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十万贯生辰纲之社会学的意义 内容: 阔人过生发财,穷人过生花钱。 阔人过生,固然是恭喜的事,穷人过生,则甚烦恼。 请客么? 没有钱。 不请客么? 客来了,面子不好看。 逃避么? 逃到哪里? 阔人的过生,则不然了。 他们请客,固然也要花钱,但是他们所得的贺礼,比之他们请客所花的金钱,其价值往往大过十倍或数千倍。 我们只看蔡京的生辰,单单其女婿梁世杰所送的贺礼,已有十万贯,便可知道阔人喜欢过生的理由了。 十万贯生辰纲,由蔡京方面说,是他应得的利息,由梁世杰方面说,也应该看做投资。 因为是投资,所以用经济学上的术语来说,叫做生产的消费,能够生产利息。 梁世杰花了十万贯的金钱,收买金珠宝贝,送给蔡京庆寿(《水浒传》第二十回),蔡京收到之后,当然要另眼看待梁世杰,于是梁世杰的地位安稳了,不,还可以步步高升。 这个时候,当然有人像梁世杰巴结蔡京那样,来巴结梁世杰,于梁世杰的生辰,也送来十万贯金珠宝贝。 这不是利息而何? 何况梁世杰既然保得住地位,当然可以利用自己的地位,刮索民膏呢? 于此,我们尚可以得到一种教训,就是官位愈高,愈不必直接刮索民膏,自然有不少的人,用他们刮索的所得,拿来孝敬他,直接刮索民膏,乃是县长老爷的职务,巨吏而尚直接刮索民膏,只足证明他是蠢家货而已。 古代中国的官俸是很微薄的,单单依靠官俸,绝对不能维持身份相等的生活。 这个事情,由政府方面说,固然可以减少国家财政的负担,然其结果,实无异于默认做官的贪污。 在中国,贪污成为普通的现象,不,而且成为原则的现象。 如果你做官之后,而尚两袖清风,一定有人骂你蠢,反之,你能买地皮、筑洋楼、讨小老婆,则你最少必可得到能干的声名。 固然在中国历史上,也有不少的清官,受了后人无限的崇拜。 其实做官要做事,单单清廉,有什么可贵? 人人感觉其可贵,就是反证贪污成为普遍的现象。 天下乌鸦都是一样黑,有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当然人人看做奇怪。 哪里知道在法治森严的国家,清官只是辽东白豕呢? 在中国,读书的人都想做官,这不但因为中国产业不发达,知识分子除了做官之外,没有别的谋生方法,并且因为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 儒家思想是由修身齐家出发的,而结局则归于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是政治家的职务,而在社会尚未发达、民智尚未进步的时候,人们要用自己的才干,以实行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必须做官,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必须取得政权。 孔孟栖栖季世,犹复游说诸侯,教以王道,到了言不能行,才退而从事著作,由此可知孔孟本人怎样注意于取得政权了。 儒家的思想既以治国平天下为其最后目的,而孔孟的行动又欲取得政权,那么,读了孔孟的书的知识分子自然也想做官了。 这个时候,如果除了孔孟的书之外,尚有其他学问,则读书的人固然不能指其全部都想做官,但是中国从前教育乃专教四书五经,即专教孔孟的学说,所以中国教育方针,不在于启发民智,而在于制造政治家。 这样一来,不但知识阶级都想做官,便是一般民众也以做官为知识阶级的特权了。 这个读书做官治国的思想既然成为知识阶级的心理,到了后来,知识阶级又忘却了读书的最后目的的治国,而只知道治国的中间手段的做官。 读书和做官合为一体,由是教育方针又与治国脱离关系,而唯成为知识阶级做官的工具。 但是不管怎样,做官的本来手段总是读书,做官的本来目的总是治国。 读书乃所以养成才干,治国乃所以发挥才干,即人们用才干得到官爵,又利用官爵的地位,发挥才干,这乃是做官的本来意义,所以做官的公式可定为:才官才但是不久,这个公式就非变更不可,何以呢? 自商品生产发达之后,商业成为储财的重要方法,官爵的地位可以刮索民膏,换言之,可以储财,因此人们做官就不以发挥才干为目的,而以储财为目的。 官爵既然成为储财的工具,那么政府有官爵任免权的人要想储财,亦只有变成商人,变成提供本钱最便宜的商品的商人,把官爵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这个事实最初发现于中国历史之上的,则为汉代。 秦时已有鬻爵之制,始皇四年,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 汉承秦制,惠帝元年令,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免死罪。 文帝时晁错又提议鬻爵,并予以合理的说明,文帝从错之言,鬻爵遂成为确定的制度。 晁错复说上曰:方今之务莫如使人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者皆有余者也。 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 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于是文帝从错之言,令民入粟边六百石,爵上造;稍增至四千石为五大夫;万二千石为大庶长,各以多少级数为差。 景帝时,上郡以西旱,复修卖爵令,而裁其贾以招民。 人民买爵不但是名誉而已。 凡爵至第九级之五大夫,可免徭役,而犯罪之时又得以爵赎罪,而减免罪刑,上述惠帝元年之诏即其明证。 因此之故,人民无不愿意买爵。 武帝时又卖武功爵。 爵十七级,凡至第七级之千夫,如文爵之五大夫可免徭役。 兵革屡动,爵可以蠲免徭役,所以人民买爵者甚多。 有钱的人能够买爵的都已买爵了,爵的销路停止,于是武帝又发售不花本钱的商品,即卖官。 令吏得入谷补官,郎至六百石。 补注引沈钦韩曰前此鬻爵,高者复除而已,此乃直任职也。 卖官制度于是乎开始。 魏晋以后,吏部掌选举,因之,吏部尚书常常卖官,如在南朝,庾炳之迁吏部尚书,颇通货贿,甚至吏部郎,例如刘孝绰在职,颇通赃货。 又如北朝,元晖迁吏部尚书,纳货用官皆有定价,大郡二千匹,次郡一千匹,下郡五百匹,其余受职各有差,天下号曰市曹。 明在严嵩时代,吏兵二部尤大利所在(《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严嵩用事》,嘉靖三十二年杨继盛疏言)。 盖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之故。 当然严嵩本身更以贪污为事,而如杨继盛所说:将弁惟贿嵩,不得不腹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 政治腐化,做官的手段不是依靠才干,而是依靠货财。 做官的目的在于储财,做官的手段利用货财,所以上述做官的公式也应该改作:财官财从而上面所说的读书做官治国那句话,也变作读书做官发财。 既然利用货财,以取得官爵,又复利用官爵,以取得货财,则投下的货财比之收回的货财,必其价值较多,而后才有意义。 但是怎样才能使收回的货财比较投下的货财为多呢? 中国古代的官俸是很薄的,单单依靠官俸,当然不行,唯一的方法只有刮索民膏。 于是蔡京收到十万贯的贺礼了,梁世杰花去十万贯的贺礼,也向民间取偿了。 其结果,当然官吏发财,百姓遭殃。 草创梁山泊的是晁盖、吴用等七人,而晁盖、吴用等七人所以必须落草,则由于劫取生辰纲。 这个事实指示什么呢? 乃所以证明强迫人民做土匪、做强盗的,是由于官吏的贪污。 做官可以发财,固然是古今一样,但是古人做官发财远不及今人厉害,这是有理由的。 第一是政治上的理由,第二是经济上的理由。 在专制政治之下,国家是君主的私产,君主要谋自己地位的安固,不能不讨人民的欢心,君主要讨人民的欢心,不能不禁止官吏的贪污。 因为官吏太过刮索民膏,势必引起人民的反抗,而使皇室陷于危险的地位。 因此,在君主专制时代,虽然百事都坏,而官吏的刮索却有一定的限度,即限于不致引起人民反抗而间接害到皇室安全的程度之内。 超过这个程度之上,君主一定出来干涉,用抄家的方法,向人民谢罪。 反之,在民主政治之下,国家是人民的国家,这句话说来很好听,其实任谁都是国家的主人翁,其结果往往变成任谁都不是国家的主人翁,即任谁对于国家的安危,都不负责。 从前贪污因为有君主的干涉,不敢太过厉害。 现在呢? 彼此都是相识,念到自己失脚时候的危险,谁肯过问别人的贪污呢? 政治上的理由既然可以造成官吏贪污的机会,而经济上的理由则可使官吏贪污,愈益便利。 在自然经济之下,官吏向人民征取的捐税,尽是货物,牛乳羊肉既然容易腐败,而绸缎珠宝多取亦无用处,所以在自然经济之下,苛捐杂税常有一定限度。 到了货币发生之后,形势乃复一变。 货币可以保存,不会腐烂,并且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使用,因此官吏遂发生了剥削人民的野心。 但是货币若是现金,则金满箱,银满箱,在交通不便的时代,不但运输不易,并且慢藏诲盗,很容易引起盗贼的窥窬,而致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险,所以当时的剥削也有一定的限界。 现在呢? 现在是信用经济时代,数千万的巨款能够同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变成一张汇票,塞在耳朵里面,哪怕半途被强盗抢去? 因此之故,现在人的贪污遂超过古人数万倍。 梁世杰用十万贯金钱,收买金珠宝贝,送给蔡京庆寿,半途给强盗抢去,这种事情在现代不会发生。 固然宋代有会子、交子之法,盖有取于唐之飞钱,最初只是汇票。 先是太祖时取唐飞钱故事,许民入钱京师,于诸州便换。 其法商人入钱左藏库,先经三司投牒,乃输于库给以券,仍敕诸州,凡商人赍券至,当日给付,违者科罚。 其后益州人民以铁钱重,书纸代钱,以便市易,称之为交子,于是会子的汇票又进化为交子的纸币。 据《宋史》所载:蜀用铁钱,民苦转贸重,故设法书纸代钱,以便市易。 益州民间以铁钱重,私为券,以便交易,谓之交子。 蜀用铁钱,以其艰于转移,故权以楮券。 既然变为纸币,政府便负发行之责,一交一缗。 今日国家银行发行纸币,必有准备金。 宋初,亦有本钱,即如李光所说:有钱则交子可行椿办若干钱,行若干交子。 纸币一经发行,除了破裂之外,无须限期收回,交子则以三年为界。 会子、交子之法盖有取于唐之飞钱一交一缗,以三年为一界而换之,六十五年为二十二界,谓之交子界以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缗为额。 又者今日货币乃通行于全国,钱币如此,纸币亦然。 宋因钱重难运,因之钱币不能统一,这与汉的五铢已经不同了。 楮币虽轻,乃同钱币一样,各地交子各自印造,而致后来或废或用,号令反复,民听疑惑。 马端临说:(宋)自中兴以来,转而用楮币。 夫钱重而直少,则多置监以铸之可也。 楮轻而直多,则就行都印造足矣。 今既有行在会子,又有川引淮引湖会,各自印造,而其末也,收换不行,称提无策,何哉? 盖置会子之初意,本非即以会为钱,盖以茶盐钞引之属视之,而暂以权钱耳。 然钞引则所直者重(原注,承平时,解盐场四贯八百售一钞,请盐二百斤),而会子则止于一贯,下至三百二百。 钞引只令商人凭以取茶盐香货,故必须分路(原注,如颗盐钞只可行于陕西,末盐钞只可行于江淮之类),会子则公私买卖支给无往而不用。 且自一贯造至二百,则是明以之代见钱矣。 又况以尺楮而代数斤之铜,赍轻用重,千里之远,数万之缗,一夫之力克日可到,则何必川自川,淮自淮,湖自湖,而使后来或废或用,号令反复,民听疑惑乎? 盖两淮荆湖所造,朝廷初意欲暂用而即废,而不知流落民间,便同见镪。 所以后来收换生受,只得再造,遂愈多而愈贱,亦是立法之初讲之不详故也。 到了国家财政困难,就如滥发纸币一样,滥发会子。 官无本钱,民何以信,会子太多,而本钱不足,逐致有弊。 神宗时已有这种现象。 自用兵取湟廓西宁,籍其法(会子)以助边费,较天圣一界逾二十倍,而价愈损。 及更界年,新交子一当旧者四。 徽宗时,会子更见跌价,一缗当钱十数。 凡旧岁,造一界,备本钱三十六万缗。 新旧相因,大观中,不蓄本钱,而增造无艺,而引一缗当钱十数。 这是北宋的情况,南渡以后,会子之制更滥,不但政府滥发交子,而民间伪造交子又充斥于市场之上。 纸币既不可信用,而宋因为乏铜之故,又铸铁钱,然而币制不立,盗铸之风甚炽,铜铁二钱不断跌价,于是钱币也和楮券一样,人多不用。 这便是梁世杰须收买金珠宝贝,以作礼物的原因。 现代呢? 打了一封电报,便是千万贯金钱,也可委托银行送往。 倘若梁世杰生在今日社会,不但贺礼不会给别人抢去,并且连奉送贺礼一事,也将无人知道。 经济制度的进步不能增加生产力,反而助长奸官污吏之收取红包,谁能想得到呢。 发布时间:2025-08-27 16:16:36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279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