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杜甫诗讲论 内容: 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 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后还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谈到创作。 六朝末年及唐末,个人无特殊作风,只剩传统,没有创作了。 老杜在唐诗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 纯抒情的诗初读时也许喜欢。 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读时喜李,待经历渐多则不喜李而喜杜。 盖李浮浅,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 伟大不可以强而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 中、西两大诗人比较,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伟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伟大。 其深厚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其实二者不可分。 无生命何有生活? 但无生活又何必要生命? [1]譬之米与饭,无米何来饭? 不做饭要米何用? 注释[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先生所谓生活,盖指有意义的生活。 一、杜甫七绝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 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 今且说其七绝。 曾国藩《十八家诗钞》选唐人诗多而好,见其心胸阔大。 沈德潜《唐诗别裁》则只重在韵,气象较小。 老杜诗分量太重,每令人起繁赜之叹。 学诗可从《十八家诗钞》中老杜绝句着手,先得些印象;再本此读其七律、五律,七古、五古自然迎刃而解。 否则,也总有些路径,不至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盆景、园林、山水,三者中,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看起来精致,可是太小。 无论做什么,皆应打倒恶劣同凡俗。 常人皆以雅打倒,余以为应用力打倒。 盆景太雅。 园林亦为模仿自然之艺术,太湖石、石笋布置极好,较盆景大,而究嫌匠气太重。 真的山水当然大,而且不但可发现高尚的情趣,且可发现伟大的力量。 此情趣与力量是在盆景、园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 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其三)一绝,真是高尚、伟大。 首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清洁,由清洁而高尚。 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有力,伟大。 前两句无人,后两句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 后两句代表心扉(heart's door)。 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 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 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 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门虽小,而泊东吴万里船。 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则看船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 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是伟大的力量。 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之表现。 若不知此,未免辜负老杜诗心。 老杜诗中有力量,而非一时蛮力、横劲。 (有的蛮横乃其病。)其好诗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费的,其力皆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故谓老杜为一伟大记录者。 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状者,色彩虽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红、柳之绿,是内在生气、生命力之放射,不是从外涂上的。 且其范围不是盆景、园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论诗有《戏为六绝句》: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二)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四)虽曰戏为,亦严肃,所写乃对诗之见解,可看出其创作途径、批评态度。 前首江河及次首数公皆指王杨卢骆。 看翡翠兰苕上,翡翠小鸟羽色,金碧辉煌,鸣声清越;兰苕,雅净。 翡翠兰苕,此景真是精致、美丽、干净,而没力量;掣鲸鱼碧海中,或不美丽,不精致,而有力量。 玩意儿是做的,力气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 虽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选者必不懂老杜绝句,沈归愚《唐诗别裁》即然。 此首实用滥调写出。 写诗若表现得容易、没力气,不是不会,是不干;或因无意中废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看老杜诗,第一,须先注意其感觉。 莫看他粗,实在感觉锐敏之极敏、细。 如其: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观嫩蕊句,其感觉真锐敏、真纤细,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细。 这在别人的诗里纵然有,亦必落小气,老杜则虽细亦大方:此盖与人格有关。 再如其《三绝句》: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老杜的诗有时没讲儿,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一个感觉。 即如其七律亦然,如《咏怀古迹》第五首: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上句字就不好看,念也不好听,而老杜对得好:万古云霄一羽毛。 这句没讲儿,而真是好诗。 文学上有时能以部分代表全体,一羽毛便代表鸟之全体。 老杜只是将此七字一堆,使你自己得一印象,不是让你找讲儿。 老杜写诗时常利用方言俗语,用适之先生的话说即是口语写诗。 何以故? 盖老杜不愿使诗与读者发生文字的障碍。 吾人读古诗而难解、不亲切,或者是时代的关系,作者固不能负责。 千百年前的作品与千百年后的读者发生了文字的障碍,这是历史造成的,彼此都不负责,不过靠着读得多了,可以减轻这种障碍。 老杜不愿有此障碍,故好用俗语。 如《三绝句》中斩新、会须、从嗔,使人读后觉得亲切、真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柴门密掩,想是为春笋所遮,非闭门也。 会须,唐方言,将来之意,future perfect。 会须、从嗔,使人读后觉得亲切、真实。 看老杜诗,其次,须注意其情绪、感情。 老杜情绪热诚。 此自王杨卢骆二首可以看出,感觉是锐敏、纤细,情绪是热烈、真诚。 金圣叹批《水浒》说鲁智深郁勃有郁积之势而用力勃发,故虽勃发而有蕴郁之力。 即以此郁勃二字赠老杜,别人情绪或热烈、真诚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两个黄鹂一绝可看出。 读老杜诗,其三,须注意其新鲜。 凡一时代之大作家,皆是一时代的革新者,老杜取材、造句以及见识,皆是新鲜的。 老杜七绝避熟就生。 历来诗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诗,真是一日作一百首也得。 老杜七绝真是好用险,险中弄险显奇能(《空城计》)。 老杜七绝之避熟就生,即如韩愈作文所谓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而韩之陈言务去只限于修辞,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无特殊,取材不见得好,思想也不见得高。 老杜则不但修辞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甚至连题目也是新鲜的。 如其七绝有《诣徐卿觅果栽》(树栽者,树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有《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有《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次句扣如哀玉锦城传言音脆而长(哀玉之哀与魏文帝《与吴质书》哀筝顺耳之哀义同)。 别人写此类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写得不雅,却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细。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词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再用合宜的字句表达出来。 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 不过吾人所见意象究与古人不同,则所写的不必与古人同,写的应有自己看法。 别人作品声音是纤细的,而老杜是宏大的。 如前所举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此盖与天性有关。 诗人应有美的幻想,锐敏的感觉。 老杜幻想、感觉是壮美的,不是优美的。 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 他开醒眼,要写事物之真相,不似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 但其所写真相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 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 义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睁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老杜有《春水生二绝》: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好处在新鲜,而一览无馀。 此在老杜诗中不能算好诗,亦不能算坏诗。 老杜此诗是幼稚,此亦有好、坏二意:其坏在于不深、不厚;其好在于新鲜,为前所未有。 此种诗写时是抱了儿童的心情去想,用儿童的眼光去看,所以能如此新鲜。 成人为传统思想所支配,为环境习惯所沾染,所以是陈腐的。 然此种诗并非老杜最好的诗,老杜七绝以两个黄鹂一首为最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无意的、自然的,不是意识了的。 此在西洋人则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义:what(什么)、how(怎样)、why(为什么)。 吾国人则常是出于自然的。 老杜用醒眼看到事物的真相,得到真实的感觉;他愿读者也得到真实的感觉、事物的真相,这是作者良心上负责。 复次,老杜的诗是新鲜的。 以往的诗人多半是梦游者(李义山写的是梦的朦胧美),老杜变而反之。 总而言之:真实事物本相,无病亦无馀韵;新鲜文字表现,幼稚、孩子气。 李义山以珠玉象征生活,更加以沧海月明、蓝田日暖、有泪、生烟,有多少彩绘,观之不尽。 老杜的诗如茅屋,虽非无诗意,嫌其一览无馀,大嚼无馀味,真实了反而无味;义山如雕梁画栋,其诗未必真,却有美在。 要在矛盾中得调和。 读杜诗,还须注意其气象。 老杜的诗还好在气象伟大。 《春水生二绝》看不出气象的伟大来。 且看其武侯祠堂一首: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夔州歌十首》其九)此与《春水生二绝》不同,前二首只是新鲜,此首则气象伟大。 开端既提出武侯来,是伟大的,则后数句所写必须衬得住。 一、二句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写武侯之伟大、武侯祠堂之壮丽,衬得住。 三、四句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所写亦衬得住。 而老杜写时是不曾意识了的。 若吾人如此写则是意识了的。 老杜所用词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伟大的,而在他写时,绝非意识了的,而是直觉的,非如此不可。 若将首句不可忘改为系人思,虽意义同或更好,而音太细,而一点劲没有,不可忘三字声音壮,用声音表示伟大。 (《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则堕坑落堑,入窠臼矣。 传统规矩乃无形束缚,此不能代表老杜。)此诗平仄:∣∣∣,∣∣。 ∣∣∣∣,∣∣。 此诗多用三平落脚(诗中术语,谓七言句末三字皆平声)。 哪个作七绝敢用这般格式? 然而也有用得好的,故不可太迷信格律,打破它也可以有意外收获。 又如老杜之: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三绝句》其三)此首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脚。 三平落脚要落得稳,如磐石之安、泰山之重。 此在七古中好用。 老杜七古叶平韵者,用三平落脚句甚多。 如《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 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此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脚,板虽板,可真沉着有力。 老杜作七绝亦用此法。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得多,越抓不住其意象。 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须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 干戈满地客自愁,而至武侯祠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如烹调五味一般,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若香止于香,咸止于咸,便不好。 喝香油,嚼盐粒,有什么意思? 只是单独的咸、酸,绝不好吃。 干戈满地、客愁而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 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灭之,不能消灭则求暂时之脱离。 如房着火,火不能消灭,人可以跑出去。 对于苦难,若既不欢迎,不能消灭,不能逃脱,又忍受不了,只可忘记。 人真是可怜虫,说到忘记必须麻醉。 任何一国,抵抗苦难的麻醉力量无超过中国者,中国人所以爱麻醉即为的是忘记。 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 一是消灭,二是脱离,三是忘记,四是担荷。 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 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老杜的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 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安慰,特复杂,不易表演,故老杜诗亦不好讲。 老杜之七绝与当时一般人所作不同。 人以为他不会作绝,错了。 老杜与陶公固不能相提并论,但也有共同之点:从修辞上看,二人皆有许多新鲜字句,这是在外表上的革新。 此外,关于内容一方面,别人不敢写的他们敢写。 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 但只有胆量写得鲁莽灭裂也还不行。 便如厨师做菜,本领好什么都能做。 所以创作不仅要胆大,还要才大。 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 俗说艺高人胆大。 二、三流作家所写都是豆腐、白菜。 老杜《绝句漫兴九首》其四: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古所谓村,即今北平所谓土。 杜诗便令人有此感。 闻一多说:一个诗人只要肯用心用力去写,现在也许别人不承认为诗,但将来后人一定尊为好诗。 所以写得不像诗也不要紧。 老杜在当时就如此。 老杜说二月已破三月来,破有二解:(一)破坏;(二)完结。 此处是第二解。 二月已破,二月完结之意。 而老杜不说二月已完、已尽、已过,而说二月已破,破字太生,三月来,来字又太熟。 但老杜便如此用。 破字不是生便是土,但念念多有力量。 二月已破三月来之平仄:| | | | | 。 别人作近体,岂敢如此用? 后两句平仄虽对,但与前两句拗。 余作诗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为古人没这样用过。 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 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生前有限杯是说而后可以有为。 耶稣死前说:你们的意思若要我喝这杯苦酒,我就喝下去。 此即因为有受苦的力量。 老杜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之杯,也是苦酒之杯。 这与韩偓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惜花》)虽似迥异,精神实在一样。 切莫把韩偓诗看作恋爱,切莫把老杜诗看成耽酒。 老杜这两句有力。 但如太白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便只是直着脖子嚷。 二、杜甫拗律老杜诗中自言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写的诗以七言为主,于格律反渐细。 青年往往不管格律,只凭一腔热血、热情去写,若是天才,则写的诗是多少年纪大的人写不了的。 青年勇往直前,老年诗思枯竭,只剩下功夫而韵味少了。 老杜入蜀后作拗律甚多,他颠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写而偏不写,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律诗中三、四句为一联,五、六句为一联,每联都要对仗。 律诗中的平仄有固定格式此乃定格,而拗律是变格。 如李白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其平仄为 ∣ ,即拗律。 这种拗律弄不好便成折腰。 老杜《白帝城最高楼》: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此首在杜诗之拗律中,为最拗之一首。 太白拗律可与人以清楚印象,如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又如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亦然。 老杜无一句如此。 晚唐诗是要表现美,老杜诗是要表现力。 天下之勉强最不持久,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勉强最要不得,其实努力也还是勉强。 仁义是好,假仁义是不好,假的不好。 勉强何尝不是假? 美是好,不美勉强美便不好了。 力好,而最好是自然流露,不可勉强。 诗最好是健康,不使劲,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如芳洲之树何青青。 晚唐病在不美求美,老杜病在无力使力。 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一句,芳洲之树底下非是何青青;而老杜城尖径仄旌旆愁一句,城尖径仄底下怎么是旌旆愁? 老杜此首江清日抱鼋鼍游句最好,然也不好讲,于字太使力。 老杜《昼梦》: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眼自醉:眼饬)拗律不但与格律有关,与文学精神亦有关。 格律与文学精神之表现有关,而实所表现者又绝不同。 如芳洲之树何青青,白云千载空悠悠,每个字除平仄外,又有其音色,空悠悠有形无色,何青青有形有色。 老杜《昼梦》首句二月饶睡昏昏然亦为拗律,昏昏然三字亦为平平平,但却不如白云千载空悠悠之形意飞动,又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之颜色鲜明,只是漆黑一团。 才大之人易为拗律。 如此则太白之拗律应多于老杜,其实不然。 盖太白乃无意之拗,老杜则有意拗矣。 李,不知;杜,故犯。 李是才情,性之所至,大爷高兴;杜是出力,故意为此。 若论有意与无意,古代伤感多为无意。 如: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祖咏《终南望馀雪》)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登乐游原》)此等皆为无意,若除写诗而外,并无他意,谓之无所谓。 如林表明霁色一句是景,下句城中增暮寒,是好是坏未言。 若前为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罗隐《雪》),则城中增暮寒即坏事矣。 此为有意,但诗味不及前者,而长安二句,看这乏劲儿,似白乐天。 有意时往往不易写成好诗。 而诗有意写愁,且将其美化了,便好了,便能忍受了,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 若写出者使人不能忍受,便是诗味不够。 如老杜之垢腻脚不袜(《北征》),这样句子真不是诗。 不是不能写,是不能这样写。 其不成诗还不在于与人不快之感。 人吃菜酸甜苦辣都能吃,可是那要是菜才行,要做得是味。 诗中并非必须写美,如菜中之臭豆腐也能好吃,可是要味好。 诗中也能写丑,但要写的是诗。 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明明点出愁来,但经过诗化了,不但能入口,而且特别有味。 是凄凉,是冷,但诗味给调和了,能忍受了。 野旷天低树一句是荒凉,但并不恐怖,经过美化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二句有其悲哀,但也诗化了,读夕阳二句,总觉爱美情调胜过悲哀。 野旷二句,冷落;夕阳二句,悲哀;最无意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古代无意之诗多,但如老杜《昼梦》一首则全为有意。 前所讲拗律只拗一、二句,无如此首之几乎全不合格律者。 (此《昼梦》一首仅普天无吏横索钱是律句,两联对句亦合律诗要求。)二、四句末二字分眠、相牵落平;六、八句末二字虎边、索钱落仄平,均是有意的;又二、四两句平声太少,居十四分之五,五、六句平声字占十四分之九。 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是偶然,老杜是成心。 老杜《崔氏东山草堂》: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此首较前首顺,盖情调不同,写前诗时在抑郁中,不如彼之拗表不出其抑郁。 高秋爽气相鲜新,虽为人工,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但已有点意思了。 老杜拗律与崔氏《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不同,崔、李他们对仗有时不工,老杜虽平仄拗,但对仗甚工。 崔、李是自然而然,老杜是故意。 老杜七言拗律二首: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暮归》)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晓发公安》)杜甫晚年为病所苦,又有诗云: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 (《江村》)人往前看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到老年时回头看已是逝者如斯,人愈老此种感觉愈迫切。 七言拗律二首即有此种感觉。 人要自己要强,天助自助者,否则虽天亦无力,况于他人? 从拗律讲,崔颢、太白之拗是忘,杜甫是成心。 不知者不宜罪,罪有可原;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天才差一点的人爱找辙,走着省劲。 创造力薄弱的人即如此。 有天才的人都是富于创造力的人,没有创造力的人是继承传统、习惯(继承别人是传统,自己养成是习惯),没有本领打破传统、习惯,或根本不曾想打破传统、习惯。 老杜律诗继承初唐,有固定格律,然而老杜不安于此传统、习惯。 一个天才是最富创造力者,天才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最不因循。 小孩子好奇,即创造力之一种;而因循是麻醉剂,如大烟、白面儿、海洛因,把多少有天才的人毒害了。 鲁迅先生创造式的说话,很少使人听了爱听,其实是人的毛病太多。 鲁迅先生明知道说什么让人爱听,可我偏不爱说,杜甫拗律亦然。 如张弓(拉紧弓弦开弓),老杜深得张字诀,近代作家只有鲁迅先生,现在连顺都做不到,何况张? 连不会都没有,何况会? 说食不饱,须自己吃。 杜诗都是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张弓。 可惜老杜之拗律以晚年所作为多,杜诗晚年于诗律细,但意境并不高,并不深。 所以对老杜入蜀后的诗要加以挑拣,多半是坏的多,好的少,即因他只在格律上用力,而未在意境上用力。 但如今日所举上述二首拗律,真好,后人只山谷可仿佛一二(山谷学杜,而力量不及,狠劲不够),别人望尘莫及。 百石之弓,千斤之弩,没有力便扳不开,不用说发弓射箭了。 老杜七言律诗之结实、谨严,如为杨小楼配戏之钱金福,功夫深,如铁铸成,便小楼也有时不及,可惜缺少弹性,去死不远矣。 创造就怕这个。 青年幼稚,没功夫,但有弹性,有长进;老年功夫深,但干枯了,再甚便入死途了。 我们要在这两者之间找出一条路来,在青年时能像老年功夫那样成熟,在老年时要像青年那样活泼,此便为矛盾之调和。 从诗之拗来看,《黄鹤楼》如云烟,太白如水,老杜则如石。 如《暮归》第三句客子入门月皎皎七字六仄一平,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七字六平一仄,石水之不同。 可供参考。 《暮归》一首,后四句没劲,年老力不及之故。 年过半百不称意怎样呢? 明日看云还杖藜,真没劲。 《晓发公安》(公安,在湖北)盖出峡后作。 邻鸡与野哭仍如昨日,而物色生态能几时,真凄凉。 江湖远适无前期,无前期即预先无规定之谓,仍是凄凉。 以下参考宋人苏、黄拗律。 苏轼拗律一首: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黄庭坚拗律二首: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题落星寺四首》其一)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 北辰九关隔云雨,南极一星在江湖。 相粘蚝山作居室,窍凿混沌无完肤。 万鼓声撞夜涛涌,骊龙莫睡失明珠。 (《题落星寺四首》其二)近人为诗喜作七言,五言较七言好凑,可不见得好作。 作,to write;凑,to make。 余学七言律在先,学五言律在后,七言律长进在先,五言律长进在后。 清末宋诗抬头。 近人有意为诗者多走此路,盖因宋诗有痕迹可循。 唐人诗看起来千变万化,其实简单,只是太自然。 至宋人诗则内容繁复,故学宋人诗可用以写吾人各种感情思想。 唐人大气磅礴,如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但学此不能写自己之感情思想。 唐人诗好是好,然与我们不亲切。 宋人诗七言律好者多,而五言古、五言律则不行。 苏、黄五言亦不成,而其七言纵横开阖,有的虽老杜亦不及,为老杜所未曾写。 苏、黄够得上诗人,可是怎么五言诗作得那么糟而不自觉? 也许他们觉得五言诗就该如此,此乃大错。 无论如何旧诗这种体裁已是旧的功夫,五言到宋朝便已不行。 同是取火,由柴而煤而电气,此即工具之演进。 在今日而以旧诗表现吾人思想感情,便如在美国烧玉米秆烧饭,总觉不甚合适。 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其演进自有其不得已;由古文而变为白话,亦然。 并不是因为白话比古文易懂,是因为白话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所表达不出来的。 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的利器。 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七言离我们最近,所以好作。 词比诗好作,曲又比词好作。 白话文比古文好学(虽然好学不好学,不是好不好)。 诗原是入乐的,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少了。 词亦然。 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 胡适之先生对此之议论如何,余于此不说,然虽有人说将旧诗之音乐性除去便是新诗,此实大错。 盖一切文学皆须有音乐性、音乐美,何况诗? 如何能将诗之音乐性除去? 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有音乐性,始能增加语言的力量。 音乐家刘天华逝世后,其兄刘半农为之作传,说刘天华并无音乐天才,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音乐家,尤其是在南胡上。 即如刘半农先生,实亦无音韵学天才,但在音韵学上,他也有他的发明。 我们人在天才上都有缺陷,这要用努力去弥补。 对诗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 四声始于齐、梁,沈约所创,沈约为中国文学史承上启下之人物,值得注意。 六朝皇帝文采风流,据云:某帝问:何谓四声? 答曰:天子圣哲。 四声(平上去入)、平仄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的。 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音乐天才的人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 而许多好听的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 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首五字皆平声,不也是很美吗? 和谐。 可见平仄格律是助我们完成音乐美的,而诗的音乐美还不尽在平仄。 如老杜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虽拗而美,并不是拗口令;但城尖径仄旌旆愁则似拗口令矣,此则不可。 拗律中拗得愈甚,对得愈工。 虽然如崔颢《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并不对仗,但那是天才,是神来之笔。 且唐人律诗前四句往往一气呵成,一、二句不对,故三、四句不对尚可,但五、六句非对不可,如崔颢接下来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太白接下来的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对仗工整。 而空悠悠、何青青,皆三平落脚,盖因上句七字及下句前四字连在一起太乱,气太盛,太散行,末三字必三平落脚,非使其凝练不可。 拗律拗得愈甚,对得愈工,尤其在老杜,平仄虽拗,而对句绝不含糊。 宋之黄山谷似之。 而东坡之青山久与船低昂,并不甚好,但有音乐性,美。 有人盖谓此乃送行人久立烟水苍茫之中,而出行者虽望而不见也太绕弯子,弯绕得不小,有什么意思? 简直想疯了心。 作诗要写什么是什么,但还要有意义。 若费半天劲写出来,而写出来就完了,又有何取? 老杜诗有时写得很逼真,但不明是什么意思。 如圆荷浮小叶(《为农》),应该说小荷浮圆叶。 山谷《题落星寺四首》第一首之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二句即如此,只是说宝坊庙乃落星寺。 近人作诗亦犯此病,所谓作态。 而三、四句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撼床乃山谷看家本领。 学诗者皆多在此上用功,而不在意境上用功。 此二句后句好,上句平常。 五、六句以后乱七八糟。 《题落星寺四首》第二首音节之结实颇似老杜。 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真好,一起便好,盖用字沉着故也。 匡俗先生,古之隐士,居落星寺山上。 水所都,水所聚也。 北辰九关隔云雨,谓帝京遥远。 南极一星在江湖,人谓东坡远贬。 蚝山,蚝所结成之山。 末句骊龙莫睡失明珠,凑的,此句用典真笨。 三、杜甫五言诗方寸之中,顷刻楼台,顷刻灭尽。 中国古诗以五言最恰,四言字太少,七言字太多。 (五言诗开合变化成功者仅杜工部一人。)但此指中国古人情调思想而言。 现在则五言不够,而七言格律太繁,不易作好。 现在事情本来变化就多,而加以诗人感觉锐敏,变化更多。 近世是散文时代,已不是诗的时代,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富裕的时间精力去安排词句,写东西只能急,就没有工夫酝酿,没有蕴藉。 酝酿是事前功夫,酝酿便有含蓄。 大作家是好整以暇,而我们到时候便不免快、乱。 巧迟不如拙速。 现在要练习速写(sketch),不像油画那么色彩浓厚,也不像水彩画那样色彩鲜明,也不像工笔画那么精细,但是有一个轮廓,传其神气。 若能扩充,自然更好。 酝酿是闲时置下忙时用,速写是兔起鹘落,稍纵即逝(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要个劲还得要个巧,劲与巧还是平时练好的本领。 我们在现在的情势下,要养成此种眼光、手段。 速写写得快,抓住神气写。 现在是要如此,但酝酿的功夫还要用。 创作上速写也要酝酿蕴藉的功夫。 王摩诘诗是蕴藉含蓄,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 常言之动静、是非、善恶是相对的,而诗之最高境界是绝对的,真、善、美,三位一体。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很难说。 又孟浩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二十个字,道尽人生世界,而读之如不着力。 现在作品多是浮光掠影,不禁拂拭,使人感觉不真实、不真切。 不真实还不要紧,主要要使人感觉真切。 如变戏法,不真实而真切,变露了倒很真实,可那不成。 文学上是许人说假话的。 电影、小说、戏曲是假的,但那是艺术。 读小说令人如见,便因其写得真切。 但不要忘了,我们说瞎话是为了真。 说谎是人情、天理所允许,而不要忘了那是为了表现真。 如诸子寓言、如佛说法、如耶稣讲道,都是说小故事,但都是表现真。 现在文学不真实、不真切,撒谎都不完全。 谈到蕴藉,中国民族德性上讲谦,今欲将德性上的谦与文学上之蕴藉连在一起。 中国古代安土重迁,人情厚重,不喜暴露发扬。 楚辞《离骚》暴露发扬,那是南方的作品,班固以为《离骚》露才扬己,可见北边人之厚重,故德性重迁,不喜暴露。 也不是说中国人厚重即美德,日本便轻浮浅薄,而日本的好处在进取,我们真佩服,也真惭愧。 而中国人凡事谦逊,坏了就是安分守己、不求进取、苟安、腐败、灭亡,因果相生,有好有坏。 现在日本自杀的自杀,但在台上的还真在干,在不可为之中还要干。 中国是一盘散沙,若谁也不肯为国家民族负责任,只几个人干,也不成。 中国人原是谦逊,再一退安分守己,再一退自私自利,再一退腐败灭亡了。 我们能否在进取中不轻薄,在厚重中还要进取? 总之,德性是谦,文学是蕴藉含蓄。 孟浩然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二句,比前二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二句还好,没有露才扬己,然味厚。 李太白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听蜀僧濬弹琴》)是露才扬己。 (文学本表现,露才扬己也是表现。)明乎此,可知中国文学之好处何在、坏处何在,而且可知此种作风是否可供我们参考、采取。 杜甫有五律《得弟消息二首》: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 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 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 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 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 老杜天宝乱后辗转流离,而他还写了那么多的诗,那么好的诗。 我们抗战胜利前后的作品多拖着一条光明的尾巴,老杜诗虽没拖着光明尾巴,但也不是消极,因为他有热、有力。 现在拖着光明尾巴的作品,即使有光也是浮光,有愉快也是浮浅,因为没热、没力。 老杜诗虽没光明、愉快,但有热、有力,绝不会令人走消极悲观之路。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 真有热、有力,字有字法,句有句法,谁比得了? 普通读杜对字法、句法多往艰深处求,固然。 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破、在犹平常,而春字颇艰深。 但老杜更高处是用平常的字,而字法、句法用得更好。 如遥怜舍弟存,怜字,连欢喜、悲哀全有了。 啼垂旧血痕,常人以为好,其实使过劲了。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 一点光明也没有了,而仍有热、有力。 或曰:招魂不知兄招弟抑弟招兄? 但那样不能说几人。 此言几人,是说我们已经老了,而年轻的还死在我们前面,不用说我活不了多久,不能招几人魂,就算招得成几人魂,这感情我也受不了。 黄三唱《华容道》,满口求饶,骨气不倒。 不但作诗、作文,演戏亦要有意境。 老杜即不散板,老头子有力。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音节真好。 而与王、孟之蕴藉不同,与屈、李之露才扬己也不同,真真切,就是苦心里也嚼出水来。 汝懦、吾衰,弟兄见不着了,真悲哀,而一点没散。 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这是老杜老憨气;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文人气;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听蜀僧濬弹琴》)才子气。 老杜,老憨气。 忧端,这是悲哀,老是待着别动;且岁时,还不知待到何时,谁也不能见谁,这真是老杜本来面目。 两京三十口,老弟在东京,老杜在西京。 天下人所以不懂诗便因讲诗的人太多了,道,道而且讲诗的人话太多,说话愈详,去诗愈远。 有一故事说某人走黑道,点灯一望,始知岔路太多,反不知何往。 故不知道瞎走也好,知道了明白也好,就怕知而不清。 无令求悟,惟益多闻(《圆觉经》),《楞严经》说未学如此,人最好由自己参悟。 隔江望见刹竿,好与汝三十棒。 (贞邃禅师语)要懂,未听我讲,便懂;望见刹竿,便该懂。 一月三日北平《新报》有《关于诗》一文,其中举华兹华斯(Wordsworth)之言曰: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 (《抒情歌谣集序言》)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二句,真是如此。 余不喜欢W氏作品,其写自然的诗实不及我国之王、孟,其名作《高原的刈禾者》,亦未见甚佳。 人说他写大自然、写寂寞写得最好,其实不及中国,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二句,真好。 写一种生动激昂的情绪以西洋取胜,盖西洋文字原为跳动的音节。 如雪莱(Shelley)之If winter comes: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 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上来。 老杜诗之病便因写得深,表现也艰难,深入而不能浅出;王、孟有时能深入浅出。 If winter comes一首便是深入浅出,而其音节尤其好,是波浪式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圆的,此中西文学之根本不同。 W氏之言,但只对了一面,我们还要承认另一面也能写出诗来,虽然也要求必须沉静。 无论写多么热闹、杂乱、忙迫的事,心中也须沉静。 假如没有沉静,也不能写热烈激昂。 因为你经验过了热烈激昂,所以真切;又因你写时已然沉静,所以写出更热烈激昂了。 悲哀痛苦固足以压迫人,使人写不出诗来,太高兴也写不出来。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杜甫《新安吏》)屈原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甫是冷峭、静、消极、悲观。 而其结果,都是给人以要认真活下去的意识,结果是相同的。 杜甫入蜀后佳作少,发秦州以前作品生的色彩、力的表现鲜明充足,后作渐不能及。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杜甫《人日两篇》其一)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 (辛稼轩《鹧鸪天送欧阳瑞入吴中》)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余之拙句)[1]老杜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二句无生的色彩,也无力的表现,不及稼轩之二句。 文学是表现,不是论述、说明。 论述在诗中尚有佳作,说明最下。 稼轩二句是表现,老杜二句是论述,余之二句是说明(语本上述雪莱诗句)。 佛罗贝尔(Flaubert)对莫泊桑(Maupassant)说,一个文人不允许和普通人同样生活。 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他们一辈子就活了这么一首诗,这是其生活结晶,而非重现。 这样才不白活,活得才有价值、有意义。 法国蒙德(法文:Mends),写一皇后,貌甚美,而国王禁止国人蓄镜,皇后苦不能自见其美。 后帝欲杀之,皇后在刀光中见自己影子,为其平生最快乐时。 常人为生活而生活,诗人为诗而生活。 而其作品当如拍电影,真事外须有剪接,绝非冷饭化粥。 老杜作诗如《三国志》上张飞,真粗,而粗中有细。 如其: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述怀》)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羌村三首》其一)写来不但干净、清楚,且看他劲头、有劲。 老杜《梦李白二首》(其二)中: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此二句亦好。 宋人亦发泄,而不成。 如苏东坡《寒食雨》: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宋人能不如唐人莽,宋人深不如唐人浅,宋人思之深而实浅,唐人诗思浅而实深。 五言诗若从小屋句入手则坏了,此乃偏锋,应用中锋。 苏尚好,其馀则野狐禅。 老杜《北征》,宋人对之只许磕头,不许说话。 余对之一手抬一手搦,半肯半不肯,其诗后半真不是诗,而前大半真高。 先看《北征》之开端: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诗不能玩技术,而又不能不注意技术。 老杜则大笔一抹就行了。 《北征》接写还家路上所见、所经、所想: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老杜才气不说,力气真够。 以上所讲乃老杜还家路上一段之前、之后部分,中间还有一段更好: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若无此段,也仍是好诗,然便非老杜诗了。 大诗人毕竟不凡,大诗人虽在极危险时,亦不亡魂丧胆;虽在任何境界,仍能对四周欣赏。 老杜诗波澜老成、生活丰富,盖因其明眼玩味、欣赏生活,故自然丰富。 否则,模糊印象,如何能写好诗? 老杜为大诗人,写得大。 年节最能体现生的色彩,又是力的表现。 过年过节,鞭炮龙灯,是生、是力,而中国诗人不爱写。 唐初苏味道有《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金吾之吾,当读作衙。 《后汉书光烈阴皇后纪》: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星桥铁锁开句,储皖峰[2]先生以为当为象征;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二句,不是魔道,也是自杀。 物不能只认作物,是象征,如立春之咬春。 物的描写表现,即心的描写表现,即生与力之表现。 杜甫《杜位宅守岁》(杜位乃老杜之侄):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不是势利眼,老杜是好,真是生与力之表现。 而此仍是个人,不是全体,不能看出整个民族精神。 诗中盍簪出自《易经豫》:勿疑,朋盍簪。 盍,合;盍簪,言聚首。 周处《风土记》:元日造五辛盘、椒花酒、松柏颂。 《晋书列女传》:刘臻妻陈氏者能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 五辛,辣;松柏、椒花,辣,能刺激人。 此风俗不仅是浪费,是严肃;然若仅有严肃意义没有好玩、兴趣,则严肃不能持久。 清人文廷式有《鹧鸪天即事》云:劫火何曾燎一尘。 侧身人海又翻新。 闲凭寸砚磨砻世,醉折繁花点勘春。 闻柝夜,警鸡晨。 重重宿雾锁重闉。 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 末二句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真横。 文氏盖真能懂得古人五辛盘之意。 人皆喜甘厌苦,而在甘的环境中养不出大人物。 人不当生于甘美,当生于苦辛,故元日首嗜五辛,尝辛,才有人生意义。 然人厌辛喜甘,又厌故喜新。 人生世上一方面有新的憧憬,一方面还有旧的留恋。 人若没有厌故喜新,就没有进步、进化了。 短处即长处,人就在此矛盾下生活。 杜甫七言中,亦有年节诗,如《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 土头土脑,不像诗,而正是代表老杜诗,一气端出。 宋人黄山谷、杨诚斋学老杜此点,而有点做作气。 老杜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山谷、诚斋无此句,老杜诗眼见而写成。 苦最能摧残生机,故过年吃辛、吃苦;而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得到一点生机,苦中要有生发气象。 诗中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二句,不甚好,而诚斋辈专学此。 杜甫《元日示宗武》: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 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 训谕青衿子,名惭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 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此诗写来意深而语拙。 老杜与义山有时皆不免意深而语拙,后人则意浅而语拙。 作诗滑不好,而治一经,损一经,太涩也不好。 放翁诗就滑。 有志于诗者应十年不读放翁诗。 诗甜滑,容易得人爱,而易使人上当;涩,有一点不好,而无当可上。 学诗学滑易,学涩难,但太涩就干枯了。 注释[1]此二句为顾随所成之断句。 课后叶嘉莹据以成《踏莎行》一阕,词前有小序云: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 兹录全词如下:烛短宵长,月明人悄。 梦回何事萦怀抱。 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 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2]储皖峰,时为辅仁大学教师,顾随挚友。 附 杜诗选目1.《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2.《述怀》3.《玉华宫》4.《新安吏》5.《无家别》6.《梦李白二首》7.《玄都坛歌寄元逸人》以上五古8.《天育骠骑图歌》9.《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10.《醉歌行》(别从侄勤落第归)11.《哀江头》12.《缚鸡行》以上七古13.《房兵曹胡马》14.《画鹰》15.《月夜》16.《得舍弟消息》17.《遣怀》18.《春夜喜雨》19.《倦夜》20.《登岳阳楼》以上五律21.《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22.《曲江二首》23.《咏怀古迹五首》以上七律24.《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以上七绝杜诗难选又好选,因其好诗甚多。 发布时间:2025-07-05 15:14:04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84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