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二十二 逸民 内容: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焉。 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总御八紘,华夷同归,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混群伍于鸟兽。 然时移俗异,世务不拘,故木食山栖,外物遗累者,古之清高,今之逋逃也。 君子思危于未形,绝祸于方来,无乃去张毅之内热,就单豹之外害,畏盈抗虑,忘乱群之近忧,避牛迹之浅崄,而堕百仞之不测,违濡足之泥泾,投炉冶而不觉乎? ”逸民答曰:“夫锐志于雏鼠者,不识驺虞之用心;盛务于庭粒者,安知鸳鸾之远指? 犹焦螟之笑云鹏,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鳖,井蛇之嗤应龙也。 子诚喜惧于劝沮,焉识玄旷之高韵哉! 吾幸生于尧舜之世,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 ”仕人曰:“昔狂狷华士义不事上,隐于海隅,而太公诛之。 吾子沈遁,不亦危乎? ”逸民曰:“吕尚长于用兵,短于为国,不能仪玄黄以覆载,拟海岳以博纳,褒贤贵德,乐育人才;而甘于刑杀,不修仁义,故其劫杀之祸,萌于始封,周公闻之,知其无国也。 夫攻守异容,道贵知变,而吕尚无烹鲜之术,出致远之御,推战陈之法,害高尚之士,可谓赖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仪,又望求之于准的者也。 夫倾庶鸟之巢,则灵凤不集;漉鱼鳖之池,则神虬遐逝;刳凡兽之胎,则麒麟不跱其郊;害一介之士,则英杰不践其境。 吕尚创业垂统,以示后人,而张苛酷之端,开残贼之轨,适足以驱俊民以资他国,逐贤能以遗雠敌也。 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轼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远乎! 子谓吕尚何如周公乎? ”仕人曰:“不能审也。 ”逸民曰:“夫周公大圣,以贵下贱,吐哺握发,惧于失人,从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不逼以在朝也。 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而沟涧之腐此肉矣。 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虞舜非不能胁善郑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也,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晋平非不能吏亥唐也,然服而师之,贵而重之,岂六君之小弱也? 诚以百行殊尚,默默难齐,慕尊贤之美称,耻贼善之丑迹,取之不足以增威,放之未忧于官旷,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熙隆退让,厉苟进之贪夫,感轻薄之冒昧;虽器不益于旦夕之用,才不周于立朝之俊,不亦愈于胁肩低眉,谄媚权右,提贽怀货,宵征同尘,争津竞济,市买名品,弃德行学问之本,赴雷同比周之末也? 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隐士,宁肯加之锋刃乎! 圣贤诚可师者,吕尚居然谬矣。 “汉高帝虽细行多阙,不涉典艺,然其弘旷恢廓,善恕多容,不系近累,盖豁如也。 虽饥渴四皓,而不逼也。 及太子卑辞致之,以为羽翼,便敬德矫情,惜其大者,发《黄鹄》之悲歌,杜宛妾之觊觎,其珍贤贵隐,如此之至也。 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盖有过人者矣。 且夫吕尚之杀狷华者,在于恐其沮众也。 然俗之所患者,病乎躁于进趋,不务行业耳。 不苦于安贫乐贱者之太多也。 假令隐士往往属目,至于情挂势利,志无止足者,终莫能割此常欲,而慕彼退静者也。 开辟已降,非少人也,而忘富遗贵之士,犹不能居万分之一。 仲尼亲受业于老子,而不能修其无为;子贡与原宪同门,而不能模其清苦。 四凶与巢由同时,王莽与二龚共世,而不能效也。 凡民虽复笞督之,危辱之,使追狷华,犹必不肯,乃反忧其坏俗邪? 吕尚思不及此,以军法治平世,枉害贤人,酷误已甚矣! 赖其功大,不便以至颠沛耳。 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亦曾隐于穷贱,凡人易之,老妇逐之,卖庸不售,屠钓无获,曾无一人慕之。 其避世也,何独虑狷华之沮众邪? 设令殷纣以尚逃遁,收而敛之,尚临死,岂能自谓罪所应邪? 魏武帝亦弄法严峻,果于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孔明自称不乐出身。 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 ’其鞭挞九有,草创皇基,亦不妄矣。 “纷扰日久,求竞成俗,或推货贿以龙跃,或阶党援以凤起,风成化习,大道渐芜,后生昧然,儒训遂堙。 将为立身,非财莫可。 苟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诚宜优访,以兴谦退也。 夫使孙吴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计术,则贤于万夫。 今令大儒为吏,不必切事。 肆之山林,则能陶冶童蒙,阐弘礼敬。 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韛鸾(有脱文)也。 ”(脱“仕人曰”数语)“若乃零沦薮泽,空生徒死,亦安足贵乎? ”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蝼,玩狐丘,未登阆风而临云霓;玩滢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汉。 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须乎勋伐也。 太上无己,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轨,为常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高操足以激将来之浊。 何必纡朱曳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热,夕成冰冷之季灰!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王鲔不以幽岫贸沧海之旷,虎豹入广厦而怀悲,鸿鹍登嵩峦而含戚。 物各有心,安其所长。 莫不泰于得意,而惨于失所也。 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 譬犹蓝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 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 嘉遁高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攸好。 “盖士之所贵,立德立言。 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高,可谓立德矣。 穷览《坟》《索》,着述粲然,可谓立言矣。 夫善郑无治民之功,未可谓减于俗吏;仲尼无攻伐之勋,不可以为不及于韩白矣。 身名并全,谓之为上。 隐居求志,先民嘉焉。 夷齐一介,不合变通,古人嗟叹,谓不降辱。 夫言不降者,明隐逸之为高也;不辱者,知羁絷之为洿也。 圣人之清者,孟轲所美,亦云天爵贵于印绶。 志修遗荣,孙卿所尚,道义既备,可轻王公。 而世人所畏唯势,所重唯利。 盛德身滞,便谓庸人;器小任大,便谓高士。 或有乘危冒崄,投死忘生,弃遗体于万仞之下,邀荣华乎一朝之间,比夫轻四海爱胫毛之士,何其缅然邪! ”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泽,不荷世贵,荡然纵肆,不为时用,嗅禄利(有脱文),诚为天下无益之物,何如? ”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凤不司晨,腾黄不引犁,尸祝不治庖也。 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宜妪煦之和风者,日也;耀华灯于暗夜,治金石以致用者,火也。 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 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仞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 校其巨细,孰为旷哉? 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 今见比于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于仲尼,则莫不悦焉。 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 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然矣。 宰予亦谓,孔子贤于尧舜远矣。 夫匹庶而钧称于王者,儒生高极乎唐虞者,德而已矣,何必官哉! “且夫交灵升于造化,运天地于怀抱,恢恢然世故不栖于心术,茫茫然宠辱不汨其纯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 荣华,犹赘疣也;万物,犹蜩翼也。 若然者,岂肯诘屈其支体,俯仰其容仪,挹酌于其所不喜,修索于其所弃遗,怡颜以取进,曲躬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悦,戚我身之凌迟,屈龙渊为锥钻之用,抑灵鼖为鼓兆鼙之音,推黄钺以适钐鎌之持,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古公杖策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札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远之,从其所好,莫与易也。 故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其则贵矣。 若夫剖符有土,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 且夫官高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可得长宝,而无忧焉。 “濯裘布被,拔葵去织,豘不掩豆,菜肴粝餐,又获逼下邀伪之讥,树塞反坫,三归玉食,穰侯之富,安昌之泰,则有僭上洿浊之累。 未若游神典文,吐故纳新,求饱乎耒梠之端,索缊乎杼轴之间,腹仰河而已满,身集一枝而余安,万物芸芸,化为埃尘矣。 食啮弱糊口,布褐缊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尊乐,喻之无物也。 “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 则修毫可以洩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镵鼎哉! 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扬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 ”仕人又曰:“隐遁之士,则为不臣,亦岂宜居君之地,食君谷乎? ”逸民曰:“何谓其然乎! 昔颜回死,鲁定公将躬吊焉,使人访仲尼。 仲尼曰:‘凡在邦内,皆臣也。 ’定公乃升自东阶,行君礼焉。 由此论之,‘率土之滨,莫匪王臣’可知也。 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殊途同归,俱人臣也。 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 安得悬虚空,餐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贝,虽不在府库之中,不给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财也。 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犹山水之物也,岂非国有乎? 许由不窜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荒之表也。 故曰:万邦黎献,共惟帝臣。 干木不荷戈戍境,筑垒疆场,而有蕃魏之功。 今隐者洁行蓬荜之内,以咏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让,儒墨不替,此亦尧舜之所许也。 昔夷齐不食周粟,鲍焦死于桥上,彼之硁硁,何足师表哉? “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彦祖。 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韦休明,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杨仲宣,就拜侍中,不到。 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勋,竟不到;乃诏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 桓帝玄纁玉帛聘凭借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不到。 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高,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 献帝时,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就;公车徵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皆不起。 昭帝公车徵韩福,到;赐帛五十匹及羊酒。 法高卿再举孝廉,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博士,三徵,皆不就。 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不到。 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妾伯雅,就拜太中大夫犍为太守,不起。 然皆见优重,不加威辟也。 若此诸帝褒隐逸之士不谬者,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断可知矣。 ”仕人乃怅然自失,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琐所见矣。 发布时间:2025-08-12 17:21:1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255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