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白居易选集 内容: 詩選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一〕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故園望斷欲何如〔二〕! 楚水吴山萬里餘〔三〕。 今日因君訪兄弟〔四〕,數行鄉淚一封書〔五〕。 〔一〕本詩作者原注:時年十五。 當在唐德宗貞元二年(七八六)。 這是現存白氏最早的作品。 當時作者在江南吴楚一帶飄泊,而兄弟或在徐州(安徽宿縣符離集)家中,因此他在送客北上時,託他捎回一封家書。 〔二〕故園望斷:故園,家鄉。 望斷,義同望極或望盡,意爲望而不見。 〔三〕楚水句:楚水吴山在唐代泛指長江中上游(如劉禹錫稱長江中上游爲楚水巴山之比),此詩則具體指作者當時旅遊的江浙一帶。 旅遊時跋山涉水,道路奔馳;北望故園徐州,不啻萬里,故不勝感嘆。 〔四〕因君:由您,託付您。 〔五〕書:信。 賦得古原草送别〔一〕離離原上草〔二〕,一歲一枯榮〔三〕。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四〕。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五〕。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六〕。 〔一〕古代舉子依限定的成語爲題目作詩,照例在詩題上加賦得兩字,這是詩人練習應考的擬作,所以詩題上也加這兩個字。 〔二〕離離:新苗細軟的樣子。 〔三〕一歲句:一年一度的枯萎和返青。 〔四〕野火二句:寫出乘着浩蕩東風茁壯成長的新生事物,任何力量也扼殺不了。 〔五〕遠芳二句:芳,芳草之略詞;遠芳,言遠方的草叢;晴翠,雨後嫩緑的草色。 古道、荒城,皆用以點染古原景色。 〔六〕又送二句:《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爲此詩末二句所出。 王孫,原指貴族子弟,此處則借稱被送的人。 萋萋,草盛的樣子。 詩意説:古人見芳草而思遊子之歸,今我踏芳草而送友人之别,離情别緒,充滿胸懷。 唐張固《幽閑鼓吹》:白尚書應舉,初至京,以詩謁著作顧況。 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 乃披卷,首篇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即嗟賞曰:道得個(這)語,居即易矣! 因爲之延譽,聲名大振。 以後王定保《唐摭言》、尤焴《全唐詩話》、蔣一葵《堯山堂外紀》諸書,亦有類似記載。 此詩汪立名《白香山年譜》編於貞元三年(七八七),時白氏年十六歲。 初入太行路〔一〕天冷日不光,太行峯蒼莽〔二〕。 嘗聞此中險〔三〕,今我方獨往。 馬蹄凍且滑,羊腸不可上〔四〕。 若比世路難,猶自平於掌。 〔一〕太行:山名。 起自河南濟源,北入山西境,東北走經晉城、平順、潞城等縣,入河北境,經武安、井陘至獲鹿縣而止。 是華北很著名的一條山脈。 〔二〕蒼莽:草木深邃的樣子。 〔三〕此中險: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當爲此句所本。 〔四〕羊腸句:羊腸,坂名,有三,此處當指河内(今河南沁陽縣)縣北的羊腸坂。 按《元和郡縣志懷州》:太行陘在(河内)縣北三十里,闊三步,長四十里。 此陘狹窄而曲折,故言不可上。 曹操《苦寒行》有云:羊腸坂詰屈,車輪爲之摧。 長安正月十五日諠諠車騎帝王州〔一〕,羈病無心逐勝遊。 明月春風三五夜〔二〕,萬人行樂一人愁。 〔一〕諠諠句:諠諠,聲音嘈雜貌。 車騎,指貴族官僚們所乘騎的高車駟馬。 騎,讀仄聲(j)。 帝王州,封建時代稱國都曰皇州或帝王州,因係皇帝所在地。 〔二〕三五:即十五日。 此爲白氏早年旅遊長安時作品。 遊襄陽懷孟浩然〔一〕楚山碧巖巖〔二〕,漢水碧湯湯〔三〕,秀氣結成象〔四〕,孟氏之文章〔五〕。 今我諷遺文,思人至其鄉。 清風無人繼〔六〕,日暮空襄陽〔七〕。 南望鹿門山,藹若有餘芳〔八〕。 歸隱不知處〔九〕,雲深樹蒼蒼。 〔一〕襄陽,唐代屬襄州,即今湖北襄陽縣。 孟浩然(六八九七四〇),襄陽人。 早年曾隱居襄陽城南的鹿門山,四十歲才去長安,求仕失望。 漫遊數年,回鄉歸隱,死在家裏。 長於五言詩,風格與王維相近,是盛唐時田園詩派的重要作家。 〔二〕楚山句:襄陽附近有鳳山(鳳林山)、太山、峴山、萬山、馬頂山、鹿門山等。 巖巖,層巒叠嶂的樣子。 《詩小雅節南山》:維石巖巖。 〔三〕漢水句:漢水即漢江。 湯湯(shāng shāng),波瀾壯闊的樣子。 《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 〔四〕秀氣句:秀氣指山川言。 結,凝結。 成象,《易繫辭》:在天成象。 此句指山川靈秀,鬱結成孟氏的作品,是極度推崇的意思。 〔五〕文章:指詩歌。 〔六〕清風:清高的風格。 〔七〕日暮句:王維《憶孟六》詩: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此本其意,表示對孟懷念。 〔八〕藹若:同藹(ǎi)然,香氣馥郁的意思。 〔九〕歸隱句:謂當時歸隱之處,已無從知曉。 貞元十四年(七九四),白氏父季庚卒於襄州别駕任所,白氏於是年曾去襄陽,詩或作於此時。 秋暮西歸途中書情〔一〕耿耿旅燈下〔二〕,愁多常少眠。 思鄉貴早發,發在鷄鳴前〔三〕。 九月草木落,平蕪連遠山〔四〕。 秋陰和曙色,萬木蒼蒼然。 去冬偶東遊,今秋始西旋,馬瘦衣裳破,别家來二年。 憶歸復愁歸,歸無一囊錢。 心雖非蘭膏,安得不自燃〔五〕! 〔一〕秋暮西歸,謂西歸渭上。 書情,寫詩抒情。 〔二〕耿耿:光亮貌。 〔三〕發:起身。 〔四〕平蕪:草原。 〔五〕心雖二句:《楚辭招魂》:蘭膏明燭。 蘭膏,點燈的香油。 膏火自燃,語出《莊子人間世》。 此處借用,表明詩人内心焦灼,且以照應頭四句。 此詩亦早年飄泊時作。 自河南經亂〔一〕,關内阻饑〔二〕,兄弟離散,各在一處。 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 寄上浮梁大兄〔三〕、於潛七兄〔四〕、烏江十五兄〔五〕,兼示符離〔六〕及下邽弟妹〔七〕時難年荒世業空〔八〕,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九〕,骨肉流離道路中〔一〇〕。 弔影分爲千里雁〔一一〕,辭根散作九秋蓬〔一二〕。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一三〕。 〔一〕河南經亂:貞元十五年二月,宣武軍節度使董晉死,部下舉兵叛亂,殺繼任節度使陸長源;三月,彰義軍節度使吴少誠又反,寇唐州。 這兩處藩鎮叛亂,皆發生在當時河南道境内。 白氏家在河南新鄭縣,自然要受到影響。 〔二〕關内阻饑:關内,道名,主要包括陝西關中道一帶和甘肅東部地區。 阻飢,古代成語,《尚書舜典》:黎民阻饑。 阻是艱難的意思,饑是饑荒。 貞元十四五年,關中一帶,連年亢旱,民不聊生。 白氏有家在華州下邽,當時正屬關内道。 〔三〕浮梁大兄:浮梁,今江西景德鎮市。 白氏大兄幼文,於貞元十五年作浮梁主簿。 〔四〕於潛七兄:白氏的從父兄或從祖父兄。 於潛,唐縣名,時屬杭州(今浙江臨安縣)。 〔五〕烏江十五兄:白氏的從祖兄。 時爲烏江縣(烏江縣治在今安徽和縣東北四十里的烏江鎮)主簿。 〔六〕符離:當作苻離,唐代屬宿州,(即今安徽宿縣符離集。)白氏家屬曾居此。 〔七〕下邽:即今陝西渭南縣北的下邽鎮。 白氏曾祖温,始自同州移居下邽,故白氏在下邽有家。 〔八〕時難句:時難,難讀仄聲,指上河南經亂言;年荒,指上關内阻飢言。 世業空,指白氏祖輩相傳的儒業和官僚地主家庭所享受的種種特權走向破滅。 〔九〕田園句:寥落,荒廢;干戈,本古代的兩種兵器,借以表明戰亂。 〔一〇〕骨肉句:骨肉,指兄弟;流離,流亡。 〔一一〕弔影句:自顧形影,如失羣的大雁一樣。 古人以兄弟相從,比之雁行有序。 〔一二〕辭根句:曹植《雜詩》: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類此客遊子,捐軀遠從戎。 古人家庭觀念較重,以家庭爲個人根本,故白氏借以比喻離家背井之苦。 蓬,草名,到秋日則枝蔓脱離本根而隨風飄轉。 九秋,秋季九十日,此處側重指九月。 〔一三〕鄉心五處:鄉心,思鄉的心;五處,指序文中五個地名而言。 綜合題目及詩句,知此詩寫作,必在貞元十五年(七九九)以後,十七年(八〇一)之前。 因題目所説的烏江十五兄,在十七年已經死去,而大兄幼文作浮梁主簿,又是十五年以後的事情。 生離别〔一〕食檗不易食梅難〔二〕,檗能苦兮梅能酸〔三〕;未如生别之爲難,苦在心兮酸在肝〔四〕。 晨鷄再鳴殘月没,征馬連嘶行人出〔五〕;回看骨肉哭一聲〔六〕,梅酸檗苦甘如蜜〔七〕。 黄河水白黄雲秋,行人河邊相對愁;天寒野曠何處宿,棠梨葉戰風颼颼〔八〕。 生離别,生離别,憂從中來無斷絶〔九〕。 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到三十生白髮。 〔一〕生離别: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離。 爲白詩題目所本。 白氏於貞元十五年(七九九)春,曾由浮梁去洛陽探母,住到秋天,需回宣州參加省試,母親適於是時病倒,白氏亦不能不忍痛離開,故内心十分酸楚。 時白氏年二十八歲,故詩末有未到三十之語。 〔二〕檗:黄檗,亦即黄柏,可以入藥,味極苦。 〔三〕檗能苦句:《子夜吴歌》:高山種芙蓉,復經黄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 又鮑照《代東門行》:食梅常苦酸。 爲白詩此句所本。 能,當時口語,略同於現在的恁,有如此、非常的意思。 如杜甫《贈裴南部》詩:羣小謗能深即是。 〔四〕苦在心句:言酸苦在心,甚於在口。 〔五〕連嘶:一本作嘶風。 〔六〕骨肉:指親人。 時白氏母親陳氏、弟行簡皆在洛陽。 〔七〕甘如蜜:《詩邶風谷風》: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白詩本之,而語更淺切。 〔八〕戰:顫抖。 〔九〕憂從中來句:曹操《短歌行》:憂從中來,不可斷絶。 爲白詩此句所本。 中,内心。 杏園中棗樹〔一〕人言百果中,唯棗凡且鄙。 皮皴似龜手,葉小如鼠耳〔二〕。 胡爲不自知〔三〕,生花此園裏? 豈宜遇攀玩〔四〕,幸免遭傷毁。 二月曲江頭〔五〕,雜英紅旖旎〔六〕。 棗亦在其間,如嫫對西子〔七〕。 東風不擇木,吹喣長未已〔八〕。 眼看欲合抱,得盡生生理〔九〕。 寄言遊春客,乞君一迴視:君愛繞指柔〔一〇〕,從君憐柳〔一一〕;君求悦目豔,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車〔一二〕,輪軸材須此。 〔一〕此詩爲寓言體。 杏園,在陝西西安市曲江西、慈恩寺北。 唐新進士多遊宴於此。 〔二〕皮皴二句:皴(cūn),粗裂;龜(jūn)手,古成語,見《莊子逍遥遊》,即凍裂的手。 鼠耳,老鼠的耳朵,和上龜手構成假對。 〔三〕胡爲句:爲甚麽這樣没有自知之明? 〔四〕豈宜句:哪裏適宜被攀折和玩賞? 意爲被玩弄。 〔五〕曲江:曲江,苑名,是漢唐以來長安著名的遊宴區。 有紫雲樓、芙蓉苑、杏園、慈恩寺諸勝。 每當三月,進士登科,皇帝往往賜宴於此。 故址在今陝西西安市大雁塔東。 〔六〕雜英、旖旎:雜英,雜花;旖旎(yǐ nǐ),柔媚動人的樣子。 〔七〕如嫫句:嫫(m),即嫫母。 嫫母是傳説中黄帝的一個妃子,貌醜而賢,此處用以比棗樹,亦喻賢才。 西子,即西施,春秋時越國的美女,此處以之比桃李柳,亦喻佞人。 〔八〕吹喣(xǔ):以暖氣相吹噓的意思。 〔九〕生生理:語本《易繫辭》及嵇康《養生論》,意思是生生不息的天性,也就是生長的本能。 〔一〇〕君愛句:表面指遊客,實際指皇帝,語意雙關,下同。 繞指柔,語本晉劉琨《重贈盧諶》詩,但涵義小别;此以暗斥小人逢迎諂媚的作風。 〔一一〕從:聽任。 〔一二〕大車:喻能任重致遠的人材。 白氏於貞元十六年(八〇〇)二月十四日進士及第,照例皇帝要賜宴於曲江,故詩有二月曲江頭君若作大車之語。 此詩通首皆用比興,冀君見用,所謂婉而多諷。 續古詩十首〔一〕 (選二)雨露長纖草,山苗高入雲〔二〕。 風雪折勁木,澗松摧爲薪〔三〕。 風摧此何意? 雨長彼何因〔四〕? 百丈澗底死,寸莖山上春〔五〕。 可憐苦節士〔六〕,感此涕盈巾〔七〕! 〔一〕續古詩:擬作的五言古詩。 五言古詩起源於漢代,主要是文人感事抒情之作。 沈德潛《古詩源古詩十九首評語》説:大抵逐臣、棄妻、朋友闊别、死生新故之辭。 其表現手法,多用比興,間亦有直抒胸臆者。 白氏的這十首《續古詩》,有的是代人立言,有的是自感身世,也有的這兩者同時出現在一首詩裏。 〔二〕雨露二句:雨露,借喻皇帝的恩澤,纖草比小人。 山苗,承上纖草而言,左思《詠史》詩:離離山上苗。 爲此詩所本。 高入雲,形容小人的得據高位。 〔三〕風雪二句:風雪喻惡勢力的淫威,勁木冒下澗松而言,比喻耿介的賢才。 摧爲薪,成語,見《古詩十九首》,意思是百丈長松被摧殘成爲劈柴,以比賢才的橫遭迫害。 以上四句,兩句一排,構成扇對。 〔四〕此、彼:此,表親而近之;彼,示拒而遠之。 〔五〕百丈、寸莖、春:百丈指松,寸莖指草,春喻得時。 〔六〕苦節士:指出身寒族,有操守和才幹的封建文人,亦作者自喻。 〔七〕盈巾:濕透佩巾。 《續古詩》,《白氏長慶集》編在《秦中吟》前。 觀此十首的具體内容和所流露的思想感情,是作者經過長期飄泊,已經考中進士,但還不能馬上做官,感到仕途坎坷,因而發抒身世之嘆。 據此,當爲八〇〇年,白氏初中進士尚未得官時所作。 此詩大意同於左思《咏史鬱鬱澗底松》一首,可以參看。 春旦日初出〔一〕,曈曈耀晨暉〔二〕;草木照未遠〔三〕,浮雲已蔽之〔四〕。 大地暗以晦,當午如昏時;雖有東南風,力微不能吹。 中園何所有? 滿地青青葵〔五〕。 陽光委雲上〔六〕,傾心欲何依? 〔一〕春旦:春日,疑指元旦而言。 封建時代以舊曆正月初一爲元旦。 皇帝於此日受百官朝賀,並宣布一年重大政令。 〔二〕曈曈(tng tng):日出時紅光焕發貌。 〔三〕草木句:言草木被照的時間還不久。 〔四〕浮雲句:《史記龜策傳》:日月之明,而時蔽於浮雲。 浮雲比喻妬賢害正的讒佞之臣。 〔五〕中園二句: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又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爲之迴光,然終向之者誠也。 臣竊自比葵藿。 葵,即向日葵;葵心向日,白氏用以自比對國君的衷心擁戴。 〔六〕委:留滯。 此詩白氏一方面感到社會現實的黑暗,一方面又對封建皇帝抱有幻想。 這種思想的矛盾,在封建士大夫作家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羸駿〔一〕驊騮失其主,羸餓無人牧〔二〕。 向風嘶一聲,莽蒼黄河曲〔三〕。 蹋冰水畔立,卧雪冢間宿。 歲暮田野空,寒草不滿腹〔四〕。 豈無市駿者〔五〕? 盡是凡人目;相馬失於瘦,遂遺千里足〔六〕。 村中何擾擾,有吏徵芻粟〔七〕,淪彼軍廐中〔八〕,化作駑駘肉〔九〕。 〔一〕羸(li)駿:瘠瘦的駿馬。 古人有許多借詠羸駿或瘦馬用以寄託賢士失志的詩篇。 〔二〕驊騮二句:驊騮,傳説是周穆王八駿之一,此處則泛指駿馬,以喻賢士。 主,指善於相馬的人,借喻有用人之權者。 《九章懷沙》:伯樂(古之善相馬者)既没,驥(駿馬)焉(如何)程(施展才能)兮! 千古志士,蓋有同慨! 〔三〕莽蒼:廣漠荒涼貌。 〔四〕蹋冰四句:喻賢士的飢寒交迫的境遇。 蹋,同踏。 〔五〕市駿者:市,買;市駿,借喻求賢。 戰國時代,郭隗就曾向燕昭王打過這個比喻。 見《戰國策燕策》。 〔六〕相馬二句:《史記滑稽列傳》引諺: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 意思是説:相馬要嫌體瘦,就會失掉神駿;看人要嫌家貧,就會失去賢才。 〔七〕村中二句:意思是説:賢士不僅没人賞識,還在殘酷地受着官府的勒索,使他們生活朝不保夕。 〔八〕廐(ji):馬圈。 〔九〕化作句:駘(ti),遲鈍的馬。 這句詩的意思是説:駿馬因爲太瘦,就被庸人看成是駑鈍的馬,殺掉吃肉了。 《白氏長慶集》一三有《敍德書情上宣歙崔中丞》詩,作者自注云:宣州薦送及第後,重投此書。 汪立名年譜據此編於貞元十六年(八〇〇)。 該詩末有相馬須憐瘦之句,與此詩辭旨脗合,故知當是同一時期的作品。 時崔衍爲宣歙觀察使,掌握地方軍政大權,故白氏《敍德書情》詩有盛幕招賢士,連營訓鋭師之句,亦可與此詩相馬失於瘦,遂遺千里足淪彼軍廐中,化作駑駘肉之言互證。 此詩雖爲作者自述抱長材利器而不得施展的個人苦悶,但實際上也是傾吐了當時封建寒士的共同憤怨。 感鶴鶴有不羣者,飛飛在野田〔一〕。 飢不啄腐鼠〔二〕,渴不飲盜泉〔三〕。 貞姿自耿介〔四〕,雜鳥何翩翾〔五〕;同遊不同志,如此十餘年。 一興嗜慾念,遂爲矰繳牽〔六〕;委質小池内〔七〕,争食羣雞前〔八〕。 不惟懷稻粱〔九〕,兼亦競腥羶〔一〇〕;不惟戀主人〔一一〕,兼亦狎烏鳶〔一二〕。 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時遷〔一三〕。 一飽尚如此,況乘大夫軒〔一四〕! 〔一〕飛飛句:曹植《野田黄雀行》: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案此詩以鶴的飛飛在野田,比喻封建知識分子在野時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二〕腐鼠:《莊子秋水》篇,曾把惠施爲魏相,比做像貓頭鷹吃死老鼠那樣貪婪可憎。 〔三〕盜泉:相傳山東泗水縣有泉,名曰盜泉。 人飲此水,立萌貪心。 事載《水經洙水注》。 以上二句詩意,本之陸機《猛虎行》: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陰? 志士多苦心! 〔四〕貞姿句:貞潔的姿體自然具有光明磊落的情操。 〔五〕雜鳥句:辭本張衡《西京賦》衆鳥翩翻,而用意不同。 翩翾(piān xuān),飛舞貌。 衆鳥飛舞,暗喻小人的善於逢迎獻媚。 〔六〕一興二句:興,起;嗜慾念,貪食之心。 矰(zēng),短箭;繳(zhu),繫箭長繩;詩意是:貪心一起就要被統治者的名韁利索所牽纏。 〔七〕委質、小池:委質,語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質,意爲卑躬屈膝,投靠當權。 小池,借喻天地狹小的官府。 〔八〕争食句:本《楚辭卜居》:與雞鶩争食意,借喻與世俗官僚争名奪利。 〔九〕懷稻粱:懷,貪圖;稻粱,禄米。 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此用其意。 〔一〇〕腥羶:指貪墨等惡行。 《莊子徐無鬼》篇: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 〔一一〕戀主人:指諂媚上司及皇帝。 〔一二〕狎烏鳶:狎,親近;烏鳶,老鴉和鷂鷹,古人以爲貪鳥,以比贓官,如梁武帝蕭衍《霸府去苛令》云:朽肉枯骸,烏鳶是厭(饜)。 案以上四句,在修辭上是雙領雙承,在命意上是層層推進。 意思是:既然你貪圖禄米,就自然要諂媚皇帝;既然你招權納賄,就自然要勾結贓官。 〔一三〕天性句:言同流日久,必然合污。 〔一四〕況乘句:春秋時,衞懿公愛鶴,豢養鶴的費用約相當於上大夫的俸禄。 軒,上大夫所乘坐的華貴車子。 這句詩的意思是:這種人一旦做官得寵,就要更加丢醜作惡,肆無忌憚。 贈元稹〔一〕自我從宦遊〔二〕,七年在長安〔三〕,所得唯元九〔四〕,乃知定交難。 豈無山上苗〔五〕? 徑寸無歲寒〔六〕;豈無要津水〔七〕? 咫尺有波瀾〔八〕。 之子異於是〔九〕,久處誓不諼〔一〇〕。 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一爲同心友,三及芳歲闌〔一一〕。 花下鞍馬遊,雪中杯酒歡;衡門相逢迎〔一二〕,不具帶與冠。 春風日高睡,秋月夜深看。 不爲同登科,不爲同署官,所合在方寸〔一三〕,心源無異端〔一四〕。 〔一〕元稹:(七七九八三一)字微之。 德宗貞元十九年(八〇三),稹與白居易中書判拔萃科後,同授校書郎(祕書省的屬官。 祕書省掌收藏國家圖書。 校書郎,官九品上階,掌校閱圖書),兩人過從甚密。 〔二〕宦遊:即出仕。 白氏貞元十五年參加進士考試及第,走上了做官的途徑。 〔三〕七年:從貞元十五年至永貞元年,共佔七個年頭。 〔四〕元九:即元稹。 唐人好用大排行。 各本作君,非是,此從汪立名本。 〔五〕山上苗:見前《續古詩》注。 〔六〕徑寸句:左思《咏史》詩:以彼(山上苗)徑寸莖,蔭此(澗底松)百尺條。 歲寒,《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後人因以喻貞士之歷久彌堅,此指友情的始終不渝。 〔七〕要津水:杜甫《麗人行》:賓從雜遝實要津。 要津,猶後代説當局或當道。 〔八〕咫尺波瀾:咫,八寸。 句意謂人情翻覆。 〔九〕之子:此人,指元稹。 〔一〇〕不諼:《詩考槃》:永矢弗諼。 矢,同誓。 諼(xuān),忘記。 〔一一〕三及句:元、白訂交自貞元十九年,至永貞元年,共三年。 歲闌,即年終。 闌,或作蘭,非。 〔一二〕衡門:橫木爲門,極言貧士居處簡陋。 見《詩衡門》注。 此指白氏長安長樂里新居。 〔一三〕方寸:即心,古人稱心爲方寸地。 〔一四〕心源句:心源,佛家術語,言爲萬念所起,此喻深心。 無異端,謂無意見分歧,志同道合。 此詩當爲永貞元年冬作。 答友問〔一〕大圭廉不割〔二〕,利劍用不缺〔三〕。 當其斬馬時〔四〕,良玉不如鐵;置鐵在洪爐,鐵銷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燒不熱〔五〕。 君疑才與德,咏此知優劣。 〔一〕答友問:友當是元稹。 《元氏長慶集》有《喻寶》詩:莫邪(寶劍名)無人淬(蘸水磨礪),兩刃幽壤鐵。 圭璧無卞和(楚玉工識玉者),甘與頑石列鏡懸姦膽露,劍拂妖蛇裂。 珠玉(一作生)照乘光,冰瑩環座熱。 此物比在泥,斯言爲誰發? 於今盡凡耳,不爲君不説。 與白詩一問一答,十分密合。 白詩蓋以要經得起鍛煉考驗的話勉勵元稹,至大圭、寶劍之譬,則隨事設喻,讀者不必以辭害意。 〔二〕大圭句:大圭是古代皇帝所執的玉質手版。 形狹長而鋭上,略似劍鋒。 廉不割,語本嵇康《卜疑》:廉而不割。 《禮記聘義》孔穎達《正義》曰:言玉體雖有廉稜而不傷割於物;人有義者,亦能斷割而不傷物,故云義也。 案:廉即稜角,喻人方正;割,謂損傷别人。 〔三〕缺:謂劍刃因屢用而缺損。 〔四〕斬馬:《漢書朱雲傳》:願賜尚方(皇家造辦處所製)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激勵)其餘。 〔五〕良玉二句:古時曾有鍾山之玉,灼(燒)以爐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的傳説,雜見《吕氏春秋士容》、《淮南子俶真》高誘注。 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一〕,御宇〔二〕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三〕。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迴眸一笑百媚生〔四〕,六宫粉黛無顔色〔五〕。 春寒賜浴華清池〔六〕,温泉水滑洗凝脂〔七〕;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顔金步摇〔八〕,芙蓉帳暖度春宵〔九〕;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宫佳麗三千人〔一〇〕,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裝成嬌侍夜〔一一〕,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一二〕,可憐光彩生門户〔一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四〕。 驪宫高處入青雲〔一五〕,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謾舞凝絲竹〔一六〕,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鞞鼓動地來〔一七〕,驚破《霓裳羽衣曲》〔一八〕。 九重城闕煙塵生〔一九〕,千乘萬騎西南行〔二〇〕。 翠華摇摇行復止〔二一〕,西出都門百餘里〔二二〕:六軍不發無奈何〔二三〕,宛轉蛾眉馬前死〔二四〕。 花鈿委地無人收〔二五〕,翠翹金雀玉搔頭〔二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黄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二七〕;峨嵋山下少人行〔二八〕,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見月傷心色〔二九〕,夜雨聞鈴腸斷聲〔三〇〕。 天旋日轉迴龍馭〔三一〕,到此躊躇不能去〔三二〕: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處〔三三〕。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三四〕。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宫南内多秋草〔三五〕,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三六〕,椒房阿監青娥老〔三七〕。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三八〕。 鴛鴦瓦冷霜華重〔三九〕,翡翠衾寒誰與共〔四〇〕? 悠悠生死别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四一〕,能以精誠致魂魄:爲感君王展轉思〔四二〕,遂教方士殷勤覓〔四三〕。 排雲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黄泉〔四四〕,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虚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四五〕,其中綽約多仙子〔四六〕。 中有一人字太真〔四七〕,雪膚花貌參差是〔四八〕。 金闕西廂叩玉扃〔四九〕,轉教小玉報雙成〔五〇〕;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五一〕。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鉤迤邐開〔五二〕;雲髻半偏新睡覺〔五三〕,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颻舉〔五四〕,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五五〕,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五六〕:一别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絶〔五七〕,蓬萊宫中日月長〔五八〕。 回頭下望人寰處〔五九〕,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六〇〕,鈿合金釵寄將去〔六一〕。 釵留一股合一扇〔六二〕,釵擘黄金合分鈿〔六三〕;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别殷勤重寄詞〔六四〕,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六五〕,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六六〕。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六七〕。 〔一〕漢皇句:漢皇,字面是説漢帝,實際是暗指唐玄宗李隆基。 傾國,原意謂有個美人一露面,居民争看,以致萬人空巷。 《漢書外戚傳》:李延年(漢武帝李夫人兄)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後人因以傾國傾城,爲絶代佳人的代稱。 〔二〕御宇:人君統治天下。 〔三〕楊家二句:楊家女,指楊貴妃。 妃乳名玉環,弘農華陰人,徙居蒲州永樂縣獨頭村。 父玄琰早死,養於叔父玄璬家。 開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册封爲壽王(玄宗之子瑁)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度她爲女道士,道號太真。 天寶四載七月,召還俗,立爲貴妃,備極寵幸。 安史亂起,安禄山兵破潼關,玄宗奔蜀,途中六軍譁變,貴妃被迫自縊,年三十八歲。 養在深閨句,此白氏故爲玄宗皇帝隱諱。 〔四〕迴眸:即迴首顧盼。 眸,眼珠。 〔五〕六宫粉黛:古代宫廷後宫六,前一後五,以居后妃。 粉以搽臉,黛以畫眉。 此處借妃嬪的飾物,喻妃嬪本人。 〔六〕華清池:即驪山(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南二里)上華清宫的温泉。 開元十一年建温泉宫,天寶六載改名華清宫。 錢易《南部新書》己:驪山華清宫,繚垣之内,湯泉凡八九所。 有御湯,周環數丈,悉砌以白石,瑩澈如玉。 石面皆隱起魚龍花鳥之狀,千名萬品,不可殫記。 四面石座,皆級而上。 中有雙白石甕,腹異口,(腹上疑有闕文,其字可能是同)甕中涌出,濆注白蓮之上。 御湯西北角,則妃子湯,面稍狹。 湯側紅白石盆四,所刻作菡萏之狀,陷於白石面。 〔七〕凝脂:像凝結的脂肪那樣滑潤的皮膚。 《詩衞風碩人》:膚如凝脂。 〔八〕雲鬢句:《木蘭詩》:當窗理雲鬢。 雲鬢,女人鬈曲如雲的鬢髮。 花顔,美麗如花的容貌。 金步摇,古代貴婦頭飾,上有金花,下有垂珠,隨人步行而摇,故名步摇。 〔九〕芙蓉帳:上綉并蒂蓮花的幔帳。 〔一〇〕佳麗三千:佳麗,美人。 三千,《後漢書皇后紀》:自武元之後,世增淫費,乃至掖庭三千。 爲此詩後宫三千故實所本。 然玄宗後宫美女,多至四萬;此言三千,不及實數十分之一,當是特指其中佳麗。 〔一一〕金屋句:漢武帝劉徹少時,曾言欲築金屋,以娶其姑母長公主女阿嬌,事出《漢武故事》。 此處借用,暗指玄宗爲了寵愛貴妃而爲她大營第宅一事。 〔一二〕姊妹句:列土,即裂土,言分地受封。 玄宗既寵貴妃,因封其三姊爲韓、虢、秦三國夫人。 封其族兄銛爲鴻臚卿,錡爲侍御史,釗(即國忠)爲右丞相,領四十餘使。 〔一三〕可憐:古漢語中意爲可愛,可羨。 如《世説新語》:我見猶憐。 〔一四〕不重句:《史記外戚世家》:生男無喜,生女無怒! 獨不見衞子夫霸天下? 又陳鴻《長恨歌傳》:當時謡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 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爲門上楣。 其爲人羨慕如此! 〔一五〕驪宫:驪山上的華清宫。 〔一六〕緩歌句:謾舞,即曼舞,意思是輕盈美妙的舞姿;絲竹,管絃樂;凝,徐聲引調。 意思是在輕柔舒緩的音樂伴奏下翩翩起舞。 〔一七〕漁陽句:漁陽,郡名,郡治在今河北省薊縣城,當時屬范陽節度使管轄。 鞞,通鼙(p),鼙鼓,是騎兵用的小鼓;漁陽鞞鼓,是借用東漢彭寵據漁陽起兵反漢的典故(見《後漢書彭寵傳》)。 此句追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禄山舉兵叛唐一事。 〔一八〕驚破句:《霓裳羽衣曲》,唐代大型舞曲,散序後曰入破。 驚破,兼有驚斷和入破二重涵義。 故白氏是以雙關語入詩。 餘詳後《霓裳羽衣舞歌》注。 〔一九〕九重:古代京畿,前建九重門:路門、應門、雉門、庫門、皋門、城門、近郊門、遠郊門、關門。 語本《楚辭九辯》君之門以九重。 〔二〇〕千乘句:漢末民謡: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 此處千乘萬騎,指跟隨玄宗逃蜀的衞隊。 西南行,謂路綫先西後南。 〔二一〕翠華句:翠華,皇帝乘輿上所樹的華蓋,以翠鳥羽爲飾,故名。 摇摇,寫行色匆忙,兼喻道路坎坷。 行,冒下西出都門;止,冒下六軍不發。 〔二二〕西出句:暗示明皇已逃至馬嵬坡。 馬嵬坡,在今陝西興平縣西二十五里,也叫馬嵬驛,今稱馬嵬鎮。 〔二三〕六軍句:《周禮夏官司馬》:王,六軍。 故後世習用六軍爲皇帝扈衞總數。 但唐代此時只有左右龍武、左右羽林四軍;至肅宗至德二載(七五七),始益左右神武二軍,備六軍之數。 不發,不再前進;暗指譁變。 無奈何,無可奈何。 〔二四〕宛轉句:宛轉,悽楚貌;《後漢書馬援傳》:曉夕號泣,宛轉塵中。 蛾眉,古人以稱美女的眉毛,見《詩衞風碩人》:螓首蛾眉。 常作美女的代稱,此處指楊妃。 玄宗至馬嵬,衞隊譁變,請殺楊國忠和貴妃以洩天下之憤,玄宗不得已,從之。 〔二五〕花鈿委地:鈿(din,又tin),上嵌珠寶的古代貴族婦人金屬頭飾。 委地,丢棄在地上。 〔二六〕翠翹句:委地之各種頭飾:翠翹,《山堂肆考》:翡翠鳥尾上長毛曰翹,美人首飾如之,因名翠翹。 金雀,以黄金爲鳳(古稱朱雀)形。 玉搔頭,即玉簪;《西京雜記》:武帝過李夫人,就取玉簪搔頭,自此後宫人搔頭皆用玉。 〔二七〕雲棧句:古代於山路高險處,架木渡人,名曰棧道。 雲,言其高。 此指劍閣北之南棧道而言。 縈紆,迂迴曲折貌。 劍閣,縣名,今屬四川省。 縣北有劍門關要塞。 〔二八〕峨嵋山:在今四川峨眉山市。 此山遠在成都西南。 玄宗逃蜀,未至此處。 白氏以此泛指蜀道,用來渲染氣氛。 〔二九〕行宫:皇帝外出住所。 〔三〇〕夜雨聞鈴:《明皇别録》: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屬(值)霖雨涉(經)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明皇)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爲《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三一〕天旋句:指郭子儀等收復西京,時局好轉,迎玄宗回長安一事而言。 龍馭,皇帝車駕。 〔三二〕到此躊躇:此冒下馬嵬坡而言。 躊躇(chu ch),徘徊不進貌。 〔三三〕馬嵬坡二句:至德二載十二月,玄宗從四川回長安,經馬嵬坡貴妃葬地,派人以禮改葬,掘土,貴妃香囊猶在,不勝悲切。 (見《新唐書后妃傳》)〔三四〕太液、未央:漢長安有太液池,成帝與趙飛燕常玩樂於此;唐亦有太液池,在大明宫北。 未央,漢宫名,舊址在今陝西西安城西北;唐時曾就漢宫原址,復加修繕。 〔三五〕西宫、南内:唐代以興慶宫爲南内,太極宫爲西内。 古稱禁城爲大内,故宫、内互文見義。 興慶宫故址在今西安城區東南(今興慶公園即其遺址);太極宫遺址在今陝西西安城迤北故宫城内,是唐朝最大的宫殿。 此句暗指唐肅宗李亨,在上元二年,聽宦官李輔國之讒,遷玄宗到西内甘露殿居住,等於把他軟禁起來。 因此白氏着重刻劃他住所的荒涼,以烘托對貴妃追念的傷感氣氛。 〔三六〕梨園弟子:玄宗喜愛歌舞並通曉音律,曾選坐部伎子弟三百人,教習於梨園;又有宫女數百人,習藝於宜春苑北,均稱梨園弟子。 〔三七〕椒房、阿監、青娥:椒房,皇后所居,以椒粉塗壁,取其温暖,且辟惡氣。 阿監,宫内女官。 青娥,少女。 〔三八〕星河:即銀河。 〔三九〕鴛鴦瓦、霜華:鴛鴦瓦,一俯一仰,即陰陽瓦。 霜華,即霜花。 〔四〇〕翡翠衾:翡翠,亦雌雄雙栖,形影不離之鳥;繡在被上,象徵夫妻情好。 以上兩句,均以比翼雙飛之鳥反襯玄宗孤單之狀。 〔四一〕臨邛句:臨邛(qing),今四川邛崍縣地。 鴻都,漢代洛陽門名。 然此處似與上都、大都爲同義語,暗指長安。 鴻都客,宋樂史《楊太真外傳》謂其人爲楊通幽,乃是後人編造的神仙故事附會之説。 此詩以下即以傳説的神仙故事敍寫。 〔四二〕展轉思:反覆思念。 〔四三〕方士:道士,秦漢時叫方士,以求仙服藥欺世。 〔四四〕碧落、黄泉:碧落,道書東方第一層天名碧落,此指天堂。 黄泉,地深處,此指地獄。 這句和陳鴻《長恨歌傳》所説出天界,入地府是同一内容。 詩人張祜曾嘲諷白氏以《目連變》入詩,雖似戲言,却是實話。 〔四五〕五雲:五色雲。 〔四六〕綽約:柔弱美好貌。 《莊子逍遥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處女)。 〔四七〕太真:見上注。 〔四八〕參差(cēn cī):此處作依稀、約略解。 〔四九〕金闕、玉扃:闕,門上樓觀;扃(jiōng),門户。 道教相傳,天堂之一上清宫,左金闕,右玉扃;金闕玉扃,上下互文見義。 〔五〇〕小玉、雙成:小玉,吴王夫差的女兒,相傳死後成仙。 雙成,董雙成,相傳是西王母的侍女。 此處借喻太真的侍女。 〔五一〕九華帳:繡着各種迴環圖案的帷帳。 曹植《九華扇賦》序:帝賜尚方竹扇,不方不圓,其中結成文,名曰九華。 〔五二〕珠箔、迤邐:珠箔,即珠簾;迤灑,形容珠簾拉開時斜垂流動之狀。 〔五三〕雲髻、睡覺:雲髻,是鬈曲如雲的髮髻;睡覺,睡醒。 〔五四〕袂(mi):袖。 〔五五〕玉容句:形容面色慘淡,淚痕縱橫。 〔五六〕凝睇(t):即定睛,出神的樣子。 〔五七〕昭陽殿:漢武帝後宫八區之一。 借喻貴妃生前所居。 〔五八〕蓬萊宫:傳説中的仙山神宫。 這兩句是説貴妃已不復回到人間而長居仙境。 〔五九〕人寰:人世。 〔六〇〕舊物:指下面金釵鈿盒等玄宗贈與貴妃定情之物而言。 陳鴻《長恨歌傳》: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盒)以固之。 〔六一〕鈿合:用金絲和珠寶鑲嵌的盒子叫鈿合;合,通盒。 〔六二〕釵留句:古代釵形皆雙股折腰,故折之則成兩股。 合有底有蓋,故分之則成兩扇。 〔六三〕釵擘句:擘(bāi),分剖。 此句承上句,補足留釵一股,留鈿合一扇之動作。 黄金和鈿皆極堅牢之物,故又啓下句。 〔六四〕重:讀平聲,意爲重複,反覆。 因上面貴妃已經叮囑了道士一番話,下面又叮囑了他幾句更爲語重心長的話,所以着一重字以表無限深情。 〔六五〕七月句:民間傳説,七月七日,牛郎、織女星在天上相會,故古代男女皆在此日乞巧。 長生殿,在驪山華清宫内。 此處詩人蓋借用其名。 或以此句違反史實,立説未免拘執。 〔六六〕在天二句:傳説有比翼鳥和連理樹,皆象徵男女堅貞不渝的愛情。 〔六七〕綿綿:長遠不絶,此句總結詩題長恨之意。 《長恨歌》作於元和元年(八〇六年),時白氏任盩厔縣尉。 與此詩一道流傳的還有陳鴻的《長恨歌傳》。 此詩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既有諷刺,又有同情。 諷刺的是:唐玄宗的荒淫誤國,始亂終棄;同情的是:楊貴妃的遇人不淑,抱恨遥天。 此詩前半寫實,後面則運用浪漫主義的幻想手法,比較顯著地受了變文的影響,寫實與虚構,前後遞轉流暢,天衣無縫。 極爲後世所傳誦。 附:長恨歌傳陳鴻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 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於右丞相;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娱。 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宫中雖良家子千數,無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樂。 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宫,内外命婦,熠燿景從;浴日餘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淡蕩其間。 上心油然,若有顧遇;左右前後,粉色如土。 詔高力士潛搜外宫,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 既筓矣,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 别疏湯泉,詔賜澡瑩。 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焕發,轉動照人。 上甚悦。 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 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 又命戴步摇,垂金璫。 明年,册爲貴妃,半后服用。 繇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焉。 時省風九州,泥金五嶽,驪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曁後宫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 自是六宫無復進幸者,非徒殊豔尤態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 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貫,爵爲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室,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爲側目。 故當時謡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 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爲門上楣。 其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 及安禄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爲辭。 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錯以謝天下。 國忠奉氂纓盤水,死於道周。 左右之意未快。 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怒。 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 蒼黄展轉,竟就絶於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 明年,大凶歸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爲太上皇,就養南宫,遷於西内。 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宫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顔不怡,左右歔欷。 三載一意,其念不衰。 求之夢魂,杳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皇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 玄宗大喜,命致其神。 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 又能遊神馭氣,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不見。 又旁求四虚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見最高山,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户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扣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 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入。 俄而碧衣侍女又至,詰其所從。 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 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 於時雲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户重闔,悄然無聲。 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 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 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舃,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 次問天寶十四年(按,當作載)以還事。 言訖,憫默。 指碧衣取金釵鈿合,各拆其半,授使者曰:爲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 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 玉妃固徵其意。 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爲他人聞者,驗於太上皇。 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 徐而言之,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宫,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綉,陳飲食,樹瓜果,焚香於庭,號爲乞巧。 宫掖間尤尚之。 夜殆半,休侍衞於東西廂,獨侍上。 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 言畢,執手各嗚咽。 此獨君王知之耳。 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爲天,或爲人,决再相見,好合如舊。 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安,無自苦耳。 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 其年夏四月,南宫晏駕。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於盩厔,鴻與琅邪王質夫家於是邑。 暇日相攜遊仙遊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 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没,不聞於世。 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爲歌之,如何? 樂天因爲《長恨歌》。 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 歌既成,使鴻傳焉。 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 今但傳《長恨歌》云爾。 前進士陳鴻撰。 婦人苦蟬鬢加意梳〔一〕,蛾眉用心掃〔二〕;幾度曉妝成〔三〕,君看不言好。 妾身重同穴〔四〕,君意輕偕老〔五〕;惆悵去年來,心知未能道〔六〕。 今朝一開口,語少意何深! 願引他時事,移君此日心〔七〕。 人言夫婦親,義合如一身〔八〕;及至死生際,何曾苦樂均〔九〕? 婦人一喪夫,終身守孤孑〔一〇〕。 有如林中竹,忽被風吹折;一折不復生,枯死猶抱節〔一一〕。 男兒若喪婦,能不暫傷情! 應似門前柳,逢春易發榮;風吹一枝折,還有一枝生〔一二〕。 爲君委曲言,願君再三聽〔一三〕;須知婦人苦,從此莫相輕! 〔一〕蟬鬢:古代婦女一種經過梳整後平滑光澤的鬢髮型。 相傳爲魏文帝曹丕宫人莫瓊樹首創,見崔豹《古今注》。 〔二〕蛾眉:見前《長恨歌》注。 〔三〕度:次。 〔四〕同穴:《詩王風大車》:穀則異室,死則同穴。 言夫妻生雖異室,死則同墓,亦白頭偕老之意。 〔五〕偕老:《詩衞風氓》: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鄭箋:及,與也。 我欲與汝俱至於老。 老乎,汝反薄我,使我怨也。 〔六〕惆悵二句:使人難過使人感嘆的是,自從去年以來,你就對我變心厭棄;我心裏明白,但是未肯出口。 〔七〕願引二句:我願意預告將來守節時候的情况,挽回你目前厭惡我的心思。 移,轉變,挽回。 〔八〕義合句:理當像一個人一樣。 意謂夫妻應當同心同德。 〔九〕及至二句:死生際,即生死關頭。 何曾,何嘗。 〔一〇〕婦人二句:一,一旦。 孤孑,亦即孤苦零丁。 〔一一〕抱節:雙關語,暗喻寡婦的守節。 〔一二〕風吹二句:暗喻男子喪妻,可以另娶。 〔一三〕爲君二句:委曲,即委婉;再三,即仔細。 此篇寫作年代無考,姑附於此。 觀刈麥〔一〕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二〕,小麥覆隴黄〔三〕。 婦姑荷簞食〔四〕,童稚攜壺漿〔五〕;相隨餉田去〔六〕,丁壯在南岡〔七〕。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八〕;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九〕。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一〇〕,左臂懸弊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爲悲傷:家田輸税盡〔一一〕,拾此充飢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一二〕;吏禄三百石〔一三〕,歲晏有餘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一〕此詩白氏原注:時爲盩厔縣尉。 刈,割。 〔二〕夜來:來,表時之詞,有從彼時到現在之意。 故夜來,謂從夜至旦也。 餘同此例。 〔三〕覆:蓋。 〔四〕婦姑句:東漢桓帝時童謡: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穫者婦與姑。 爲此詩婦姑二字所出。 婦姑,照《禮記内則》,可以解釋成媳婦和婆母,也可照《孔雀東南飛》詩,解釋成嫂嫂和小姑。 此詩則似泛指一般婦女。 荷,讀去聲,意爲背負、擔挑。 簞(dān),盛食物的竹器。 〔五〕壺漿:壺罐内盛着飲料,如湯水酒漿之類。 〔六〕餉田:給在田裏刈麥的人送飲食。 〔七〕丁壯、南岡:白氏時期,二十五歲曰成丁。 又《禮記曲禮》:三十曰壯,此處丁壯連文,蓋泛指一般壯年人。 南岡,意同南畝,與東皋、西疇等皆古人泛稱田地之辭,不必拘泥方位。 〔八〕灼:烤。 〔九〕但惜句:農民雖然熱極疲極,但仍爲收穫的熱情所鼓舞,珍惜着長長夏日每分每秒的寶貴時光。 〔一〇〕秉:把。 〔一一〕輸税:交納租税。 〔一二〕曾不句:曾(cng),意爲竟然;事,從事。 〔一三〕吏禄句:根據《唐六典》的規定,從九品官年禄是五十二石,白詩所説吏禄三百石,是漢朝制度,見《漢書百官公卿表》。 不過唐朝的九品官,俸禄以外,另有職分田兩頃五十畝,錢一千九百一十七文。 所以縣尉每年的實際收入,仍然很多。 白氏授盩厔縣尉,在唐憲宗元和元年(八〇六)冬季,而此詩所寫,則爲夏季之事,故知此詩只能作於元和二年。 京兆府新栽蓮〔一〕污溝貯濁水〔二〕,水上葉田田〔三〕。 我來一長歎,知是東溪蓮〔四〕。 下有青泥污〔五〕,馨香無復全;上有紅塵撲,顔色不得鮮。 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 託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六〕,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七〕;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 〔一〕此詩作者原注:時爲盩厔縣尉,趨府作。 唐京兆府管下有長安、昭應等十二縣,盩厔是其屬縣之一。 考之史籍,元和元、二年(八〇六八〇七)作京兆尹的,有鄭雲逵、韋武和董叔經等人,盡是些橫徵暴斂的酷吏。 而縣尉的職務,主要是替上司充當鷹犬。 據他後來所寫的《論和糴狀》敍述當時的情况説:臣近爲畿尉,曾領和糴之司,親自鞭撻,所不忍覩。 可見這是他所不忍和不願幹的。 他之受到上司的申斥,是必然的。 此詩末云:憔悴府門前,寫出作者好官難當的滿腔義憤。 〔二〕污溝句:暗喻當時官府的污濁。 〔三〕田田:圓圓的荷葉浮在水面上的樣子。 漢樂府相和歌《江南》篇:蓮葉何田田! 〔四〕東溪:指渭水,白氏祖居渭上,在盩厔縣東,故曰東溪。 渭水隋唐時格外清澈,故此處作者以東溪蓮自比。 〔五〕下有四句:青泥,意即黑泥。 四句借物暗喻當時官府,上自京尹,下至縣吏,無人不貪。 縣尉雖欲潔身自好,亦不可得。 〔六〕棄捐:即抛棄。 〔七〕媚清漣:相映增妍曰媚。 用法蓋本謝靈運《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的媚。 漣,水上微波。 此詩當作於元和元年或二年。 贈内〔一〕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二〕。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與君? 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三〕。 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四〕。 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五〕。 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六〕。 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 至此千載後,傳是何如人〔七〕? 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 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温。 蔬食足充飢,何必膏粱珍〔八〕? 繒絮足禦寒,何必錦繡文〔九〕? 君家有貽訓,清白遺子孫〔一〇〕。 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 庶保貧與素〔一一〕,偕老同欣欣〔一二〕! 〔一〕贈内:舊時士大夫稱妻叫内子。 《禮記曾子問》:大夫内子有殷事。 注:内子,大夫妻也。 故贈内即贈妻。 白氏結婚,約在元和二、三年間;妻楊氏,爲楊穎士堂妹,是一個官僚家庭出身的女人。 〔二〕死爲句:《詩王風大車》:死則同穴。 又李白《長干行》:願同塵與灰。 皆言夫妻有生死不離的情誼。 〔三〕黔婁二句:黔婁,春秋時齊國的賢者。 魯恭公想用他做宰相,齊威王想聘他做卿士,他都不肯就任。 他很有韜略,能退敵兵,國人對他十分敬重。 但他生活非常窮困,死的時候,被子太短,掩蓋不了他的屍體。 孔丘門徒曾西看到這種情形,替他的妻子出主意説:斜着一蓋,就蓋嚴了。 他的妻子拒絶説:與其斜而有餘,不如正而不足。 〔四〕冀缺二句:冀缺,春秋時晉人,姓郤,耕於冀土,因名冀缺。 他的妻子也有賢德,雖然和丈夫過着極艱困的生活,但始終互相敬重。 〔五〕陶潛二句:陶潛(三六五四二七),即陶淵明,東晉末詩人。 家貧,躬耕不足以自給,有時甚至挨餓。 妻翟氏,亦能勤儉,協助陶潛操作。 〔六〕梁鴻二句:梁鴻,東漢末年的詩人,著名的作品有《五噫歌》。 妻孟光,布衣荆釵,和他同甘共苦。 〔七〕傳是句:誰能傳此安貧守素的高風? 〔八〕膏粱:肥肉同白米,代表富貴人家的主副食品。 〔九〕繒絮、錦繡:繒是粗糙無花紋的綢子;絮,粗緜,《急就篇》注:漬繭擘之,精者爲緜,粗者爲絮。 又新者爲緜,故者爲絮。 錦,是用綵絲織成各種圖案的緞子;繡,是用綵絲刺繡成花紋的綾綢。 錦與繡,是貴族豪門所用的衣料。 〔一〇〕君家二句:貽訓,即遺教。 傳説後漢楊震爲涿郡太守,奉公守法,不納賄賂。 子孫時常只吃菜粥,徒步走路。 有人勸他置買田産,他説:使後世稱爲清白吏子孫,以此遺(贈與)之,不亦厚乎? 事載《後漢書楊震傳》。 按:楊震家庭,四世三公,是豪族地主,這種傳説,可能出自後人溢美。 〔一一〕庶、素:庶是希望詞。 素有寒苦、清白二義。 〔一二〕偕老句:偕老,《詩》成語,此處有始終不渝的意義在内。 欣欣,心情舒暢貌。 贈賣松者〔一〕一束蒼蒼色〔二〕,知從澗底來〔三〕。 斸掘經幾日〔四〕? 枝葉滿塵埃〔五〕。 不買非他意,城中無地栽〔六〕。 〔一〕此詩以賣松者喻有骨氣有才幹而願爲國家貢獻力量的舉子們。 他們想通過科舉途徑入仕,却遭到統治階級當權派的嫉恨而被黜落。 白氏作翰林學士時,曾一度充任制策考官。 對一些應當被録取而橫遭黜落的舉子表示了深厚的同情。 這就是本篇寓義。 〔二〕一束句:束,捆;蒼蒼,深緑色,古人以爲正色。 〔三〕澗底:左思《詠史》曾以鬱鬱澗底松比喻出身庶族而有才幹的寒士,爲後代詩家襲用。 〔四〕斸(zh):挖掘。 〔五〕枝葉句:形容寒士進入都市,風塵勞頓,蹭蹬坎坷的神態。 〔六〕城中句:此處所謂無地,並非真無空地,而是説高貴的人們局量狹小,容不下真正有用之材。 此詩約作於元和三年(八〇八)爲制策考官時。 初授拾遺〔一〕奉詔登左掖〔二〕,束帶參朝議〔三〕。 何言初命卑〔四〕,且脱風塵吏〔五〕。 杜甫陳子昂〔六〕,才名括天地,當時非不遇,尚無過斯位〔七〕。 況予蹇薄者〔八〕,寵至不自意;驚近白日光〔九〕,慚非青雲器〔一〇〕。 天子方從諫,朝廷無忌諱〔一一〕;豈不思匪躬〔一二〕,適遇時無事〔一三〕。 受命已旬月,飽食隨班次〔一四〕,諫紙忽盈箱〔一五〕,對之終自愧。 〔一〕初授拾遺:白氏於元和三年(八〇八)四月,以翰林學士出任左拾遺。 授,被任命。 唐設左右拾遺各六人,分屬門下、中書兩省,品級都是從八品上階。 其主要任務,是諷諫皇帝的施政得失。 〔二〕左掖:指門下省。 唐朝的門下省在太極門左(東)側,所以叫左掖。 〔三〕束帶句:《論語公冶長》:束帶立於朝。 古時官員,公服外束一腰帶。 參朝議,參加評議朝政。 〔四〕初命卑:初命,首次擔任朝官。 拾遺是諫官最下的一級,所以説卑。 〔五〕風塵吏:奔走風塵的地方小官吏,如縣尉等。 〔六〕杜甫、陳子昂:杜甫(七一二七七〇),唐代大詩人。 陳子昂(六六一七〇二),初唐詩人,他的詩歌剛健樸素,一掃六朝初唐萎靡風氣,爲唐代現實主義詩人的先驅。 〔七〕斯位:此位,指拾遺一職。 杜甫曾作左拾遺,陳子昂曾作右拾遺,故云。 〔八〕蹇(jiǎn)薄:言出身寒門,困頓薄命。 〔九〕白日光:封建士大夫尊稱皇帝的容顔。 〔一〇〕青雲器:古代稱做大官爲致身青雲。 《史記范雎傳》: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於青雲之上。 〔一一〕天子二句:天子,指憲宗李純。 《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二年十二月丙辰,上謂宰臣曰:朕覽國書(史),見文皇帝(太宗)行事少有過差,諫臣論争,往復數四;况朕之寡昧,涉道未明;今後事或未當,卿等每事十論,不可一二而止。 這不過是官樣文章。 作者説從諫、無忌諱,也只是照例的粉飾之詞。 〔一二〕匪躬:《易蹇》卦: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意思是:王臣之所以能直言不諱,是因爲忘掉自身利害的原故。 〔一三〕適遇句:暗用岑參《寄左省拾遺》詩: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意,乃待機進言的託辭。 〔一四〕班次:朝臣按等級排班。 〔一五〕諫紙:朝廷所發,備諫官謄寫諫書。 李都尉古劍〔一〕古劍寒黯黯〔二〕,鑄來幾千秋〔三〕。 白光納日月〔四〕,紫氣排斗牛〔五〕。 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六〕,秋水澄不流〔七〕。 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八〕。 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九〕。 願快直士心〔一〇〕,將斬佞臣頭〔一一〕。 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 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一二〕。 〔一〕此詩借物詠懷,通過詠劍,表明長材利器,宜慎所用。 比喻諫官侍臣,應剛介廉直,扶正抑邪;即使得罪權貴,身受挫折,亦不應改節。 李都尉古劍,或爲此劍藏主爲李都尉,或爲鑄劍時在劍身上面鐫有用主之名,如出土吴王夫差劍和越王勾踐劍等之比。 〔二〕寒黯黯(n):黯黯,即暗暗;寒黯黯,形容寒光陰森。 〔三〕幾千秋:幾千年。 〔四〕白光句:盛讚劍之光芒,謂可吸日月之光。 僞《列子湯問》:衞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其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溲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 三曰霄練,方晝,見其影不見光。 〔五〕紫氣句:《晉書張華傳》:初吴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雷焕曰:寶劍之氣,上徹於天耳。 排,上衝;斗牛,兩個星宿名。 〔六〕湛然句:湛然,水光澄澈的樣子。 也是形容寶劍的光芒。 玉匣,以美玉裝飾的劍鞘。 〔七〕秋水句:《越絶書》風胡子説劍:太阿劍,視之如秋水。 澄不流,言清澈如水,但不流動。 〔八〕精剛句:言此古劍純粹(精)堅硬(剛)的程度没有别的武器能比得上它。 〔九〕可使二句:晉劉琨《重贈盧諶》詩:何意百煉剛,化爲繞指柔。 此二句反用其意,謂古劍極爲剛堅,只能把它一寸寸地折斷,但不能使它彎曲少許;借喻剛正不屈的直士,决不肯隨波逐流,因人俯仰。 〔一〇〕直士:語見《荀子不苟篇》,此處借指守正不阿的人。 〔一一〕將斬句:漢朱雲嘗請尚方(皇家)斬馬劍,斷佞臣張禹頭,事載《漢書張禹傳》。 〔一二〕無作句:不要沾辱古劍這一神奇兵器的光輝稱號。 晉張協《七命》,稱寶劍爲希世之神兵,後世因以神兵作爲寶劍的代稱。 題海圖屏風〔一〕海水無風時,波濤安悠悠〔二〕。 鱗介無小大〔三〕,遂性各沉浮〔四〕。 突兀海底鼇,首冠三神丘〔五〕。 釣網不能制,其來非一秋〔六〕。 或者不量力〔七〕,謂兹鼇可求〔八〕。 贔屭牽不動〔九〕,綸絶沉其鈎〔一〇〕。 一鼇既頓頷,諸鼇齊掉頭〔一一〕。 白濤與黑浪,呼吸繞咽喉。 噴風激飛廉〔一二〕,鼓波怒陽侯〔一三〕。 鯨鯢得其便〔一四〕,張口欲呑舟。 萬里無活鱗,百川多倒流〔一五〕。 遂使江漢水,朝宗意亦休〔一六〕。 蒼然屏風上,此畫良有由〔一七〕。 〔一〕此詩白氏原注:元和己丑年作。 己丑爲元和四年(八〇九),是年,唐憲宗李純和宦官吐突承璀,想利用成德藩鎮王士真剛死的機會,用兵河北。 一部分朝臣像宰相裴垍等都強烈反對,認爲這一行動十分冒險;萬一出師無功,則將加深各地藩鎮和朝廷的對立與衝突。 白氏曾於是年五月十日進《請罷兵第二狀》,六月十五日進《請罷兵第三狀》,除切論當時戰守形勢利弊外,更着重指出:今以府庫錢帛,百姓脂膏,資助河北諸侯,轉令富貴強大。 臣每念此,不勝憤歎! 以及今天時已熱,兵氣相蒸;至於飢渴疲勞,疫疾暴露;衣甲暑濕,弓箭瘡痍,上有赤日,前有白刃,驅以就戰,人何以堪? 可見他是從關懷人民疾苦出發,來反對這次朝廷用兵,進行内戰的。 這種意見,李純不但不採納,還兒戲似地把領兵大權交給了素不知兵的宦官吐突承璀,從此兵連禍結,久而無功,老百姓死亡遍野。 詩中萬里無活鱗,百川多倒流,即針對這一事實而發。 唐人屏風上多畫海圖,故杜甫《北征》有海圖坼波濤之句。 但白氏此詩並非真詠海圖,而是借題發揮,反對朝廷在準備不充分,條件不成熟,用人不得當的情況下,輕率用兵河北。 〔二〕悠悠:安靜貌。 〔三〕鱗介:泛指水族。 〔四〕遂性:適性。 〔五〕突兀二句:突兀(w),高聳突出的樣子。 鼇(o),傳説以爲海中大鼈。 三神山,指傳説中的方壺、瀛洲、蓬萊。 僞《列子湯問》:渤海之東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帝乃命禺彊(強)使巨鼇十五舉首戴之,五山始峙,而龍伯之國有大人,一釣而連六鼇於是岱輿與員嶠二山,流於北極這兩句的意思是説:當時藩鎮勢力,跋扈難制。 〔六〕釣網二句:釣網,漁具,比藩鎮作鼇,故比制服它爲漁。 唐朝藩鎮割據,自從德宗李适以來,已根深蒂固;想一下征服他們,勢難辦到。 以成德鎮言,王武俊父子相承,到元和四年,已有四十多年之久;其他藩鎮,亦大體類此。 故曰:其來非一秋。 〔七〕或者:有人,暗指憲宗李純和宦官吐突承璀等。 〔八〕謂兹句:硬説這個大鼇可以釣取(這個藩鎮可以攻下)。 〔九〕贔屭(b x):傳説以爲力氣最大的神龜。 〔一〇〕綸絶句:綸,即釣絲。 綸絶鈎沉,言徒然勞民喪財,損兵折將。 案以上二句所指事實,可證明《請罷兵第二狀》所説:今承璀自去以來,未敢苦戰,已喪大將,先挫軍威遷延進退,貴引(遲延)日時。 不唯意在逗留,兼是力難支敵。 希朝茂昭,數月以來,方入賊界則其進討之勢,想亦可知。 〔一一〕一鼇二句:頓頷(hn),即點頭、低頭,寫大鼇負嵎頑抗之狀。 掉頭,想要背叛的樣子。 此二句的意思是説:如果王承宗制服不了,則其餘藩鎮亦將相率背唐而去。 《請罷兵第二狀》:(李)師道、(田)季安,元(原)不可保;今看情狀,似相計會(商議),各收一縣,便不進軍。 詩文互證,作意甚明。 〔一二〕飛廉:神話傳説裏的風神名,也叫風伯。 〔一三〕陽侯:神話傳説裏的波浪神。 〔一四〕鯨鯢:海中大魚,古人用以比喻稱兵作亂的首惡分子。 《左傳》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爲大戮。 〔一五〕萬里二句:喻百姓遭殃,地方叛變。 〔一六〕遂使二句:古人稱水流歸海叫朝宗,用以比喻諸侯的歸附天子。 此二句意謂:如果用兵河北失敗,其餘諸鎮,亦皆離心離德。 《論罷兵第三狀》:今果聞神策所管徐泗、鄭滑兩道兵馬,各有言語,似少不安。 臣自聞之,不勝憂切! 所言正可作此二句注脚。 〔一七〕由:來由,道理。 贈樊著作〔一〕陽城爲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二〕。 元稹爲御史,以直立其身,其心如肺石,動必達窮民;東川八十家,冤憤一言伸〔三〕。 劉闢肆亂心,殺人正紛紛;其嫂曰庾氏,棄絶不爲親〔四〕。 從史萌逆節,隱心潛負恩;其佐曰孔戡,捨去不爲賓〔五〕。 凡此士與女〔六〕,其道天下聞。 常恐國史上,但記鳳與麟〔七〕。 賢者不爲名,名彰教乃敦〔八〕;每惜若人輩〔九〕,身死名亦淪。 君爲著作郎,職廢志空存;雖有良史才,直筆無所申〔一〇〕。 何不自著書? 實録彼善人,編爲一家言〔一一〕,以備史闕文〔一二〕。 〔一〕樊著作:即樊宗師,字紹述。 元和三年爲著作佐郎,生平事蹟,詳《新唐書》本傳。 〔二〕陽城六句:陽城,字亢宗,北平(今河北完縣)人。 唐德宗李适時,作右諫議大夫。 貪官裴延齡誣陷陸贄,德宗欲治贄罪,無人敢替陸贄辯護。 獨陽城抗表力争,并揭發延齡罪狀多種。 李适想用裴延齡作宰相,因陽城強烈反對,始未實現。 事載《舊唐書隱逸傳》、《新唐書卓行傳》。 屈軼,傳説中的草名,也叫指佞草。 《宋書符瑞志上》:黄帝軒轅氏有屈軼之草生於庭,佞人入朝,則草指之。 不仁者,指貪官裴延齡。 秉國鈞,意爲掌握國家大權。 鈞,本爲陶工旋轉泥坯之器,説見《漢書律曆志》顔師古注;後因掌握封建王朝行政大權的宰相,也有旋天轉地的權能,故亦稱秉國鈞。 〔三〕元稹六句:元和四年(八〇九),元稹爲監察御史(職掌彈糾違法官吏),去東川考察地方行政,查出已故東川節度使嚴礪在國家正税之外,私徵數百萬,及侵佔塗山甫等八十家田産和奴婢;東川所屬七刺史皆被罰奪俸。 事詳新、舊《唐書元稹傳》。 肺石,色赤如肺。 《周禮秋官大司寇》:以肺石達窮民。 詩意謂稹赤胆忠心,能反映人民疾苦於朝廷。 〔四〕劉闢四句:西川節度使劉闢,元和元年(八〇六)自請作三川節度使,憲宗李純不許,遂反。 李純派遣左神策軍行營節度使高崇文、神策京西行營兵馬使李元奕、山南西道節度使嚴礪同時討闢。 是年九月,崇文等攻克成都,擒闢,囚送長安,斬之。 事詳《舊唐書》卷一四,《新唐書》卷七。 其嫂庾氏事,待考。 〔五〕從史四句:盧從史作澤潞節度使,任命孔戡掌書記(秘書)。 從史和另外兩個藩鎮王承宗、田緒勾結,陰謀叛變,命孔戡草擬文告,攻擊朝廷。 孔戡不肯,并和他力争;從史大怒,戡因託病去職。 從史不肯罷休,向皇帝李純誣告孔戡。 李純不分曲直,竟將孔戡下獄,戡含冤抑鬱,不久病死。 孔戡,是孔巢父的侄子,他的父親叫岑父,弟弟叫戣和戩。 生平事迹,韓愈有《孔戡墓志》,《舊唐書》卷一五四、《新唐書》卷一六三有傳。 〔六〕士與女:指陽城、元稹、孔戡和庾氏。 〔七〕常恐二句:封建王朝的御用文人,編修國史時,捏造鳳凰和麒麟等種種所謂祥瑞歌頌天子聖明,竭盡阿諛諂媚之能事,白氏對此深表不滿。 〔八〕賢者二句:賢人做好事,决不是爲了沽名釣譽;但必須把他們的美名公之於衆,然後才能使衆人受到教化。 〔九〕若人:語出《論語憲問》,意思是那些人。 〔一〇〕職廢四句:言當時史官,有職無權,徒抱以直筆修史之志,而不能如願。 〔一一〕一家言:獨立成家的著述。 《史記太史公自序》:略以拾遺(指史傳)補藝(六藝、六經),成一家之言。 案此指私人著書。 〔一二〕史闕文:意指官修國史所不願載、不敢載的確切史料。 始見《論語衞靈公》篇,白氏詩意,與《論語》微異。 樊宗師任著作佐郎在元和三年(八〇八),此詩當作於是年或稍後。 宿紫閣山北村晨遊紫閣峯〔一〕,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予喜〔二〕,爲予開一尊〔三〕。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四〕,草草十餘人〔五〕。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六〕。 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七〕。 中庭有奇樹〔八〕,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九〕。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一〇〕! 〔一〕紫閣峯:陝西終南山的一個山峯,故詩亦稱爲紫閣峯,因夕照色紫得名。 在今户縣東南。 〔二〕見予喜:見予而喜。 〔三〕開一尊:斟酒敬客。 〔四〕紫衣:唐代軍人服黄,新、舊《唐書輿服志》有明文;獨神策軍服紫,此詩及于濆《恨從軍行》不嫁白衫兒,愛君新紫衣詩句可證。 但此紫衣是粗紫,非三品以上的官員所服的細紫。 〔五〕草草:既慌張又粗暴的樣子。 〔六〕掣我句:掣,搶走。 飧(sūn),熟食;此處通指菜肴。 〔七〕斂手:拱手,作揖。 〔八〕中庭:庭中,俗稱當院。 〔九〕口稱二句:採造家,採伐建築材料,營造宫室的機關人員。 神策軍,當時是皇家禁衞軍之一,士兵多由市井富家無賴子弟賄買軍籍充任;橫行霸道,成爲長安市面或近郊一大禍害。 其最高統帥是中尉,以大宦官充任。 唐元和時,有時調遣神策軍修繕宫殿苑囿,或即在將作監和京都苑總監的統一指揮下進行。 〔一〇〕中尉句:當時宦官吐突承璀作左神策軍中尉,最得憲宗李純寵信,勢燄薰天。 此詩當作於元和三年官拾遺以後。 詩人揭露皇家禁衞軍公然在京城近郊掠奪人民,戰鬥性極強。 故《與元九書》云: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 雜興三首〔一〕楚王多内寵〔二〕,傾國選嬪妃〔三〕! 又愛從禽樂〔四〕,馳騁每相隨〔五〕。 錦韝臂花隼〔六〕,羅袂控金羈〔七〕。 遂習宫中女,皆如馬上兒〔八〕。 色禽合爲荒〔九〕,刑政兩已衰〔一〇〕。 雲夢春仍獵〔一一〕,章華夜不歸〔一二〕。 東風二月天,春雁正離離〔一三〕,美人挾銀鏑〔一四〕,一發疊雙飛〔一五〕。 飛鴻驚斷行〔一六〕,斂翅避蛾眉〔一七〕。 君王顧之笑,弓箭生光輝。 迴眸語君曰〔一八〕:昔聞莊王時,有一愚夫人,其名曰樊姬,不有此遊樂,三載斷鮮肥〔一九〕。 〔一〕雜興三首:雜興,意爲雜感。 三詩託春秋時楚、越、吴三國故事以諷憲宗李純的失政。 詩中既有歷史故事,也有當時政治現實,非徒詠史,故題作雜興。 〔二〕楚王句:楚王,指楚靈王,曾建章華臺,窮極侈麗;又常去雲夢澤打獵。 事詳《左傳》和《國語楚語》。 内寵,即女寵。 憲宗李純是個好色、多内寵的人,《舊唐書郭后傳》云:帝後庭多私愛可證。 〔三〕傾國句:謂刷選美女作嬪妃。 李純後宫美人極多,仍不能滿足其貪慾;又親下密令,挑選良家美女及臣下别第妓人進宫,弄得長安合城騷動。 李錡被誅,李純強納其妾爾朱氏;奸臣于頔投其所好,又把許多歌舞人做進獻,史籍多有記載。 〔四〕從禽:意即狩獵,語出《易屯》卦:即鹿無虞,以從禽也,君子舍之。 憲宗李純,性喜射獵,車騎所過,騷擾人民,破壞莊稼。 引起不少大臣激烈反對。 〔五〕馳騁句:謂乘馬逐獸時常以美人相隨。 〔六〕錦韝句:韝,用皮革做成的套臂,供射獵時用。 錦韝(gōu),裝飾華麗的皮革套臂。 臂,此處作動詞用,使隼立在人臂上,即俗語駕隼的駕。 隼,與鷹同屬猛禽類,獵人馴養以捕鳥、兔等小動物。 〔七〕羅袂句:羅袂,即羅袖,與上錦韝,皆以女裝喻女子。 金羈,是用黄金裝飾的馬絡頭。 〔八〕遂習二句:王建《宫詞》云:射生宫女宿紅裝,把得新弓各自張,臨上馬時齊賜酒,男兒跪拜謝君王。 知白氏所詠,爲當時宫廷實事。 〔九〕色禽句:意謂又好色,又好獵。 僞古文《尚書五子之歌》:内作色荒,外作禽荒,有一於此,罔或(没有)不亡。 〔一〇〕刑政句:刑法和政令,是封建階級統治人民的兩大工具。 在作者看來,這才是皇帝的正業。 兩已衰,謂二者同時廢弛。 〔一一〕雲夢句:雲夢,古大澤名,今湖北京山縣以南、枝江縣以東、蘄春縣以西和湖南北部華容縣一帶,都是它的範圍。 春仍獵,言獵非其時。 〔一二〕章華句:章華,即章華臺,故址在今湖北監利縣離湖上。 夜不歸,謂縱情游樂,不舍晝夜。 〔一三〕離離:形容行列整齊。 〔一四〕銀鏑(d):閃銀光的箭頭。 〔一五〕一發句:一箭連中雙雁。 〔一六〕飛鴻句:鴻,大雁。 驚斷行,受驚飛散。 〔一七〕蛾眉:見前《長恨歌》注。 〔一八〕迴眸句:迴眸,見前《長恨歌》注。 語,讀去聲,作動詞用,即告訴。 〔一九〕昔聞五句:莊王名侣(或作吕、旅),是楚靈王的先祖,故稱昔。 樊姬是莊王妻。 莊王好畋獵,樊姬諫而不聽,從此她就不吃鳥獸的肉,結果感動莊王,停止了遊獵。 事載《列女傳》。 不有此遊樂,言不喜愛這種遊樂;三載斷鮮肥,意謂三年斷了葷腥,自討苦吃。 作者是用反意,對當時宫廷的腐爛生活進行深刻的諷刺。 三首皆作於元和四年前後。 第一首借古諷今,揭露憲宗李純的好色好獵,荒廢國政。 越國政初荒〔一〕,越天旱不已〔二〕:風日燥水田,水涸塵飛起〔三〕。 國中新下令,官渠禁流水;流水不入田〔四〕,壅入王宫裏〔五〕。 餘波養魚鳥,倒影浮樓雉〔六〕。 澹灩九折池〔七〕,縈迴十餘里。 四月芰荷發〔八〕,越王日遊嬉;左右好風來,香動芙蓉蕊〔九〕。 但愛芙蓉香,又種芙蓉子;不念閶門外〔一〇〕,千里稻苗死! 〔一〕越國句:《國語越語》:(越王勾踐)四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先人即(逝)世,不穀(不賢,謙詞)即位,吾年既少,未有恒常(生活準則),出則禽荒(打獵着迷),入則酒荒(酗酒);吾百姓之不圖(關懷),唯舟與車。 上天降禍於越,委質(做人質)於吴。 時憲宗李純初即位,嗜好射獵,和越王勾踐初即位時,情况有些相似,故詩人引以爲喻。 〔二〕越天句:越史於此無考。 但唐憲宗元和四年春,淮南、江南、江西、湖南、山南東道亢旱,《舊唐書憲宗紀》、《資治通鑑唐紀憲宗》都有明文記載,可知此所反映爲唐事。 〔三〕涸:乾。 〔四〕田:民田。 〔五〕壅入句:《舊唐書德宗本紀》:貞元十三年六月辛巳,引龍首渠水自通化門入,至太清宫前。 八月丁巳,詔京兆尹韓皋修昆明池石炭、賀蘭兩堰兼湖渠。 這是唐皇室擅自把灌漑民田的官渠水道,引入京城内苑,供私家玩樂的官方記録,這種暴政,一直到憲宗時代還在繼續。 〔六〕樓雉:城樓和城垛。 〔七〕澹灧(dn yn):水光動蕩的樣子。 〔八〕芰(j):即菱。 〔九〕芙蓉蕊:指蓮花。 〔一〇〕閶門:蓋泛指君門。 此本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作者以此影射唐王朝的宫門,暗示讀者非詠越國史事。 吴王心日侈〔一〕,服玩盡奇瓌〔二〕。 身卧翠羽帳〔三〕,手持紅玉杯〔四〕;冠垂明月珠〔五〕,帶束通天犀〔六〕;行動自矜顧〔七〕,數步一徘徊〔八〕。 小人知所好,懷寶四方來;奸邪得藉手,從此倖門開〔九〕。 古稱國之寶,穀米與賢才〔一〇〕;今看君王眼,視之如塵灰。 伍員諫已死,浮屍去不迴〔一一〕。 姑蘇臺下草,麋鹿暗生麑〔一二〕。 〔一〕吴王句:吴王夫差,晚年十分荒淫。 《左傳》哀公元年:(吴王夫差)玩好必從,珍異是聚,觀樂是務,視民如仇,卒爲越王勾踐所滅。 此詩借夫差以諷憲宗。 〔二〕服玩句:服飾、器用以及賞玩,盡是些奇瓌(guī奇異珍貴)之物。 〔三〕翠羽帳:用翠鳥羽毛裝飾的幔帳。 〔四〕紅玉杯:玉以紅玉最爲希罕珍貴。 《洛陽伽藍記》:河間王(元)琛嘗會宗室,陳寶器,有赤玉卮,中土所無,云來自西域。 作者此處係以後代事渲染古代史。 〔五〕明月珠:言光如明月的寶珠。 李斯《諫逐客書》:垂明月之珠。 〔六〕通天犀:相傳犀牛角中有一道白綫,直通兩頭,名通天犀。 見《抱朴子登涉》。 通天犀帶,是以犀牛角爲飾的腰帶。 唐憲宗曾以通天犀帶賜李吉甫和裴度。 〔七〕矜顧:即顧影自憐意。 〔八〕數步句:走幾步就停留一下,對身上的寶物作自我欣賞。 〔九〕小人四句:憲宗李純,驕奢淫佚。 奸臣于頔,進奉美人,投其所好;裴均進奉銀器,供其享樂;王鍔私納大量羨餘錢,均買得朝官,甚至做到宰相。 以上所述,就是這四句詩所揭露的社會現實。 藉手,意思是趁機鑽空子。 倖門,指用卑劣手段博取高官厚禄的門徑。 〔一〇〕古稱二句:《范子》(佚書)計然曰:五穀者,萬民之命,國之重寶。 又張衡《東京賦》:所貴唯賢,所寶唯穀。 〔一一〕伍員二句:伍員,字子胥,吴國賢臣。 勸諫夫差,不聽,反而被迫自殺。 伍員死後,棄尸江中。 事載《史記》、《吴越春秋》等書。 〔一二〕姑蘇臺二句:姑蘇臺,吴王闔閭所建,故址在今江蘇省蘇州城西南姑蘇山上。 《吴越春秋》記載,伍員諫夫差説:我的話你不聽信,看着吧! 不出幾年,姑蘇臺(吴都)的熱鬧地區,就要變成野猪野鹿亂跑的場所了。 麑(n),小鹿。 此二句是詩人援引伍員告誡夫差的話,暗示唐朝已瀕於危亡。 這首詩是告誡憲宗李純,要汲取吴王夫差亡國的經驗教訓,生活不要過於奢侈,以免開佞臣招權納賄之端,塞賢臣直言極諫之路。 发布时间:2025-09-16 15:28:43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314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