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楚辞去了助词,便是三百篇。 摇曳是楚辞的特色。 春天的柳条又青又嫩,微风一吹便是摇曳。 自《左传》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散文;屈骚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韵文。 盖汉魏六朝而后的文学多取平实一路,因走此路者多,行彼路者少,彼路即荒芜,而独馀此路为大道。 西汉文章两司马,而除司马迁一人之外,汉朝可谓无人。 汉人仿骚,纯是假古董,王逸、东方朔等之文简直是低能作品,只好以笨伯奉赠。 彼等作了,真传下来,实不可解! 即宋玉之《九辩》已失师法(师承)。 盖此非有法可传者,其幻想乃只屈原的天才。 且看《离骚》中的漂亮句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这就是屈原的说谎本领。 什么是创造? 创造即是说谎。 没有说谎的本领不要谈创造。 这种说谎的天才创造力,是父不能传诸子,兄不能传诸弟(且不说三百篇)。 文学作品是要表现热烈的感情,但热烈的感情也足以毁灭文字。 子夭母哭,感情则热烈矣,不过呼天抢地而已矣,没有什么悼子诗。 在中国文学中没有如《离骚》以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而作成的那么优美的文学作品。 宋玉没有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所得只是欣赏一面的、现实一面的。 既曰欣赏,便非热烈;既曰现实,便非幻想。 穿中国衣服、戴西洋帽子、穿皮鞋可以,而戴中国小帽、穿中国布鞋、着西服则不可。 中国男女皆着长衣,依理皆当骑无梁脚踏车,而男子骑女车则人笑之。 中国人论三纲五常也如此。 只因为你也说、他也说,便是对的,并不求他个道理,此乃世俗所谓理智。 这种理智只是传统的,在文学上、科学上、哲学上,皆无价值。 汉人仿骚作品虽出宋玉一途,但连欣赏和现实也没有,所剩的只是这种毫无味道的世俗的理智。 社会的中坚分子多是这般头脑。 中国韵文上古分为两派:一是南方的摇曳,此路已闭塞。 一是北方的平实,已失三百篇温柔敦厚、和平中正之美。 宋玉即是屈原弟子,已失其老师的作风。 盖天才与修养是无法可传的,自己越努力、越发展,越不能传人。 说老实话目去较易,而写成诗且写成好诗,则很难。 《周南》中的《汉广》,真老实,而真好。 注释[1]此处之小字用、在,当为解释以、于之介词意义。 [2]声纽,又称纽、音纽,音韵学术语,声母之别称。 [3]符号ㄧ、ㄨ、ㄩ为注音符号,对应汉语拼音中韵母i、u、。 [4]今译安德烈耶夫。 下同。 [5]《马克白》《亨利第四》,今译为《麦克白》《亨利四世》。 [6]坟字繁体作墳,故云从贲。 [7]顾随四弟顾谦,字六吉。 三、说《召南》旧说:武王既有天下,周公封鲁,召公封燕,而俱不就国。 后周、召分陕而治。 陕以东,周公治之,凡诗之采于其地者曰周南;陕以西,召公治之,凡诗之采于其地者曰召南云。 或曰:南,国名也。 南,在镐京之南,江汉之间。 (一)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鹊巢》三章,章四句。 《鹊巢》诗旨:《诗序》曰:夫人之德也。 按:《诗序》于《周南》之诗多谓后妃,于《召南》之诗则多谓为夫人。 或谓后妃与夫人实一人而二名:以文王言之,则太姒为后妃;以诸侯言之,则太姒为夫人也。 黄晦闻(节)曰:分系诸周、召者,以所采之地不以人也。 又曰:皆以文王风化为义,不以周召风化为义。 (《诗旨纂辞》)夫既以文王风化为义,则后妃、夫人当为一人矣。 (太姒系专指,夫人乃泛指。)然上所云云姑演旧说之义云耳,吾人说诗不必依据之。 《鹊巢》,民间歌谣之咏新婚者。 诗人所歌咏者或为特殊现象,或为普通现象,前者如老杜之咏天宝之乱,后者如各代之诗人常咏之桃红柳绿。 (只要地球不毁灭,永有此现象;只要有诗人,永有此种诗。)《鹊巢》所咏是特殊的呢,抑普通的呢? 《鹊巢》字义:首章: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家鸠即鸽。 日人谓军中之鸽为军鸽。 (家鸠即鸽,家凫即鸭。 家俗或音兼。)鸽子不会搭窝,燕子巢做得极精。 鹊有巢,都为鸠居么? 鸽子是和平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想来非普遍的,诗人盖写特殊之现象,而后人误解为鹊有巢,鸠必居之。 诗人的诗虽不能尽绳以科学,然既写大自然的现象,当然要合科学。 若鹊筑巢,鸠必居之,则鸠必是猛凶之禽,而鸠最和平。 次章: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方,《说文》:并船也。 此云方之,当是并居之意。 毛云:有之也。 失之。 百两将之,将,取,古写作,上像手爪之形,下至寸脉。 今山东人娶媳妇即说将媳子。 百两将之之将字释义,正是所谓礼失而求诸野。 越是穷乡僻壤、风化不开,越是不易受外方影响,故反而易保留古代风俗语言。 《儿女英雄传》,乃旗人作纯北京话,今已有不能解者。 (二)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采蘩》三章,章四句。 《采蘩》诗旨:《诗序》曰:夫人不失职也。 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 毛传:公侯夫人执蘩菜以助祭。 郑笺:执蘩菜(以助祭)者,以豆荐蘩菹。 宋陆佃(农师)曰:蒿青而高,蘩白而繁今覆蚕种尚用蒿。 (《埤雅》)故陆氏谓《采蘩》为亲蚕事之诗。 家庭制度未定之前是女性中心(今有民族一妻多夫,尚存上古女性中心的痕迹),盖家事衣食皆女子亲其事。 后来进为游猎牧畜之社会,则男子权职渐重。 作此诗之时,当已是男性中心,何以尚用女子助祭? (礼失而求诸野,今乡间祭祀均男子主之。)由一处的成言俗语可以觇其风尚,如根生土长,盖可知以往之尚保守矣。 《采蘩》字义:前二章:于以采蘩,于以,郑笺云:于以,犹言往以也。 按:于以(here is,here are)为句首语助词,所谓引词也。 与《尚书尧典》粤若稽古之粤若、《诗经豳风七月》曰为改岁之曰为同。 前二章语句相似,第三章忽改变;且前二章中不换韵,第三章两句换韵。 三章:被之僮僮,被,毛传:首饰也。 郑笺引《礼记》云:主妇髲鬄。 《诗经鄘风君子偕老》篇:不屑髢也。 郑笺曰:髢,髲也。 按:髲、被同;髢、鬄同。 被、髲,义发也(犹义子、义齿,本非己有者也),亦作益发,余之乡中称为头被。 (语言随风俗改变,今既无此风,人亦不复知此语言。)夙夜在公,夙夜,毛传:夙,早也。 按:夙夜即早之意,犹云黎明也。 被之僮僮、被之祁祁,僮僮,毛传:竦敬也。 祁祁,毛传:舒迟也。 按:两词皆以声表意,声形(adj)词也。 僮字本无竦敬之意,祁字本无舒迟之意,但僮僮、祁祁,念起来真好。 他能用适当的文字来表现其意象,这就是他的成功,这就是美的作品。 无论创作、欣赏,了解意象是很要紧的。 意象是创作以前之动机的重要一部分,创作以后便成了它的内容。 我们不会画,所以玩倒汽车很平常;到要你画时,反而觉得模糊了。 因为汽车在我们脑子里只是意,而不成其为意象。 若是画家便不然,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摆着一个汽车,他画便是用线条把脑子里的汽车表现出来。 因为他有清楚的、完全的意象。 文学则非是用线条轮廓,而是用文字与词句表现出来。 ①意象②文字词句表现③作品完成意象要清楚,不然写出来的作品便是模糊影像,不真切。 意象当然很重要,但无适合、恰当的文字词句表现之,仍是不成。 文字要恰当,词句要合适,否则即便意象清楚,也只是幼稚拙劣的作品。 虽说一个人太咬文嚼字,很妨碍他的创作能力。 因其一面作一面批评(斟酌修改),气势便受影响,故其作品不能气势蓬勃(磅礴)。 但现代作家太不注意文字的使用,意象根本不清楚,文字再不恰当,则其作品当然是残缺的、模糊的。 (意象二字似乎比意识形态四字还清楚。 意识形态ideology,或译为意特次罗基,还不如说意态。 由意再清楚,乃成态。)吾人读诗,要从声音中找出作者的意象来。 被之僮僮,起来;被之祁祁,低落。 倘寻其意象,则前如日之出海,后如日之落山。 要参诗禅,便参这四句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这真的是美的作品,特别是声音,写得蓬勃。 我们欣赏要追求作者的意象。 一篇作品的内涵(内含,content),就如河里的水一样。 河里的水竭力攻击堤岸,堤岸又竭力地约束水。 河水浅了,当然不打堤岸,没有决堤的危险,但这样的水无水利,不能行船,不能灌田;若是水势太猛,泛滥成灾,更是不能交通,不能灌溉。 现在的作家不是太弱、太空虚,就是泛滥而无归。 被之僮僮、被之祁祁,他的意象是水,他的文字是堤岸,水极力拍打堤岸,堤岸极力约束水,由此便生出了力。 孔夫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论语为政》)水之拍打堤岸,堤岸之约束水,即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 若单说到了七十,快死的人了,倚老卖老,谁还不能原谅,根本也不想、也不欲了,如此还向上做什么? 待死而已。 可老夫子是什么人物? 他永远是向上的! 这是情操,操练得成熟,操守才坚固,这不是夸口。 (普希金[Pushkin]见壁上苍蝇唤仆人拿枪,一枪便将苍蝇打入壁上这是操练得熟。)写出被之僮僮、被之祁祁,这不只是天才,还有操练。 操练得多,自能出之。 当然瞎猫也可以碰上死老鼠,守株也可以待兔,但是太靠不住。 (三)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草虫》三章,章七句。 《草虫》字义:首章:喓喓草虫,喓喓,声音,无义。 喓,作要音,以状声故加口。 疑是造字,在《草虫》之前恐未必有此字,如后来之哗啦一词亦随手造字。 草虫,蚱蜢之属。 趯趯阜螽,趯趯,毛传:跃也。 按:趯即躍字,如《诗》曰躍躍毚兔(《小雅节南山巧言》)。 忧心忡忡,忡忡,毛传:犹冲冲也。 《广韵》:,忧也。 忡,之省。 次章:忧心惙惙,惙惙,毛传:忧也。 按:惙、忡双声,故义亦同。 言采其蕨,蕨,不知究为何状。 宋人诗有蕨芽初长小儿拳(黄庭坚《绝句》)句(这诗人可谓有感觉),小儿拳之意有三:一拳曲,二白,三嫩。 三章之中均有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之句,止,同只,毛传:词也。 如《诗》曰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周南樛木》)。 止为句尾语助词,又狂童之狂也且(《诗经郑风蹇裳》)之且、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经邶风北门》)之哉,皆句尾语助词。 于以、曰为、粤若、维,皆句首语助词。 若句首语助词曰引词,则句尾语助词应是止词、终词。 语助词,可由声而得义。 于、曰、维、若,句首语助词,读其音可觉其引长之义;只、止、且、哉,句尾语助词,音一出便被舌挡回去切断,其音有阻义;今所用之止词哇、呀、了,没有此种阻断之发音。 亦既觏止,觏,毛传:遇也。 觏,虽可作遇解,但此处不合。 若然,亦既见止当在此句之后,绝不会先见后遇。 郑笺:觏,已婚也。 则觏即婚媾之媾。 此说为得。 (虽郑笺多不如毛传,但此处予以郑笺为长。)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之后,首章云我心则降。 降,毛传:下也。 对忧心忡忡之忡忡而言。 忡忡,忡通冲有动意。 古诗肠中车轮转(《汉乐府悲歌》),恰是忡忡之意。 忡忡如是之热烈,降如是其和平。 诗人用两个字忡忡、则降,便形容尽了婚前与婚后的心情。 古今中外的作品说此,能超过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两句吗? 则降、则说、则夷,说毛传:服也。 夷,毛传:平也。 无论何种兴趣,不能永在兴奋情形,故则降、则说、则夷。 《草虫》三章,字句甚仿佛,但换一个字便不同。 如上言各章末句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之降、说、夷,真能用恰当的字表现其意象。 《草虫》诗旨:《诗序》:《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 按:作序者揣诗之意不能归之夫人,故曰大夫妻耳;且诗中亦并无礼防之意也。 郝懿行《诗问》:两年事尔。 君子行役当春夏间,涉秋未归。 故感虫鸣而思之。 至来年春夏犹未归,故复有后二章。 说为得之。 毛传曰:卿大夫之妻,待礼而行,随从君子。 所谓行,疑指嫁娶,犹《诗经》云女子有行(《鄘风蝃》)之行。 故郑笺云:男女嘉时,以礼相求呼。 二氏之说,《序》之所由出也。 至欧阳修及朱熹遂皆以为大夫行役,其妻思之而咏此诗矣。 (四)采于以采,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 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采》三章,章四句。 《采》字义:首章:于彼行潦,潦,雨水,无根水。 次章:于以湘之,湘,黄晦闻先生曰:韩诗作鬺,即《说文》之字,煮也。 维锜及釜,毛传:有足曰锜,无足曰釜。 《释文》:锜,三足釜也。 疑锜有奇义,故曰三足。 三章:谁其尸之,尸,毛传:主。 主祭之义。 按:祭无女子为主之礼,而此篇曰有齐季女,故方玉润以为是女子出嫁告庙之诗也。 有齐季女,有,词也,语词也,非有无之有。 齐,毛传:敬。 《玉篇》齐字下引《诗》有齐季女。 《说文》:齐,材也。 《广雅》《广韵》皆训好。 余以为从《广雅》《广韵》较好。 季女,少女也。 (五)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甘棠》三章,章三句。 毛传:美召伯也。 蔽芾甘棠,因树思人,此所说是永久的、普遍的人性,诗人的心无分古今中外。 召伯所茇,茇,《说文》:草根。 又:,舍也。 引《诗》召伯所。 (舍本名词,可以遮阴者曰舍。)茇,白字,通假。 召伯所憩,憩,毛传:息也。 按:《说文》无憩字。 愒字下注息也。 又《诗经小雅》不尚愒焉(《鱼藻之什菀柳》)、《大雅》汔可小愒(《生民之什民劳》),毛传皆训息。 是愒为本字,憩为或体。 勿翦勿拜,拜,郑笺谓拜言拔也,《广韵》引作扒。 (六)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行露》三章,首章三句;馀二章,章六句。 《行露》字义:首章:厌浥行露,厌浥,毛传:湿意也。 此亦声形字。 余乡音湿曰□□[1],或即此意。 岂不夙夜,夙夜,只夙义。 中国常有用二字而实取一义者,如是非、利害、长短。 夙夜亦然。 谓行多露,谓,通畏。 马瑞辰说:凡诗上言岂不、岂敢者,下句多言畏。 (《毛诗传笺通释》)如《王风大车》: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二章: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人谓为兴也。 兴也,不知兴什么,当是比。 但凡是所谓比,应是无论在形象或意义上有联络才是,此处则毫无联络。 想古人当时必有一番道理。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女,读本音,后女读汝。 方玉润想必讲不通,又不敢推翻古人作品,乃曰:贫士却婚以远嫌也。 (《诗经原始》)《行露》诗旨:《诗序》: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 《韩诗外传》: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 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 《列女传》: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 既许嫁于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 遂不肯往。 夫家讼之于理,致之于狱。 女终以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持义,必死不往。 至清方玉润乃曰:贫士却婚以远嫌也。 (《诗经原始》)而后世文言小说则每以行露代奔女,以雀角鼠牙代表二人兴讼。 (七)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紽。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 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丝五總。 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羔羊》三章,章四句,亦三章字句甚仿佛者。 《羔羊》字义:三章之首句:羔羊之皮、羔羊之革、羔羊之缝。 革,毛传:革犹皮也。 非是,皮带毛,革无毛(毛已磨光)。 缝,革已裂开见缝。 三章之次句:素丝五紽、素丝五緎、素丝五總。 紽,毛传:数也。 不通。 紽,《释文》作它,别本又作佗。 马瑞辰谓:紽即古他字。 他者,彼之称也,此之别也。 由此及彼,则其数为二。 若然,则紽犹今言二合线矣。 緎、緵,吴均所作《西京杂记》(假托班固作,四库丛刊有影印本)谓:五丝为,倍为升,倍升为緎,倍緎为纪,倍纪为緵。 马瑞辰谓总即緵之转也。 首章之后二句: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退食自公,郑笺:退食,谓减膳也。 自,从也;从于公,谓正直顺于事也。 马瑞辰曰:退食自公,谓自公食而退。 (《毛诗传笺通释》)此较朱熹《诗集传》以退食为退朝而食于家之说为善。 板起面孔讲《诗经》,于诗的尊严未必增加,于诗之美则必然减少。 委蛇委蛇,委蛇,传曰:行可从迹也。 笺曰:委曲(从容)自得之貌。 《鄘风君子偕老》篇有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之语,传曰:委委者,行可委曲纵迹也。 佗佗者,德平易也。 按:此之委佗即《羔羊》之委蛇,声形词也。 《君子偕老》之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真好! 写其美,不写其面貌、衣服、形象,而写其动作,不动如泰山,动如河水是活人。 真好! 后世诗人掏空了心,巧虽巧,但不好,外不得物象,内不得意象。 委它叠韵,委可作倭,它可作佗,倭佗叠韵,委蛇叠韵。 A=委 B=蛇AB委蛇 ABAB委蛇委蛇 AABB委委蛇蛇首章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次章委蛇委蛇,自公退食、三章委蛇委蛇,退食自公,略变句法,真巧,真漂亮,写得淋漓尽致。 《羔羊》诗旨:《诗序》谓: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 何以见节俭正直? 不可解。 毛传曰:《羔羊》,《鹊巢》之功致也。 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 《鹊巢》之君,积行累功,以致此《羔羊》之化,在位卿大夫竞相切化,皆如此《羔羊》之人。 《诗序》既不可通,则毋宁从毛传。 (八)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 何斯违斯,莫敢遑息。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违斯,莫或遑处。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三章,章六句。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南山,当然在作者的南边,在南山之阳,是说雷在南山之南,此时还远。 在南山之侧,在其侧,是正要从山边转过来。 在南山之下,在其下,是已转到山之北了。 郑笺云:雷以喻号令。 于南山之阳,又喻其在外也。 召南大夫以王命施号令于四方,犹雷殷殷然发声于山之阳。 此说实有损诗美。 何斯违斯,斯,毛传:此。 训解可通。 其实二斯字皆作语词即可。 莫敢或遑,或,《小尔雅》《广雅》并云:或,有也。 按:此有字乃有时之有,语词也,与有无之有为动词者不同。 (语词在前者可称引词,引词有为引一字者,有为引句者,如:有国、有人,引字也;粤若稽古、曰为改岁,引句也。)时或,时也,有时也(时与或有关;不时,常)。 遑,休息;或遑,间或地休息也。 此篇每章末二句不用《羔羊》倒字法,三章皆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佛经说万法归一,万法完成而有真美善。 然未归一之前仍是万法,如入海之前江、淮、河、汉,各自存在。 怎样作法要用你自己心的天平去衡量。 何以《羔羊》句法变化好,因是委蛇委蛇,这样变化正表现其心理之舒徐。 若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作者心理是迫切的,顾不得玩花样。 此正所谓文无定法,文成而法立。 (九)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三章,章四句。 《摽有梅》字义:摽有梅,摽,毛传:落也。 赵岐《孟子章句》引《诗》曰有梅。 《说文》:,物落,上下相付也。 读若《诗》摽有梅。 段注以毛诗摽字为之假借。 顷筐塈之,塈,毛传:取也。 《玉篇》引《诗》曰:顷筐概之。 迨其谓之,谓,毛无传,惟曰:礼未备则不待礼会而行之。 段懋堂曰:毛意谓即会也。 《尔雅释诂》:谓,勤也。 郭璞注引《诗》迨其谓之。 黄晦闻先生曰:言勤求也。 (《诗旨纂辞》)《摽有梅》诗旨:《诗序》言此诗乃男女及时也,殊牵强,以情理度之不合。 求我庶士,士,自我也。 而此篇却又不讲作求贤,是民歌,是恋歌。 余以为当是男子作。 若曰是女子自作则似不合,若曰是男子托言则未免无聊。 (十)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 肃肃宵征,抱衾与裯。 寔命不犹。 《小星》二章,章五句。 《小星》字义:嘒彼小星,嘒,传曰:微貌。 《广韵》暳下曰:《小星》诗亦作嘒。 《玉篇》暳下注:众星貌。 《说文》于嘒下只注小声,如言蝉声嘒嘒、鸾声嘒嘒。 《诗》中《云汉》篇有有嘒其星句(《大雅荡之什》),传曰:嘒,众星貌。 然则嘒当是暳之假,其义为明。 三五在东,三五,毛传训为星名。 不必如此讲。 抱衾与裯,裯,毛传:被也。 与袒有关,被盖贴身之被。 兼士先生有文考之。 通刬字。 刬,光脚穿鞋曰刬穿。 又元曲中马不用鞍而乘之曰刬马。 又如后主词刬袜乃但穿袜不着鞋。 又如内衣古称衣,见《礼记》,又作袒。 又《汉书》但马即刬马也。 但有徒之意、光之意;又如旦,有不隔之意,又转为诚意,如坦字。 《小星》诗旨:《诗序》曰:惠及下也。 又曰: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 《韩诗外传》曰:任重道远者,不择地而息;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 故君子矫褐趋时,当务为急。 传云: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 《诗》曰: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其后明章俊卿作《诗经原体》,遂直以为小臣行役之诗,盖依韩说而不依《诗序》也。 《小星》二章,章五句,两章末句言寔命不同、寔命不犹。 《论语》有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尧曰》)什么是命? 遗传造成的你的性格,环境造成的你的生活,这就是你的命。 人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这个命,便以此安身立命也好。 吾辈知识阶层除了物质的需要,还要有生活的工具有一把能通开生活中各种门户的钥匙。 若不能如此,简直还不及苦力幸福;因为苦力生活简单,衣食饱暖一切便都能解决。 有知识的则否。 痛苦、烦恼、悲哀,只能减少生活的兴趣、生活的力量,使人感觉生活是一种压迫。 虽然知道生活是一种义务而非权利,但这样便难活下去。 果能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则虽遇艰难亦能安然肩负,能鼓起生活的兴趣与力量。 认命,消极地说可以,积极说也可以,不知这样解释能得夫子原意否? 《论语》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罕》;仁字大无不包、细无不举。)夫子深知说道德要小心,不然则生恶劣影响。 夫子所谓命便犹佛家所谓因缘,是科学的非玄学的,是理智的非迷信的。 常所谓在劫难逃,都认为是玄的,那相去甚远;若当作迷信,则去之弥远。 人能知命则能洁身自好,再则更能乐天进取。 读书人皆当洁身自好,这是消极的;乐天进取则是积极的。 有人着围棋,曰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观棋》),这便是乐天进取。 夫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孟子公孙丑下》),可以二字有力量。 《诗序》所言惠及下也四字考语,胡说白道。 《韩诗外传》讲得好,无论对否,他想的是。 假如此诗中意思可算为思想的话,则此思想影响中国人甚大。 鲁迅先生以为中国五千年历史可分二时期:一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期,一为欲做奴隶却不得的时期。 (《坟灯下漫步》)中国历史除最早一页可称光荣外逐有苗离黄河流域(有苗之后,有殷之鬼方、周初之狁、周中叶之犬戎、秦至六朝唐之胡),其后渐不能敌。 中国人爱和平,故敌不住外来力量,此精神一直遗传。 即以三百篇言之,只见温柔敦厚,无热烈感情。 此确是悲惨,是失败,然非耻辱,是光明的。 因三百篇所表现乃最富于人性人味的生活。 兽+神=人。 (此虽曰神,与佛教等宗教无关。)中国人无兽性、神性,只剩下人性。 研究民族性,最好看其历史及诗。 人皆以中国为玄,其实中国最重实际,如西洋人之为宗教牺牲者甚少,即衣、食、住三项小节,亦以中国最舒服,故中国人已失掉兽性,同时也失去神性,谓之为爱和平可,谓之没出息亦可。 中国人不但没热烈精神,甚至连伤感意味都没有。 中国人是安分安命,于是认苦非苦而视为当然。 实际生活有缺陷(憾),然后发生不满,而结果趋于安命。 此安即中国之爱和平、温柔敦厚、有人味,甘为奴隶或为奴隶而不得的原因。 (十一)江有汜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江有汜》三章,章五句。 此首诗,真好! 三百篇四言句多,而此篇多为三言,每章末一句虽为四字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而也字为音节,如今唱二黄之垫字。 三字句较四字句急促,故其结果当为紧张。 而此首虽为三言,然音调并不急促,并不紧张。 此其表现技术之高者一。 又:后一句原亦可但为三字:其后悔、其后处、其啸歌,而加一也字,加得好。 若用新式标点,当为:其后也悔 其后也处 其啸也歌如老谭《卖马》所唱提起了此马后声音拉长,表示其心中对马之爱。 此其表现技术之高者二虚字传神。 又:三章中分别重不我以、不我与、不我过为二句。 何以重? 重得好。 不我以、不我与至第三章不我过:不和我回去,不与我同走,连看我都不看。 所重二句,一句结上,一句启下。 如辛稼轩之《采桑子》: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稼轩此一首即用三百篇此章句法。 稼轩真是英雄,拔山扛鼎,词亦排山倒海。 而其内中究有中国传统精神,结果亦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纯剩人性。 其后也悔,是说之子,并非说我,因为你跟我不好,所以你将来不会好。 其后也处,处,毛传:止也。 如处节、居处。 其后也处,彼此不相干涉,此意尚通。 郑笺言悔过自止,真是添字注经。 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注诗者亦然,明于礼义而暗于知诗心。 悔当是希望其悔,故最后以歌自慰。 其啸也歌,不热烈亦不感伤,不好讲而真好。 《江有汜》与前首之《小星》不能说他无忧,但不是伤感,不是悲哀。 高叟谓《小弁》为小人之诗,因其怨也。 孟子讥其固,然而高叟亦确有其见处。 看《小星》《江有汜》,绝不愉快,但几乎看不出一点怨来。 因知命,则安心,则能排忧乐、了死生、齐物我(鲁迅先生或者要骂这是奴隶的道德),但余总承认这是一种美德。 在此时期、此时代,这种道德也许是不相宜,犹如在强盗群里讲仁义、说道德。 但曰其不识时务、不知进退则可,谓其非道德则不可。 当然也许是无用的。 如果只以有用与否而决定之,则吾无言矣。 《周南》《召南》不夸大,所以中正和平。 若其他国风即不然,其伤感与悲哀的色彩是浓厚的、是鲜明的(其中正和平确不及二南)。 此二南之所以不可及。 (十二)野有死麇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野有死麇》三章,一、二章,章四句;三章三句。 《野有死麇》字义:首章:白茅纯束,纯束,毛传:犹包之也。 郑笺:纯读如屯。 按:纯、屯古通。 《史记苏秦列传》锦绣千纯,《索隐》引《国策》高注:音屯,屯束也。 三章:舒而脱脱兮,而与如、然在形容词或副词中意同;若不通用,只是习惯的原故,意义上并无不通。 It is custom,no reason. 蠢如、安如即蠢然、安然。 而,如;舒而即舒然。 脱脱,形容舒,亦舒意。 《野有死麇》首章仍是《关雎》句法,前二句为兴。 次章前三句相连,只馀有女如玉一句。 末章忽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口气,变平常之四言句法用兮、也,故音调也变了: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音调舒徐,好。 若改为四字句也可以,舒而脱脱,无感我帨,无使尨吠,但诗的美都失去了。 《野有死麇》诗旨:《诗序》曰:恶无礼也。 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 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 此说甚牵强。 吾人自诗中看不出无礼。 方玉润《诗经原始》谓:此必是高人逸士,抱璞怀贞,不肯出而用世。 此属穿凿。 详诗之意,首二章当是男子之歌词,而三章则女子所答也。 《野有死麇》首章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是其主题。 讲诗者以为这是坏事,我们虽非赞同,但承认人情中本有此事。 (十三)何彼襛矣何彼襛矣,唐棣之华。 曷不肃雍,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 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何彼襛矣》三章,章四句。 前二句一事,后二句一事,仍是《关雎》句法。 首章:何彼襛矣,襛,或作秾。 《说文》:襛,衣厚貌。 韩诗作茙。 《说文》无茙字,茸下曰草茸茸貌。 如此,则襛当是茙之假。 曷不肃雍,即肃雍也。 曷不即何不,加重语气,如京剧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四郎探母》杨四郎)、叫孤王想前后好不伤悲(献帝),好不惨然、好惨然,惨然也;好不伤悲、好伤悲,伤悲也。 肃雍,肃,庄严,敬也;雍,雍容,和也。 不用一字形容而用二字,有道理。 这二字相反而又相成,好。 王姬之车,《礼仪疏》:齐侯嫁女,以其母王姬始嫁之车远送之。 是也。 王姬,即公主。 次章: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毛传:平,正也。 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 马瑞辰曰:诗中凡叠句言某之某着,皆指一人言。 又曰:平王之孙乃平王之外孙。 (《毛诗传笺通释》)毛传有成见,以为《周南》《召南》皆是文王时作,故必将平王讲成文王,他三家俱不如此。 马瑞辰讲得好。 (十四)驺虞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驺虞》二章,章三句。 《驺虞》字义:壹发五豝,发,毛传: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 按:发,当是纵意,虞人发纵五豝以待公之猎耳。 于嗟乎驺虞,驺虞,毛传:义兽也。 白虎黑文,不食生物。 三家诗皆以为天子掌鸟兽之官。 《驺虞》两章皆用于嗟乎驺虞作结,还是好于嗟乎驺虞! 注释[1]原笔记此处缺二字。 四、说《豳风》有关《豳风》,《汉书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 (后稷,周之始祖;斄,即邰;豳,即邠。)隋文中子王通之《中说》则云:程元曰:敢问《豳风》何也? 子曰:变风也。 元曰:周公之际,亦有变风乎? 子曰:君臣相诮,其能正乎? 成王终疑,则风遂变矣。 非周公至诚,孰能卒之哉? 旧说风、雅、颂由子夏分。 太平之世中正和平之音为正风;乱世之诗怨恨讽刺,而非温柔敦厚之音,为变风。 旧说如此,而不太可信。 班固谓《豳风》言农桑,衣食之本,何变之有? 文中子之言不可信。 扬雄仿《易经》作《太玄》,王通仿《论语》作《文中子说》,无聊。 胡适说中国中古无思想家,有之则是佛家,是外来的。 说王通是饭桶,真不冤枉他! 文章要说得恰如其分,不可为其美言所惑。 班固说话老实极了,好引《诗》而真能了解,既不夸张又不穿凿。 风,本地人民之风俗,其生活与性情、习惯有关。 故滨海者多灵,故靠山者多保守厚重。 我们自风可看出其当地生活影响于人民之性情、习惯。 (一)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 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 有关《七月》诗旨,《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 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 周公摄政,成王疑之,人之谚曰将不利于孺子(《尚书金縢》),所谓遭变也。 而以诗看并无此意,《诗序》说不可信。 《七月》是农事诗。 中国以农业立国,得天独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无神经中枢,无中心、重心、轴心,所以横行不动。 中国如海蜇,割下一块照样活。 《七月》首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毛传:火,大火也。 流,下也。 服虔曰:大火,心也。 大火,星名。 夏,当南方中心;秋,则向西,故曰大火西流。 九月授衣,授衣,与之衣,或曰使之治衣。 后说长。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一之日,毛传:一之日,十之馀也。 一之日,周正月也。 二之日,毛传:殷正月也。 朱子《诗集传》曰:一之日,谓斗建子,一阳之月。 二之日,谓斗建丑,二阳之月也。 变月言日,言是月之日也。 夏、商、周之历法:夏历,分阴阳,正月建寅;殷(商)正,夏之十一月,建丑;周正,夏之十二月,建子。 一阳之月,夏至一阴生,冬至一阳生。 冬至在夏正十月,故十月谓太阳月。 冬至谓之长至,夏至谓之短至,皆可称至也。 此诗所说七月、九月,乃夏历;至一之日、二至日,乃用周正,(孔子,周人,主张夏之时。)故《七月》凡言月,皆夏正;凡言某之日,皆周正。 一之日觱发,觱发,毛传:风寒也。 《说文》作冹,马瑞辰以为本字。 余以为凡冹之意,皆有盛意。 如《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正茂盛发扬之意。 兼士先生亦承认本字与假借字,如嘅叹之嘅或写作槩、概,乃假借。 但对觱发二字,兼士先生以为不然。 盖古先有音无字,故随便写,故言冷冽曰冹,言草木盛则曰蔽芾。 蔽芾,古轻重唇通,《水浒》剥亦此音之转。 二之日栗烈,栗烈,《广韵》:凓冽,寒风。 《玉篇》:凓冽,寒貌。 《玉篇》《广韵》之释诗故作凓冽。 今以凓冽为本字,其实此二字盖后起字。 现在人认字多本末倒置。 如账原为帐,舖原为铺,赈原为振。 三之日于耜,于耜,毛传:始修耒耜也。 朱子《诗集传》:于,往也。 耜,田器也。 于耜,言往修田器也。 余以为:于,从事之意,干也、做也、治也。 耒耜,柄曰耒,齿曰耜。 (耙,把也、搔也。)四之日举趾,举趾,毛传谓举足而耕,即开始工作之意。 馌,毛传:馈也。 郑笺:饷、馈也。 南亩,向阳之地,南,此为衬矣。 田畯至喜,田畯,田大夫,管农事。 喜,朱注如字。 郑笺:喜读为饎。 饎,酒食也。 宋哲宗朝有宗子为打油: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 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 泼听琵梧凤,馒抛接建章。 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 或问诗意,答曰:始见三蜘蛛织网子檐间,又见二雀斗于两厢廊。 有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 方吃泼饭,闻邻家琵琶作《凤栖梧》,食馒头未毕,阍人报建安章秀才上谒。 迎客既归,见内门上画钟馗击小鬼。 故云:打死又何妨。 (邢居实《拊掌录》)郑笺便如此,文法不完全。 《七月》首章前半言衣,后半言食。 言衣显说九月授衣、无衣无褐;言食隐说。 在作者或原无意于显说、隐说,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是不得已,且为发自内心非自外力。 在作者是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 在读者是行其所行,止其所止,然在读者更要看出其行其止,何以一显说、一隐说。 次章:春日载阳,载,始也。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懿,厚也,引申为深。 懿筐,深筐。 《周南卷耳》不盈顷筐,顷筐,浅筐也。 爰求柔桑,爰,句首语词。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蘩,白蒿。 陆农师佃曰:今覆蚕种尚用蒿。 因陈、香蒿、白蒿盖即此类。 殆及公子同归,公子,朱子《诗集传》:豳公子也。 其实公子即男子尊称,如今之先生、汉魏之王孙。 归,之子于归(《周南桃夭》)之归。 在三百篇中看出已有重男轻女之势。 上古是女性中心,故姓从女,如姬、姚、姒。 两性经过长久斗争,男性得胜。 (今西藏等地尚有一妻多夫制者。)可见早时社会乃女性中心,至所谓得胜乃经济权在谁手里,便谁得胜。 故男女平等必然经济平等。 三百篇所处时代,已为男性中心社会。 如,女子出嫁曰归,因为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女子不以父母之家为家,而以夫家为家,故曰归。 《七月》首章言农事──食,次章言桑蚕──衣。 三章:八月萑苇,苇穗圆,荻穗如鸟翎。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蚕月,南宋严粲《诗缉》引程子曰:当蚕长之月也。 计岁气之早晚,不可指定几月也。 猗彼女桑,猗,赞美之词。 余以为:猗,嘆词(嘆与歎不同。 歎,悲歎;嘆,嘆美),猗欤休哉。 对于此句,毛传:角而束之曰猗。 朱子曰:取叶存条曰猗。 不通。 采桑无取叶存条之说,朱注妙。 郝懿行之妻王照圆(郝作有《诗问》,王问郝答)作《诗小纪》曰:猗,言茂美也。 今浙中种桑皆小桑,其女形容词有弱小之意。 由此看来,学确实要注意实地生活,使生活与书本打成一片,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论语阳货》)。 古语云:一物不知,儒者之耻。 此事未必办得到,然而此心绝不可无。 自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罗素发明数理哲学,现在这些空谈家只是嚷嚷几个口号,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五四前后,文坛上忽而倡大众化,忽而倡民族主义。 鲁迅先生只是在旁冷笑,因为他们只会嚷嚷一顿,结果什么也做不出来。 如写战争,我们根本没上过前线,只说大炮一响,血肉横飞,这是口号,不是文学。 西班牙湮巴奈兹(Ibanez)《启示录的四骑士》写德法战争,写炮声、子弹飞走声,真好,真是音乐的。 若是文学只是床上架床,一点新的装不进去,那么文学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四章: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葽,严氏《诗缉》曰:远志也。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萚,落叶。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貉,毛绞然,为贱者之服。 孔颖达疏:《礼》无貉裘之文。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同,郑笺:其同者,君臣及民,因习兵俱出田也。 程子曰:说会聚共事也。 《论语》曰:宗庙之事,如会同。 (《先进》)即今所谓通力合作。 载缵武功,载,句首语词,始哉。 五章: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斯螽,蝗之类。 《诗缉》:蚱蜢也。 莎鸡,《诗缉》引陆农师(佃)说以为络纬。 络纬又名络丝娘,又名棺材头,乃象形。 古谚云:络纬鸣,懒妇惊。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似有诗意,可是实在真吵人。 天下没有不能写成诗的,只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 不入,写不深刻;不出,写不出来。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穹,毛传:穷。 窒,毛传:塞也。 马瑞辰谓穹训治,窒训实。 穹似今所谓根治、彻底清除。 墐,以泥涂之,犹今以纸糊之。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曰为,语词,或单用曰,如毛诗曰归曰归(《小雅采薇》)等于《论语》归欤归欤(《公冶长》)。 曰,句首语词。 《尚书》语词有粤若,又作聿。 《魏书》有岁聿云暮(《乐志》),聿云犹粤若(曰为重,聿为轻),聿,句中语词,其实岁聿云暮即曰为改岁。 而聿云、曰为不能通用。 文法是依句子推出来的,而句子不是依文法造的。 六章: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郁,毛传训棣属;薁,严氏谓薁即郁。 非是。 葵,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谓有紫葵、白葵二种,然则非今习见之向日葵也。 《左传成公十七年》:葵犹能卫其足。 旧注以为葵花向日,故能卫足。 (不可解。)其所谓葵绝非今日向日葵。 杜诗: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 (《示从孙济》)放手犹言信手之意。 老杜所言葵乃宿根植物,而非今所谓向日葵。 菽,豆也。 菽乳,豆浆。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剥,毛传:击也。 陆德明《释文》:普卜切。 毛盖以剥为扑之假。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介,郑笺:助也。 眉寿,毛传:豪眉也。 (豪,盖即毫之后起字。)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壶,毛诗作瓠,后谓之葫芦。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叔,毛传:拾也。 《说文》:从又尗声。 叔、收、拾,一声之转,或作椒。 采荼薪樗,樗,臭椿也。 七章: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筑,以杵击之。 今俗语□□[1]即筑之转。 (傅说,版筑。)禾稼,总称;单称禾,谷也。 (谷子,小米。)纳禾稼,耕、种、获、舂、纳,至纳一年之农事完了。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重,先种后熟;穋,后种先熟。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我稼既同,同,《诗缉》曰:聚也。 有功成之意。 上入执宫功,上,毛传:入为上,出为下。 (如上城下乡。)宫功,郑笺:上入都邑之宅,治宫中之事矣。 于是时男之野功毕。 朱注:宫,邑居之宅也。 或曰:公室官府之役也。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按古者通谓民室为宫,因谓民室之事为宫事。 《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蚕,执养宫事,《昏礼》戒女词曰,夙夜无违宫事,是也。 《尔雅》:公事也。 宫功,《正义》本作执宫公,今本作执宫功者,从唐定本改也。 公、功,古通用。 《诗经小雅六月》诗以奏肤功即以奏大功也。 功与公皆为事,定本不知公与功同义,故易之耳。 宫公,即官事也。 宋儒以宫公为公室、官府之谓,误也。 清治毛诗者二家:一陈奂,专尊毛;一马瑞辰,兼采毛、郑,或独出新意。 陈奂文字学亦深,惟稍嫌固执耳。 欲治毛诗,应通其社会学。 治文学亦该有科学脑筋,字字如铁板钉钉,句句如生铁铸成,丝毫不能放松。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于茅,于,於,从事也。 索绹,索,毛传:绞也。 即搓也。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乘,毛传:升也。 郑笺:治也。 屋,郑氏谓屋为野庐之屋,乃田中草舍也。 (草团瓢,纪晓岚谓当作团焦。)亟其乘屋,朱注:亟升其屋而治之。 盖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故也。 其始播百谷,郑笺:谓祈来年百谷于公社。 播,布也。 八章: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冲冲,毛传:凿冰之意。 (意在事先。)朱子《诗集传》从之。 严氏《诗缉》谓为和也。 凿冰即凿冰,何意为? 冲、和互训如意志、智慧,可并举,可单举。 讲冲为和,或谓其人和同心协力欤? 按:和,当训为人和之和。 三之日纳于凌阴,纳,内之后起字。 纳,原当作内。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蚤,早。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肃,毛传:缩也。 万物收缩故曰肃霜。 十月涤场,即前章之十月纳禾稼。 涤,扫光。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朋,毛传:两樽曰朋。 朋、比互训。 斯,是。 朋酒斯飨即朋酒是飨。 斯、是,语词,用于动词前。 《尚书》惟妇言是听(《牧誓》),实即惟听妇言之意。 是听,加重语气,如西洋助动词(auxiliary verb)。 曰,语词,韩诗曰作聿,一声之转。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公堂,毛传:学校也。 朱子《诗集传》:君之堂也。 公堂盖即共同聚会之所,公共场所。 称彼兕觥,称,朱子《诗集传》:举也。 然此外未见称作举解者。 余以为:称即呼也。 举酒而呼,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疆,境也,竟也。 (境,后起字。)境、界、疆,一音之转。 万寿无疆,韩诗作受福无疆,总之颂祷之词。 《诗经》现在需要训诂,此乃时代关系,实即当时方言。 《七月》一首,最达,而且最雅。 诗有叙事、写景、抒情。 抒情诗最易写。 《国风》中亦以抒情诗为多,无论其写得美丽或沉痛,美丽可感动人之感觉,沉痛可感动人之感情。 写景:大自然,风月、山水。 (大自然原是美的。 西湖美为洋楼所毁,大明湖朴实可爱亦毁于洋楼。 人毁坏大自然之美。)写景亦可写得美丽沉痛,景中有情。 最难写的是叙事的诗,难于写得美,因少幻想。 如白居易《长恨歌》,自开始至贵妃死都写得不好,勉强凑合,几不成诗,至忽闻海上有仙山才写得好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颇有老杜气概,而较之自在从容,因此是幻想,故易写。 此外就是传奇的,也易写得好,如白居易《琵琶行》,虽无《长恨歌》之奇情壮采,而尚能动人,便因其为传奇的(传奇,此为翻译,实应为浪漫的,romantic,非真实的)。 其不同于幻想者,幻想是鬼神的,传奇是人事的,而二者有一相同点,即:全为非真实的。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 惟有《七月》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儿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儿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故难写成诗。 所谓难写,并非不能写;难,是我们才力不到。 天地间事物没有不能写成诗的。 《七月》所写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账本子,不是有韵散文。 我们写日常生活,不是日记,便是记账。 同时,《七月》又是非个人的。 《长恨歌》《琵琶行》皆有主人翁,是个人的。 老杜名为诗史,但如其《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亦仍嫌其个人色彩太重,不过从其个人描写中可看出别人乱离生活。 虽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做中心,少普遍性。 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谓集团。 集团性力量非常人。 近代作家提倡集团,但其作品仍是偏于个人而非集团性的。 《七月》真是集团性的,不是写的一两个人,是写豳地所有人民。 《长恨歌》只是杨玉环,《琵琶行》只是商人妇;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伟大。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 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 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 洋车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实,但很难写得好,最好是他们自己写。 最要者,真实中还要有韵味,馀味不尽。 写集团,难的是调和,在团体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难于写得伟大(神秘)。 同时,《七月》又写出中国民族之乐天性。 这是好是不好,很难说。 如天真是好,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而坦白是浮浅。 中国人易于满足现实,这就是乐天。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离娄上》),就因为不乐天。 人不该这样生活。 乐天是保守,不长进;而乐天自有其伟大在,不是说它消极保守,是说它的积极性,人必在自己职业中找到乐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 《七月》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 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 《七月》从头到尾都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 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则偏于优美。 但《七月》中仅有第二章一章中音节柔和调谐、优美、有女性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一章先用阳声韵,接着是后世的四支、五微韵,细声,是对比前半宏大,后半纤细;前半偏动,后半偏静。 第一章前半言衣是显说,后半言食是隐说,显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动静之别是音节上的。 《七月》作者是男性,阳刚,但第二章女性美写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觉、感情都写出来了。 但一起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这里真不调和,此是兴也。 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赋,在第二章是兴,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故曰兴。 第三章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二句,赋与兴兼而有之。 且前既言七月,何以后又言七月? 盖亦兴也。 清代牛运震《诗志》言《七月》:此诗平平常常,痴痴钝钝,自然充悦和厚,典则古雅。 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也。 牛氏有志推作者之意,而以文学欣赏法去看其志,可嘉。 然尚恨其时有经生气也(经生之见)。 充,充满之意。 诚于中形于外,内心充满则所表现自是悦。 充悦,真好,真无虚假。 充悦和厚,典则古雅,中国旧美学之高处便在此。 写长一点的作品,必须一大段中分若干小段,分之则清清楚楚,合之则浑然无迹,天衣无缝。 创作必要做到此地步。 若一大段糊里糊涂,分不出小段,则你写时没法写,人读时也没法读,如《史记项羽本纪》《逍遥游》。 然若能分出不能合,零零碎碎也不成,合之则异常完密。 牛氏之言是,但牛氏未言其何以如此,何以一诗而备三体且一诗中藏无数小诗(分之清清楚楚,合之天衣无缝),此便因《七月》所写是团体,只写个人总差。 《七月》人多、时多、事多,自易一诗内藏许多小诗。 (二)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 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四章,章五句。 有关《鸱鸮》诗旨,郑笺有云:鸱鸮言:已取我子者,幸无毁我巢。 郑氏读书虽多,而不了解古人文心。 实则,《鸱鸮》一篇特奇(牛运震《诗志》),借用鸟语,诗人以鸟比人,且以自己比为一鸟。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承上予手拮据而言。 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专一分力。 但结果好了吗? 予室翘翘。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有什么用呢? (固然我们作诗并不求有什么用。)我们生在此大时代,但我们不能说他是痛苦还是幸福。 如屈原被放,就世俗看是不幸,但就超世俗看来未始不是幸,否则没有《离骚》。 再如老杜,值天宝之乱,困厄流离;老杜若非此乱,或无今日之伟大亦未可知。 在生活上固是不幸,但在诗上说未始不是幸。 (但若条件够了,自己没本领,有材料不会作,也没办法。)我们生此伟大时代,该有好作品出现了。 以时考之,并不如此。 写诗写长篇,必写叙事诗不可,抒情诗还是短了好,如《豳风鸱鸮》。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鸱鸮》四章,章五句。 即因《七月》是叙事的,《鸱鸮》是抒情的;而且《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 (即以拿破仑盖世英雄,滑铁卢一战仍不免一败涂地。 因集团是大的,个人是小的。)《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不以是分大小。 但一般理论皆以为集团的是伟大的,个人的是渺小的。 集团文学并不见得好,而将来一定了不得。 凡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个人主义的文学已至穷途末路。 《七月》是我国上古团体的、实际的生活。 我们尽管以新文学眼光去看中国旧诗《七月》,但自有其价值在。 而《鸱鸮》也与现在时代切合,仍是活鲜鲜的。 实则《鸱鸮》《七月》二者半斤八两相等,若有畸轻畸重之见,则不免有所偏:偏个人者,以为《七月》琐碎、乱;偏集团者,以为《鸱鸮》无用,叫唤叫唤就完了。 伟大的人是不朽的,因为他的精神是永久活下去的。 佛讲无生舍生,我死之后,汝等行之,如我在世,精神在世。 (中国无宗教,一切宗教皆外来,真可怜。)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假使活人不认得了,死人才是真死了。 人如此,作品亦然。 人为不朽之人,作品为不朽之作品。 《七月》写乡村,农村生活如何,此诗是活下去的。 《鸱鸮》则与现代情势吻合,也是鲜活的。 我希望它也不朽。 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希望不成,理想也不成。 事实是如此。 予维音哓哓,但是嚷嚷有什么用! (三)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东山》四章,章十二句。 《七月》是写农人,而《东山》恰好是战争后军队复员之作。 周有三监之乱,故东征三监(武庚、管叔、蔡叔)及淮夷。 我徂东山之我,虽是个人,同时也是代表全体。 《七月》纯乎集团,《鸱鸮》纯乎个人,《东山》写集团中有小我,小我中有集团。 《东山》首章: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慆慆,毛传:言久也。 按:慆慆,同滔滔。 慆慆者,其下皆是也。 《史记》引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 悠悠,久也。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从东来,好久没归来,归来时零雨其濛,真好。 零雨其濛之其,盖即语文中之即、应。 雨下时即应濛濛的。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真好。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曰,语词。 我从东归,非我东归。 我心西悲,文辞非常绕弯子。 创作上非特绕弯子,读之使读者亦绕弯子。 我从东归来,想想西边,我真感悲哀了。 如此绕弯子而一转过来了,此之谓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者。 创作上非有此劲不可。 鲁迅先生还不能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虽也过去了,也举起来了,但总觉得费力。 此是火候。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制即製也。 裳衣,上曰衣,下曰裳。 裳衣,平居之服。 制彼裳衣,言今既脱军装而着裳衣了。 勿士行枚,士,毛传:事。 动词,从事之意,干也。 勿士行枚,即鲁语不再干那个件儿了。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蠋,桑虫也,盖即今毛毛虫之类。 蠋原作蜀()。 烝在桑野,烝,毛传:寘也。 郑笺:古者声,寘、填、尘同也。 马瑞辰曰:烝与曾同音,为叠韵,烝当为曾之借字。 曾,乃也。 凡书言何曾,犹何乃也。 烝之义亦当为乃。 (《毛诗传笺通释》)乃,语词。 朱注:烝,发语词。 是也,句首语词。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敦,毛无传,郑不笺,敦敦然独宿于车下,等于不讲。 朱注:独处不移之貌。 总之,敦为副词,形容车下独宿之貌。 然此独宿车下者为何物? 蠋欤? 人欤? 曰人,则始言我。 此言彼,彼何指而言? 若谓指兵士,当言敦我。 除非说作诗之人见蠋去桑野一条条的,众兵卧宿于地,貌与蠋同。 而言独宿者,言无家室也。 战争完了回家,生发孤独之感。 次章: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果臝,瓜篓也。 毛传作栝楼。 亦施于宇,施、延、引,一声之转,皆影母。 施于宇,施于屋上也。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伊威,湿地所生之虫;蟏蛸,长脚蜘蛛。 张网,故在户。 町畽鹿场,熠燿宵行,畽,《释文》本一作疃。 今尚有此语。 町畽,毛传:鹿迹也。 此是望文生义。 町畽鹿场,町畽形容鹿场。 熠燿宵行,熠燿,毛传:磷也。 磷,萤火也。 非。 熠燿形容宵行,宵行不是萤。 熠燿,明也。 但此篇熠燿绝不可释为萤。 果臝、亦施,双声;伊威,叠韵;蟏蛸,双声;町疃,双声;熠燿,双声。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不可畏也,他本又作亦可畏也。 亦本又作不。 余以为不字好。 这有什么可怕,那是我的家呀! 伊可怀也,亦可。 伊可怀也,在毛诗、《离骚》上叶韵外加一也字,其意味更长,感悟更深。 诗中用韵处多也字,绝非凑韵,乃表达其感情。 《东山》共四章,每章前四句皆相同: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真好。 第三章: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八个字,字形上笔画少,句子是白话,而读后在人心里盘桓不走。 这是真正生活,真难写,真写得好。 现在白话文一发展便走向古典派里去了,便走入自杀之路,真不可救药。 注释[1]原笔记语字下缺二字。 五、说邶鄘卫《汉书地理志》:河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鄘、卫国是也。 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尹,古君字)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谓之三监。 故《书序》曰:武王崩,三监畔。 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弟康叔,号曰孟侯,以夹辅周室;迁邶、鄘之民于洛邑。 故邶、鄘、卫三国之诗相与同风。 (一)邶风柏舟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柏舟》五章,章六句。 《诗序》曰:《柏舟》,言仁而不遇也。 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 毛传说同,皆讲得通。 《柏舟》字义:首章:汎彼柏舟,汎,《说文》:浮貌。 又:泛,浮也。 段玉裁云:上汎谓汎,下汎当作泛。 (《说文解字注》)故汎,形容词(adj),浮的样子;泛,动词(v)。 耿耿不寐,耿耿,毛传:犹儆儆也。 《广雅》:耿耿,警警,不安也。 楚辞夜耿耿而不寐(屈原《远游》),王逸注引《诗》曰:耿耿不寐,耿一作炯。 (《楚辞章句》)如有隐忧,如,马瑞辰谓如、而古通用,如有即而有之意。 以敖以游,以,且也。 次章:我心匪鉴,鉴,镜子。 不可以茹,茹,毛传:度也。 按:此度字即《诗》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巧言》)之度。 三章:我心匪石、我心匪席,石,坚;席,平。 不可转也、不可卷也,也字用得好。 不可选也,选,毛传:数也。 朱穆《绝交论》引诗作算。 《说文》:算,数也。 选,或是算之假。 四章:忧心悄悄,忧生又不能不活。 愠于群小,被动语态(passive voice)。 寤辟有摽,寤辟之寤,大概是语词,如寤言、寤歌、寤辟。 摽,形容□[1]貌。 寤辟有摽,这大概是当时的白话。 五章:胡迭而微,迭,《广雅》:迭,代也。 韩诗作臷,注:常也。 与迭之训代者不同。 《柏舟》很好:一说是作得好,一说是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其与二南不同。 诗首章汎彼柏舟,亦汎其流,不管其有意、无意,这就是诗人自己为命运所支配,犹之柏舟泛流,写得沉痛但是多么安闲;次章言我心匪鉴,镜子能照见影子然无感情,但我不是镜子自不能不动感情,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沉痛,但写来安详;诗第三章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感情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至诗之末四句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真忍受不得。 然忍受不得的情感,经诗人一写出来,读之就能忍受了。 诗中也有急的地方,但是没有叫嚣、急迫。 中国俗话说有见面之谊,彼此便要有面子、不好意思。 这如不是美德,也只是中国人的传统。 诗人把世俗的事美化了,已经是奇迹(miracle);再把迫切的事写得这么安闲,又是奇迹;然而安详的文字又可以把迫切的心情表现出来,这又是奇迹。 邶、鄘、卫中之诗尤其如此。 (只《邶风绿衣》较差。)后人作诗惟恐不深刻,要能这么好,真是深入浅出,此乃二南所无之作风。 夫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论语阳货》)《周南》《召南》确是中正和平之音,但也有点偏。 但言者不得其实,听者不餍于耳。 吾人喜欢小说、戏曲,都是如此。 说话夸大惹人厌,但在文学上夸大是许可的,而且可算一种美德。 如小泉八云(L. Hearn)说,中古时代欧洲女子之喜用麝香,用得不多不少是好的。 《周南》《召南》也有夸大处,然而甚少。 《柏舟》用得甚恰当,所以好。 这真是中正和平,绝无半点儿矫揉造作。 古人是用活的语言写其自己心里的感觉,故写出来是活泼泼的。 现在我们写诗是利用古书,用古人用了的字,若果能写出一点自己的意思,尚可以;恐怕连这点意思还是古人的。 写得不说他不好,只是不像现代人写的。 《柏舟》真好。 细看诗人的情感也同我们一样,但我们不能把它作成诗,作成诗亦不能那么美。 诗人即是把他的情感和想说的美化了。 残忍的、鄙俗的,我们不能见,但是诗人不是不写。 (张士诚之弟令倪云林为之作画,云林不听,张令人打之,倪不语。 人问之,倪曰:开口便俗。 真好。)如杀人的事、老年父母哭其子女,或者是残忍的、鄙俗的事,虽然多半的诗人不敢写;而如杜工部他也写,写出诗来不但硬,而且使我们能忍受、使我们能欣赏。 大诗人真能夺造化之功。 而如:夜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 又如险语:八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婴儿。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虽非诗,也近于诗。 若此等事是吾人不忍见的,但是诗人胸有锤炉、笔夺造化,把不美的事美化了。 李义山的思想没什么,但是他的诗没人看着不美,就是他能把事物美化了。 八十老翁,盲人瞎马,这虽是六朝人的诗,但似是自老杜所出,有力量,他能以力量征服人。 古诗是和平中正的,从不以力量征服人,所以说老杜在中国诗的传统上是变调。 《柏舟》以安详的文字表现迫切的心情,好虽好,然太伤感。 忧能伤人,怎么能活? 诗人抱了这种心情,固然可以写很好的诗;但是这样怎么能活? 非像屈原投水自杀不可。 余性急躁,不宜讲三百篇,犹杨小楼不肯唱《独木关》。 (二)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四章,章四句。 《绿衣》字义:首章: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毛传曷维其已解作何时可止。 毛传讲得不能说错,但是还有什么味? 三章:绿兮丝兮,女所治兮,丝,当犹前之衣,丝织品。 女,毛传:女,读如字;郑笺:女,读汝。 从郑说。 治之犹言作也。 今我看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触物思人;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想此衣为女所治。 我思古人,古人,郑笺:古人谓制礼者。 殊牵强! 真真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 《邶风日月》篇:逝不古处。 毛传:古,故也。 马瑞辰曰:古者,故之渻假。 古故通,然则古人云者,犹言故人耳。 若古人即故人,则又别有新解。 古人故人,一义指旧相识,又一义指逝者(故去、作古)。 今二义皆可通,余则侧重后一义。 因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俾无訧兮,无訧,不相负(反背)彼此没有对不起的事。 四章:兮绤兮,真好,益证前章。 凄其以风,凄其犹言凄然、凄如。 凄其以风,盖夏日着夏布不觉怎样,到秋风一起,着夏布便禁不起,故换绿衣,因而益思故人。 (绿兮衣兮、兮绤兮,何以前文与后句联不上? 绿衣非夏日着,绤必夏日着。)本来想穿绤,实不得已,一穿绿衣便又想起,故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曷维其亡。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实获我心四字,铁证如山,安能得比获我心更好的字? 万事万物之为什么好? 皆因获我心。 《绿衣》,伤感之圣矣乎! 伤感与悲哀不同。 伤感是暂时的刺激;而悲哀是永久的,且有深浅厚薄之分。 《绿衣》纯写伤感,但是真好。 虽然只伤感是不成的,但是人如果不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又不了解一点悲哀,则其人不足与言、不足与共矣。 《柏舟》与《绿衣》虽是伤感的,已甚近于悲哀。 《绿衣》句子短,字甚平常,而感人如是之深。 较之《离骚》上天入地、光怪陆离,嫌其太费事。 抒情诗最要紧是句法简单、字面平常,这是最好的。 如老杜: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月夜忆舍弟》)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月夜》)如此诗句,一点不隔。 若句法艰深、字面晦涩,结果便成了隔。 如山谷、后山之作,并非无感情、不真,乃是字句害了他的作品。 彼等与老杜争胜一字一句之间,自以为是成功,却不知正是文字破坏了作品的完美。 古谚云:绚烂之后归于平淡。 (绚烂,文采、光彩)这话说得并不好。 英国亦有谚语云:The highest art is to conceal art. (conceal,遮蔽)这说得费力。 中国常说自然而然,试译作:To be as it should be. 海棠是娇丽,牡丹是堂皇富贵,是大自然的作品,是to be as it should be。 我们觉得就该如此,没别的办法。 艺术当然比人工高得多,然而也还是人作的。 看《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真是写得好,读了觉得就应当那么写,不能有别的办法。 大诗人创作就犹如上帝创造天地,飞潜动植,各适其适。 《绿衣》,多舒服,自然而然,各适其适。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两句话传了这么久,而且现在这样有意义、这样新鲜,这代表中国的传统民族性。 这让我们不能不有阿Q的骄傲,虽然中国失败也在这里。 《绿衣》诗旨:《诗序》:卫庄姜伤己也。 妾上僣,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 郑笺:庄姜,庄公夫人,齐女,姓姜氏。 妾上僣者,谓公子州吁之母,母嬖而州吁骄。 此说不通。 黄晦闻先生说:诗言绤,当暑所服,而以当寒风,孰知我心之苦者,惟有古人耳。 言古人则绝望于其夫可知。 此说亦难通。 若说不满意其夫,真是岂有此理! 绝望于其夫可也,用古人之谓何? 从毛郑到黄晦闻先生,虽各有理由,皆难通。 细绎此诗,当是悼亡之作。 绿兮衣兮,女所治兮,当然是追念女性。 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创作者有两种动机与心情:一忧生,二忧世。 前者小我,后者普遍,而其为忧也则一。 多半诗人是忧生,只有少数的伟大诗人是忧世。 故说中国的诗缺乏伟大,除非在说个人时也同时是普遍的。 但不要藐视忧生的人,他了解悲哀和痛苦;故虽然只是忧生,也能作出很好的诗来。 人若要是混沌的、麻木的,不要说做事,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 这种人除非是白痴,即如阿Q也不是完全混沌、麻木的,不然他何以会进城、会造反、饿了到庙里偷东西,他也有悲哀、痛苦。 忧生的诗人能把自己的悲哀、痛苦写得那样深刻,能不说他是诗人吗? 而且伟大的忧世的诗人也还是从忧生做起,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痛苦、悲哀,才会了解世人的痛苦、悲哀。 虽则似乎二者有大小优劣之分,实是同一出发点。 看邶、鄘、卫开头之《柏舟》《绿衣》即忧生的人,但此就其动机言之。 而今日读其诗犹与之发生心的共鸣,虽是只说他自己的悲哀,但能令人受感动,故可说没有真的忧生的诗不是忧世的。 而忧世的出发点亦即是忧生,后来扩大了、生长了,不然不会有那样动人、那么好的忧世的诗。 (三)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四章,章六句。 《燕燕》诗旨:《诗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 《列女传母仪》篇: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 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 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 恩爱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 《燕燕》字义:首章:燕燕于飞,燕燕,毛传:鳦也。 看下颉之颃之,似非一个。 中国好将一字重说。 差池其羽,差池,犹言低昂上下,与颉之颃之相似。 诗人最要能支配本国的语言文字。 现在的文字是古人遗留的,语言则是活的;恐怕在三百篇时语言较文字重要,因为他们用的活的语言,所以生命饱满。 我们不成。 西人说,要做自然的儿子,不要做自然的孙子。 何谓也? 直接写自己的感觉,不要写人家感觉之后所写的。 杜诗写燕子:轻燕受风斜。 (《春归》)此言其羽之美,非燕子不能如此。 别的鸟飞时保持平衡,斜了不好看。 次章:颉之颃之,颉颃,毛传: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 段玉裁曰:当作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 (《说文解字注》)《文选甘泉赋》鱼颉而鸟。 李善注:颉,犹颉颃也。 颉之颃之,就其飞状言;上下其音,就其鸣声言。 二之字,与之子、将之之之皆不同,此之是语气的完成。 远于将之,将,有同义,今相将犹结伴。 (山东人说拿过来是将过来。)远于将之,不忍分离。 伫立以泣,较泣涕如雨更深,泣涕如雨是暂时的事。 伫立以泣,毛诗讲得好,久立也;以犹且、而、与,皆并且(and)之义。 第二章比首章更深厚。 三章:首章言远送于野,郊外;次章言远于将之,远了;至此言远送于南,更远的一个地方。 首章言泣涕如雨、次章言伫立以泣,这是感情的难过;至此言实劳我心,这是心灵的损伤,劳字好。 心灵的压迫、负担,永远放不下,不能休息,真是劳,真是实。 后人说实总觉其不实,古人的句子多沉着,如抛石落井,扑通扑通都落在我们心上。 四章:仲氏任只,任,毛传:大。 按:壬,象征人大腹,即后妊。 壬,当作任,故任训大。 郑笺:任者,以恩相亲信也。 郑氏根本不懂。 其心塞渊,塞,毛传:瘗。 渊,毛传:深也。 讲不通。 马瑞辰曰:塞,当作,实也。 毛传瘗乃之误。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余意仲氏乃诗人(次或指姊或妹),任是大。 任与塞渊相贯,因为任只,所以塞渊。 任只是概念,塞渊是说明;终温且惠,是描写。 温、惠(gentle、kind),郑笺:温,谓颜色和也。 凡《诗》中终且,终皆训既,犹both and。 文学与科学不同,但其章次步骤的分明是与科学相同。 在层次分明、步骤严谨处上看,这不是软性的,一点儿糊涂不得。 瞧此第四章淑慎其身,总结以上二句而言,这真是中国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说是标准的人格。 这种人哪里去找?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甫田之什车辖》),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后来都将诗与人打成两截。 中国说诗教,也不是教作诗,是使做好人。 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个人! 不会诗、不识字,都不要紧,难道不能温柔敦厚么? 淑慎其身,身,士君子立身行己之身,持身之身,整个的人格,精神的、抽象的,非指血肉之身言。 淑慎其身,多么温柔敦厚,无淑不慎,无慎不淑,无怪乎诗人之劳心也。 至此诗人犹嫌不足,再云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味长。 其人好是好,然好你的,与我何干;犹柳树虽好看,与我何干? 然只顾自己是自了汉,故云: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先君,故去之父;寡人,诗人自己;勖,勉也。 此必同胞姊妹送同胞姊妹。 先君之思仍是由任、塞渊、温惠、淑慎而来的,由此以上的瞻望、哭泣,便不是空虚的了。 同胞姊妹有如是可敬的人物,送之非哭不可。 后人写销魂、写断肠,总觉得是夸大、是空虚。 《燕燕》一诗,前三章说的是一事,第四章忽然调子变了、章法变了,如此使我在感情上受更大的刺激,意义上有更深的了解。 第四章是说明,但不是死板的,而是含了许多情感的。 (四)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胡能有定? 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胡能有定? 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胡能有定? 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胡能有定? 报我不述? 《日月》四章,章六句。 首章逝不古处,逝,毛传:逮也。 按:逝在句首,诗中每作语词用。 如《魏风硕鼠》篇之逝将去汝、《大雅桑柔》篇之逝不以濯,皆语词也。 毛传郑笺讲法太不科学,重出叠见之字前后应有关联,彼等不管,以意为之。 (五)邶风终风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终风》四章,章四句。 《终风》字义:首章:首句终风且暴,凡诗中终且,终犹既,终、既皆有了义。 终、既、已三字义同。 终风,韩诗:西风也。 非是。 终风且暴,曰兴也。 别处兴文二句,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此处一句,来得突兀。 次句顾我则笑,文法亦不完全。 谁笑? 没有句主。 笑,或者温和的笑,或者礼貌的笑,或者从心里生出的亲爱的笑。 (礼貌的笑,犹西洋之meaning,虽不及温和的笑、亲爱的笑那么有意义,然而是必要的,表示彼此无隔阂。)今顾我则笑的笑非温和、亲爱的笑,是冷笑、恶意的笑。 人宁愿听呵骂,遭凶暴,而不愿见冷笑、恶意的笑。 下句谑浪笑敖(敖,同傲、遨,肆也),笑本好字,放在这里多难看。 这真令人伤心。 故四句中心是悼。 凡诗中用中心者,皆写得极真实。 悼字好,伤字太鲜明。 悼,沉甸甸的如石头压在心上,哀字、伤字皆不成。 次章:终风且霾,霾,雨土也。 (可知地在北方。)惠然肯来,肯来之肯,问语,肯犹之敢(岂敢)。 莫往莫来,往,自我之彼;来,自彼向我。 (南方人往、来二字每分不清。)悠悠我思,无论空间、时间皆不能断。 三章:不日有曀,有,郑笺:有,又也。 有、右、又,一也。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寤言、愿言,愿,思也,郑笺以为思、想之义。 言,王引之以为语词;马瑞辰谓并当为言语之言;毛传训我。 马说不及王说,不好讲;毛传更不好讲。 嚏,毛传:跲也。 跲,《说文》与踬互训。 王肃曰:疐,劫不行也。 《说文》:人欲去,以力胁止曰劫。 跲、疐,皆有止意。 愿言则嚏,想起来就算了,没有希望了;前之是悼,还有望。 四章:愿言则怀,毛传:怀,伤也。 善训愿为思,犹言思之心伤耳。 郑笺:怀,安也。 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安也。 说与毛异。 毛说无论对否尚能自圆其说,郑氏简直连自圆其说都不能。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平行句,应是一个主词,否则应当举明何以首句是第一身、次句是第二身。 《尔雅》:怀,止也。 《论语》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公冶长》),怀与安对举,亦有止义。 愿言则怀,诗句之意或亦犹亦已焉哉之意耳。 亦已焉哉,中国的中庸之道,不彻底,然而也正是人情。 如人死不能不悲哀,悲哀就别忘,可是不久就忘了。 《终风》诗旨:《诗序》说《终风》是庄姜伤己也。 总之,乃女子为夫所弃也。 写愉快的或悲哀的心情,皆容易写出好的诗来,惟写沉重的这种感情不易写成好诗。 因为诗人作诗时是放下了重担、解脱了束缚的。 人尚在心的负担、精神的束缚中作出诗来,是什么样? 其诗之音节绝不会舒以长,也不会哀以思(化国之日舒以长,亡国之音哀以思),很容易成了呼号。 老杜是了不得的诗人,然而有时不像诗,显得嘈杂,看起来不及义山是舒以长、哀以思以往内在沉重的负担下、结实的束缚中,喘都喘不过气来,如何写诗? 这篇真是多么重的负担,在此种沉重的压迫之下,当然是要呼号嘈杂,然而这诗仍然是舒以长、哀以思。 除了温柔敦厚,还能赞美什么? 在愉快时温柔敦厚不算什么;在精神受了重压之下,气都喘不出,而还能如此温柔敦厚,真比不了。 (六)邶风击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击鼓》五章,章四句。 此诗五章五样,不似他篇句法、字句之相似。 因为在抒情的作品中,每章句法易于相似。 无论烦恼、失望、悲哀、欢喜,所抒之情只此一个,故反复咏之,如终风且暴终风且霾终风且曀。 若是叙事,则必有一事情或一故事,故事是进展的、变化的(发生、经过、结尾),既如此,当然句法、字法便不能相似。 自此篇以下,记事作品乃多。 首章:击鼓其镗,其,等于so,一是代名词,如彼其之子;二是指示词,如其人、其物,今人不用其而用该,该人、该物、该时、该地,不好;三是副词。 击鼓其镗,敲鼓敲得那么响。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首二句不是欢喜,至少也应是激昂。 土国城漕,土,动词(v);国,状语(adv)。 土国城漕,在国中做土工或在漕中做城,当然不止一个人。 我独南行,一独字,便是不高兴。 次章:从孙子仲,将名。 平陈与宋,陈宋不和,卫从孙子仲率兵武装调停。 《春秋》:宋人及楚人平。 平亦和意,然用平不用和。 春秋时两国打仗用战、伐、克等字,用字有分寸。 《左传》不太追究老夫子的意思,只把事铺张起来作文章;公、谷追究老夫子的意思,追究为什么用某字,有时也觉琐碎。 不我以归,不以我归也,受事之宾语(obj)常在动词(v)前。 本是出征,结果变成戍(驻防),想来陈宋虽和,而仍以兵监视之。 忧心有忡,毛传:犹言忧心忡忡。 有,语词。 三章:爰居爰处,爰,郑笺:於也。 於,于也,语词。 如于以采蘩(《召南采蘩》)、燕燕于飞(《邶风燕燕》)。 郑以爰为前词,非是。 爰居爰处,犹曰居曰处。 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诗人,特别是大诗人,在悲哀的心情之下,往往写出很幽默的句子来。 马是兵的性命,看得很重;现在懒散着,马都丢了,可见精神恍惚迷离。 好玩儿! 魏王肃曰:爰居以下三章,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词。 按:此说非是,当从方玉润说,作戍卒思归之词。 王说第四、五章尚可,第三章讲不通。 若只看下二章,王说亦有理;但前三章一气下来,下二章忽然变了,讲不来。 最好合起来:戍卒思归,想起与其家诀别之词。 第四章最好用新式标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此,叙事活现,清楚。 十六个字真精神。 成说,即《离骚》初既与余成言兮之成言(说定了);诀别之词是死生契阔,与子偕老之情形是与子成说、执子之手。 然而下一章不是了。 五章:不我活兮,毛传:不与我生活也。 马瑞辰以为活当读如曷其有佸(《王风君子于役》)之佸。 佸,毛传:会也。 不我信兮,信,郑笺如字讲;毛传训极;马瑞辰以为信、申、伸一也,故可训极,犹言曷其有极(《王风君子于役》)也。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盖前虽如是说,今未必果如愿。 此章如言远了恐怕你不相信,那我必始终无变。 好诗太多,美不胜收,不得不割爱。 邶风中《凯风》篇略、《雄雉》篇略、《匏有苦叶》篇略。 (七)邶风谷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仇。 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 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以诗史言之,必是先有抒情,之后乃有叙事,再次方是说理(思想),此诗在历史上发展之程序。 三百篇大半是抒情诗,夹杂着一部分叙事,说理极少。 但是叙事、说理也杂有抒情的成分,才不至成为历史故事和说理的论文。 《谷风》六章,章八句。 《谷风》诗旨:《诗序》曰:《谷风》,刺夫妇失道也。 道者,路也。 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 (《孟子告子下》)只要动,就得有路;只要生活,就要有道。 道有大小、高下、深浅之别,然而绝不能没有。 不是有无的问题,只要有人活着便离不开道,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 怎样生活,那就是你的道;若是没有道,便是破碎的生活、不能自立的生活。 西洋人译道为truth,不合适,不好译,容易翻成哲学的、宗教的,不是中国的道普遍的。 日本有书道、茶道,很好。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韩愈《原道》)。 (韩退之先讲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再讲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因为韩退之是儒家思想,先抬出仁义的金字招牌。 其实,老、庄说道不与仁义相干。 孟子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文人这般书呆子,太信纸片子,只做纸上功夫。 没有实际生活的训练不成,我们应当吃苦,也不妨碰钉子。)道,只要行得通就成。 然道不可传人;道而可传人,莫不传其子。 长辈对于晚辈往往不教他怎样做,只等做得不合适便骂。 世间没有早知道,我辈凡夫凭了经验懂得一点,也只能自己应用在生活上,不能教给别人。 如使筷子,虽古人云教以右手(《礼记内则》),然实不能教。 (但没有不会的。)人生是神秘的,特别是男女两性。 看社会史、风俗史,男女总立在对敌的地位。 就说自由平等,也许是理想的乌托邦。 要平等,必须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一个人果然能了解他自己吗? 很难。 一个男子又怎样了解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又怎样了解一个男子? 古哲说自胜者强、自知者明(《道德经》卅三章),说克己、说三省,这还怎么说到了解? 又怎么能互相尊重? 哪又有道? 夫道若大路然,路在哪儿? 只要是两个人,无论夫妇、朋友,没有平等,永远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奴隶,至少一个支配、一个被支配。 (中国的隐士与外国不同,不是为灵魂的得救,只是不愿做主人,也不愿做奴隶,所以有许多人情味。 如林和靖,梅妻鹤子,其实他是很悲哀的。)男女两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论语阳货》),圣人对女子还取敌视态度。 严格的批评,可以成哲学家、道学家,拉长面孔,摆起架子,可敬。 (老子有时拉长面孔;孟子好使气;圣人又高不可攀;庄子人情味厚,有风趣,天才高,又不可怕,做朋友真好。)然欣赏的诗人,光明可爱,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观棋》)。 (又有玩世不恭之犬儒Cynic,脸上带着讥笑。)哲学家就是要批评;诗人是欣赏。 (Cynic,玩世的,要讽刺。)《诗序》言《谷风》刺夫妇失道也,真是明于礼义暗于知人心。 只有《诗经》比较了解女性的痛苦。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曹伯明错勘赃记》),诗人是预言者,因为他是先觉。 《谷风》字义:首章:开端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习习叠韵,以、阴、雨三个双声,习习与以音节调和。 诗人不想批评、不想讽刺,只是欣赏玩味,所以在夫妻决裂感情断绝之后,仍能写出这样平和的诗句。 黾勉同心,黾勉,《释文》:犹勉勉也。 亦作俛。 采葑采菲,葑、菲,郑笺:此二菜者,蔓菁与葍之类也。 《说文》:葑,须从也。 马瑞辰曰:菘,即须从之合声,为今之白菜。 菲,毛传:芴也。 芴,即葍也(芦菔)。 次章:行道迟迟,中心有违,好,音节好,形容情感很确切。 先说行道迟迟,后说中心有违,前句是果,后句是因,想见诗人一面走一面想。 不远伊迩,既说不远,又说伊迩,着重也。 谁谓荼苦,荼,毛传:苦菜也。 或作苦,诗采苦采苦(《唐风采苓》)。 今所谓荬菜。 (《广雅》:荬,也。)看古人诗很平常,后人想空了心也想不出来,不是远视,就是近视。 古人写得好的就在眼前。 如兄如弟,兄弟者,姊妹也,如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万章上》)。 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言彼新妇而汝错爱,由不识结合而犹故人也。 夫妇由未识而结合而能相好,甚可怪。 爱情是盲目的,一点儿不差,不然说不到love(爱)。 西人说有一人妻子缺一目,而彼甚爱之,曰:吾不觉其少一目,只觉人多一目。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亦此意。 讲毛诗,真如孔子修《春秋》不敢质一词、季札观乐不敢论他乐。 写诗,虽然写伟大的叙事诗,最好是写琐事而有远致,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老杜尚有此本领,如其写《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此《谷风》一篇真是写琐事而有远致。 三章: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泾水浊,《汉书沟洫志》:泾水一石,其泥数斗。 以,使。 湜湜,彻底清。 沚,止也。 不我屑以,即不屑以我。 以,之子归,不我以之以,同也。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梁,毛传:鱼梁。 即今所谓码头、栈桥。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与诸子登岘山》),孟浩然用鱼梁,即码头。 此章一义我顾不了东西,一义其夫绝不会恤其所留之物。 至第四章主人公表己之功,突然而来。 叙事诗不要只给人事实,要给人印象,故需要一点儿技术,要有天外奇峰,特别是写长篇的大文章要有此本领。 白乐天《长恨歌》乏此本领,只能按部就班地说,不敢乱脚步,故非第一流伟大作品。 好的长篇叙事诗要前说、后说、横说、竖说甚至乱说,然而层次井然,读之才能特别受感动。 如说书,净利王说书不成,要能惊心动魄如柳敬亭才算会说。 然叙事诗往往过于平板,虽《长恨歌》未能免此。 而老杜写诗尚有此天外奇峰之本领。 如老杜《北征》叙家事,再涉及国事,以小我做根基,以时势为目的,但不止于此。 中有写道路、写山果: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此数句题外描写,真能增加诗意。 而当写到国事:不闻夏殷衰,中自诛妹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简直不是诗。 老杜写道路、写山果,风行水流,乃因诗人伟大的心,至少是宽容的心、馀裕的心。 无论多么愤慨、悲哀、烦恼,绝不能狭小,狭小的心绝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诗人,特别是伟大的诗人。 当感情盛时,可以愤怒、伤感,但不能浮躁,一浮躁便把诗情驱除净,绝写不出诗。 写诗,非有馀裕不可;如此,方能风行水流。 (周作人《散文钞》中有《莫须有先生传序》一文,中讲文章、风、水讲得好,风没有不吹的,水没有不流的。 《莫须有先生传》是废名所作。)然老杜《北征》这点儿手段,尚非所论于《谷风》。 盖老杜只是写实的描写,不是象征,手段不高不低。 《谷风》就其深矣一章,突来之笔,真好。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郑说:亡求其有,有求其多。 不必这样讲。 何有何亡就是何亡,如患得患失只是个患失、惹是非只是惹非。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丧,凡有不幸皆曰丧。 匍匐,奔走慌忙之貌。 郝懿行《诗问》:瑞玉曰:匍匐救郑丧,恐非妇人事。 余曰:喻言之。 (瑞玉,郝妻,有问则郝答之,故曰《诗问》。)岂止此为喻言,前之毋逝我梁,毋发我笱以及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皆喻言耳。 (备舟尚可,游泳当时恐尚无有。)主人公不但助其夫,且凡民有丧,皆救之。 有此伟大之同情心、有此真诚热烈,岂有对其夫不好之理? 此乃象征,真是伟大。 以文体而论,此章就特别。 其实无此章,前后文亦接得上,所以说是天外奇峰。 在文章中有一段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这就是诗,是文学。 不吃饭不成,没茶、没烟、没糖、没点心满可以,然而非有不可。 人要没有这个,凭什么是人? 凭什么是万物之灵? 无论精神、物质、具体的、象征的,都要有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东西,大而至于文明、艺术,皆如此也。 不然,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思想,不是意识,只是感觉。 诗人特别富于此种感觉,如饥思食,如渴思饮(明温纯《与李次溪制府》)。 别人看着没有也成,而诗人看着非有不可。 若不如此,及早莫谈学问,正如俗说不是那个芯儿,不钻那个木头。 再看王羲之的字,下边心字都大,如垂绅正笏、盘膝打坐。 若只说字,其实不大也是字啊! 若讲写字,便非如此不可,不大也成,非大不可! 《谷风》第四章正是没有也成,非有不可。 英国人George Moose,居法多年,归国后几乎都忘了英语,又重新用功。 他批评英国人物很严厉,像鲁迅先生。 他说某人写作有个字没说出来,也就是我们常说搔不着痒处之意。 诗第五章不我能慉,慉,毛传:养也。 非。 慉同畜,好也。 《孟子》:畜君者,好君也。 (《梁惠王下》)《说文》慉下引作能不我慉,似更好。 能,乃也、而也。 (反,而意。 能、乃、而,三字一声之转。)昔育恐育鞫,昔,自来注释有二义:一谓生计、谓养生也,二谓生育、谓养子也,前说较长。 育恐育鞫,有好多讲法。 郑笺说:育乃生育子女之育;鞫,穷也。 恐怕不是此意。 《诗问》曰:昔者相与谋生计,恐生计穷。 郝懿行讲得好,只是句子笨。 此一章写实之中尚有其体例,还是象征。 六章:我有旨蓄,蓄,有藏义,疑是腌菜、干菜之属。 有洸有溃,洸,武也;溃,盛也。 伊余来塈,伊,语词;又,谁也。 余,我。 来,王先谦曰:是也。 来是是,却不是是非之是(right),也不是是否之是(to be),乃是to。 在动词前面的符号,本身并无义,与式微之式通,如是则是效(《小雅鹿鸣》)。 全《诗》来字多与是同义。 塈,毛传:息也。 马瑞辰谓为之假借。 ,大篆之爱字。 伊余来塈,维予是爱(句式同维君马首是瞻)。 郑笺云:君子忘旧,不念往昔年稚我始来之时安息我。 郑氏讲不通。 此一章有伊余来塈,又有有洸有溃,既如此,才更痛苦。 (八)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式微》二章,章四句。 式微,微,非微君之微,乃衰也,有生活困难意。 诗的主人公飘零潦倒,生活困苦。 胡为乎中露,中露,毛传:卫邑。 似穿凿,想当然耳。 《列女传》作中路。 《诗》中中林即林中、中道即道中,此处中露即露中。 前章用露中与后章泥中相对也好(露天地,无遮蔽也)。 泥中讲作卫邑,也不必。 从毛诗本,文中露、泥中,恰当。 《诗序》言:黎国为狄人所破,黎侯出居于卫,其臣劝之归,而作《式微》。 岂有此理? 不通! 归到哪里去? !诗有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胡适之主张要言中有物。 然物或有是非、大小、深浅、善恶之分,但既有言就有物。 我们不治哲学,这倒还可放松,要紧的是物外之言。 大诗人说出来的,正是我们所想而却说不出的,而且能说得好那即是物外之言,是文采、文章之文。 最初的文学作品疑是伤感的文字,但渐渐进步就不限于此。 若一诗人作品全是伤感,可以说是浮浅,因为伤感是人人共有的情感。 一诗人固不能自外于人情,却又不可甘居于常人之列。 有些怪诗人之不伟大,即以他自外于人情。 世界一切都是矛盾的,文学告诉我们美丑,我们的理想是美、是真,而社会是丑、是伪。 一个大诗人、大艺术家就是从矛盾得到调和,在真伪美丑之间得到调和。 人若没有伤感,不是白痴,就是圣人。 至人无梦、愚人无梦,庄子常以大人与婴儿并言,盖其得于天之全德一也。 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刘义庆《世说新语》记王戎语)因为我辈是平常人,所以伤感也多。 一个大诗人不甘居于庸人之列,故不仅写伤感。 (九)邶风旄丘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 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 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 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旄丘》四章,章四句。 《旄丘》一首真是写得登峰造极,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好就是好在物外之言,是文,文采、文章之文。 此一首虽是伤感的诗,但写得极好音好、物外之言。 余有诗云:一盏临轩已断肠,寻花谁是最癫狂。 年年抱得凄凉感,独去荒原看海棠。 (《春夏之交得长句数章统名杂诗云尔》其三)有友人说,余此小诗极好音好。 《旄丘》真有弹性,多波动。 江西派真是罪魁祸首,把诗之韧音之长短、诗之波音之上下都凿没了,把字都凿死了。 《旄丘》字义:首章:何诞之节兮,诞,毛传:阔也。 《葛覃》之葛,毛传:延也。 延、阔俱有长义,是诞有延也。 次章:必有与也、必有以也,《诗正义》曰:言与言以者,互文。 按:与之为言同,以之为言因,恐非互文。 (《江有汜》不我以,不我与者,是互文。 但这里不作互文讲更好。)三章:狐裘蒙戎,蒙戎,毛传:以言乱也。 按:只是狐裘之貌,不必有乱义。 《左传》作尨茸,有狐裘尨茸,一国三公之句。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 叔兮伯兮,靡所与同,是说诗人自己,抑是叔兮伯兮呢? 余意以为是诗人说我不是没有衣服、没有车子,只是没有同伴。 四章:琐兮尾兮,琐、尾,毛传:少好之貌。 《说文》:尾,微也。 琐、微俱有小义。 流离之子,流离,小鸟,极小,疑是指此。 传说此鸟结巢用人发如摇床,甚巧。 流离之子,更小了。 褎如充耳,褎,《说文》:俗作袖。 褎如,犹言褎然,毛传训盛服。 琐尾poor;褎如rich,对举。 充耳,或者是瑱。 瑱,填也,耳塞。 毛传:盛饰也。 郑笺:人之耳聋,恒多笑而已。 毛、郑都可通,意思差不了什么,从毛似更好。 《旄丘》写得真是小可怜儿。 可怜的诗人、无能的诗人、伤感的诗人,但在伤感中得到最大成功,即因为有弦外之音。 《旄丘》诗旨:《诗序》说此篇与《式微》意同,《式微》忧黎侯,《旄丘》责卫伯不助黎侯返国,余意不然。 《诗经》中凡言叔、伯,俱赞美男子之称,如叔于田,巷无居人(《郑风叔于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卫风伯兮》),故《诗序》所言此点可疑。 无论是朋友、是男女,此诗人是怯懦的,而对方颇有抛弃之嫌。 (十)邶风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简兮》四章,前三章,章四句;末一章六句。 此首前面音节短促,字句锤炼,结尾之末章太好。 前三章写舞者:次章先以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句写舞者,言其雄壮。 真是虎虎有声气,音好,有物外之言。 至第三章又以左手执龠,右手秉翟句写舞者,言其儒雅。 右手秉翟,秉,,手执禾;翟,所执以舞者。 人的脑子固然要紧,手也要紧,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也因为他有手。 何以上帝为人造了两只手,就是要他做些什么。 若无所支持、无所作为,手最不好安放。 长袖善舞是女子,此处是男子,故左手执龠、右手秉翟。 至三章末句,始由以上五句挤出此一句,也可以说是从第一章便赶此一句公言锡爵。 锡爵,赐酒也。 因为他是那样的人,故其君爱之。 末一章言美人:西方美人。 美人,三百篇、楚辞兼之两性而言,不限女性。 《简兮》前三章字句非常锤炼,此一章一唱三叹;前三章都是凝重的,此一章至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也还如此,末二句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亦并非缥缈,只好说是忽地悠扬起来了。 天下最美的是云,最难解释的也是云。 云,太美了。 中国人爱点香,是否因它给我们一个美的启发? 日光在杨叶上跳舞,不是看的日光,也不单是看杨叶,是看的另外的东西。 这才是诗人的眼,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云,便是能给我们启发。 托尔斯泰(Tolstoy)《艺术论》因许多诗人赞美云而大怒,真是老小孩。 他笨,不懂得云的美,也不知人家懂得。 禅宗的话:圣谛亦不为(青原行思语)、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语),如此才能成为创作。 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不能影响后人的,因为别人没他那样的才禀,哪能学得来呢? 能影响后世者是因为他好学。 陶渊明从当时人颜延之为之作诔、昭明太子为之作序起,已是推崇备至。 唐宋元明以下,莫不众口一词地推美,但哪个受了影响? 白乐天、苏东坡学得像什么? 王、孟、韦、柳不过写些清幽之境、有些恬淡之情,貌似。 因为陶的生活态度太好,真是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 他才是真正的诗圣。 渊明对人生、生活的态度好,不过他的时代和我们不同。 诗人要说真话;我们生在虚伪的年代,不能说真话,这简直就把作诗人的机会齐根截断了。 环境不许可,虽有天才也难为力。 有人说现在理智发达、科学发达,故诗不能发达。 不然也。 此真是又从而为之辞(《孟子公孙丑下》)矣! 辞,遁辞、曲辞。 今所谓理智发达、科学发达,是这里的辞,从而为之辞的辞。 人能自省,真要大胆,所以真需要知、仁、勇。 我们想说的话有多少不是遁辞、曲辞! 渊明很理智,他有他的经验与观察,他简直是有智慧,比理智好得多。 (老杜有时鹘突,太白浪漫。)理智绝不妨害诗。 古代生活简单,不需要许多虚伪的应酬,所以人一说出就是那样。 虽然简单,但是真实,故隽永,耐咀嚼。 后来的诗人只渊明能少存此意。 《简兮》篇至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话已说完了,但还要说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此后九字即前八字,这不是冷饭化粥么? 但是,不然。 它绝不薄。 因为它真实而隽永,因它本有此情,故有韵味。 今日所谓味,即渔洋之所谓神韵之韵。 味,就是诚于中形于外,心里本没有就不会有味。 老谭唱戏有味,因为他唱《卖马》就是秦琼,因他诚,故唱得有味。 诗人之情未尽,需要再说,故说了真实、隽永,大有《庄子》所谓送君者自崖而返,而君自此远矣(《山木》)之境界。 (十一)鄘风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 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 蒙彼绉,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好诗太多,不得不割爱。 《鄘风》之《柏舟》篇略、《墙有茨》篇略。 《君子偕老》三章,首章七句,次章九句,三章八句。 《君子偕老》诗旨:《毛诗大序》谓风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风,讲坏了;讽,失了上古的忠厚和平。 《君子偕老》与《卫风》第一篇《淇奥》合看,可知上古的男性美和女性美,分言之为男女两性,统言之为人。 《君子偕老》一诗里的女性写得有点贵族性,别的诗虽也描写到,但无此详细。 古代的神话故事,多写英雄美人,即写常人也有他不平常处,如同凤凰之于飞鸟、麒麟之于走兽、圣人之于人。 因他精神上有特出之点,故他是贵族性的。 故事中写帝王、后妃、官吏、英雄,都是贵族性的;神,也还是贵族性的。 真正平等有没有? 成问题。 人为什么崇拜贵族? 因为人有向上的心,人的理想的人格是那样。 人没的崇拜了,便创造出一个来,故希腊的神甚多,佛教的佛甚多,创造出许多来。 人是要如此,才活得有劲。 天下伤心事甚多,但莫甚于父母对于其子女失望,因为活得没劲了。 乡下人自己用土和颜色做了神像,然后磕头礼拜。 知此而后读此诗。 《君子偕老》字义:首章:副笄六珈,副,自有一份,又来一份,故曰副。 笄,毛传:衡,笄也。 衡,横;笄,簪。 珈,玉属首饰。 郑玄作笺时,已不知什么是副筓六珈。 余意副乃发网之类,以横簪别住。 副笄六珈,从头上写起。 盛妆从头上表示出来,故先写头。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写得真美,自然,毫不勉强。 委委佗佗,即委佗委佗。 如山如河,山凝重,河流动,坐如山,行动如河。 自然的山河最真实不过,后来的诗写得假,故不美,只有讨厌。 最自然、最真实,故最美。 且此二句所写是官,身份恰当。 子之不淑,此句不懂。 黄晦闻曰:古淑同叔(),而叔又同吊(),故误为淑,实当为吊(《小雅节南山》有不昊天之句)子之不吊。 此是悼亡之诗。 如是不淑(不好),则是讽刺。 而若是讽刺,不该写得这样美、这样好。 此诗前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赞美人物,那还近于客观描写,乃就外表观察对象之风格;而此后则更以胡然而天也! 胡然而帝也二语说出如天如帝之赞美,此二句乃是主观,诗人心中生出的印象。 以如此之风格风神,如何能是讽刺? 只好用晦闻先生说。 余不甚同意晦闻先生不淑作不吊解,但无更好讲法。 总之作悼亡诗较作讽刺为善,故以黄先生之说为长。 次章:玼兮玼兮之玼,毛传:鲜盛貌。 三章瑳兮瑳兮之瑳,无传,是玼、瑳同义也。 又《邶风新台》诗新台有玼,玼,毛传:鲜明貌。 亦显文。 其之翟也,句中其与之二字作一义用。 又《王风扬之水》有彼其之子之句,句中之字之于子,为语词或指示子;指示词之、其义同,如其人与之人、其物与之物;故彼、其、之三字一义,彼其之子即之子。 出以四字,因语气之故。 玉之瑱也,瑱,毛传:塞耳也。 瑱之为言填也。 象之揥也,揥,,毛传:所以摘发也。 揥、摘,形、音、义皆相近也。 余疑摘发即搔头。 扬且之皙也,扬,毛传:扬,眉上广。 马瑞辰释为美,于义较长。 且,语词,与哉为一声之转。 胡然而天也! 胡然而帝也,而、如古通,皆可作像或语词用,如泣涕连如(而)。 天,古语谓:莫之为而为者,莫之致而致,天也。 某帝云:孤始愿不及此。 虽及此,岂非天乎! (《左传成公十八年》)庄子则认为:得于天者全也。 中国称天与宗教称天不同,其微妙不可测,故曰天;其尊严不可犯,故曰帝。 胡然而天也! 胡然而帝也二句,其美如云,写人物如天如帝之风神,宜于与君子偕老。 三章:其之展也,展,《周礼》郑注:展衣,白衣也。 展、襢通,又或作,《尔雅释名》:襢,坦也。 展、襢、坦、袒、徒,五字义近。 展,诚(坦白);亶,诚。 展、亶本一字,亶其然乎? 是绁袢也,绁袢,毛传:当暑袢延之服也。 《说文》引诗作亵袢。 郝懿行谓袢是半衣。 总上三章所言之服:象服,礼服之总名;翟、展、绁袢,礼服之各名。 末句邦之媛也,媛,美女。 (十二)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相鼠》三章,章四句。 《诗序》:《相鼠》,刺无礼也。 《白虎通谏诤》篇以为妻谏夫之诗。 既曰谏,与责不同,此篇简直是骂,而夫妻感情尚未决裂。 《相鼠》首章:相鼠有皮,相,平声,有二义:视、互。 毛传:相视也。 相鼠,礼鼠也,即拱鼠,后腿能坐,前腿拱抱,余家乡称之大眼贼。 杜诗有野鼠拱乱穴(《北征》)之句。 人而无止,止,郑笺:容止。 好。 《相鼠》三章重句重得好(稼轩《采桑子》中间故重,恐偷此。 后人仿之):首章末句言何为;次章末句言何俟,何俟较何为更重;至第三章胡不遄死更重。 这篇似真有恨了,恨之极,切齿道出。 《诗经》写恨,只此一篇,还看不见报复,虽不像西洋热烈,已超出哀怨。 (十三)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瑳,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三章,章九句。 《君子偕老》所写是理想的、标准的女性美女;《淇奥》所写乃理想的、标准的男性君子。 中国三百篇、《离骚》所谓美人,不仅是beautiful,兼内外灵肉而言,内外如一乃灵肉调和的美,兼指容貌德性。 梁任公以为君子两字乃中国特有。 君子之美有多方面,文字犹嫌不足以形容之。 古人之说尧之德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论语泰伯》)说孔夫子曰:博学而无所成名。 (《论语子罕》)此即无恰当之文字可以名之。 《淇奥》字义:三章之首二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兴也,亦比也。 外国人不了解竹石之美,中国以竹象征男性之美。 (花与竹与柳皆可以比。)竹可表现德性美,其所给予人的是坚贞、沉静;然沉静二字尚太浅,有学问、道德、思想、感情的人多是沉静的。 故品格高尚的人多喜欢竹子,以其为美德之象征。 (象征与譬喻不同。)首章下言有匪君子,匪,韩诗作邲,《广韵》:邲,好貌。 《一切经音义》引诗作斐,《论语》斐然成章(《公冶长》),皆美好之意。 三章之第三句皆为有匪君子,匪作斐,《说文》:斐,分别文也。 文采分明,自是表现于外;然品格乃诚于中形于外。 中国诗笼统总合,西洋是清楚分别,中国流弊是模糊不清。 而吾国祖先如三百篇所写,真清楚,感觉锐敏,分析、观察清楚。 如切如瑳,瑳,治牙曰瑳,今作磋。 《说文》有瑳无磋。 磋与玼、泚同,鲜明也,可作adj又可作adv,故以瑳为adj、以磋为adv,实皆瑳也。 如琢如磨,磨,治石曰磨。 切、瑳、琢、磨是治骨、治牙、治玉、治石,骨、牙、玉、石此四物皆坚,故曰德行坚定。 不分男女,皆当如此。 瑟兮僴兮,瑟,毛传:矜庄也。 《白虎通礼乐论》:瑟者,啬者,闭也。 啬、闭,有谨慎、恭敬之意,即矜庄。 僴,毛传:宽大也。 《邶风简兮》篇,简,大也。 僴简通。 太矜庄则小,故又曰宏大。 赫兮咺兮,咺,毛传:威仪容止宣著也。 韩诗作宣,《说文》愃下引诗赫兮愃兮。 瑟、僴、赫、咺以写君子之美,一字不足用四字形容之。 前数句所写偏于含蓄,故此曰赫愃。 含蓄既多,必能表现于外。 终不可谖兮,谖,忘也。 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 终不可谖兮,此首章、次章之末一句将诗人心中徘徊动荡之思皆写出,真好。 次章:绿竹青青,青青,菁菁,茂盛。 充耳琇莹,玉之瑱也。 会弁如星,会,有总结之意,《说文》引诗作,毛传:所以会发。 黄晦闻先生谓会即《君子偕老》之揥。 恐非。 会,会发,束发冠,其音即表义;揥,摘发、搔头。 彼为美女此为君子,男女有别,首饰亦自不同;且会发与摘发不容混也。 三章:绿竹如箦,箦,毛传:积也。 亦茂义。 后之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圭方璧圆,皆不自作,乃经人工琢磨而后成了圆璧方圭,人以言天才既高又有修养。 对于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人,高尚如神,人固然可以敬而畏之,却非亲之爱之,太严肃。 猗重较兮,较,旧注是车;重较,毛传:卿士之车。 大谬。 仍是大意。 陈玉树《毛诗异文笺》以为卿士之车是后人所妄加,重较只是宏大之义。 《左传》:夫子觉其者。 杜预注:觉,较然正直。 按:不为虐兮之下,毛传亦有宽缓弘大之语,宽缓是释前宽兮绰兮,而弘大则释猗重较兮也。 猗,或作绮,大谬。 猗是赞美之词,如猗欤休哉,故与重较联,犹言美哉其重较也。 为诗,短言之不足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咏叹之,方能情韵悠长。 情韵与性灵、机趣不同。 性灵与机趣是短暂的是外物与我们接触的一刹那,是捕鼠机似的一触即发,而且稍纵即逝。 后来诗人多是如此,只仗了哏、巧、新鲜。 古人是有情韵,一唱三叹,悠长的,愈旧而弥新,其味愈玩味而弥长。 这种情韵终朝每日盘桓在作者的心头,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此即所谓酝酿、涵养。 就好比酿米为酒,故其情韵悠长,感人之力量亦至深;但绝非刺激,却如饮醇酒。 诗云终不可谖兮,君子在诗人心中盘桓已久,自然忘不了。 东坡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就此便知他非大诗人。 余平生见过几次好山川,虽不能写其清景,而十馀年后思之仍然如在目前,因为它是终不可谖兮。 三百篇、楚辞不能在当时描写,因为在当时也许太伟大、太沉重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要在脑中盘桓、酝酿过一个时期。 与朋友写信容易,若作篇诗文赋父母的恩情却作不来,因它太沉重、太伟大,顾此失彼,挂一漏万。 若作之,紧不得,慢不得,慌不得,忙不得,要使之在心中徘徊、盘桓。 诗三百篇是窖藏多年的好酒,醇乎其醇。 (老杜的诗有时都是坏酒。)中国的醇酒,并非西洋的酒精,中国常所谓酒曰陈绍、曰女贞(最好的绍酒),极醇厚。 一个民族的文明如何,看他造的酒味道如何即可。 舌端、喉头、胃囊及至发散到全身四肢是什么味道,只有自己感觉去。 诗和酒,都要自己to taste,方觉其醇厚、悠长,真真一唱三叹。 《考槃》《硕人》二篇略去。 (十四)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 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六章,章十句。 《氓》与《谷风》相似。 人与人之间(不但两性)既不易了解,即不会有感情,不会有平等,彼此之间只是斗争,一个主人,一个奴隶。 此诗为彼女性自作,抑一男性诗人代作呢? 若果男性所作,则诚伟大矣。 无我很难作,客观的代言体最无我,以他人的思想感情为思想感情,以他人的心为心,以他人的言语为言语。 叙事体诗不能好,即是不能如此。 无我我小我自私诗的发源由于我,障碍也由于有我。 有我是抒情诗的源泉,但写客观性的叙事诗难。 中国诗人的使酒骂座、目中无人、不通人情也为此,其好是真,不好是支离破碎、鲁莽灭裂。 (文人、才子、名士、无赖,名士十年无赖贼[舒铁云《金谷园》],品斯下矣。)无我二字的意义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牺牲、同情,这是台阶。 王渔洋说神韵固好,但半天起朱楼,没台阶。 中国诗人最没有牺牲、同情,抒情诗人都犯此病。 代言体的叙事诗,非有同情不可。 要把我字放在一边,要通情,才能同情。 不同情哪有牺牲? 不牺牲哪能无我? 此篇若是女子作,则道其自己的悲哀痛苦,亦道尽千古大多女子的悲哀痛苦,故是伟大的女诗人。 若男性代作,便更伟大,他通情、无我。 女子生活失败,其结果是悲哀、是痛苦,不能忍受,但没有愤怒。 愤怒是中国民族性所缺乏的。 中国古圣先贤温柔敦厚的诗教、老庄哲学、印度哲学,都教我们逆来顺受。 当然,诗三百篇的时代尚无老庄哲学、印度哲学,但诗教已是温柔敦厚,故中国诗文中无恨,只是怨。 《谷风》和《氓》只是哀怨,没有愤怒。 非人不好,超人好,这种感情是超人的,真是伟大。 《氓》字义:首章:氓之蚩蚩,蚩蚩,毛传:敦厚、老实之意。 这是心理的描写,这是通人情、知人心的诗人写的。 男女朋友相悦,要紧的是老实可靠、不二心、不变心,蚩蚩也就是最好了。 这样第一个印象就写出来了。 二章:以望复关,复关,毛传:君子所近也。 非是。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妇人所期之男子,居在复关,故望之。 君子何所自来? 是也。 (陈奂为毛辩,殊无理。)体无咎言,卜筮之结果,吉兆也。 三章:桑之未落,桑,毛传:女功之所起。 此章以桑作譬喻。 为什么用桑作譬? 因对它最熟悉,印象最确切。 后来诗人只求美,说花说柳,而古人只要表现真。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与下一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毛诗正义》曰:女取桑落与未落,以兴己色之盛衰。 色之盛衰,应是说两人感情之盛衰。 沃若之若,用在形容字后之语尾,通然、如(《邶风旄丘》褎如充耳)。 其叶沃若,真是柔桑,绿得发乌,亮得发光。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千古之恨。 男性专制,被征服者无自由。 为什么彼轻此重? 传统习惯,习惯成自然,无理由。 此数句哀怨到了沉痛,恐怕男诗人作不出。 第三章,题外文章。 这真是神韵、神来之笔。 要紧地方说不要紧的话,不要紧的话成为最要紧的文章,突起奇峰。 这是断。 《长恨歌》能连而不能断。 四章:自来说经者皆以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二句为赋实,以我贿迁时水正涨。 但余以为不然。 前已言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故此二句乃象征:水如故,人情已改。 (人事无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二三其德,此与蚩蚩之单纯最相反。 人心最不可靠,极极端。 五章:《氓》之此章可与《谷风》之第四、五章参看。 以叙事论,则《谷风》比较详尽;以抒情论,则《氓》较为哀伤。 靡有朝矣,郑笺说是已非一日。 言既遂矣,犹《谷风》之既生既育;至于暴矣,犹《谷风》之比予于毒。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在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之前,可见别人之讥笑比自己的痛苦更难忍受。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四句说尽了弱者的悲哀。 人在悲哀、痛苦中最需要别人的帮助和同情;而若不然,只得到了别人的冷漠和讥笑,则在悲哀和痛苦之上又加上了悲哀、痛苦。 尤其是弱者,更容易感受到这种悲痛,忍受不了这种悲痛。 六章: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宴,安;晏,迟。 宴、晏古通。 陈奂谓宴当读为宴尔新昏之宴,宴者,安也。 宴,又通燕居之燕(宴会、燕会、会),总角之宴或即安居之意。 言笑晏晏,晏晏,毛传:和柔也。 信誓旦旦,信誓,毛传、郑笺讲成一个,余分讲。 信,信物;誓,誓言。 旦旦,诚也。 古曰:信誓之诚,有如皎日。 (旦、展、亶,皆舌头音,义同。)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二句不好,穿凿。 黄晦闻先生曰:思,句中语助也;其,亦句中语助。 不思其反,言不反也。 又曰:当时信誓曾矢言不反,今是不反乎? 此说太勉强。 恨,阳刚,积极;怨,明柔,消极。 中国所谓怨恨,恐怕是有怨而无恨。 若《谷风》《氓》,恐怕怨都少,而是哀;怨尚可及于他人,哀只限于自身。 恨较怨更进一步,最积极。 恨,报复。 《旧约全书》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报复。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水浒传》),与西洋的报复同。 在西洋可以看出复仇的文学来,中国不然。 在中国通俗小说中尚可见报复之事,但一到知识阶层成为士大夫,就量小非君子了。 太史公有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史记伍子胥列传》)太史公颇有恨意,其作《项羽本纪》《平原君列传》《魏公子列传》《鲁仲连王列传》《游侠列传》,皆有怨毒在内。 诗,在文学中是最上层,诗教是温柔敦厚,教人忠厚和平。 注释[1]原笔记容字下缺一字。 六、说《小雅》变雅乃乱世之音。 《诗经》风、雅中只正风、正雅(治世之音)始是表现温柔敦厚,中正和平。 至若变风、变雅,虽三百篇亦不能温柔敦厚,正如老实人在遇到不共戴天之仇时,也会杀人放火。 儒家云乐天知命(《易传系辞》),佛家云随世随缘,西洋云哭不了所以笑。 某禅宗弟子行脚,其师问,弟子曰:不知。 师曰:不知最亲切。 亲字最好。 人身中的蕴藏,有时不自知,非常时自能显出。 治世之音,雅;乱世之音,变雅。 此如镜之有明、暗二面,常人只认明的一面是镜子,实则此种认识错误。 《小雅》之诗,毛诗分七什,为:一是鹿鸣之什,二是南有嘉鱼之什,三是鸿雁之什,四是节南山之什,五是谷风之什,六是甫田之什,七是鱼藻之什。 朱熹分八什,仅首什同,馀皆不同。 《小雅》中有数篇有目无辞,毛删,朱不删,亦算入什篇之内,故所分不同。 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鸣》《南有嘉鱼》《鸿雁》之什,多酬酢宴饮乐歌,有佳作,亦仍为中正和平温柔敦厚之音;《小雅》自《节南山》之后始有变雅。 (一)鸿雁之什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 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 此邦之人,不可与明。 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 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黄鸟》三章,章七句。 诗首章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二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明。 言旋言归,复我诸兄,三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处。 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可见此但为羁旅之词,非乱世之音。 不我肯穀,穀,善。 此四字言不肯善待我。 人在他乡原有作客之悲,而人又喜欺负外乡人。 诗是使人彼此了解的,简言之曰通。 然世上还是不通的人太多,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人的人。 人常是只以自己为是。 人作客他乡,原有人地生疏之感,而人仍迫害之,何也? 自己欺负外乡人,而作客他乡时也怕人欺负。 (二)节南山之什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忧心如惔,不敢戏谈。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 赫赫师尹,不平谓何。 天方荐瘥,丧乱弘多。 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 秉国之钧,四方是维。 天子是毗,俾民不迷。 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弗问弗仕,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无小人殆。 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昊天不傭,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 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忧心如酲,谁秉国成。 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 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 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节南山之标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作节。 第五章:昊天不傭,傭,《韩诗》作庸。 中庸,庸者,常也。 不庸即非常之义,非常即讻、即乱。 降此鞠讻,毛传:鞠,盈;讻,讼。 马瑞辰曰:鞠讻,犹言极凶。 与大戾同义。 (《毛诗传笺通释》)是也。 (鞠鞠乃穷极之义。)然而此一章只是记述,不能算好诗。 第六章:不吊昊天,吊,叔。 叔、淑古通。 淑,善。 诗云不吊,即不善之义。 式月斯生,式,发语词。 前章为粗说,此章更细述之,然诗之为诗不在此,《节南山》之所以为《节南山》不在此。 今不但要找出变雅中写乱之情形,且要看其中有无佳句,此才是诗之所以为诗。 第七章:四牡项领,项,大也。 蹙蹙靡所骋,蹙蹙,缩小之义。 《诗经大雅召旻》:日蹙国百里。 据云古无缩字,多以肃字或蹙字代之,如九月肃霜(《诗经豳风七月》),肃,毛训缩。 骋,驰也。 马壮地广,虽然能跑,可往何处跑? 蹙蹙靡所骋,此乃诗人之感觉。 诗人的主观有时能转变客观的条件。 当然神经锐敏好,过敏则不好,至衰弱则是病。 有一种疯子叫迫害狂,乃变态心理,先是感觉锐敏,由锐敏而过敏,而衰弱,结果成迫害狂。 乐天知命固然是没有出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 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儿功夫,且要点儿力量。 力量固然是功夫,然也是天生的。 陶公乐天知命。 陶公曰:审容膝之易安。 (《归去来兮辞》)容膝、易安,是不长进,没出息,而陶公实际积极进取,惟在享受上只需容膝而已。 这还是因为他生理、心理都健康。 而《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天地之大无所容我,这是不健康。 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杜甫《不见》云: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姑不论其人之好坏,必何样心思、力量,才能挣到世人皆欲杀这五个字? 如王敦、桓玄、曹孟德。 要是人活得像影儿似的,活也不多,没也不少,何能挣得此五个字? 必有胆量、有毅力、有心胸始可。 人活着,若别人不但不喜欢,且不讨厌了,真渺小。 蹙蹙靡所骋,自己恐吓自己,是乱世心理。 诗人应感觉锐敏,神经如琴弦,但应身体如钢铁,二者合起来,才是诗人的健康,缺一不可。 前一条件(神经如琴弦)不容易,而诗人凡能成功者多能如此;后一条件(身体如钢铁),则中国诗人多是病态的。 由生理身体之不健康,影响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国诗人最大毛病。 陶公心理健康,这一点上连老杜也不成。 老杜就不免躁,躁是变态。 (三)节南山之什正月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民之讹言,亦孔之将。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癒。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既克有定,靡人弗胜。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召彼故老,讯之占梦。 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维号斯言,有伦有脊。 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 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 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 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燎之方扬,宁或灭之。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 其车既载,乃弃尔辅。 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 屡顾尔仆,不输尔载。 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邻,昏姻孔云。 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 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正月》十三章,八章,章八句;五章,章六句。 《节南山》是初秋,《正月》是深秋。 《节南山》是秋,《正月》是冬。 《节南山》是忧惧,《正月》是凄凉。 首章我心忧伤忧心京京癙忧以痒,用三忧字,在后之诗人不敢如此用。 文学上用字重复而成功者,在中国是楚辞《离骚》一篇。 《离骚》在重复中有其价值在。 如父母丧失了最亲爱的子女,若诉说此事断不会有头有尾,而是乱七八糟。 后之诗人写悲哀写得那样有条有理,是身体如琴弦、心理如钢铁。 诗人的健康是从修养得来,然亦有得天独厚者。 在极悲哀时能写得有条有理,往好了说是修养到家,而另一方面就疑心他感情是否真实。 真实与艺术几乎不能调和,艺术好了,真实性就动摇了。 除非说诗人的真实与世人的真实是两回事。 《正月》是字的复,句法不重复,意思总之是忧,而三个忧字有深浅层次之分。 忧心京京,京京,毛传:京京,忧不去也。 余意不然,京有大义。 癙忧以痒,毛传:癙、痒,皆病也。 余意癙当是形容词,痒是结果。 癙当作鼠。 《节南山之什雨无正》曰:鼠思泣血。 是此鼠字,癙乃后起字。 鼠胆小,故诗写忧以鼠字形其态,走一步,动一动,都要小心,是乱世。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癙乃后人所改,毛原作鼠。 如痢,本字是利,反义。 痒,盖即《国风邶风二子乘舟》中心飬飬之飬。 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真过不去了,受不了了。 首章:正月繁霜,正月,毛传以为乃夏之四月,各家说诗多从之。 或以为正月繁霜是四月繁霜,是天变。 余以为正月即正月,正是过年时。 正月繁霜即特别乐之时下起霜来,真受不了哦,不但悲哀,简直是凄厉。 从热锅提出,放到冰窖里。 诗人心是凄厉,故所写亦出乎常规。 第二章:胡俾我瘉,瘉,毛传:瘉,病也。 瘉近愈,病愈也。 而毛云病也,亦反义。 中国人最敬的是天地,最亲的是父母,对此只有赞美,没有怨恶。 而《节南山》怨天,《正月》怨父母,此与常情不合,是越于常轨。 惟此,才知道我心忧伤。 第六章: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此《节南山》诗人之感觉蹙蹙靡所骋。 不敢不局,局,三家诗作跼,曲也。 不敢不蹐,毛传:蹐,累足(小步)也。 此四句言:人谓天高地厚,而我(诗人)不敢不局、不蹐,简直是癙忧以痒。 此四句乃诗人之感觉,感觉真锐敏。 觉、悟。 觉,感觉;悟,反省。 诗人觉与悟是二事,诗人不悟。 杜诗云: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人感觉是有的,而反省不足,是不悟之人。 感觉与反省,是学文与学道之分水岭。 学道的有反省,悟是真悟;诗人是感觉锐敏,诗人有感觉,没反省,诗人是自苦。 人生在世不能一刻离开宇宙、脱离人类。 严格地说,自食其力根本做不到,是要靠着互助,以有易无而生活。 互助,是人之所以为人;互助,是人类美德,别的动物没有。 即令上高山入深林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衣食自给,也脱不出宇宙、人类。 离不开天地而怨天地,离不开人类而厌恶人类,这样只好上吊。 这样生活,不是享受,而是受罪。 而诗人非要说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为虺蜴,岂不是自苦? 而诗人所以会有此感觉,即以生于此乱世。 诗人也是人,便须有生,而诗人的生是自苦。 诗人是无能的,像太白、杜甫能干什么? 陶渊明能种地,而也未必种得好,不如说得好。 诗人在诗上成功,在人世是失败,其愤慨即失败之哀号,不会好听。 以下说《正月》之末三章。 第十一章: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诗人所见没一个可安生的。 所谓安生,安有平安、完全之意,安生,平安、完全的生活。 而文言成了白话,意思就浅了。 虐,迫害,国之为虐正害自己。 此章以鱼自比,诗人有时是最大迫害狂,不仅别人和他过不去,自己就和自己过不去。 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邻,昏姻孔云。 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写法与前一章通,惟十一章先写他物,十二章先写他人。 前一章为比,此一章为赋。 洽比其邻,洽,《左传》作协。 叶、协古通,训和、合。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合、协,古音同(晓母)。 比,连也。 昏姻孔云,云,毛传:旋也。 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文》:云,象回转之形。 旋即回转之义。 《诗》中旋、还同,如《鸿雁之什黄鸟》言旋言归即言还言归,旋即还(往还之还)。 此章中,洽比其邻指朋友,昏姻孔云指亲戚,彼有旨酒,又有嘉肴;而念我独兮,忧心殷殷,小可怜。 诗人这种心理可原谅,而不可说好。 《正月》之末三章,真乃千古穷诗之祖。 诗人一来就说穷,发财的人作诗说说富贵,岂不好? 穷人说富固然不到家,富人说穷也不会好。 但中国诗人成了传统一作诗就说穷。 《正月》,写穷写得到家。 文章作得越长,越无法收拾。 该看《史记》中之太史公曰,说得真好。 看起来似乎稀松平常,然而真不容易,要学! 《正月》之第十三章,看他怎样结。 第十三章:佌佌彼有屋,佌佌,毛传:小也。 蔌蔌方有穀,蔌蔌,毛传:陋也。 郑笺以为小、陋指别人,历来训诂皆尊此解。 余以为:佌佌、蔌蔌,仅也,状屋与穀,言我屋小穀陋,非言人也。 蔌蔌方有穀句,《后汉书蔡邕传》注引诗作速速方穀。 马瑞辰谓佌佌彼有屋与下之民今之无禄相对成文,蔌蔌方穀与夭夭是椓相对成文。 (《毛诗传笺通释》)词、曲中此谓之隔句对。 马说可存。 夭夭,毛诗作枖枖。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作夭夭。 夭夭是椓,毛传:君夭之,在位椓之。 此乃添字注经。 说在位,哪里出来的? 不通,想当然耳。 桃之夭夭(《周南桃夭》)、棘心夭夭(《邶风凯风》),夭,训少(去声)好、训盛,引申作少壮解。 椓,训破,破坏、摧残。 夭夭是椓,少壮之人皆被毁灭、摧残。 哿矣富人,哿,毛传:可。 《孟子》赵岐注:哿,可也。 与毛同。 哀此惸独,惸,毛无传。 《孟子》作焭,赵岐注:焭,孤也。 惸独,穷老之人,承夭夭是椓而来。 此二句言富人尚可,焭独可哀。 欧阳修《诗本义》曰:国君既不能恤矣,彼富人之有馀者尚可哀此惸独而恤之也。 可备一说。 佌佌、蔌蔌,写其之仅有也;夭夭是椓故哀此惸独。 前几章写自己之感觉、心情,此章写社会之普遍现象与感觉。 写长篇要波澜起伏,如老杜之五七言古,而东坡率意,山谷才短,他人多平铺直叙,皆不成。 然波澜越多,越难收煞。 看《史记》中太史公曰几句,真结得好,如《项羽本纪》末几句: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 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非如此结不可。 司马迁有材料,更能整理。 凭感兴,只能写短诗;仅感兴,不可靠,不能写长篇,长篇须意匠经营惨淡中(杜甫《丹青引》)。 篇幅越长,起合转折,结越难。 《正月》之第十三章是结。 此一首,起,写一己之心情、见解;结,写国家社会之情状。 结本来是收,而善结者收处有放。 此章不但是结束,而且扩大了。 (四)节南山之什十月之交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 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 家伯维宰,仲允膳夫。 棸子内史,蹶维趣马。 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 胡为我作,不即我谋。 彻我墙屋,田卒汙莱。 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 择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 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 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 四方有羡,我独居忧。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十月之交》八章,章八句。 中国诗的传统就是穷,就是悲哀,就是伤感。 其实大雅、小雅中也有很好的写愉快的诗。 诗写惊悸的少。 首章: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我们心上有传统,生理有遗传。 日食,今虽不迷信其为凶兆,而总不免有些恐怖、惊悸。 此不仅为遗传,且因太阳与我们感觉最亲。 亦孔之丑,丑,兼内心、外表言之,然此章尚非诗之描写表现。 此首诗中,诗人表现最好的是第三章。 此第三章写惊悸: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烨烨震电,烨与晔、,同义,字形也有关;震,霹雳;电,闪,用烨烨表现。 不宁不令,令,善也。 山冢崒崩,崒,毛无传,郑笺云:崔嵬(巍)也。 高也。 又云:山顶崔嵬者崩,君道坏也。 汉代诗人诗心、诗情都让书压瘪了,自己不能作,别人作也不懂了。 崒,碎也。 马瑞辰:崒,亦作卒,碎之省。 (《毛诗传笺通释》)此写山岭之崩陷。 诗写愉悦者少,三百篇尚有,后人便不能写了。 诗写伤感者最多,伤感如伤风,最易传染。 伤感不好看,而诗人最爱就这事儿。 诗中写惊悸者少,三百篇《十月之交》真写得好,波澜起伏。 曹孟德的诗在三百篇以后,异军突起,乃出于变雅。 魏武帝《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写荒凉易归于衰飒,写荒凉而能有力且表现出壮美者,惟有孟德。 京剧舞台上,黄三号称活曹操,唱《华容道》满口君侯饶命,而横劲、气概不减。 杜工部有一部分是得力于孟德诗,如: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黄季刚先生说,后来人的修辞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 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念起来就好;感时花溅泪,还成;恨别鸟惊心,不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高。 一部三百篇其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圆悟克勤禅师语)。 余今所说皆诗之第一义(《大集经》)。 《十月之交》是圆的,孟德诗不圆。 东方美以圆为最。 恐怖的诗颇难写得圆美,恐怖而写得圆美者,惟此《十月之交》第三章。 恐怖一般不能写得圆美,但诗人能,因为他是非常人。 世纪末(fin de sicle),《十月之交》即此感觉,因地震而觉凶兆,此为诗人之直觉。 杜甫诗: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 (《玄都坛歌寄元逸人》)山竹裂、云旗翻,此为诗人的联想,亦是直觉的。 (联想,有有;幻想,有无。 其实凡说得出来的就有。 龟毛兔角,龟、兔有;毛、角亦有,极旧的东西,拼得好,就新鲜。)再如余之友人写母亲的死:守着在爆裂的蜡烛,似是永远的黑夜。 此与子规夜啼山竹裂,皆是直觉的。 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柯夫[1](A. Chekhov),他骂人时都是诗,但Chekhov无论何时其作品中皆有温情。 鲁迅先生不然,他作品中没有温情。 《呐喊》不能代表鲁迅先生的作风,可以代表鲁迅先生作风的是《彷徨》,如《在酒楼上》,真是砍头扛枷,死不饶人,一凉到底。 因为他是在压迫中活起来的,所以有此作风,不但无温情,而且简直是冷酷。 但他能写成诗,《伤逝》一篇,最冷酷、最诗味。 《朝花夕拾》写幼年的回忆,比《野草》更富于诗味。 惟佛能知。 惟有上帝知道。 宗教中这样说。 我们说,有些事惟诗人能知。 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 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 诗人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觉锐敏、记忆生动。 (五)节南山之什小弁弁彼斯,归飞提提。 民莫不穀,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 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 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矣,析薪杝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小弁》八章,章八句。 诗旨:1. 孟子说《孟子告子下》: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 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 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 小弁之怨,亲亲也。 亲亲,仁也。 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曰:《凯风》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 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 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 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2. 赵岐说《孟子》赵岐注:《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也。 怨者,怨亲之过,故谓之小人。 《凯风》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不怨。 是不可矶也,矶,赵注:激也。 朱注:水激石也。 伯奇,尹吉甫之子。 尹氏,周宣王时贤大夫,妻死续娶,憎伯奇,逐之。 伯奇作《履霜操》,吉甫射杀后妻。 (赵岐注不可信。)3. 诗序说《毛诗序》:《小弁》,刺幽王也,大[2]子之傅作焉。 4. 朱子说朱熹《诗集传》:幽王娶于申,生大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谗,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 序以为大子之傅述大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 《小弁》此诗原与幽王及大子宜臼无关,与亲道无关,不必怨亲。 所写只为一懦弱诗人在乱世生活之悲哀,乃诗人忧谗畏讥之作也。 而《凯风》之悲哀较之为小。 弁,毛传:乐也。 《说文》:昪,喜乐也。 《小弁》首章:弁彼鸒斯,鸒斯之斯,同螽斯、鹿斯、柳斯之斯。 民莫不穀,我独于罹,罹,毛诗作罹,唐石经作离,朱子《诗集传》从石经。 是也。 诗人最易感到的是孤独,因孤独而感到寂寞。 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 (太白《古风》其十三)西汉严君平有能力为官,却隐居不仕,卖卜成都。 是因弃世而世弃,还是因世弃而弃世? 盖互为因果。 人弃世乃为世弃,愈弃世,愈世弃;愈世弃,愈弃世。 人由孤独、寂寞而生诅咒。 屈原云: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九章涉江》)民初鲁迅先生作《呐喊》以前,在教育部做佥事,一句话不说,回到会馆抄古碑。 这真是精神上的活埋,悲哀。 屈原亦是精神上活埋。 苏轼云: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屈原行吟泽畔,披发佯狂,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打折了胳膊袖子里装。 而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讨厌,不能与《离骚》幽独处乎山中比。 屈原行吟泽畔是苦闷,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有点得意,不藏又怎样? 藏又怎样? 比不了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此又不能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相比。 陶公: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饮酒二十首》其五)心远,弃世;地自偏,世弃。 陶公不弃世而弃世,不世弃而世弃。 此非技术问题。 以表现论,屈子、陶公、东坡,陶最高,乃是见道之言。 诗人与哲人不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哲人之乐不是哀吾生之无乐。 渊明诗人而见道,有自得之趣;东坡是自喜,二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老杜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宾至》),元遗山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再到新卫》),亦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人的情感无论哪一种皆有向上、向下之分,向上可以升华,向下也可以堕落;可以成高兴的事,也可以成丑恶的事。 儒家以为一切情感皆可以升华成真、美、善;禅宗一切否定也太过;元氏之诅咒是名士十年无赖贼(清舒铁云《金谷园》)。 然七情六欲升华,可成为反抗精神,引起反抗而后能引起社会之改革、改进。 但中国只是到世弃、弃世而已,这样与己无益、与世无用。 西方颇多与社会挑战者,这样世界才能有进步。 而中国诗人所感大概只至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而止,不能反抗、改进。 故中国有见道的、自得的陶渊明,却少有挑战精神,总以为帝王将相既惹不起,贩夫走卒又犯不上。 鲁迅先生则不然,有此种反抗精神,不论何人皆可反抗,猫子、狗子也饶不过。 鲁迅先生虽看不起诗人,而鲁迅先生实是诗人。 《小弁》第二章:踧踧周道,鞫为茂草,踧踧周道本应是车马喧阗,而却是鞫为茂草(鞫,穷也,荒凉),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 城春草木深还是一团,鞫为茂草是一片。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捣,韩诗作疛,疛,病也。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假寐,假,韩诗作寤。 疛、寤,二字皆当从韩诗。 用,以也,而也。 《小弁》第三章: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毛传:父之所树,己尚不敢不恭敬。 故里、故乡称桑梓,父母之邦。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旧五代史》曰:桑以养生,梓以送死。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 (《孟子梁惠王上》)《国风》又有:椅桐梓漆。 (《鄘风定之方中》)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四句,毛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 陈奂:靡,无。 匪,非。 (《诗毛氏传疏》)靡,莫、微。 (靡、莫,双声)陈氏又曰:非父则无所瞻视,非母则无所附离。 父者,属于毛,非父则不得附属矣。 母者,属于里,非母则无所附离矣。 (同上)其意为匪父靡瞻,匪母靡依。 匪父靡瞻与原诗靡瞻匪父不同,匪母靡依与原诗靡依匪母不同。 朱子《诗集传》曰:言桑梓父母所树,尚且必加恭敬;况父母至尊至亲,宜莫不瞻依也。 马瑞辰:《甘棠》,美召伯,思其人,因爱其树也。 《桑梓》,怀父母,睹其树因思其人也。 故上言必恭敬止,下即继以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也。 思其人而不见,处处仿佛遇之。 此必思之诚,始能如此,所谓食则见羹,卧则见墙。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罹,有时作黏附讲。 毛诗作罹,唐石经作离。 朱子《诗集传》从唐石经。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是天地间最孤立的。 对于孤立,天下有几种态度:一是自由。 学道可得自由。 烦恼由何而来? 由牵扯而来。 如能割断一切牵扯,即断烦恼,可得大解脱,故曰寸丝不挂(《楞严经》)、万仞峰头独足立(天衣怀偈语)。 二是强有力。 世上最强的人是最孤立的,所谓奋斗、挑战皆此种人,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 第三章末句天之生我,我辰安在,令人心死。 中国诗古来表现即如此。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维足伎伎,伎伎,毛传:舒貌。 《释文》:本亦作跂。 《淮南子》高诱注:跂跂,行貌。 按:伎伎,即跂跂,只是鹿奔貌,不必依毛传训舒。 舒、徐双声,义亦相通。 朱子为之说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侣。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庾信《枯树赋》此树婆娑,生意尽矣同此意。 宋陈去非则云:枯木无枝不受寒。 (《十月》)哲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的反省是欣赏自己态度。 贾宝玉以杨树自比,而不肯以松柏自比(《红楼梦》第五十一回),颇有诗人味。 《小弁》末章云: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开端云: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郑笺谓:山高矣,人登其巅;泉深矣,人入其渊。 朱熹从之。 此亦不免添字注经。 余以为:此二句即谓天盖高,人不敢不局;泉盖深,人不敢不蹐,乃诗人小心之极,见一切皆怕,山不甚高,水不甚深,而诗人视之为甚高、甚深而畏之,故下句接君子无易由言。 人好说不好,当少说话多做事,尤其做领袖的。 不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简直爱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爱说话的人面前,易有谗人;不爱说话的人,心里有准,不易进谗言。 唐代宗谓郭子仪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 小孩子任性纵情而行,不懂忧谗畏讥。 不懂忧谗畏讥,而究竟有谗、讥在;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有它。 人的多所顾忌就从忧谗畏讥来,办坏事怕,办好事还怕,真可怜。 若不顾忌还是消极的,积极的则是挑战。 鲁迅先生有小心是空间中的忙碌之言,鲁迅先生所谓小心,是忧谗畏讥。 小心并非外向的,是内向的,不是由观察得来,是由反省得来。 《小弁》与《邶风柏舟》有相似之处,都是忧谗畏讥。 《柏舟》第四章: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忧心悄悄,悄悄两字就了不得。 愠于群小是全篇主干。 小未必群,愠于群小,至少自己感觉如此。 有的诗,论内容当持批评态度,论作风则是欣赏态度。 表现作风真高,不论其内容可取否。 如解牛,虽残忍而好手做出来是艺术,以批评态度看是残忍,以欣赏态度看是艺术,道也,进乎技矣。 (《庄子养生主》)诗人看事、看人,也当如庖丁解牛,不可看全牛,当看出其间隙来。 (六)节南山之什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 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 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 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 寺人孟子,作为此诗。 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巷伯》七章,前四章,章四句;五章五句,六章八句,七章六句。 诗人怎样生活呢? 《小雅》中的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种态度? 孔夫子说:邦无道,危行言孙。 (《论语宪问》,孙是逊本字)三百篇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末章)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末章)契柯夫(Chekhov)云:诗人无能,但可爱。 (《可爱的人》,周岂明译)诗人处乱世,取何种态度? 大抵有二:一持身(对己);二处世(对人)。 1. 持身(持躬)持身,对己,约束,不使过火。 和平是国民性。 中庸之道也是从国民性中来,非凭空而出。 我们只看见树上结了个极大的果实,而没见那树上生枝、出叶、开花。 中国诗人放纵,但也是在可能范围中放纵。 中国诗人还没有到挺身与社会挑战,而多是站在云端里看厮杀、上了高山看虎斗、隔岸观火或者隔山骂知县,多是明哲保身,骂黑街。 隔岸观火,看得清楚也好。 云里看厮杀,看出许多矛盾,但一发表自会引人反对。 诗人必须有冷静观察功夫,而中国人这方面也差。 受压迫便求发泄,由发泄可得到安慰,诗人骂街即为此。 骂黑街的诗人没什么了不起,无非痛快痛快,出口怨气;亦如下泪是悲哀的发泄,哭过后反而得到安慰、获得平静。 西方诗人认真,干上没完。 (易卜生[Ibsen]看报时其实是看着镜子里的人。)持躬在己,不是放纵,是约束。 由于约束便有反省工夫,反省是进德修业之路。 学道的人反省,发现自己缺陷想法补充。 人自身必有连自己也不能满意的地方,如此发现而补足之,使之完成完美人格。 中国之有孔子,印度之有释迦,西洋之有耶稣,并非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 天下无突然的事,必有原因,不是偶,是渐。 诗人发现自己缺憾后,不是反省、补足,而是暴露。 精神上完全健康的人很少,多少有点变态。 常人皆有变态心理,而不一定近于疯狂;诗人变态心理有一种暴露狂(裸露狂),此与学道之人的反省截然二事。 自己的怯懦无能,人都愿意隐藏;诗人之暴露,往好说是诚。 宗教中有所谓忏悔,是意识的,有心如此,乃灵魂上鞭打、精神上惩罚;诗人之暴露是无意识的,其实不是无意识,是下意识拿不是当理说。 诗人使酒骂座,有优先权,许他不许别人;诗人写缺点,可爱。 如杜工部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 (人的许多缺点有时让人觉得可爱,如小孩子说话不清楚,使人觉得可爱。)别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的态度。 观察是向外的,反省是向内的反照。 只有观察,没有反省,是浮浅;只有反省,没有观察,是狭小的狭隘,二者合二为一,才是完全诗人。 先观察而后反省,或先反省而后观察,皆可。 所谓思想,皆由观察、反省而得。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必对此木进行观察,然后反省,方知我生机之缺乏与此树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亦是观察、反省。 诗人反省与哲人反省不同,诗人观察与哲人观察也不同。 陈去非以前诗人只是枯木无枝,观察所得是悲哀,应求改进方法,而陈氏所说的是不受寒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是岂木之性也哉? 宋以前诗人只到枯木无枝而已,其后有不受寒了。 而仍非办法。 近代文学太注意观察,而忽略了反省,近代文学应想出办法。 《节南山之什小宛》,诗好。 《小宛》末章云: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此一章,一、三、五句写实;二、四、六句是形容,形容得好。 温温恭人,性温、态恭,gentleman,士君子,俨乎其然是礼乐场中人物。 如集于木,可见其战栗。 温温恭人与如集于木二句接到一块,像什么? 若是小孩子上树不算什么,但温温恭人在尊贵场合很好,但是把他蹲在树上就完了。 人在乱世,对付不了便如此。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科学告诉我们,没有投胎转世,再回头已没有了,回不了头了。 没有迷信,一点仗恃都没有。 我们从火中炼出来就是钢,炼不出来,化灰完事。 如集于木、如临于谷,也还可以,脚跟站稳就成;惟如履薄冰,真是一点据点儿也没有,小心也不成,也没用。 如果是造时势的英雄,可以拨乱而反正、转危而为安。 乱世才正是英雄出头之日。 另一种人虽不能拨乱反正、转危为安,而会趁火打劫、浑水捞鱼,也成,可得一时之安。 我们的诗人真可怜,上而不是英雄,下而不是趁火打劫的光棍,不要说他不肯,肯他也不能,压根儿无此本领。 世法所谓的人,多是无能的人。 诗人结果只是停顿在此,反省、暴露自己,可怜亦可爱。 2. 处世(对人)其实持躬也就是处世,不过持躬对人一方面少。 《节南山之什巷伯》,其第五章云: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骄人好好,好好,毛传:喜也。 劳人草草,草草,毛传:劳心也。 按:草草,一作懆懆,草草乃假借。 《国风》忧心悄悄(《邶风柏舟》),亦当为懆懆。 人体劳尚可,心劳则了不得。 《小宛》中所谓集木、临谷、履冰,人亦有不集、不临、不履之时,然不集、不临、不履,心劳亦不成。 诗人是劳心,无时无刻不如是。 人敬天、畏天、尊天,自己没办法,呼苍天,故《巷伯》骄人好好,劳人草草后呼苍天苍天。 接下来视彼骄人,视字好,只言视,不言如何对待。 此一章五句,话说得有分寸,不是放纵的,是约束的。 诗人、哲人,反省、观察。 (观察盖似西洋之to observe,observation。)反省向内,观察向外。 对天地间事物先须有检点、观察功夫,然后始可言反省。 否则,反省自何入手? 以何对照? 一观察、二反省,此两步诗人、哲人同。 至第三步则不同:哲人观察、反省,目的是修正完成;诗人观察、反省,结果是享乐,所谓法悦、法喜、ecstasy,诗人不是修正完成,是自己欣赏自己。 集木、临谷、履冰是苦,而诗人表现之后是法喜,得到一种满足。 人若没如饥如渴的精神不能学文、学道,必有此精神然后得到之后是满足,自己满足。 吃饱了,没人赞美,是为自己舒服。 老杜麻鞋见天子(《述怀》),是苦,也是法喜。 人是矛盾的,在矛盾中找到调和就是诗人;在矛盾中找不到调和,学道将成矣。 诗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满足。 以图示:不必好是满足,坏也是满足。 如酒之发酵,葡萄酒是葡萄腐烂、发酵而成,腐朽化为神奇,酒乃成天之美禄,让人喜爱。 (我们爱的不必是对,对的不见得爱。)发酵文学亦如此。 黄山谷诗可自其中得法,而不会使人爱,就因其诗乃用公式写出。 张衡之《四愁诗》,亦是公式文学。 凡文学艺术皆有限制、有范围的。 到一时候,或破坏之,或扩大之,然又有一新的限制、范围随之而来,此文学史上的公式。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第一回),是不错。 然无论是破坏、是扩大,总有个新的范围,人不会有完全脱离限制、范围的一天。 孙悟空一筋斗十万八千里,然亦只此而已,无论如何不能离地球。 艺术是恰好,如打网球,出线不成,不过网不成,让人接着也不成,在此诸端下球打得正是地方,这就是艺术,一毫也不能差。 这个范围,弄好了是艺术,弄坏了是束缚。 艺术范围,要之,恰好之处。 孟子曰: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孟子万章下》)其中,非尔力,这便是诗,是文学,是艺术。 中是范围,而中,非人力。 骄人好好,说得有分寸,真写得好,真是中。 《巷伯》至第六章言: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这是诅咒。 中国文学缺乏恨(hate,hatred)。 平常诗中的恨只是悲哀,如商女不知亡国恨(杜牧《泊秦淮》)。 余所说恨是憎恶。 由憎恶而生者,有两种:一种消极的,是诅咒;一种积极的,是改革。 凡对于旧的,若没有恨,则改革便不会彻底,恨它不死。 中国诗中无此表现。 中国文学经过六朝太柔美了,缺乏壮美。 《巷伯》之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八句是诅咒。 由我之草草恨人之好好,故诅咒。 (投畀有北,有北,荒凉之地。)《封神榜》中赵公明下山,姜太公扎草人拜他此即诅,恨他不死。 真阴狠。 其实,咒人至死,不英雄;有本事出来打呀,鬼鬼祟祟做甚! (七)谷风之什谷风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 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 将恐将惧,寘予于怀。 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谷风》三章,章六句。 此诗或以为言朋友道绝(《毛诗序》)。 参看《邶风谷风》篇,当是刺夫妇失道(《毛诗序》)。 爱情是不可靠的,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 爱情应以理智做后盾。 欲维系夫妇间关系,须由爱情转为朋友感情。 《小雅谷风》写得扼要,《邶风谷风》写得详明,无论粗细,都是真实。 真有事物之真,有意象之真。 想当然,想是不可靠的,而当然是可信的。 (八 )谷风之什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蓼莪》六章,前四章,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 《毛诗序》谓本篇:刺幽王也。 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 本篇主旨:一是思亲;二是刺乱世;三是传统的孝道。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毛传谓:瓶小而罍大。 瓶小,自喻也;罍大,喻亲也。 这是说自己不要好还不要紧,给老子丢人,这是传统的孝的思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这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 而战阵无勇,非孝也(《礼记祭义》),这也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 传统的孝,做人是为父母做人,不承认儿子自己的人格(身份),没有自主自由,成为父母的附属物件。 此易流为消极,无进取,且成为依赖。 若与此相反,则即孟老夫子所谓孤臣孽子(《孟子尽心上》)。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此非儒家真正精神。 (九)鱼藻之什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三章,章四句。 《小雅》末一篇第一句便是何草不黄,这句真好,可是表现乱离不如《苕之华》。 (静安先生有《苕华词》。)首章四句三矣字,很缠绵。 次章,节奏急。 首章诗人以自我为出发点,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忧是薄的、浅的,伤是深的、厚的,忧可以忍受,伤便不可忍受。 所以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第二章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无生还不致受这些罪! 此是小我。 第三章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此由小我推及人群。 可以食,食什么? 草根、树皮。 以此二句结,真沉痛。 钟嵘《诗品》评阮步兵源出《小雅》,所作亦有忧生之嗟。 第三章牂羊坟首,坟,三家作,或作蕡。 从贲者多有大义,如《桃夭》有蕡其实。 三星在罶,罶,韩诗作霤。 若作罶,罶,留也,所以网鱼。 旧注:三星,参星也。 三星在罶,言无鱼,因参星夜深始出。 旧注云:罶中无鱼,喻人生之艰难。 毛传: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 郑笺附会之曰:不可久者,喻周将亡如心星(即参星)之光曜见于鱼笱之中,其去须臾也。 毛可恕,郑难容;毛尚老实,郑胡说。 若作霤,乃中霤之霤,三星在霤,犹言三星在户。 地上牂羊坟首,仰首三星在户,写家室荒凉而空虚。 故罶,当从韩诗作霤。 人人在追求真理,人人自以为得到真理,惟说得好的能使人相信。 世法皆有辙,有来有去,有头有尾。 诗人之心没辙,没辙便不可用世法去看、不可用常法去解。 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各人懂个人的,未必是陶公当年之意。 惟说得好的始能得一部分听众、信徒。 如隔墙飞过熟鸭子来,天下未必有此事,而有此情理。 讲得圆全,便能令人信。 《小雅》碎语诗人的人生有五种境界:一是出世。 得到精神的自由。 二是入世。 强有力,奋斗,挑战。 屈原写《离骚》,有奋斗精神,而其奋斗精神为伤感色彩所掩;老杜奋斗中亦有伤感气氛。 反常必贵,物稀为贵。 在寂寞中得大自在(出世),在困苦中得奋斗力(入世),都是反常,所以可贵。 但反常有时又可为妖。 [3]三是蜕化。 既非出世的一丝不挂,又非入世的挑战、奋斗,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 这种境界是欢喜还是苦恼? 这种境界是人情味的,然亦非常人所能。 陶公富贵非所愿,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出世、入世打成一片,真诗味。 四是寂寞。 此中又有两种不同者:一为寂寞;一为能欣赏寂寞的,如: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将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唐李涉《题鹤林寺僧舍》)上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自得,无车马喧,不是自己找的;此曰过、曰逢、曰竹院、曰僧,他这样得找,而得半日闲,是自喜。 寂寞中的诗人或太道学味,或太西洋味;或是真诗人,或是伪诗人。 假装不好,而装得好便是艺术。 五是悲伤。 五种诗人中此种最有人情味。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小雅谷风之什蓼莪》),哪里都好像是父亲母亲,可是哪儿也没有,真是悲伤,孤立,四海无归。 这是人情。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真是孤独的悲哀。 还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鱼藻之什苕之华》)、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王风兔爰》),真是人情味。 前四种都有点勉强、做作,只有后一种最人情味。 寂寞中感到孤独的悲哀,而此种又是顶不振作、顶没出息的了。 人有心怎么做、不怎么做,如为线所扯,后台意识(法语:Arrire Pense)。 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古人诗是如此,然说出来并不俗、不弱,因为它真。 后人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 真,就是人情味。 现在人有许多话不敢说。 而胆大是文人心理的健康。 要胆大,但不要妄为。 胆大要自然而然,适可而止,不可成心[4]。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论语阳货》)人是得要群。 最繁殖的动物是最合群的动物,如蜂、如蚁;最强的动物是最不合群的动物,如狮、如虎,科学家谓此种动物不得灭亡。 人最无能,所以能生存,便因人能合群。 孤独是最不合群,不用别人攻击,自己就受不了。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邶风柏舟》)后二句不是诗[5],前二句真是诗。 悲伤无边无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柳上之蜩合群,水中之苇合群,我则如舟流不知所属。 孤独之后,是强有力还是悲哀? 中国诗表现的是后者。 《国风》中伤感诗多与《小雅》变雅同一作风。 莫奈何、没办法,是中国伤感诗普遍现象,如童养媳趁婆婆不在家找人诉一回委屈,而回家来还是照样受下去。 好些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而变风与变雅作风又不尽相同。 变雅是枯燥的,在困苦环境中写出来的东西易如此,虽变雅比变风篇幅长得多。 变风是温润的,人写快乐该温润。 (现在人写快乐,只是肤浅油滑。)变风中的快乐如天阴尚不久,或虽阴而有裂隙可见阳光,诗人虽处乱世而究竟还有希望。 至变雅,则是诗人的心整个被黑暗所笼罩,对顺境、治世觉其远哉,遥遥如同隔世;即使记得,也很模糊、朦胧了。 枯燥是硬性,温润是软性;变雅是硬性,变风是软性。 由硬而再软是忍──忍性。 《小雅谷风之什四月》第二、三章: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将秋的纤、细、瘦全写出,有力,且另有其特别诗情。 如此情境真是怎么敢写? 有些人对此不敢看,不敢写。 曹孟德敢,而且有办法;孟郊一类诗人走此派,虽没办法,但敢睁眼看。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二句,有了前一句,后一句才是诗。 《小雅谷风》末章还有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之语,没有极深的爱,便也没有极深的憎。 如《谷风》四句,一般人不但怕说、不敢说,简直怕热[6]、不敢热,而诗人竟如此写出。 诗人是仁,而有时别人不敢说的敢说,不敢热的敢热,这便是忍。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便是忍。 凡诗人皆有此二重性格,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忍。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仁抑是忍? 是爱抑是憎? 《四月》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你何以知道人家便好? 此不但主观,简直直观。 诗人所言不但理不真,事亦不真。 诗人只是情真。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 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发于寂寞,结果皆是真。 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文学与哲学势同水火。 《论语》不怨天尤人,而诗人专怨天尤人。 然余以为,就其极致而言,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普通则是格格不入。 顶点是合流,一般是反对。 注释[1]今译契诃夫。 下同。 [2]大,后来写作太。 下所引朱熹《诗集传》中大字同。 [3]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反常不可为妖,要归于正。 [4]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成心,即有心为之。 [5]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后二句也不错啊。 [6]此热字,或当为惹字。 发布时间:2025-07-05 14:34:18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84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