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杂谭诗人之修养 内容: 一、诗人本身须是诗天地间文学艺术皆可分为两种:形而上 精神 心形而下 物质 物无论为哪一种,只要从人手中制出,必须有诗意。 否则,便失去存在之意义与价值。 若一人胸中一点儿诗意也没有,那么此人生活便俗到毫无意义与价值。 弥尔顿(Milton),英国古典派诗人,比莎士比亚还古典,有Paradise Lost(《失乐园》)。 辜汤生(鸿铭)通数国文字,讲Milton诗真好。 其诗字字句句懂,而隔一日不看如隔世,诗太难懂。 余昨夜所看到的一句尚易懂:A poet must himself be a poem(诗人本身须是诗)。 常人甚至写诗时都没有诗,其次则写诗时始有诗。 诗人必须本身是诗。 初、盛、中、晚唐大大小小的诗人,多为本身是诗;宋人则写诗时始有诗,不能与生活融会贯通,故不及唐诗之浑厚。 且杜诗多用方言俗语,而写出来便是诗。 客观上说起来,是胸有锤炉。 然此说犹是皮相看法,未看到真处。 盖诗人本身是诗,故何语皆成诗。 诗宁可不伟大,虽无歌德(Goethe)《浮士德》式之作品,而中国有中国的诗,即因其真实,虽小,站得住。 中国有的小诗绝句甚好,廿八字,不必伟大,而不害其为诗,即因真实。 或虽有沉痛情感而不能表现为诗,即因吾人本身非诗。 如庄子所言道在瓦砾,只要本身是诗,无往而非诗,且真实。 如画家所见,以为皆可入画;会疗病的人,篱根下一株草便可医得人病,说什么朱砂、附子、人参、白术? 宋代宗杲大师(南宋孝宗时人)乃禅宗最末大师(元、明大师已无),其语录名《宗门武库》,常说到前代禅宗典故,治病不必好药,对症即可;说法不必高深,近取眼前便可。 故诗人只要本身是诗,则触处成诗。 常人诗怕浅,而不可故意求深,只要真,浅亦不浅。 东坡语: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而明末张宗子(岱)又说: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 (《琅嬛文集与包严介》)昔者杜工部写鹰、写马,千载之下,我辈读之,还觉纸上有活鹰、活马。 然此正是诗,却断断乎不是画。 昔者杜工部又尝写画鹰与画马之诗,然此依然是诗,而不是画也。 吾于画一无所知,此刻亦无从说起。 但中国画家多是印象。 印象与写实不同,虽然也有对象,但对对象之处理方法不同:写实客观,太尊重对象,有时抹煞自己;印象派对物象之处理以自己做主,不是如实的写实。 若夫诗人作诗,则余以为完全是写他的内心,哪怕是写外物,也并不像寻常之写生画似的,支了画板,手执画刷,抬头先看一眼自己所要画的事物,于是低头着笔刷一下颜色。 在这里应该用陆士衡《文赋》中的话收视反听,曰收,曰反,则此视、听自然不是向外,而是向内了。 若以此理推之,则老杜之赋鹰、赋马,简直就不是活的外界的鹰和马,而是内心的一种东西。 说是印象有时也还不成,所以者何? 印象也只是一种静止的观念,而并非诗的动机(motive)耳。 故大谢山水诗并不妙,即因其诗中有画。 心活,才能写出活的诗。 二、诗人之五种习气诗人有五种习气:伤感、豪华、学力、气势、涂泽。 (一)伤感诗中之伤感,当注意其是否以伤感伤人,人有时甘心情愿受它传染。 即如老杜之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虽不只是伤感,而其中有伤感成分,姑不论下二句写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此二句写景已是伤感,凉气直上心头。 惟伤感之外,气象好。 唐人诗不但有神韵,而且气象好,大方,此盖与人之气度、品格相关。 韩偓诗: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惜花》)诗句除伤感之外也还有东西。 韩偓的伤感之外更有东西,是多情? 是神秘? 《史记》、杜诗、辛词皆喷薄而出;渊明是风流自然而出;韩除伤感气象外还有东西,是含蓄、神韵,但非喷薄而出。 此类诗不以伤感论,尤其不以传染论。 黄仲则诗: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绮怀十六首》其十六)黄仲则甚不得志,居北京,有诗的天才而早亡。 其诗有思想,有性情,有感觉,惟气象差。 前两句伤感外还有东西;后两句只是伤感而已,此外没有东西,不能算好诗。 诗中之伤感,当看其伤感之外是否有东西。 (二)豪华诗中之豪华,非传染人,是炫耀人。 我们要不受炫耀,将豪华除去,看看还有东西没有,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四)。 豪华是奢侈,不能算好,而人不能免除豪华,否则太简单了。 太简单了,人可以活,可是没味了。 豪华不可免,人生趣味或尽在此。 而人不可只看其外表豪华,不论其真容,豪华落尽见真淳。 只是豪华,便是舍本逐末,便要不得。 曹植是千古豪华诗人之祖: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美女篇》)诗可以说是好诗,而太豪华;《洛神赋》也太豪华,豪华之外一无可取,无意义。 大谢连豪华也不成,穷酸装阔。 唐李义山华而不豪,杜牧之真是豪华,如:少年羁络青纹玉,游女花簪紫蒂桃。 (《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三)小李杜以全才论,义山胜过牧之,义山各体皆有好诗,牧之则宜七言不宜五言,而律诗又好过绝句。 少年羁络青纹玉,游女花簪紫蒂桃二句,是律中一联,写长安春天之贵游子弟,豪华。 又如扬州尘土试回首,不惜千金借与君(《润州》其二)等,亦豪华。 黄仲则穷酸,杜牧之虽不得意,而社会上地位高,且牛僧孺以钱养之。 尹默先生《秋明集》中有《题樊川集》,诗中有句:工部文章惊海内,司勋健者合登坛。 玉弢金版谁能说,虎脊龙文试与看。 玉弢金版没毛病,小杜诗不能如此;而虎脊龙文试与看,真是小杜。 诗中之豪华、炫耀,与个性、环境有关。 个性与环境,二者缺一不可,不能勉强。 末世无豪华,肉感发达。 (三)学力诗中之学力是震慑人、唬人。 诗以学力见长者,可以黄山谷为代表。 (江西诗派之一祖为杜甫,三宗为黄庭坚、陈师道后山、陈与义简斋。)学力表现有两种:其一,不用典故。 如黄山谷《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二: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其二,用典。 如黄山谷《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黄诗如老吏断狱,严酷少恩,无感情。 稼轩词有十日九风雨(《祝英台近晚春》)之句,近人诗则有十日九风偏少雨(易顺鼎《癸卯暮春题海淀酒楼》),用前人句而无感情。 用典当如马鸣禅师《大乘起信论》言:离言说相,离名字相。 诗当经过感情渗透,然后思想不干枯。 黄诗未经感情渗透,故干枯。 朱弦二句似有感情,其实仍无感情。 后人学山谷诗,震于其学力。 (四)气势诗中之气势,读者不可为其所煽动(鼓动),取快于一时则可,不可便认为诗法在此。 自鲍明远、李白便有此一派: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白《将进酒》)诗人是返照的,哲人是反省的,此句没有诗人的返照,也没有哲人的反省,是客气、无明。 放翁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夜泊水村》),亦如此。 (五)涂泽涂泽,北京话所谓捯饬,即弄姿、蛊惑。 涂泽,对男性而言,是顾影自怜;对女性而言,是搔首弄姿。 此风始自唐之中晚乎? 如刘禹锡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游玄都观》),元白有的诗亦皆此类也。 这种诗真是酸。 诗人的自喜与自得是不同的。 自得如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等,皆有自得之表现。 自得是自己内里充实,是好的,贫不欠债即富,如韩愈《原道》所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无得不能有德,有德必是有得,德于外便不能自得。 而自得不是不长进,君子以自强不息(《易经乾》),是积极的,如此方是自得。 诗人自得是应该的,如此才能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才能得人生之真乐。 所谓自喜便要不得,弄姿是自喜。 自得是满足,自喜是骄傲,一满足就容易骄傲,而一骄傲其满足立刻便成为空虚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真实是好的,欺骗是罪恶,而虚伪是艺术。 满足是充实,人应该充实自己,由充实得到满足,何用骄傲? 自喜是骄傲,诗人的弄姿便是骄傲,而诗人的骄傲是艺术的。 如刘禹锡: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常人骄傲令人厌,而诗人骄傲令人爱,是蛊惑,令人中其毒而不自知。 若以诛心之论论之,罪加一等。 不过刘禹锡两首诗之骄傲尚可原谅,他有他的愤慨,受别人摧残,看到别人失败而快意,这是世法。 诗是人生、人世、人事的反映,无一世法不是诗法。 忘仇,以直报怨,是圣贤;报仇,以牙还牙,睚眦必报,是英雄。 刘禹锡的快意是怯懦者的快意。 弄姿的诗又如放翁: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道中遇微雨》)这真是顾影自怜,搔首弄姿。 还有陈简斋的《微雨中赏月桂独酌》:人间跌宕简斋老,天下风流月桂花。 一壶不觉丛边尽,暮雨霏霏欲湿鸦。 人喜欢什么花与自己品格有关。 简斋喜欢海棠、水仙,这两种品格不同。 又,简斋喜欢桂花、蜡梅。 (余不喜此二种花,盖因其黄色。)简斋此首也不免自喜。 前几种习气容易摆脱,对这种习气当小心。 这种诗及诗人不要也罢。 要打倒客气,培养真力;还要不自喜,不伤感。 伤感诗人是永远不满。 我们不自喜、不伤感的情况下,该写何等样诗? 看陶潜的《归园田居五首》其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这真是充实。 满足而不是骄傲,是真力而不是客气,是自得而不是自喜。 三、读禅与学诗读佛教书不但可为吾人学文、学道之参考,直可为榜样。 其用功(力)之勤、用心之细,皆可为吾人之榜样。 僧人有法师,有律师。 法师,研究佛教学问;律师乃研究戒律者。 律,所以范围心。 中国人太随便,有律好。 学道亦为求其放心,不令心往外跑。 律师有律宗,甚烦琐。 律师、法师皆自印度来,传至中国乃有禅师。 《云门广录》卷中记载:举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师云: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 此非叛徒,而曰之报佛恩,为的是天下太平。 禅宗主张好事不如无(云门文偃禅师语),而大师辈出,何也? 王荆公曾问道传至孟子而绝之因,答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 (《宗门武库》)平常弟子学先生,像已难,能得师一长者,即受用不尽。 颜回乃孔门高弟,亦不过亦步亦趋(《庄子田子方》)。 而禅宗讲究超宗越祖,所以即使世尊有过,亦打之。 禅宗大师常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成就较师小一半);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景德传灯录》卷六百丈怀海禅师语)故禅宗横行一世,气焰万丈,上至帝王,下至妇孺,皆尊信之。 天地间无守成之事。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学会师之说而不能行,愧对师。 如师有十成,学师得之者不过七八成,再传则所得越来越少。 所以所谓报佛恩,此精神太大,不是老师教什么会什么,须是从师说外自己更有所得。 所谓天下太平,讲为消极,讲为好事不如无之意,可,而非云门大师之本义。 天下太平者,万物各得其所也,是真的万法平等,即儒家所谓大同。 人活在世上,不是别人打扰自己,就是自己打扰别人;不是别人碍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碍别人的事。 庄子讲道所谓之自然,即云门大师所谓之太平。 人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已可;而《礼运》曰不独亲其亲,长其长,难。 各人为自己之所好,发展自己之所长,而以不妨碍别人为原则,也不希望别人妨碍自己,此即庄子所谓自然,所谓道,云门大师所谓天下太平。 道是调和,不矛盾,不妨碍,不打扰。 凡宗教皆是为得到调和。 然此调和并非死亡、灭绝,更要紧的是生,活泼泼的。 故佛是积极的,而非消极。 佛虽曰无生,而非不生。 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岂是消极? 后来之学禅者都成为自了汉,寻找一条世界最后调和之路,为人求得一条调和之路的精神已没有。 佛所谓常是不灭,又谓如是不断(含有动义)。 佛于诸法不说断灭相,吾于文学亦然。 余之读禅,注重其与诗相通处,苟谓学禅有得,所得亦不过佛经说理之细密、禅师用功之细密。 赵州和尚说唯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即孔门所谓三月不违仁(《雍也》)、念兹在兹(《尚书大禹谟》)。 双目瞪视而不瞬,四足踞地而不动。 六根顺向首尾一直,然后举无不中。 诚能心无异缘,意绝妄想,六窗寂静端坐默究,万不失一也。 (《宗门武库》大慧宗杲禅师语)吾人治学亦应有此功夫。 今人之不能成大文人者,即因作诗文时始有诗文,否则无有。 四、尊物与多情六日立夏。 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至末,光色不定,此一天下之至妙也。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常人所知道是概念,细处不到,一说有,一想没了。 我们活了不死,科学家死了不活,他对于花的生命、精神不了解。 闲心,不要以为就是闲。 开花极严肃。 越是好花,越见其光色不定。 韩偓《惜花》诗有句: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此写春归。 宋王淇《春暮游小园》诗句开到荼花事了、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句桃红又是一年春,此二句也是写春归。 (荼,恐非中国花,白色小花,甚香甜,又称殿春花。)而韩偓明日池塘是绿阴,大方、沉重。 唐人贾岛《三月晦日赠刘评事》又有诗句云: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此诗没劲,盖与人之性情有关。 心物一如(《楞严经》),只陶渊明如此。 我们不妨把心、物看为二,而必须尊重物,尊重所写的对象。 恭敬不是谄媚,是尊重对方人格,爱人如爱己。 Love poetry,爱情诗,中国人love poetry少,只三百篇和古诗中尚有,后人写之多不尊重对方。 实则对人尊重,对己也就尊重了。 不但对友人如此,对敌人也要尊重其人格。 对物,要在物中看出其灵魂。 辛稼轩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贺新郎》)妩媚是漂亮的一种,而非全部。 陶渊明诗: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咏贫士》其一)渊明不是将鸟儿和自己看为二事。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金刚经》),不是法则已,是法便平等,无有高下。 我们不妨把心分一为二,但要看为平等。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宝玉说: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 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 这就是爱物了。 自己的幸福不要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不以人之痛苦为自己之幸福。 韩偓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后人学韩偓成为玩物丧志。 如何是玩物丧志? 无物不平等,人自以为是玩物,实际是玩了自己。 韩偓《香奁集》并不能说轻薄,后来学《香奁集》的人学坏了。 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别绪》),写得真严肃。 做事、做学问均应有此精神,失败也认了。 多情是好的,无论是人、文人、思想家。 耶稣、释迦都是多情。 玄奘西游,在西方见中国扇子思家而病,一僧合掌赞曰:好一个多情的和尚! 此语真好。 西天取经必须多情,心是热情的,不是凉的。 只是多情二字被后人用坏了,如摩登、浪漫,原字极好,而被翻译过来后,用得不成东西了。 文字化石不过不发生效力而已,被人用坏了字则糟透了。 风流二字真好,比水流还好,是真名士自风流,三代而后只诸葛亮一人可当此名士风流。 而风流二字也被人用坏了。 发布时间:2025-07-05 16:48:32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185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