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八 内容: 而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大祸复行爆发。 从诸君子狱中纪实传布于世,吴中人心大愤,无不切齿于客、魏。 渐有谱之歌谣词曲的。 对于附逆的吴人,人人欲得之甘心。 而苏抚新易毛一鹭,也是主要阉党之一。 他欲为魏逆建生祠于苏,正勘地兴土木之工。 过之者无不遥唾之。 也有市井侠少去鼓动土木工匠们罢工散去的。 而无耻的监生陆万龄且上疏请建忠贤柯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于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 吴人见了这疏文无不痛恨。 毛一鹭见吴中人士的骚动,心里很不安。 秘密的报告这些事给魏逆。 魏逆也不自安。 崔呈秀道:东林党人多出吴中。 要一网打尽。 否则,恣意鼓煽人心,大为可虑。 于是,第二次的大狱开始布置。 东厂的缇骑们陆续南下。 这些缇骑们倚势横行,凶焰万丈,所带各械,都是江南人生平所不曾见到的。 如一铜镝,摘人指立可折。 到处奢意索贿。 贿不满所欲,便作难万端。 缪昌期先被逮捕。 江阴知县岑之豹,自称为五百义孙之一,躬率兵快奄捕昌期。 缪夫人欲一见不可得。 继之,到无锡捕高攀龙。 攀龙早已立定了主意,义不受辱。 他赴水自杀,留下一个极简短的遗表道:臣虽削夺,旧系大臣。 大臣一辱则辱国。 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 君恩未报,愿结来生。 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这消息已传到了常州。 应升自知不免。 徐仲修、顾泽垒天天在他家里,惟恐他自裁。 但他很镇定,照旧谈诗,谈画,不提时事。 要到来的事,终于是到来的。 他微笑道,我自杨、魏诸公被逮后,便料有这一着。 高公已逝,缪公已逮,大约不久就要到此处了。 也许不至株连如此之广。 仲修道。 听说指名逮捕的有八十多人呢,都在江南。 洋垒道。 我胸中安泰,无足恋恋的。 只有友情难忘。 生平待人以肝胆相见。 诸公亦能彼此洞然雪亮。 家中自不须料理。 有诸公及大兄诸弟在,弟万无挂虑。 仲修、泽垒听得这话,眼泪都要落下,切急的忍住了,而眼皮边已是润润的,有些晶亮。 应升朗诵道: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四顾仲修们道:诸公何戚戚! 且尽此数日之欢! 他的性情由偏激而变成旷达了。 三十多岁的人素来是烈哄哄的盛气凌人,像一盆炽火。 经了洗炼磨折,忧谗畏讥,仿佛这两年之间,竟老了二十多岁,成了老年人似的澄清的渊池。 兄弟和朋友们终天发着愁,他倒不着急。 照旧的养竹看花,府衙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刻有惊报来。 太守曾公也终日戚戚,惟怕缇骑们突然的光临。 提心吊胆的一天像一年似的过着。 民间窃窃在私议。 市井侠少们在愤激的嚷着,不顾一切。 难道这批太监要杀尽江南的好人? 一个人攘臂而出道:奴才们敢到常州来捉人,我们便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另一个人扬起双拳道:我这拳头有些痒痒的,好久不曾发利市了。 市井骚动得厉害。 谣言蜂起。 府县衙左右不断的有泼皮们一堆堆的在探望,在私语。 几家罢职闲居的绅士们的家的左近,也不时的聚集着不少的游手好闲的人物。 仲修道:缇骑要到这里来,怕会出大乱子。 泽垒道:前天有人从苏州来,那边也是乱哄哄的;恐怕要激起民变。 应升想不到这事会激起另一种风波。 他开始有些着急。 一人做事一个当,怎么敢牵连到父老们身上呢。 这事关系太大,千万要劝他们镇静! 万不可胡乱的动! 应升道。 去劝谁呢? 千百张嘴,千百样的脸孔。 无端而聚,无端而散,去劝谁呢? 仲修道。 这都是激于气愤的好百姓呢! 泽垒道。 正在谈着,街道上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来了,来了! 捉到他们! 拉他们下骑来! 请太守严审! 奉谁的命令来的? 假传圣旨,大逆不道! 捉下骑来,捉下骑来! 处处是鼎沸的人声,千百张嘴若出一言,千百张脸同样的悲愤。 缇骑们还未到府衙,便在大街上为群众所包围。 其势亟亟可危。 好事之徒随手拾起石子来向他们掷去。 也有执着粗大的白梃赶了来的。 人愈聚愈多。 气势足以粉碎这些缇骑们的心胆! 力量能够把他们践踏在地上,踏成黑土似的细尘! 太守曾公连忙赶了来,再三劝谕百姓们。 一切有我在着。 校尉们奉命而来,身不由己。 也还不知奉有何等样的旨意。 不等开读是不会知道的。 诸位千万稍安毋躁! 要让校尉们到府衙中再说。 千万不可鲁莽。 曾太守向来与百姓们有好感,他的劝谕和不断的打躬作揖,软化了群众的心。 群众让出一条路。 曾太守领了缇骑们向府衙而去。 蜂拥在衙前不散。 快开读圣旨! 乱哄哄的声音在叫。 快开读,快开读! 千万声在应和。 缇骑们惊喘稍定,便向排下的香案前站定了,一个首领刚刚展开了诏,读道。 查李应升百姓们立刻骚动起来,说道:是来捕捉李老爷的! 是东厂的主意! 是矫诏来捉的! 捉下这些矫诏的人! 魏阉的奴才! 捉下这些奴才们! 不知有多少声口在喊、在叫、在悲愤的嚷,在绝望的号呼。 曾太守的劝谕的话,沉没于群众的声浪里一点也听不见。 缇骑们躲藏到太守的身后。 几个盛气的粗豪的侠少们,已经一步步走向前去,预备向前冲,捉住缇骑们,生生的撕裂了。 应升已得到了这消息。 立刻穿着衣冠,赶到府前来。 他的大兄和徐、顾二人紧紧的跟在他身边。 李老爷倒自己来了! 几个见到了的人低语着,有些诧怪。 群众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 李老爷李老爷群众窃窃的互语着。 多数人不曾识得他;跂起足来,以得瞻丰采为幸。 曾太守见到他,放下了一腔心事。 老兄台,小弟正欲差人到府相邀,不意老兄台倒已下降敝衙。 今日之事,务恳设法。 乱子闹大了,于老兄台亦有未便之处。 应升道:小弟是来领罪就道的。 不知父老们为何如此错爱? 群众默默无声,把愤怒换成了凄凉。 分不出是惜别,还是攀恋。 他站了出来,想要说话,一阵酸楚,儿乎眼泪要落下去。 勉强的说道:诸位父老,承诸位错爱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错落的声音嚷道:我们要留下李老爷;这旨意是假的,我们不能听任魏阉乱政! 应升大声的说道:这事责任太大。 我得了罪,这罪是我自己担当的! 万不可再加重罪名! 父老们万不可因爱我之故,反而害我,也害自己,我决不忍贻害地方! 且于事无补! 皇上定律至严,父老们守法为上! 我们不要守这种颠倒黑白,诬害好人的法律! 错落的声音叫道。 这话错了,应升道,法律定了下来,我们便该遵守。 而且我去了也未见得便是得个死罪。 皇恩浩大,必有是非大白之日。 这时,还该让我前去待罪! 万不可以爱我的,反来害我,也来害地方! 百姓们还是叫道:我们不奉伪诏! 我们要留下李老爷! 捉住这些传达伪诏的奴才们! 又骚动了起来。 形势亟亟,有几个少年们已经跑上了大厅跃跃欲试的。 群众大声的若出于一口的叫道:我们要留下李老爷! 相持不下。 群众不散,愈聚愈多。 诸位,应升大叫道,我在这里向诸位跪求,随即跪了下来,对着群众连连叩首。 他不自禁的呜咽着。 群众号啕的大哭;也有回脸啜泣,不忍正视的。 未之前有的凄楚! 这一哭。 倒泄去了不少的悲愤。 曾太守也回脸呜咽着。 请诸位散回,请诸位散回,天色已是不早了! 诸位如不散去,我永远的跪着不起来! 应升跪着,连连的拜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乌鸦们不知人事,照旧的鼓噪而飞过天空。 群众们渐渐的减少了,一个个叹息着,挂着泪珠而散去。 应升见群众散尽,便毅然的向缇骑们说道:便即上道吧。 迟恐有变。 曾太守问道:不处分家事么? 应升道:没有什么可处分的。 他们连夜的走了。 只有应升的大兄随去照料。 仲修、泽垒哭得难分难舍的,然而不得不别。 中途,应升知道了苏州留周顺昌打缇骑的事变,到常州去的缇骑们窃窃的以没有遭祸为幸,故供奉得应升颇好。 应升在途中寄蒋泽垒一诗道:与兄异姓为兄弟,意气宁论杯酒端。 他日蒙恩弛党禁,老亲稚子待君看。 但他实已知无可幸免。 大阔步的走着应走的道路,踏着前面的六君子的血迹前进。 1939年6月15日写毕(原载1939年世界书局《十人集》) 发布时间:2025-04-21 17:28:18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488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