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十章 孟子 内容: 孟子考孟轲,驺人。 曾受业于子思的门人,孟子的生死年岁,颇不易考定。 据明人所纂《孟子谱》,孟子生于周烈王四年四月二日,死于赧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 年八十四。 吕元善《圣门志》所记年与《孟子谱》同。 此等书是否有根据,今不可知。 但所说孟子生于周烈王四年,颇近理(臧庸作孟子年表以己意移前四年,似可不必)。 近人考证孟子见梁惠王时当为惠王后元十五年左右。 《史记》说在惠王三十五年,是不可信的。 若孟子生在烈王四年(西历前372),则见惠王时年已五十余,故惠王称他为叟。 至于他死的年,便不易定了。 《孟子谱》所说,也还有理。 若《孟子》书是他自己作的,则书中既称鲁平公的谥法,孟子定死在鲁平公之后。 平公死在赧王十九年(通鉴作十八年),《孟子谱》说孟子死在赧王二十六年(西历前289),似乎相差不远。 但恐《孟子》这书未必是他自己作的。 论性孟子同时有几种论性的学说。 《告子篇》说: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 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 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 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 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 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 孟子总答这三说道:乃若其情(翟灏《孟子考异》引《四书辨疑》云:下文二才字与此情字上下相应,情乃才字之误。 适按:孟子用情字与才字同义。 告子篇牛山之木一章中云: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才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又云: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此岂人之情也哉。 可以为证),则可以为善矣。 乃所谓善也。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恭敬之心,人皆有之。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之心,仁也。 羞恶之心,义也。 恭敬之心,礼也。 是非之心,智也。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弗思耳矣。 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或相倍蓗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这一段可算得孟子说性善的总论。 《滕文公篇》说: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此可见性善论在孟子哲学中可算得中心问题。 如今且仔细把他说性善的理论分条陈说如下:一、人的本质是同善的。 上文引孟子一段中的才便是材料的材。 孟子叫作性的,只是人本来的质料,所以《孟子》书中性字、才字,情字可以互相通用(参看上节情字下的按语。 汉儒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 性者,质也。 又曰: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 情亦性也。 可供参证)。 孟子的大旨只是说这天生的本质,含有善的可能性(可能性说见八篇末章)。 如今先看这本质所含是哪几项善的可能性。 (一)人同具官能。 第一项便是天生的官能。 孟子以为无论何人的官能,都有根本相同的可能性。 他说: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 何独至于人而疑之? 圣人与我同类者。 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 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 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 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 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 惟目亦然。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 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 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 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 谓理也,义也。 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 故礼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告子篇》)(二)人同具善端。 董仲舒说(引书同上):性有善端,动之爱父母。 善于禽兽,则谓之善。 此孟子之善。 这话说孟子的大旨很恰当。 孟子说人性本有种种善端,有触即发,不待教育。 他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 参看上文所引《告子篇》语。 那段中,辞让之心,作恭敬之心,余皆同)。 (三)人同具良知良能。 孟子的知识论全是生知(Knowledge a priori)一派。 所以他说四端都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铄我也。 四端之中,恻隐之心、羞恶之心和恭敬之心,都近于感情的方面。 至于是非之心,便近于知识的方面了。 孟子自己却不曾有这种分别。 他似乎把四端包在良知良能之中;而良知良能却不止这四端。 他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 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 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亲亲,仁也。 敬长,义也。 (《尽心》)良字有善义。 孟子既然把一切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都认为良,所以他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离娄》)以上所说三种(官能、善端及一切良知良能),都包含在孟子叫作性的里面。 孟子以为这三种都有善的可能性,所以说性是善的。 二、人的不善都由于不能尽其才。 人性既然是善的,一切不善的,自然都不是性的本质。 孟子以为人性虽有种种善的可能性,但是人多不能使这些可能性充分发达。 正如《中庸》所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天下人有几个这样至诚的圣人? 因此便有许多人渐渐地把本来的善性湮没了,渐渐地变成恶人。 并非性有善恶,只是因为人不能充分发达本来的善性,以致如此。 所以他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或相倍蓗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推原人所以不能尽其才的缘故,约有三种:(一)由于外力的影响。 孟子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 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 是岂水之性哉? 其势则然也。 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 非天之降才尔殊也。 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 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 (《告子》)这种议论,认定外界境遇对于个人的影响,和当时的生物进化论(见第九篇)颇相符合。 (二)由于自暴自弃。 外界的势力,还有时可以无害于本性。 即举舜的一生为例: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 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尽心》)但是人若自己暴弃自己的可能性,不肯向善,那就不可救了。 所以他说: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 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 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 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离娄》)又说: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 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 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其日夜之所息,平日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 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 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 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告子》)(三)由于以小害大以贱害贵。 还有一个不得尽其才的原因,是由于养得错了。 孟子说:体有贵贱,有大小。 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 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 (《告子》)哪一体是大的贵的? 哪一体是小的贱的呢? 孟子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 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 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 此为大人而已矣。 (《告子》)其实这种议论,大有流弊。 人的心思并不是独立于耳目五官之外的。 耳目五官不灵的,还有什么心思可说? 中国古来的读书人的大病根正在专用记忆力,却不管别的官能。 到后来只变成一班四肢不灵、五官不灵的废物! 以上说孟子论性善完了。 个人的位置上章说,《大学》《中庸》的儒学已把个人位置抬高了,到了孟子更把个人看得十分重要。 他信人性是善的,又以为人生都有良知良能和种种善端。 所以他说:万物皆备于我。 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尽心》)更看他论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公孙丑》)又看他论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滕文公》)因为他把个人的人格,看得如此之重,因为他以为人性都是善的,所以他有一种平等主义。 他说:圣人与我同类者。 (《告子》)何以异于人哉? 尧舜与人同耳。 (《离娄》)彼丈夫也,我丈夫也。 吾何畏彼哉? (《滕文公》)舜何人也,予何人也。 有为者亦若是。 (同上)但他的平等主义,只是说人格平等,并不是说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 孟子很明白经济学上公工的道理。 即如《滕文公篇》许行一章,说社会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说得何等明白! 又如孟子的政治学说很带有民权的意味。 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种重民轻君的议论,也是从他的性善论上生出来的。 教育哲学孟子的性善论,不但影响到他的人生观,并且大有影响于他的教育哲学。 他的教育学说有三大要点,都于后世的教育学说大有关系。 (一)自动的。 孟子深信人性本善,所以不主张被动的和逼迫的教育,只主张各人自动的教育。 他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自得之,则居之安。 居之安,则资之深。 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 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离娄》)《公孙丑》篇论养气的一段,可以与此印证:必有事焉而勿正。 心勿忘,勿助长也。 无若宋人然,宋人有悯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 予助苗长矣! 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 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 以为无益百舍之者,不耘苗者也。 助之长者,揠苗者也。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孟子说君子之所行教者五,那第一种是有如时雨化之者。 不耘苗也不好,揠苗也不好,最好是及时的雨露。 (二)养性的。 人性既本来是善的,教育的宗旨只是要使这本来的善性充分发达。 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离娄》)教育只是要保存这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人性。 《孟子》书中说此点最多,不用细举了。 (三)标准的。 教育虽是自动的,却不可没有标准。 孟子说:羿之教人射必至于彀,学者亦必至于彀。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告子》)又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废其彀率。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 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尽心》)这标准的教育法,依孟子说来,是教育的捷径。 他说: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 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 (《离娄》)前人出了多少力,才造出这种种标准。 我们用了这些标准,便可不劳而得前人的益处了。 这是标准的教育法的原理。 政治哲学孟子的政治哲学很带有尊重民权的意味,上文已略说过了。 孟子的政治哲学与孔子的政治哲学有一个根本不同之处。 孔子讲政治的中心学说是政者,正也,他的目的只要正名正己正人,以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的郅治。 孟子生在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受了杨墨两家的影响(凡攻击某派最力的人,便是受那派影响最大的人。 孟子攻杨墨最力,其实他受杨墨影响最大。 荀子攻击辩者,其实他得辩者的影响很大。 宋儒攻击佛家,其实若没有佛家,又哪有宋儒),故不但尊重个人,尊重百姓过于君主(这是老子、杨朱一派的影响。 有这种无形的影响,故孟子的性善论遂趋于极端,遂成万物皆备于我的个人主义);还要使百姓享受乐利(这是墨家的影响,孟子自不觉得)。 孟子论政治不用孔子的正字,却用墨子的利字。 但他又不肯公然用利字,故用仁政两字。 他对当时的君主说道:你好色也不妨,好货也不妨,好田猎也不妨,好游玩也不妨,好音乐也不妨。 但是你好色时,须念中国有怨女旷夫;你好货时,须念中国中穷人的饥寒;你出去打猎、作乐游玩时,须念中国的百姓有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痛苦。 总而言之,你须要能善推其所为,你须要行仁政。 这是孟子政治学说的中心点。 这可不是孔子正字的政治哲学了。 若用西方政治学的名词,我们可说孔子的,是爸爸政策(Paternalism或译父性政策);孟子的,是妈妈政策(Maternalism或译母性政策)。 爸爸政策要人正经规矩,要人有道德;妈妈政策要人快活安乐,要人享受幸福。 故孟子所说如: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这一类衣帛食肉的政治,简直是妈妈的政治。 这是孔子、孟子不同之处(孔子有时也说富民,孟子有时也说格君心。 但这都不是他们最注意的)。 后人不知道这个区别代表一百多年儒家政治学说的进化,所以爸爸妈妈的分不清楚:一面说仁民爱物,一面又只知道正心诚意。 这就是没有历史观念的大害了。 孟子的政治学说含有乐利主义的意味,这是万无可讳的。 但他同时又极力把义利两字分得很严。 他初见梁惠王,一开口便驳倒他的利字;他见宋牼,也劝他莫用利字来劝秦楚两国停战。 细看这两章,可见孟子所攻击的利字只是自私自利的利。 大概当时的君主官吏都是营私谋利的居多。 这种为利主义,与利民主义绝相反对。 故孟子说: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 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告子》)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梁惠王》孟子所攻击的利,只是这种利。 他所主张的仁义,只是最大多数的最大乐利。 他所怕的是言利的结果必至于上下交征利;必至于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 到了上下交征利怀利以相接的地位,便要做出率兽而食人的政策了。 所以孟子反对利的理由,还只是因为这种利究竟不是真利。 发布时间:2025-04-19 13:43:31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449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