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八章 庄子 内容: 庄子略传庄子一生的事迹,我们不甚知道。 据《史记》,庄子名周,是蒙人。 曾作蒙漆园吏。 《史记》又说他和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我们知道他曾和惠施往来,又知他死在惠施之后。 大概他死时当在西历纪元前二七五年左右,正当惠施、公孙龙两人之间。 《庄子》书,《汉书艺文志》说有五十二篇。 如今所存,只有三十三篇。 共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其中内篇七篇,大致都可信。 但也有后人加入的话。 外篇和杂篇便更靠不住了。 即如《胠箧篇》说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 自田成子到齐亡时,仅得十二世(此依《竹书纪年》。 若依《史记》,则但有十世耳)。 可见此篇绝不是庄子自己做的。 至于《让王》《说剑》《盗跖》《渔父》诸篇,文笔极劣,全是假托。 这二十六篇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 大抵《秋水》《庚桑楚》《寓言》三篇最多可靠的材料。 《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绝不是庄子自作的。 其余的许多篇,大概都是后人杂凑和假造的了。 《庄子天下篇》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欤? 天地并欤? 神明往欤? 芒乎何之? 忽乎何适? 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上与造物者游,而不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 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释文》云:稠音调,本亦作调)。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味乎,未之尽者。 这一段评论庄子的哲学,最为简切精当。 庄子的学说,只是一个出世主义。 他虽与世俗处,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中国古代的出世派哲学至庄子始完全成立。 我们研究他的哲学,且先看他的根据在什么地方。 庄子时代的生物进化论万物变迁的问题试看上文引的《天下篇》论庄子哲学的第一段便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欤? 天地并欤? 神明往欤? 芒乎何之? 忽乎何适? 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可见庄子哲学的起点,只在一个万物变迁的问题。 这个问题,从前的人也曾研究过。 老子的万物生于有,有在于无,便是老子对于这问题的解决。 孔子的易便是孔子研究这问题的结果。 孔子以为万物起于简易而演为天下之至赜,又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这便是孔子的进化论。 但是老子、孔子都不曾有什么完备周密的进化论,又都不注意生物进化的一方面。 到了墨子以后,便有许多人研究生物进化一个问题。 《天下篇》所记惠施、公孙龙的哲学里面,有卵有毛犬可以为羊丁子有尾诸条,都可为证。 《墨子经上篇》说为有六种:(一)存,(二)亡,(三)易,(四)荡,(五)治,(六)化。 《经说上》解化字说:龟买,化也。 买有变易之义。 《经上》又说:化,征易也。 《经说》解这条说:化,若龟化为鹑。 征字训验,训证,是表面上的征验。 征易是外面的形状变了。 两条所举,都是龟化为鹑一例。 此又可见当时有人研究生物变化的问题了。 但是关于这问题的学说,最详细最重要的却在《列子》《庄子》两部书里面。 如今且先说《列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 《列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列子》这部书本是后人东西杂凑的,所以这里面有许多互相冲突的议论。 即如进化论,这书中也有两种。 第一种说: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太易者,未见气也。 太初者,气之始也。 太始者,形之始也。 太素者,质之始也。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 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离也。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 易无形埒口,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 九变者,究也。 乃复变而为一。 一者形变之始也。 清轻者,上为天。 浊重者,下为地。 这一大段全是《周易乾凿度》的话(张湛注亦明言此。 孔颖达《周易正义》引夫有形者至故曰易也一段,亦言引《乾凿度》,不言出自《列子》也)。 《乾凿度》一书绝非秦以前的书,这一段定是后人硬拉到《列子》书中去的。 我们且看那第二种进化论如何说法:有生,不生;有化,不化。 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 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 往复,其际不可终。 疑独,其道不可穷。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 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 声之所生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 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 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尝呈。 皆无为之职也。 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膻能香。 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列子天瑞篇》)。 疑独的疑字,前人往往误解了。 《说文》有两个疑字:一个作,训定也(从段氏说)。 一个作,训惑也。 后人把两字并成一字。 这段的疑字,如《诗经》靡所止疑及《仪礼》疑立的疑字,皆当作定解。 疑独便是永远单独存在。 这一段说的是有一种无:无形、无色、无声、无味,却又是形声色味的原因;不生、不化,却又能生生化化。 因为他自己不生,所以永久是单独的(疑独)。 因为他自己不化,所以化来化去终归不变(往复)。 这个无可不是老子的无了。 老子的无是虚空的空处。 《列子》书的无,是一种不生、不化,无形色声味的原质。 一切天地万物都是这个无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结果。 既然说万物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自然不承认一个主宰的天了。 《列子》书中有一个故事,最足破除这种主宰的天的迷信。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 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 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 众客和之如响。 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 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 类无贵贱,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 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 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蚁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说符篇》)此即是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和邓析天之于人无厚也的意思。 这几条都不认天是有意志的,更不认天是有好生之德的。 《列子》书中这一段更合近世生物学家所说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话。 庄子书中的生物进化论《庄子秋水篇》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何为乎? 何不为乎? 夫固将自化。 自化二字,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旨。 《寓言篇》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 始卒若环,莫得其伦。 是谓天均。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 他说万物本来同是一类,后来才渐渐地变成各种不同形的物类。 却又并不是一起首就同时变成了各种物类。 这些物类都是一代一代地进化出来的,所以说以不同形相禅。 这条学说可与《至乐篇》的末章参看。 《至乐篇》说:种有几(几读如字。 《释文》居岂反,非也。 郭注亦作几何之几解,亦非也),得水则为。 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翛之衣。 生于陵屯,则为陵舄。 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 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 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 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 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 颐辂生乎食醯。 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 羊奚比乎不箰子久竹,生青宁。 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此一节亦见《列子天瑞篇》。 惟《列子》文有误收后人注语之处,故更不可读。 今但引《庄子》书文。)这一节,自古至今,无人能解。 我也不敢说我懂得这段文字。 但是其中有几个要点,不可轻易放过。 (一)种有几的几字,决不作几何的几字解。 当作几微的几字解。 《易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 正是这个几字。 几字从,字从,本像生物胞胎之形。 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叫作元子。 (二)这些种子,得着水,便变成了一种微生物,细如断丝,故名为。 到了水土交界之际,便又成了一种下等生物,叫作蛙蠙比之衣(司马彪云:物根在水土际,布在水中。 就水上视之不见,按之可得。 如张绵在水中。 楚人谓之蛙蠙比之衣)。 到了陆地上,便变成了一种陆生的生物,叫作陵舄。 自此以后,一层一层地进化,一直进到最高等的人类。 这节文字所举的植物、动物的名字,如今虽不可细考了,但是这个中坚理论,是显而易见,毫无可疑的。 (三)这一节的末三句所用三个机字,皆当作几,即是上文种有几的几字。 若这字不是承着上文来的,何必说人又反入于机呢。 用又字和反字,可见这一句是回照种有几一句的。 《易系辞传》极深而研几一句,据《释文》一本几作机。 可见几字误作机,是常有的事。 从这个极微细的几一步一步地以不同形相禅,直到人类;人死了,还腐化成微细的几:所以说: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 这就是《寓言篇》所说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了。 这都是天然的变化,所以叫作天均。 这种生物进化论,说万物进化,都是自生自灭,并无主宰。 所以《齐物论》借影子作比喻。 影说:吾有待而然者耶?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郭象说这一段最痛快。 他说: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 请问夫造物者,有耶? 无耶? 无也,则胡能造物哉? 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 故明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 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 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 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 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返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 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焉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知北游》篇也说:有先天地生者,物邪? 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 犹其有物也。 犹其有物也无已(适按非物下疑脱一耶字)。 西方宗教家往往用因果律来证明上帝之说。 以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从甲果推到乙因,从乙果又推到丙因,如此类推,必有一个最后之因。 那最后之因便是万物主宰的上帝。 不信上帝的人,也用这因果律来驳他道:因果律的根本观念是因必有果,果必有因一条。 如今说上帝是因,请问上帝的因,又是什么呢? 若说上帝是最后之因,这便等于说上帝是无因之果,这便不合因果律了,如何还可用这律来证明有上帝呢! 若说上帝也有因,请问上帝之因又以什么为因呢? 这便是《知北游》篇说的犹其有物也无已。 正如算学上的无穷级数,终无穷极之时,所以说是无已。 可见万物有个主宰的天之说是不能成立的了。 进化之故生物进化,都由自化,并无主宰。 请问万物何以要变化呢? 这话《庄子》书中却不曾明白回答。 《齐物论》说:恶识所以然? 恶识所以不然? 这竟是承认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但是《庄子》书中却也有许多说话和这问题有关。 例如《齐物论》说: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 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 三者孰知正处?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嗜鼠。 四者孰知正味? 又如《秋水》篇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如狸狌:言殊技也。 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不见邱山:言殊性也。 这两节似乎都以为万物虽不同形,不同才性,不同技能,却各适合于自己所处的境遇。 但《庄子》书中并不曾明说这种适合(Adaptation to environment)果否就是万物变迁进化的缘故。 这一层便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缺点。 近世生物学者说生物所以变迁进化,都由于所处境遇(Environment)有种种需要,故不得不变化其形体机能,以求适合于境遇。 能适合的,始能生存。 不能适合,便须受天然的淘汰,终归于灭亡了。 但是这个适合,有两种的分别:一种是自动的,一种是被动的。 被动的适合,如鱼能游泳,鸟能飞,猿猴能升木,海狗能游泳,皆是。 这种适合,大抵全靠天然的偶合,后来那些不能适合的种类都澌灭了,独有这些偶合的种类能繁殖,这便是天择了。 自动的适合,是本来不适于所处的境遇,全由自己努力变化,战胜天然的境遇。 如人类羽毛不如飞鸟,爪牙不如猛兽,鳞甲不如鱼鳖,却能造出种种器物制度,以求生存,便是自动的适合最明显的一例。 《庄子》的进化论只认得被动的适合,却不去理会那更重要的自动的适合。 所以说: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 (《天运》)又说:何为乎? 何不为乎? 夫固将自化。 (《秋水》)又说:化其万化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 焉知其所始? 正而待之而已耳。 这是完全被动的、天然的生物进化论。 庄子的名学与人生哲学上章所述的进化论,散见于《庄子》各篇中。 我们虽不能确定这是庄周的学说,却可推知庄周当时大概颇受了这种学说的影响。 依我个人看来,庄周的名学和人生哲学都与这种完全天然的进化论很有关系。 如今且把这两项分别陈说如下。 庄子的名学庄子曾与惠施往来。 惠施曾说: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但是惠施虽知道万物毕同毕异,他却最爱和人辩论,终身无穷。 庄周既和惠施来往,定然知道这种辩论。 况且那时儒墨之争正烈,自然有许多激烈的辩论。 庄周是一个旁观的人,见了这种争论,觉得两边都有是有非,都有长处,也都有短处。 所以他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 言恶乎隐而有是非? 道恶乎往而不存? 言恶乎存而不可?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齐物论》)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荣华是表面上的浮词。 因为所见不远,不能见真理的全体;又因为语言往往有许多不能免的障碍陷阱,以致儒墨两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 其实都错了。 所以庄子又说:辩也者有不见止。 (同上)又说:大知闲闲(《简文》云:广博之貌),小知闲闲(《释文》云:有所闲别也)。 大言淡淡(李颐云:同是非也。 今本皆作炎炎。 《释文》云:李作淡。 今从之),小言詹詹(李云:小辩之貌)。 (《齐物论》)因为所见有偏,故有争论。 争论既起,越争越激烈,偏见便更深了。 偏见越争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伪来呢? 所以说:即使我与若辩矣。 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 我果非也耶? 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 而果非也耶? 其或是也,或非也耶? 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 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 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 (《齐物论》)这种完全的怀疑主义,和墨家的名学恰成反对。 《墨辩经上》说:辩,争佊也。 辩胜,当也。 《经说》曰:辩,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是争佊也。 是不俱当,必或不当。 《经下》说:谓辩无胜,必不当,说在辩。 《经说》曰:谓,非谓同也,则异也。 同则或谓之狗,其或谓之犬也。 异则(马)或谓之牛,牛或谓之马也。 俱无胜,是不辩也。 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 当者胜也。 辩胜便是当,当的终必胜:这是墨家名学的精神。 庄子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你就胜了我,难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吗? 墨家因为深信辩论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许多论证的方法,遂为中国古代名学史放一大光彩。 庄子因为不信辩论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学的第一步只是破坏的怀疑主义。 但是庄子的名学,却也有建设的方面。 他说因为人有偏蔽不见之处,所以争论不休。 若能把事理见得完全透彻了,便不用争论了。 但是如何才能见到事理之全呢? 庄子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齐物论》)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 郭象注说:欲明无是无非,则莫若还以儒墨反复相明。 反复相明,则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 非非则无非,非是则无是。 庄子接着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果且有彼是乎哉? 果且无彼是乎哉? 这一段文字极为重要。 庄子名学的精义全在于此。 彼即是非是。 是与非是表面上是极端相反对的。 其实这两项是互相成的。 若没有是,更何处有非是? 因为有是,才有非是。 因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 故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秋水篇》说: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 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 知东西之相反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 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 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尧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的明例。 东里面便含有西,是里面便含有非是。 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彼是相反而实相生相成。 所以《齐物论》接着说: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郭注:偶,对也。 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 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故曰:莫若以明。 这种议论,含有一个真理。 天下的是非,本来不是永远不变的。 世上无不变之事物,也无不变之是非。 古代用人为牺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为野蛮了。 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为野蛮了。 古人以蓄奴婢为常事,如今文明国都废除了。 百余年前,中国士夫喜欢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说来津津有味,毫不以为怪事,如今也废去了。 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学大家柏拉图于所著一席话(Symposium)也畅谈此事,不以为怪。 如今西洋久已公认此事为野蛮陋俗了。 这都是显而易见之事。 又如古人言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又说不可一日无君。 如今便有大多数人不认这话了。 又如古人有的说人性是善的,有的说是恶的,有的说是无善无恶可善可恶的。 究竟谁是谁非呢? 举这几条,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随时势变迁,也有进化退化。 这便是庄子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的真义。 《秋水篇》说: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 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 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 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 帝王殊禅,三代殊继。 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 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 这一段说是非善恶随时势变化,说得最明白。 如今的人,只是不明此理,所以生在二十世纪,却要去模仿那四千年前的尧舜;更有些人,教育二十世纪的儿童,却要他们去学做两三千年前的圣贤! 这个变化进化的道德观念和是非观念,有些和德国的海智尔相似。 海智尔说人世的真伪是非,有一种一定的进化次序。 先有人说这是甲,后有人说这是非甲,两人于是争论起来了。 到了后来,有人说:这个也不是甲,也不是非甲。 这个是乙。 这乙便是甲与非甲的精华,便是集甲与非甲之大成。 过了一个时代,又有人出来说这是非乙,于是乙与非乙又争起来了。 后来又有人采集乙与非乙的精华,说这是丙。 海智尔以为思想的进化,都是如此。 今用图表示如下:(1)这是甲。 (5)这是丙。 (2)这是非甲。 (6)这是非丙。 (3)这是乙。 (7)这是丁。 (4)这是非乙。 这就是庄子说的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 以上所说,意在指点出庄子名学的一段真理。 但是庄子自己把这学说推到极端,便生出不良的效果。 他以为是非既由于偏见,我们又如何能知自己所见不偏呢? 他说: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 (《齐物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养生主》)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其未生之时。 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秋水》)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 我们有限的知识,如何能断定是非? 倒不如安分守己、听其自然罢。 所以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恶乎然? 然于然。 恶乎不然? 不然于不然。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故为是举莛与楹(司马彪云:莛,屋梁也。 楹,屋柱也。 故郭注云:夫莛横而楹纵)。 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 其成也,毁也。 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庸也者,用也。 用也者,通也。 通也者,得也。 适得而几矣。 因是已。 (《齐物论》)这种理想,都由把种种变化都看作天道的运行。 所以说: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既然都是天道,自然无论善恶好丑,都有一个天道的作用。 不过我们知识不够,不能处处都懂得是什么作用罢了。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四句是说无论什么都有存在的道理,既然如此,世上种种的区别,纵横、善恶、美丑、分合、成毁、都是无用的区别了。 既然一切区别都归无用,又何必要改良呢? 又何必要维新革命呢? 庄子因为能达观一切,所以不反对固有社会;所以要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他说: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庸即是庸言庸行之庸,是世俗所通行通用的。 所以说:庸也者,用也。 用也者,通也。 通也者,得也。 既为世俗所通用,自然与世俗相投相得。 所以又说:适得而几矣,因是已。 因即是仍旧贯;即是依违混同,不肯出奇立异,正如上篇所引的话:物之生也,若驰若骤,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何为乎? 何不为乎? 夫固将自化。 万物如此,是非善恶也是如此。 何须人力去改革呢? 所以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大宗师》)这种极端不谴是非的达观主义,即是极端的守旧主义。 庄子的人生哲学上文我说庄子的名学的结果,便已侵入人生哲学的范围了。 庄子的人生哲学,只是一个达观主义。 达观本有多种区别,上文所说,乃是对于非的达观。 庄子对于人生一切寿夭、生死、祸福,也一概达观,一概归到命定。 这种达观主义的根据,都在他的天道观念。 试看上章所引的话:化其万化而不知其禅之者。 焉知其所终? 焉知其所始? 正而待之而已耳。 因为他把一切变化都看作天道的运行;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议了,所以他觉得这区区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 他说: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所谓人之非天乎? 那《大宗师》中说子舆有病,子祀问他,女恶之乎? 子舆答道:亡。 予何恶?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 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 且夫物之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后来子来又有病了,子犁去看他,子来说: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是从。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 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 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 人耳! 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又说子桑临终时说道: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 父母岂欲我贫哉? 天天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 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 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这几段把命写得真是《大宗师》篇所说:物之所不得遁。 既然不得遁逃,不如还是乐天安命。 所以又说: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 其出不诉,其入不距。 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是之谓不以心揖(一本作捐,一本作楫)道,不以人助天。 是之谓真人。 《养生主篇》说庖丁解牛的秘诀只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个字。 庄子的人生哲学,也只是这八个字。 所以《养生主篇》说老聃死时,秦失道:适来,夫子时也。 适去,夫子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安时而处顺,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都是乐天安命的意思。 《人间世篇》又说蘧伯玉教人处世之道,说: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 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达之,入于无疵。 这种话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 其实这种人生哲学的流弊,重的可以养成一种阿谀依违、苟且媚世的无耻小人;轻的也会造成一种不关社会痛痒,不问民生痛苦,乐天安命,听其自然的废物。 结论庄子的哲学,总而言之,只是一个出世主义。 因为他虽然与世人往来,却不问世上的是非、善恶、得失、祸福、生死、喜怒、贫富,一切只是达观,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 他虽在人世,却和不在人世一样,眼光见地处处都要超出世俗之上,都要超出形骸之外。 这便是出世主义。 因为他要人超出形骸之外,故《人间世》和《德充符》两篇所说的那些支离疏、兀者王骀、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无趾、哀骀它、趾支离无脤、瓮盎大瘿,或是天生,或由人刑,都是极其丑恶残废的人,却都能自己不觉得残丑,别人也都不觉得他们的残丑,都和他们往来,爱敬他们。 这便是能超出形骸之外。 《德充符篇》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 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这是庄子哲学的纲领。 他只要人能于是非、得失、善恶、好丑、贫富、贵贱,种种不同之中,寻出一个同的道理。 惠施说过: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庄子只是要人懂得这个道理,故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 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庄子的名学和人生哲学,都只是要人知道万物皆一四个大字。 他的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无成与毁,都只是说万物皆一。 《齐物论》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 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我曾用一个比喻来说庄子的哲学道:譬如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 你我争论不休,庄子走过来排解道:你们二位不用争了罢,我刚才在那埃菲尔铁塔上(Eiffel Towor在巴黎,高九百八十四英尺有奇)看下来,觉得你们二位的高低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低罢。 他说的辩也者,有不见也,只是这个道理。 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 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 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庄子是知道进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进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为人力全无助进的效能,因此他虽说天道进化,却实在是守旧党的祖师。 他的学说实在是社会进步和学术进步的大阻力。 发布时间:2025-04-19 13:32:30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44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