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嘉祐集卷九 史论 内容: 史论序史之难其人久矣。 魏、晋、宋、齐、梁、隋间,观其文则亦固当然也。 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两汉当无敌,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寿比肩。 巢子之书,世称其详且博,然多俚辞俳状,使之纪事,当复甚乎其尝所讥诮者。 唯子饣束《例》为差愈。 吁! 其难而然哉。 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 史论上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 何忧乎,忧小人也。 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 楚之史曰《? 杌》。 ?杌,四凶之一也。 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 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 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 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 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 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 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 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 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 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之法也。 至于事则举其略,词则务于简。 吾故曰:经以道、法胜。 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无几。 吾故曰:史以事、词胜。 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 吾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 使后人不通经而专史,则称赞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祖。 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 经或从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教而已。 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 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 则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春秋》哉? 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 夫规矩准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 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 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 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噫! 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 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史论中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仲尼遗意焉。 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四,悉显白之。 其一曰隐而章,其二曰直而宽,其三曰简而明,其四曰微而切。 迁之传廉颇也,议救阏与之失不载焉,见之《赵奢传》;传郦食其也,谋挠楚权之缪不载焉,见之《留侯传》。 固之传周勃也,汗出洽背之耻不载焉,见之《王陵传》;传董仲舒也,议和亲之疏不载焉,见之《匈奴传》。 夫颇、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过一者也。 苟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颇,辩如郦食其,忠如周勃,贤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赎一过,则将苦其难而怠矣。 是故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 则其与善也,不亦隐而章乎? 迁论苏秦,称其智过人,不使独蒙恶声;论北宫伯子,多其家人长者。 固赞张汤,与其推贤扬善。 赞酷吏,人有所褒,不独暴其恶。 夫秦、伯子、汤、酷吏,皆过十而功一者也。 苟举十以废一,后之凶人必曰:苏秦、北宫伯子、张汤、酷吏,虽有善不录矣,吾复何望哉? 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坚其肆恶之志也。 故于传详之,于论于赞复明之。 则其惩恶也,不亦直而宽乎! 迁表十二诸侯,首鲁讫吴,实十三国,而越不与焉。 夫以十二名篇,而载国十三,何也? 不数吴也。 皆诸侯耳,独不数吴,何也? 用夷礼也。 不数而载之者,何也? 周裔而霸盟上国也。 《春秋》书哀七年,公会吴于曾阝,书十二年,公会吴于橐皋,书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此其所以虽不数而犹获载也。 若越区区于南夷豺狼狐狸之与居,不与中国会盟以观华风,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称以罪之。 《春秋》书定五年,于越入吴,书十四年,于越败吴于? 李,书哀十三年,于越入吴,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 苟迁举而措之诸侯之未,则山戎、猃狁亦或庶乎其间。 是以绝而弃之,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不知中国礼乐,虽勾践之贤,犹不免乎绝与弃。 则其尊中国也,不亦简而明乎! 固之表八而王侯六,书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 或功臣外戚,则加其姓,而首目之曰号谥姓名。 此异姓列侯之例也。 诸侯王其目止号谥,岂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 不曰名之,而实名之,岂以不名则不著邪? 此同姓诸侯王之例也。 王子侯其目为二,上则曰号谥名名之,而曰名之杀一等矣。 此同姓列侯之例也。 及其下则曰号谥姓名。 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异姓之例,何哉? 察其故,盖元始之间,王莽伪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亲亲而封之者也。 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从异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 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权归于臣,虽同姓不能有名器,诚不可假人矣。 则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 噫! 隐而章,则后人乐得为善之利;直而宽,则后人知有悔过之渐;简而明,则人君知中国礼乐之为贵;微而切,则人君知强臣专制之为患。 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为《春秋》继,而使后之史无及焉者,以是夫。 史论下或问:子之论史,钩抉仲尼、迁、固潜法隐义,善矣。 仲尼则非吾所可评,吾意迁、固非圣人,其能如仲尼无一可指之失乎? 曰:迁喜杂说,不顾道所可否;固贵谀伪,贱死义。 大者此既陈议矣,又欲寸量铢称以摘其失,则烦不可举,今姑告尔其尤大彰明者焉。 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 而乃裂取六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 《五帝》、《三代纪》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世家》,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多《论语》之文。 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 今夫绣绘锦? ,衣服之穷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为服,则绨缯之不若。 迁之书无乃类是乎。 其《自叙》曰:“谈为太史公。 ”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祸”。 是与父无异称也。 先儒反谓固没彪之名,不若迁让美于谈。 吾不知迁于纪、于表、于书、于世家、于列传所谓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 此迁之失也。 固赞汉自创业至麟趾之间,袭蹈迁论以足其书者过半。 且褒贤贬不肖,诚己意也。 尽己意而已。 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 及其传迁、扬雄,皆取其《自叙》,屑屑然曲记其世系。 固于他载,岂若是之备哉? 彼迁、雄自叙可也,己因之,非也。 此固之失也。 或曰:迁、固之失既尔,迁、固之后为史者多矣,范晔、陈寿实巨擘焉,然亦有失乎? 曰:乌免哉! 晔之史之传,若《酷吏》、《宦者》、《列女》、《独行》,多失其人。 间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概之《酷吏》,郑众、吕强以廉明直谅概之《宦者》,蔡琰以忍耻失身,概之《列女》,李善、王忄屯以深仁厚义,概之《独行》;与夫前书张汤不载于《酷吏》,《史记》姚、杜、仇、赵之徒不载于《游侠》远矣。 又其是非颇与圣人异。 论窦武、何进,则戒以宋襄之违天,论西域则惜张骞、班勇之遗佛书,是欲相将苟免以为顺天乎? 中国叛圣人以奉佛法乎? 此晔之失也。 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 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 寿独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 此寿之失也。 噫! 固讥迁失,而固亦未为得。 晔讥固失,而晔益甚,至寿复尔。 史之才诚难矣! 后之史宜以是为鉴,无徒讥之也。 谏论上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 其说盖出于仲尼。 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 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 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 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 然则仲尼之说非乎? 曰: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 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 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乎? 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 然则奚术而可? 曰:机智勇辩如古游说之士而已。 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辩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 请备论其效。 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 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说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 然而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 由是知不必乎讽,而必乎术也。 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 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 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 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乐王释,此利而诱之也。 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睢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凌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 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 五者,相倾险讠皮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 何则? 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 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 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如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欤? 噫! 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 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谏论下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 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 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 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 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 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 《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 犹惧其选Й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 《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 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 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 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 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 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 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 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 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则否。 彼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 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 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 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 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 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 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 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 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 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 呜呼! 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 此无他,墨刑之废耳。 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 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 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 诚如是,欲闻傥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制敌兵何难? 曰:难乎制敌。 曷难乎制敌? 曰:古者六师之中,士不能皆锐,马不能皆良,器械不能皆利,故其兵必有上、中、下辈。 力扼虎,射命中,捕敌敢前,攻垒敢先乘,上兵也。 习行阵,晓击刺,进而进,退而退,中兵也。 奔则蹶,负则喘,迎刃而殪,望敌而走,下兵也。 凡上兵一支中兵十,中兵十支下兵百。 此非独吾有,敌亦不无也。 为将者不以计用之,而曰敌以上兵来,吾无上兵乎? 以中兵来,吾无中兵乎? 以下兵来,吾无下兵乎? 然则胜负何时而决也。 夫胜负久而不决,不能无老师费财。 吾故曰难乎制敌也。 若其善兵者则不然。 堂然而阵,填然而鼓,视敌之兵有挺刃大呼而争奋者,此其上兵也,以吾下兵委之。 吾进亦进,吾退亦退者,此其中兵也,以吾上兵乘之。 满镞而向之,其色动,介马而驰之,其辙乱者,此其下兵也,以吾中兵袭之。 夫如此,敌之上兵乐吾下兵之易攻也,必尽锐不顾而击之,吾得以上兵临其中,中兵临其下,此皆以一克十,以十克百之兵也,焉往而不胜哉! 是则敌三克吾一,而吾三克敌二。 况其上兵虽胜,而中兵、下兵即既为吾克,其势不能独完,亦终为吾所并耳。 噫! 一失而三得,与三失而一得,为将者宜何取耶? 昔田忌与齐诸公子逐射,孙膑见其马有上、中、下,因教之曰:“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忌从之,一不胜而再胜,卒获千金。 夫膑之说乃吾向之说也。 徒施之射,是以知其能获千金而止耳,苟取而施之兵,虽穰苴、吴起,何以易此哉! 喾妃论《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 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 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 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 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 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构阴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 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 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 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原为淫佚无法度之甚者。 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 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原。 生民如何,克? 克祀。 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 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 吁! 此又迁求《诗》之过也。 毛公之传《诗》也,以鸟降为祀郊? 之候,履帝武为从高辛之行。 及郑之《笺》而后有吞践之事。 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 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于信迁矣。 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 甚矣,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 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 ,至周而发之,化为龟,以生褒姒,以灭周。 使简狄而吞卵,姜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 或曰:然则稷何以弃? 曰:稷之生也,无? 无害,或者姜原疑而弃之乎? 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 事固有然者也。 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 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 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管仲论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戎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叛。 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 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则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 何则? 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 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 彼桓公何人也? 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 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 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 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 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桓公之手足耶? 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 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 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 呜呼! 仲可谓不知本者矣。 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 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霸莫盛于桓、文。 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 何者? 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桓公之薨也,一乱涂地。 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 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须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 吾观史鳅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明论天下有大知,有小知。 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 圣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 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 既不能常,又不能时,悲夫殆哉! 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 常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 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 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区小明也。 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 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 天下尝有言曰:叛父母,亵神明,则雷霆下击之。 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击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 使雷霆日轰轰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亵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霆之威无乃亵乎! 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 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 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 是无他也,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 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 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 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二十年。 是何修何营邪? 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 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 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易知也,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 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 历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辨奸论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 月晕而风,疏润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 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羊叔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 ”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 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 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 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 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三子知圣人污论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 ”吾为之说曰:污,下也。 宰我、子贡、有若三子者,其智不足以及圣人高深幽绝之境,而徒得其下者焉耳。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曰:“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 ”有若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之盛也。 ”是知夫子之大矣,而未知夫子之所以大也,宜乎谓其知足以知圣人污而已也。 圣人之道一也,大者见其大,小者见其小,高者见其高,下者见其下,而圣人不知也。 苟有形乎吾前者,吾以为无不见也,而离娄子必将有见吾之所不见焉,是非物罪也。 太山之高百里,有却走而不见者矣,有见而不至其趾者矣,有至其趾而不至其上者矣。 而太山未始有变也,有高而已耳,有大而已耳。 见之不逃,不见不求见,至之不拒,不至不求至。 而三子者,至其趾也。 颜渊从夫子游,出而告人曰:吾有得于夫子矣。 宰我、子贡、有若从夫子游,出而告人曰:吾有得于夫子矣。 夫子之道一也,而颜渊得之以为颜渊,宰我、子贡、有若得之以为宰我、子贡、有若,夫子不知也。 夫子之道,有高而又有下,犹太山之有趾也。 高则难知,下则易从。 难知,故夫子之道尊;易从,故夫子之道行。 非夫子下之而求行也,道固有下者也。 太山非能有趾,而不能无趾也。 子贡谓夫子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 夫子盍少贬焉! ”夫子不悦。 夫有其大,而后能安其大;有其小焉,则亦不狭乎其小。 夫子有其大,而子贡有其小。 然则无惑乎子贡之不能安夫夫子之大也。 利者义之和论义者,所以宜天下,而亦所以拂天下之心。 苟宜也,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 求宜乎小人邪,求宜乎君子邪。 求宜乎君子也,吾未见其不以至正而能也。 抗至正而行,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 然则义者,圣人戕天下之器也。 伯夷、叔齐殉大义以饿于首阳之山,天下之人安视其死而不悲也。 天下而果好义也,伯夷、叔齐其不以饿死矣。 虽然,非义之罪也,徒义之罪也。 武王以天命诛独夫纣,揭大义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 而其发粟散财,何如此之汲汲也? 意者虽武王亦不能以徒义加天下也。 《乾·文言》曰:“利者,义之和。 ”又曰:“利物足以和义。 ”呜呼! 尽之矣。 君子之耻言利,亦耻言夫徒利而已。 圣人聚天下之刚以为义,其支派分裂而四出者为直、为断、为勇、为怒,于五行为金,于五声为商。 凡天下之言刚者,皆义属也。 是其为道决裂惨杀而难行者也。 虽然,无之则天下将流荡忘反,而无以节制之也。 故君子欲行之,必即于利。 即于利,则其为力也易,戾于利,则其为力也艰。 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 故君子乐以趋徒义,而小人悦怿以奔利义。 必也天下无小人,而后吾之徒义始行矣。 呜呼难哉! 圣人灭人国,杀人父,刑人子,而天下喜乐之,有利义也。 与人以千乘之富而人不奢,爵人以九命之贵而人不骄,有义利也。 义利、利义相为用,而天下运诸掌矣。 五色必有丹而色和,五味必有甘而味和,义必有利而义和。 《文言》之所云,虽以论天德,而《易》之道本因天以言人事。 说《易》者不求之人,故吾犹有言也。 发布时间:2025-10-12 17:24:13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362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