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杂谭诗境 内容: 一、神秘与玄妙中国文学神秘性不发达。 中国文学发源于黄河流域,水深土厚,有一分工作得一分收获。 神秘偏于热带,如印度、希腊。 西洋大作家的作品皆有神秘性在内,而带神秘色彩之作品并不一定为鬼神灵异妖怪。 如中国《封神榜》之类,虽写鬼神而无神秘性;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亦写鬼神灵怪,则有神秘性。 中国作品缺少神秘色彩,带神秘色彩的作品乃看到人生最深处。 看到人生最深处可发现灵,此种灵非肉眼所能见,带宗教性,而西洋有宗教信仰,看东西看得神。 中国则少宗教信仰,近世佛教已衰,而宗教之文学又不发达。 中国佛教虽有一时煊赫,而表现在文学中的不是印度式极端的神秘,而是玄妙。 中国人之实际生活加上佛教思想即成为玄妙。 玄妙、神秘,二名词不同,神秘是深的,而玄妙不必深。 神秘并非跳开人生之神秘,而是在人生中就有神秘。 旧俄时代大小说家安特列夫(Andreev)之《红笑》《七个被绞死的人》(《红笑》写日俄战争死人多之惨,《七个被绞死的人》写七个犯罪人的事。 均无好译本)、朵思退夫斯基(Dostoyevsky)之《罪与罚》(译本好)写到人生深处之灵。 契柯夫(Chekhov)小说虽平易而亦有神秘性。 佛教之涅槃亦神秘,而传到中国来后皆变为玄妙。 神秘是人生深处,玄妙则超出人生到混沌境界,二者有出入之别。 神秘之发展无限,而尚在人生内;玄妙则跳出人生,宁置生命于不顾而仍吸毒,其乐亦黑甜之乐。 中国人无抵抗麻醉之力,中国喜近麻醉,诗是麻醉。 玄妙近于涅槃。 而涅槃究为何物? 何以僧死曰涅槃? 实则涅槃乃佛家最高境界,是寂,而绝不是死,中有生机。 (此即中国诗之好处。)实则说生机并不太恰,应说寂,中有真如。 释参寥《席上赠妓》云: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禅最忌此语,此乃魔道,但有寂,无真如。 又曰心如枯木死灰,此恶得有禅? 六祖曾闻卧轮言: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六祖乃亦曰: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坛经机缘品》)卧轮乃死禅,心不起菩提,何得长? 六祖则长菩提作么,然后得大自在。 卧轮断,则使力;六祖不用力,故能得大自在。 诗原为静,而写静最难。 韩愈《山石》写夜:夜深静卧百虫绝。 此亦卧轮之禅也。 金圣叹写夜的诗:夜久语声寂,萤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宿野庙》)此则近于涅槃。 钱起《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此一句亦涅槃,是静,不是死。 而此种境界距离人生甚远。 西洋宗教有两种,一为积极救世精神;一为隐士,居深山沙漠,自鞭自击,乃救己。 一救人,一救己,二而一者皆积极,而出发点皆人生。 公教讲永生,肉体是暂时,灵魂是永生。 涅槃是无生,而无生绝非不生,更非死。 中国诗自受佛教影响后,其最高境界欲了解之必懂涅槃。 这也影响到人的生活,且后人有感情、有思想者多走此路,是个人之法喜,即西洋宗教之ecstasy。 在个人说起来,如此未尝不好;而在整个民族中,人若皆超出现实,另筑空中楼阁,则不好。 楼台七宝起天外,一把尚无茅盖头,茅盖头,茅屋也,此佛家语。 凡人入玄妙境界者多如此。 世法常法,出世法佛法。 若以世法为非诗法,出世法为诗法,此种出世法影响国家,故中国民族不振。 就世法看,不可;而就诗法看,则此种境界真不得不谓之玄妙。 神秘,深说是无限,而实则有限。 文字笔墨所表现是有限的,故中国诗最怕意尽于言,没有馀味。 西洋作品虽深而无馀味。 中国玄妙境界没法讲,一讲就不对,可多读禅宗和尚语录。 若弟子问佛法是什么,其师必答不是什么,绝不可说是什么,故涅槃是寂而不是寂,有生机而非生机;故义玄禅师曰西来无意;赵州和尚曰庭前柏树子,非神秘,是玄妙。 钱起的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曲、人、江、峰,是实物,而凑在一起,神秘。 峰是否人? 江是否曲之馀音? 是欲再见其人还是不见? 是否有一点悲哀? 是,又不是;也不是西洋所谓对比,乃玄妙。 韦应物的诗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全椒山中道士》)是悲哀,还是什么? 是超脱,单为一种境界,跳出人生。 中国诗人自六朝后,受佛教影响,好诗多走此路(指跳出人生)。 诗人之讲锤炼者,多不懂佛法。 王、孟、韦、柳四人,皆入禅理甚深,其好诗皆走此路。 二、恐怖恐怖也是一种诗境,而中国诗写此境界、情调者极少。 西洋有人专写此境界,如法国恶魔派诗人波特莱尔(Baudelaire),写死亡之跳舞,但写的是诗。 恐怖是一种诗情。 人对没经验过的事,多怀有又怕又爱的心理,故能有诗情。 但此种诗情在中国诗歌中缺少发展。 大诗人不写此。 唐人《博异志》载诗一首:耶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当日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看。 此为鬼诗,唐人笔记多写此,但这首诗并不恐怖。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亦载有诗句,云:夜深翁仲语,月黑鬼车来。 (《如是我闻》三)此亦为鬼诗,恐怖,使人受不了,但还不恶劣。 又如黄仲则《点绛唇》: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或谓为凄绝。 什么凄绝? 简直是恶劣。 孟浩然诗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宿建德江》)是荒凉,但是不恐怖,经过美化了。 这两句是冷落。 李义山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登乐游原》)两句是悲哀。 但读此夕阳二句,总觉得爱美情调胜过悲哀。 三、伤感涅克拉索夫(Nekrasov)说:争斗使我不能成为诗人,诗歌使我不能成为战士。 (《致济娜》)涅克拉索夫,北欧作家,他不但是奋斗且是战斗精神。 挣扎是奋斗,不是战斗,揭穿社会黑暗的人类挑战是战斗。 易卜生(Ibsen)说:我不是为妇女运动而写妇女问题的剧,我是写我自己的诗。 又说:最孤立者是最强者。 (《人民公敌》)斯提尔纳说:I am my own God. (我是我自己的上帝。)中国中正和平、温柔敦厚,没有歌咏战斗的作品,全民族亦缺乏战斗精神。 中国的诗缺少筋骨,肉太多。 《离骚》比诗三百篇有点奋斗、战斗精神,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三百篇无此等句子。 《离骚》固有奋斗精神,而太有点伤感。 诗有伤感色彩乃不可避免,盖伤感性乃诗之元素之一,占多少,今尚难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渭城曲》)Pure poetry(纯诗)Lart pour lart(法语: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the arts sake(英语:为艺术而艺术)以纯诗而论,以为艺术而艺术而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两句,真是唐诗中最高境界。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无人能知其意,不是纯诗,哲学、自然观、人生观都有了。 至于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则只是纯诗。 《渭城曲》前二句是好诗,而人易受感动的是后二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出阳关,荒草白沙,漠无人迹,其能动人即因其伤感性打动了人的心弦。 《诗经王风黍离》写亡国之痛,音节真动人: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兼比兼兴;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念便觉其靡靡、摇摇了。 此诗以纯诗论是前二句,以动人论是后二句。 更有甚者是以下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可为三百篇中最伤感者之一。 而我们读三百篇,研究精神超过于欣赏。 我们读《离骚》,易因其伤感忽略其诗的美,又因其伤感而妨害了我们了解他的战斗精神。 而《离骚》的动人又在其伤感。 我们不必说我们的欣赏被它侵入,我们一读《离骚》便先被它的伤感征服了,使我们忘记了它的真与它的战斗精神。 四、穷愁与愤恨戏剧中演员的表现(表演),所代表的是戏曲中人的动作感情,将戏中人的动作表现而出之;而诗是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感觉,诗人是在表现自己。 而读者读诗不觉得诗人是在说他自己,这是最高的了;若觉出诗人在说自己,结果便如乞儿叫花,惹人烦厌。 诗人写自己的穷愁悲哀,切不可有叫花相,应该泯去我的痕迹。 郑板桥诗、书、画均佳而怪。 有词曰: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沁园春》)这是苦恼子,而且是迁怒。 又说: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沁园春》)这两句还好,前边气味不好,如小孩子好撒无赖,即迁怒。 一个人要成这样就玄了。 按世谛说,人若如此就完了,所以操守要紧,应放起来遮天盖地,收起来掩而藏之。 放翁亦有说恨的两句,就比郑高: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 (《无题》)境界不扩大,气象不开展,此乃责诸贤者;然取其长则是好。 郑板桥的站不住,不成诗(广义),批评什么;放翁二句格亦不高,而是诗。 感情有一种训练,能把持住。 水可以打岸拍堤,而不可以破岸决口。 郑板桥简直是水灾。 杂谭诗之特质开场词禅语:饥来吃饭,困来打盹。 (大珠慧海禅师语)眼在眉毛下。 (《华严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师姑原是女人作。 (智通禅师语)禅家所说是老实话,不可作老实话会。 禅家不写世法,不是太老实,就是太不老实,如: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傅大士语)一、格物与物格格物,物格,出《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格,朱熹注:至也。 格物,朱注: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四书集注》)穷极事物之理(《朱子语类》卷十五),事物一词,事、物二字骈举,事、物对立;单举物,赅事而言。 格物,用朱注讲法最好。 穷极事物之理,理字不可看得太板。 理,文理、条理、道理。 做人便当随时、随地、随物、随事留心,这样才能成通人。 文人也要穷极事物之理,说话才能通。 (思想不通比字句不通还要不得。)诗,包含心与物。 心,心到物边,是格物,如此才非空空洞洞的心;物,物来心上,是物格。 心与物,如做饭,只有米不成,没有米也不成。 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毫无扞格,毫无抵触、矛盾。 杜诗有句曰: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 (《春日江村五首》其三)如此诗者,是真能格物也。 竹翠、桃红人人知,不算格物。 交加,是老杜格物,必是交加;烂漫,是老杜格物,必是烂漫。 交加便是翠的理,烂漫便是红的理。 一样说翠、说红,而我们说不像,老杜说像。 在描写大自然之美这一点上,中国诗人自三百篇而后甚多。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也是诗人的格物。 禅宗语录云: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 (大慧宗杲禅师语)诗有六义:赋、比、兴、风、雅、颂。 物格,本义是说明了事物之理后而获得知识。 从诗六义说,物格者,兴之义。 孔子论诗甚主兴字,兴于诗(《论语泰伯》)、诗可以兴(《论语季氏》)。 兴,发之义。 兴,即灵感inspiration。 作诗时要有心的兴发,否则不会好。 屈原《离骚》有句: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是兴,但还不是余所谓之兴。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象征人生只有进取,不可停留。 鲁迅先生《呐喊》有自序,《彷徨》则无,只在扉页上题此数句《离骚》,鲁迅先生题此八句是物格。 余之懂此、讲此八句是格物,不是物格。 鲁迅先生以此八句题书是物格,由此八句而在自己心中生出一种东西是物格,兴也。 鲁迅先生以此象征近代人生观是进取的、努力的,而非享乐的、颓废的。 享乐的、颓废的人生,没劲,中国这一类的旧诗,人读后如同失骨。 屈原是努力追求。 鲁迅先生受了这八句的启发是物格,余如此讲,又是格物了。 老杜那两句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是格物,不是物格。 桃红是格物,由此竹翠、桃红引出自己心中的东西是物格。 格物是向外的,种竹交加翠,见竹而说;栽桃烂漫红,见桃而说。 物格是向内的,然后再向外,其物给我们一种灵感(不是刺激,不是印象,刺激、印象仍只是物,灵感是另外生出一种东西)。 格物无兴发,只是反射。 能格物且能物格,这样看东西、作诗,才能活起来。 辛稼轩《夜游宫苦俗客》上片:几个相知可喜。 才厮见、说山说水。 颠倒烂熟只这是。 怎奈向,一回说,一回美。 前二句是格物,后四句是物格。 陶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此是物格。 普通农人种地知道如何种是格物,只渊明是物格,陶诗象征人生。 人生好逸恶劳、喜甜厌苦乃常情,所以能耐劳吃苦是为前途、为最高理想。 能这样才不白活,不用说活着有力量,而且活着才有趣味。 渊明但使愿无违所谓之愿,即将来最高最美理想。 老杜种竹二句响而不圆,如石;陶诗如珠;屈赋如云。 刘勰《文心雕龙》曰: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 (《物色》)若只如此写出来,还是死板的。 大谢之花上露犹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即如此。 (泫,眼含泪,即如放翁《沈园》诗犹吊遗踪一泫然之泫。)人都称大谢好,人言不足恤。 王荆公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宋史王安石列传》)治文学应当有王安石精神。 大谢只是刻花,不是自己长出花来。 大谢诗正可以《文心雕龙》如上二句批评,除花上露犹泫之外,没给我们什么。 大谢所写一点不差,只是一点不差。 科学上对就是好,文学上可不成,只是对不见得好,好也是二等。 大谢只是格物,将心(精神)逐物(物质)。 而此乃学道人大忌,精神不能随物质跑,如此不能学道。 凡哲学、宗教皆不能将心逐物。 如《论语》又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雍也》)姑不论其所乐为何,须先看其如何能乐。 学文亦如学道,不可将心逐物。 学文有对象物,故须格物。 既是物,非逐不可,而又不可止于逐物。 禅语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黄檗希运禅师语),逐物,逐物结果不是逐物了。 (读禅宗语录,如上堂课所举,勿忘,勿助长。)陶渊明之种豆南山下一首(《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明明说豆、说草、说月、说锄,而不都是物,其写物是所以明(显)心。 大谢只是将心逐物,连老杜种竹交加翠二句也是格物,不是物格。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此物色之动,是生发之意,如草之绿、花之红、树木之发芽。 诗人所以写,不仅写花、写草,心亦摇焉。 中国古老民族传下风俗习惯,不仅要格物,而且要物格。 仅有格物,没有物格,不能活动。 吾人读书,也当如此,否则是读死书。 读书不仅求通世情。 鲁迅先生读《离骚》,找出八句题在《彷徨》扉页上,立即《离骚》便活起来了。 这样才不是读死书。 爱之极,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故民俗立春日要咬春。 若只是因为别人如此,我也如此,便不是格物,更何论物格。 讲学亦如此。 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则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 杜甫《人日二首》其一: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 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 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 生于现代时代,一切困难,真是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老杜《人日》诗,一、二句最好,三、四两句之后,一句不如一句。 蓬鬓稀疏人真老不得。 但老杜说稀疏、久,真废话。 稀疏久与交加翠、烂熳红不同,还不如说稀疏甚。 此律诗先写事、后写景、再写情便结束。 后人写五律多如此,不好的连这都不会。 李商隐《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义山这首也是死规矩,先写景。 头两句真好,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三、四句尚可,第五句说元亮井,什么叫元亮井? 当是元亮宅。 诗要合平仄,而为平仄作诗也就不好了。 姜白石《扬州慢》词上片有句: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荠菜,春日结籽,与麦子同,经秋再出芽,经冬再活,荠麦合言,以类相从。 杜甫《腊日》诗有句云:漏泄春光有柳条。 诗不太好,不是意思不好、材料不好、含义不好,似是有不能相合处。 春光二字好看,漏泄二字不好看;有上声,柳上声,有、柳叠韵,不好。 作诗故意学此,大可不必。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与漏泄春光有柳条是格物,不是物格。 杜甫《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此句是物格。 姑不论物格,就是格物,也是大的格物。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有点物格,而白石太爱修饰,没什么感情。 白袜子不踩泥,太干净。 此种人不肯出力、不肯动情。 姜白石太干净,水清无大鱼。 此词中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是动心,可仍然太干净。 自胡马窥江去后,挑得好;废池乔木,多少兵火乱离不敢说,而说废池乔木,别的不敢说,太干净。 姜白石没劲,就因为干净。 二、馀裕与韵味诗有心的兴发,方能有韵。 兴,灵感inspiration。 灵感来不可遏,去不可止(陆机《文赋》),然灵感并非奇迹。 兴(灵感)之来,是要有闲、有馀裕。 而此闲、馀裕非即安闲、舒适、自在,安闲、舒适虽可成为有闲、馀裕;而有闲、馀裕并非安闲、舒适。 有时安闲的人所感是无聊,并非馀裕。 诗人心情必须有闲,才能来兴(灵感)。 故韵亦与有闲、馀裕关系甚大。 馀裕=馀暇(时间)、馀力。 在生活有馀裕时才能产生艺术,文学亦然。 正月十五燃灯、五月端午龙船,是民间的艺术。 七月十五盂兰盆、十月一送寒衣,是民间的道德。 中国之礼义即中国艺术,把礼义养成艺术便是活的礼义;若养成死的,则是鲁迅先生所谓吃人的礼教。 养成活的艺术便能滋养我们的生活、充实我们的生活。 救死惟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孟子梁惠王上》)古时文人雅士有《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现在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闲情逸致四字讨厌。 余今日所说馀裕与此不同。 闲情逸致是没感情、没力量的,今说馀裕是真掏出点感情来。 业馀游艺,真掏出点力量,真有点意义。 据说吕洞宾有诗二句: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 《增广贤文》亦有二句云:白酒酿成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所谓有闲、馀裕,乃唯心的。 心之有闲,心之馀裕,不关物质。 宋理学家常说孔颜乐处(《宋史道学传》),孔子疏食饮水,颜子箪食瓢饮,所谓有闲、馀裕,即孔颜之乐。 孔、颜言行虽非诗,而有一派诗情,诗情即从馀裕、乐来。 如此才有诗情,诗才能有韵。 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有韵,韵即味。 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不在嗓子,味于尺寸板眼、声之大小高低之外。 如《三字经》,字整齐,也叶韵,道理还很深,但不是诗,即因其句无韵味。 宋人说:言有尽而意无穷。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此语实不甚对。 意还有无穷的? 无论意多深也有尽;不尽者乃韵味。 最好将宋人这句话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留在心上不走的,不是意,而是韵。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这与我们今天听老谭(谭鑫培)唱《卖马》同一道理。 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 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 应提倡韵的文学。 提倡性灵、趣味,不如提倡韵,即使无益,亦无害,而弄懂了真受用不尽。 韵人太难得;才人是天生,尚可得。 王摩诘真有时露才气,如《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此一首真见才,气概好。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伟大雄壮。 然写此必有此才,否则不能有此句。 气概是不能勉强的。 如有人出对子,曰:风吹马尾千条线。 对曰:雨打羊毛一片毡。 人评曰:气概不佳。 另有人出句曰:午朝门外列两行,文文武武。 有对曰:十字街头叫一声,爷爷奶奶。 气概真不可强。 韵最玄妙,最难讲,而最能用功。 性灵的提倡,不能用功,而韵可用功得之;性灵后天很难修得,而韵可自后天修养得之。 后天的功夫有时可弥补先天的缺陷。 诗兴之来非奇迹,发源于馀裕。 孔、颜之乐即心之有闲,心之馀裕,其乐即在于韵。 韵,向内说是境界,向外说是现象。 韵可以修养得之。 天才有高下,性灵有深浅,后天之修养岂可能为力? 而韵是修养来的,非勉强而来。 修养需要努力,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使之成为自然,此即韵。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还只是来源。 要做到自然才成,带出一丝一毫勉强做作便不成。 好的不全有,坏的没去净,这韵便不成。 从勉强到自然,在勉强时要极严格,只要勉强到极自然,韵自然就出来了。 然如何用力? 练习。 力用左了不成:巧劲是真力气,用巧了,用得得当合适。 (治学、做人别讨巧。)努力之后泯去痕迹,则人力成为自然。 如王羲之之作字,先有努力,最后泯去痕迹而有韵。 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 (邵雍《安乐窝中吟》)凡事留有馀味是中国人常情。 三、言中之物与物外之言或曰:披阅文章注意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人所说,多不能得其真;而物外之言,禅宗大师说得,十个之中倒有五双不知。 中国诗如何会有进步? 言中之物,直言之,即作品的内容。 既言当然就有物,浅可以,无聊可以。 物外之言,文也。 诗、散文,胡说(nonsense)、没意义,不成;还要有文。 言中之物,鱼;物外之言,熊掌,要取熊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锦瑟》)一弦一柱思华年,若要求那物外之言,尽之矣。 言中之物,内容:一觉、二情、三思,非是非善恶之谓。 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句,觉、情、思都有了,无所谓是非善恶。 要参,真好,一唱三叹。 一唱三叹,简言之,是韵。 勿忘,勿助长(《孟子公孙丑上》),不求不得,求之不见得必得。 黄山谷一辈子没有找到一句一唱三叹的句子,后山、诚斋也不成,苏东坡有时倒碰上。 锦瑟无端五十弦,有弦外之音。 (西洋琴为piano,piano全仗变化。 中国七弦、五弦,变化少。)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人间词话》引昭明太子评陶诗语),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人间词话》引王无功称薛收《白牛溪赋》),文学要有此两种气象。 以所举第二语许李贺。 李贺当然并非抑扬爽朗,嵯峨萧瑟近之矣,其觉有点迟钝、怪,有点晦涩,长吉只是幻想。 长吉当然是天才,可惜没有物外之言。 有些人只注重字面的美,没注意诗的音乐美此乃物外之言的大障。 老杜的好诗便是他抓住了诗的音乐美。 如《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少陵野老吞声哭,下泪,诗味;一哭便完了。 哭,既难看又难听,虽然还不像cry那样刺耳。 春日潜行曲江曲,散文而已,也不高。 江头宫殿锁千门,渐起,虽有气象,味还不够。 细柳新蒲为谁绿,真好,伤感,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老杜费了半天事挤出这么一句来。 可有时也挤不出,后面又不成了。 至: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最后挤出来的这句真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江水日月长流,江花年年常开,而人死不复生。 义山温柔,老杜□[1]真当不起,沉重。 一弦一柱思华年与江水江花岂终极,言中之物(觉、情、思),物外之言(一唱三叹),兼备之矣。 李贺则不然。 如其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帝子歌》),老杜给我们的是空白支票,要多少是多少,而这样句子是开着数目的,止此而已。 细细推敲,洞庭怎么接明月不说湖水,为什么说凉风不说风凉(二者一峭一寒)。 再如其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说明竹子,不说物外之言,文法逻辑就讲不通。 烟啼是什么,多生硬;改成烟压露啼,看多好。 老鸦落在电线上是该打,燕子落在电线上是应该。 露压烟啼,念起来不好。 总之,长吉诗内容还可以,物外之言不成。 注释[1]原笔记杜字下缺一字。 四、动与静诗法虽非出世法(佛法),然亦非世法。 所谓动、静,非世俗之动、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非绝对的动、静。 静:酝酿,长养,长使其生,养使其大。 酝酿是发酵之意。 如发面,亦酝酿,静中之动。 动:[1]本动、静回到王静安先生有我、无我境界。 王先生以为无我之境纯由静中得之。 其实,名义之定立甚难,多为比较而非绝对的。 无我之境可说由静中之动得之。 静非死静,故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佛教(正教、大教)称婆罗门为外道,婆罗门中亦出过圣贤,而说法有时有断灭相。 佛所谓空乃实有,静乃真如,真如是生而非死。 魏文帝《与吴质书》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即静中之动,鲁迅先生说听到静的声音即静中之动,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柳公权《夏日联句》)亦然。 非静不能写王、孟之诗;然静中无动,亦不能写出诗。 变化壮美之境可谓为动,精美之作品则为静的功夫。 注释[1]有关动之释义,原笔记阙如。 五、气格韵中国诗可意会不可言传,无西洋光怪陆离作品。 中国诗可以气、格、韵分。 中国诗至少在气、格、韵中占一样。 气:如太白。 太白才气纵横是气,来自先天,须真实具有,不可虚矫、浮夸。 即如不是铁,无论如何炼不成钢。 格:如老杜。 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盖即字句上功夫,锤炼而得,可以人力为之,不过仍以天才成就快。 如老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房兵曹胡马》)。 写作时留神注意用句用字,必胸有锤炉始能锤炼。 韵:玄妙不可言传。 弦外馀韵,先天也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的。 王渔洋论诗主神韵,太玄妙,而且非常有危险。 神韵必须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莫知为而为所得始可。 神韵必发自内,不可自外敷粉。 神韵应如修行证果,不可有一点勉强,故又可说是自然的(非大自然之自然),无心的。 王渔洋乃故意造作,作诗时心中先有神韵二字,故不好。 韵是后天用功可得,而又有用一世功不得者。 如老杜,诗十篇中九篇无韵。 李白、杜甫、韩愈及李贺,对诗是革命,故其诗有点像西洋之复杂变化,虽不及西洋,而已超出于中国古代之诗。 而四人皆苦于意尽于言,即缺乏弦外之馀韵。 王、孟、韦、柳,单纯而神秘(单纯而不简单,单纯、简单,相近而实不同,单纯有神秘性),是中国诗真正传统者,而又不及李、杜。 盖李、杜乃革命家,故出力、出奇,故复杂变化;王、孟则不革命,乃自然发展,无心的,故能得韵。 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二句,李、杜写不出来,此自然非天生之自然,乃勉强而成之自然,功夫不到不能谈。 如唱戏,有的人开口就是好,老谭、小楼不动就是戏,即有韵。 后之唱戏者先思及前途名誉,故不自然。 而老谭等又非真无心,皆对戏有几十年苦功,故能成正果。 余之诗无韵,至于气,则魏文帝所谓体弱,不足起其文(《与吴质书》),尚可者即格之锤炼,用字尚稳。 如余七绝《海棠绝句》之用字:彻夜狂风动地来,预愁绛蕊委尘埃。 平明火急起来看,依旧枝头艳艳开。 此路不敢说有多大成功,但保险一点(不是说小成就)。 余之字学赵,诗学杜,即今所谓保险,乃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 普通旧诗有两大病:一腐败,一油滑,皆字面上的诗,非心坎上的诗。 若自锤炼入,每字能用得稳,凑成一合适句子,来表现吾人之情感,能心中情感与纸上字句相等始可。 余之诗用字尚能表现内心情感。 发布时间:2025-07-05 16:43:57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85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