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西遊錄下 内容: 答曰︰子之西遊之事已聞命矣。 僕聞之,居移氣,養移體,故古人大登泰山觀滄海以自大其志者,亦有怯夫懦士涉險難罹憂患而自沮其志者。 今子西行數萬里,昇金山,瞰瀚海,逾崑崙,窮西極,豈無有自大其志者歟? 從軍旅,涉沙磧,行役所困,暴露所苦,豈無有自沮其志者歟? 二者必有一於是。 子請言之。 居士曰︰大丈夫立志已決,若山嶽之不可移也。 安能隨時而俯仰,觸物而低昂哉! 予之志自大自沮者,幼不知也。 客曰︰僕與君定交積有年矣。 知僕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我。 君幼而學儒,晚而喜佛,常謂以吾夫子之道治天下,以吾佛之教治一心,天下之能事畢矣。 盟猶在耳,皎如星日。 昔丘公之北行也,子贊成之,獨吾夫子之教吾佛之道,置而不問。 子豈非自沮其志乎? 居士曰:余以爲國朝開創之際,庶政方殷而又用兵西域,未暇修文崇善。 三聖人教皆有益於世者。 嘗讀《道》、《德》二篇,深有起予之嘆,欲致吾君高踏羲皇之跡,此所以贊成之意。 亦將使爲儒、佛之先容耳。 非志沮而忘本也。 客曰︰丘公進見之所由然,可得聞歟? 居士曰︰昔劉姓而溫名者,以醫術進。 渠謂丘公行年三百,有保養長生之秘術,乃奏舉之。 詔下徵至德興。 丘公上表云,形容枯槁,切恐中途不達,願且於德興盤桓。 表既上,朝廷以丘公憚於北行,命僕草詔,溫言答之,欲其速致也。 既至行在,丘公數拜致敬,然後入見。 奉詔,且令尋思干城居。 此丘公進見之所由也。 客曰︰君與丘公相待之事,可得聞歟? 居士曰︰丘公之達西域也,僕以賓主之禮待之。 居無幾,丘公從容謂予曰,久聞湛然尊從釋教。 夫釋、道二教素相攻嫉,政恐湛然不相契合,豈意厚待如此,真通方之士也。 僕應之曰,三聖人教行於中國,歲遠日深矣。 其教門施設,尊卑之分,漢、唐以來,固有定論,豈待庸人俗士強爲其高下乎? 厥後彼之門人有諷予奉道訓名於丘公者。 僕應之曰,予幼而習儒,老而奉釋,安有降於喬木入於幽谷者乎! 其議遂寢。 予久去燕,然知音者鮮。 特與丘公聯句和詩,焚香煮茗,春遊邃圃,夜話寒齋,此其常也。 爾後時復書簡往來者,人不能無情也。 待以禮貌者,人而無禮,非所宜為也。 客曰︰丘公進奏談道之語,可得聞歟? 居士曰︰壬午之冬十月,上召丘公以問長生之道。 所對皆平平之語言及精神氣之事。 又舉林靈素夢中絜宋徽宗遊神霄宮等語。 此丘公傳道之極致也。 客曰︰丘公與子遊者久,亦有異聞乎? 居士曰︰丘公嘗舉渠師王害風出神入夢為畢竟事。 又舉渠之法兄馬公,常云屢蒙聖賢提將真性遨遊異域。 又云,禪家惡夢境,豈知福力薄劣者,好夢不能致也。 此為彼宗之深談也。 識者聞之,未嘗不絕倒也。 客曰︰予嘗讀《磻溪集序》,有云丘公日記數千言,果有是事不? 居士曰︰彼之強記,予不知也。 嘗假宋《播芳文粹》於予。 一日謂僕曰,有一二語,欲與湛然商榷。 夫古人之文章愈深,則人愈難知耳。 《播芳》中黃魯直所著《觀音贊》有云,通身是眼,不見自己;欲識自己,頻掣驢耳。 此何等語邪? 予默而不答。 予私謂人曰,山語脫白衲,僧已知落處。 渠未窺祖道之藩籬,況其堂奧乎? 予自此面待而心輕之。 客曰︰君與丘公亦有所許可乎? 居士曰︰論談之初,酬詠之際,稍嘗面許。 交遊既深,窮其底蘊,予不許丘公之事,凡有十焉。 初進見,詔詢其甲子,偽云不知。 安有明哲之士不知甲子者乎? 此其一也。 對上以徽宗夢遊神霄之事,此其二也。 自謂出神入夢,為彼宗之極理,此其三也。 又云聖賢提真性遨遊異域,自愛夢境,此其四也。 不識魯直贊意,此其五也。 西窮昧谷,梵僧或修善之士皆免賦役。 丘公之燕,獨請蠲道人差役,言不及僧。 上雖許免役,仍令詔出之後不得再度。 渠輒違詔,廣度徒眾。 此其六也。 又進表乞符印,自出師號,私給觀額,古昔未有之事,輒欲施行。 此其七也。 又道徒以馳驛故,告給牌符。 王道人者騶從數十人,懸牌馳騁於諸州,欲通管僧尼。 丘公又欲追攝海山玄老,妄加毀坼。 此其八也。 又天城毀夫子廟為道觀,及毀拆佛像,奪種田圃,改寺院為庵觀者甚多。 以景州毀像奪寺事致書於從樂居士,潤過飾非,天地所不容。 此其九也。 又順世之際,據廁而終,其徒飾辭,以為祈福。 此其十也。 客曰︰予聞諸行路之人有議子者,以為匿怨而友其人,孔子耻之。 君胡為面許而心非也?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何先贊而後嫉也? 君子之於友也,當死生待之如一,何譽之於生前,毁之於死後也? 子亦有所說乎? 居士曰︰予與丘公,友其身也,不友其心也;許其詩也,非許其理也。 奏對之際,雖見瑕玼,以彼我之教異,若攻之則成是非,故心非而竊笑之。 丘公初謂三聖教同,安有分別,自云軍國之事非己所能,道德之心令人戒欲。 三聖人教弛而復張,固僕之願也。 予聞此安得不贊之乎? 邇後食言偏黨,毁像奪田,改寺為觀,改宣聖廟為道庵,有擯斥二教之志。 雖曰君子掩惡揚善,此非予所能掩也。 予見此安得不嫉之乎? 彼欲以道德匡時救世,予親聞之,渠猶未死,安得不譽之於生前乎? 間闊以來,為茲不軌數事,常欲面折其非,職守所拘,不獲一見。 今被命而來,渠已棄世,安得不毁之於死後乎? 客曰︰予聞諸行路之人云,丘公惜罪福者也。 蠲免道人差役,本非丘公意,乃其徒所為耳。 居士曰︰昔徙河中之豪民子弟四百餘人世田於塔剌思城,奉朝命委予權統之。 予既還行在,聞之於輿人云,丘公將行,朝辭畢,遣人奏告云,但修善出家人乞免差役。 時典誥命者他適,令道人自填,詔旨遂止書道士免役之語。 當時咸謂既云修善出家人,僧道舉在是矣。 後數年方知止書道人,不及僧也。 由是眾皆議丘之不公也。 今子所聞之語,必出自黨於丘公者,以此為之辭耳。 若果惜罪福,不欲免道人役,當日胡不封還詔旨,若然則愈為光矣。 此飾非之語耳,何足信邪! 客曰︰予聞諸行路之人云,其剽奪寺院毁撤佛像之事,皆左右蒙蔽所致,丘公實不知也。 居士曰︰若丘公果不知此事,予聞丘公之歸也,當宿於天城之文成觀,縣學之碑石猶在,何為不責改觀之道人也。 又去歲致手書於從樂居士云,近有景州佛寺,村民施與道士居止,今已建立道像,舊僧構會有司欲為改正。 今後再有似此事,請為約束。 予見收此書,會將勒石,永垂後世,庶使明眼人鑑其是非矣。 客曰︰予聞諸行路之人云,其乞牌符事,亦非丘意。 居士曰︰若果非丘意,王道人既歸,宜將牌符封還。 若果為馳驛事而請,遇遣使時即當懸帶。 傳聞王道人懸牌躍馬,騶從數十人,橫行諸州中。 又安知非丘之意乎! 客曰︰予聞諸行路之人云,今之出家人率多避役苟食者,若削髮則難於歸俗,故為僧者少,入道者多。 兵火以來,精舍寺場率為摧壞。 若道士不居占,亦為勢家所有,或撤毁以為薪,又何益焉! 居士曰︰聰明特達之士必不為此,脫有為此者必愚人鄙士耳,又何怪焉! 既號出家士,反為小人之事,改寺毁像,所以君子責備賢者也。 此曹始居無像之院,後毁有像之寺,初奪山林之精舍,豈無冀覦城郭之伽藍乎? 從遠至近,從少至多,深存奄有之志,亦所圖不淺矣。 設有故墳宿塚,人愛其山崗之雄麗,林麓之秀茂,乃曰此塚我不發則後亦有人發,我將出其骸骨,棄諸溝壑而瘞我之父母焉,較之於人情以謂如何耳。 古人美六月衣裘而不拾遺金者。 既為道人,忍作豪奪之事乎? 此曹首以修葺寺舍救護聖像為辭。 居既久,漸毁尊像,尋改頍名,有磨減佛教之意。 其修護寺舍為不廢其名,不毁其像,真謂舉墜修廢也。 若或革名改像,所以興之者所以廢之乎? 果欲弘揚本教,固當選地緣,創建宮觀,不為道門之光乎! 大丈夫竊人之宇舍,毁之祖宗以為己能,何異鼠竊狗盜邪? 所謂因人成事者也,豈不羞哉! 兵火之事,代代有之。 自漢歷唐,降及遼宋,代謝之際,干戈繼作,未嘗有改寺為觀之事。 渠蔑視朝廷,而敢為此乎! 昔林靈素託神怪詐力見用於宋,可謂元惡大憝矣,尚未敢革寺名為觀名,改佛像為道像。 今則此曹所為,過林靈素遠矣。 豈非神明震怒,而促丘之壽乎! 客曰︰予聞之,多易者必多難。 又聞之君子作事媒始。 君之擇交何其易也,君之作事何謀始之不慎也。 今則此曹毁撤廟貌,改建精藍,白衣之會,殆遍天下,皆君啓之也。 禦之亦難乎? 無乃為害於終乎? 居士曰︰吾過矣,吾過矣! 雖然,僕聞之,夫物速成則疾亡,晚就則善終。 昔佛教西來,迄今二千餘載,歷代奉行,罔不致敬,高僧其士,比比而出焉。 為國師者,不可勝數。 近世圓通和尚為三朝國師,皆未嘗有改道觀為佛寺者。 是以佛祖之道根深蒂固,確乎其不可拔也。 若釋得志以奪道觀,道得權而毁佛寺,則鬥競之風無日而息矣。 今此曹攘人之居,毁佛之像,遊手之人,歸者如市,不分臧否,一概收之,會觀不攻而自敗耳。 夫林泉之士不與物競,人且不容,況自專符印,抑有司之權,奪有司之民,豈能見容於世乎? 僕又聞之,好勝者必遇其敵。 三聖人之教鼎跱於世,不相凌奪,各安攸居斯可矣。 今奪寺毁像,佛之子孫養拙守愚,懦於鬥爭者固有之矣。 脫有豪邁者,不惜身命護持佛法,或固爭之於有司,或堅請之乎於朝廷,稽古考例,其罪無所逃矣。 夫三尺法皆殷周之淳政,漢魏之徽猷,隋唐之舊書,遼宋之遺典,非一代之法也,實萬代之法也。 時君世主皆則而用之,猶大匠之規矩然,莫或可廢也。 雜律有毁像之嚴刑,敕條載禁邪之明誡,夫豈待公子之喋喋也! 語未已,客勃然而怒曰︰且曲突徙薪與燋頭爛額者孰愈? 弗能辨姦於未兆,消禍於未萌者,君之過也。 何得文過飾非歟? 子謂贊成丘公者欲為儒、佛之先容耳。 今毁宣聖之廟撤釋迦之像,得非為害於儒、佛乎? 子又謂國朝開創之始,庶政放殷,未暇修文崇善。 是何言歟! 是何言歟! 昔子貢問政,孔子謂不得已而去兵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是知善道為政之要耳。 予雖中材,誤蒙見知,位居要地,首贊朝廷行文教,施善道,使流風仁政,高跨前古,然後無施不可矣。 子意以為生民未艾,且俟小康,始行文教,予謂大不然。 甚哉生民之難治也。 速於為惡,緩於從善。 急導之以善道,猶恐不悛其惡,何況遷延而有所需者乎? 速以能仁,不殺、不欺、不盜、不淫,因果之誡化其心,以老氏慈儉自然之道化其跡,以吾夫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名教化其身,使三聖人之道若權衡然行之於世,則民之歸化,將若草之靡風,水之走下矣。 然後策於朝廷,請定制度、議禮樂、立宗廟、建宮室、創學校、設科舉、拔隱逸、訪遺老、舉賢良,求方正、勸農桑、抑遊惰、省刑罰、薄賦斂、尚名節、斥縱橫、去冗員、黜酷吏、崇孝悌、賑困窮。 若然,則指太平若運掌之易也。 君捨此而不為,恬然自適,袖手而待小康,亦何異思濟江淮而棄舟楫,將救飢寒而捐穀帛者乎! 予不知其可也。 客乃拂袖而興,策笻而行,隱而不出。 居士恍然,若有所失者數日。 尋以問答之辭錄諸簡冊,以為銘盤之誡云。 戊子清明日,湛然居士漆水楚晉卿題。 燕京中書侍郎宅刊行 发布时间:2025-05-02 15:46:3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68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