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二篇 周文学 内容: 第一章 《诗经》史略今所传《诗》三百篇,本三百十一篇。 除《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笙诗有声无词不计外,实为三百有五篇。 果何自来耶? 曰:周时朝廷之所采,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者也。 语本班固《汉书艺文志》。 按《周礼》: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 而《礼记王制》称,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 又《春秋公羊》宣公十五年《传》注云: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 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 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 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 从《周礼》之言观之,则知古者诗教之重。 从《王制》之说观之,更知古者陈诗之旨。 从何氏《公羊传》注观之,且以知其采诗之法焉。 采诗云者,犹汉武帝之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是也。 见《汉书礼乐志》。 故知今之所谓三百篇者,夫抵成周之民间文学。 妇人孺子之所讴吟,贩夫牧竖之所谣倡,而莫能指其作者之主名者也。 《诗序》记诗之作者,自《绿衣》至《鲁颂》不下数十篇,多不可信。 《诗》三百篇皆可入乐,乐正即以之教国子,入学者咸肆习之。 故习乐即习诗也。 《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教国子以乐语乐舞。 《乐记》亦谓以乐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 故其时诗乐之学普及,文人学士多通音律,观于春秋时大夫类能赋诗歌诗可知矣。 然则今之三百篇殆又最古之乐谱与欤。 惟相传既久,舛误必多。 春秋以还,礼崩乐坏。 孔子以六艺教弟子,毅然以整理国故为己任。 故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厥后史迁《孔子世家》即据此以为孔子删诗之证,而异议自此起。 其说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 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 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 史公此说,后儒信者颇多,而疑之者则力辟其谬。 有谓孔子如果删诗,不应存郑卫之淫风者;有谓孔子删诗不容十分去九者;有谓诗之时代近五百年,成康之世,诸侯多贤。 禽郇之功,亦甚卓著,孔子何以删盛存衰者。 然此皆似是而非之言。 殊不足以服众口。 今按《论语》,孔子自言,一则诗三百,再则曰诗三百,是古诗相传止有三百,孔子固未尝删也。 《论语》又记孔子之言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 又曰:雅颂各得其所。 是二南、雅、颂之名,似亦在昔所固有,亦非孔子有所去取也。 且《左氏》记季札观乐,在孔子前,列论诸风,无一出十五国以外者。 然则今诗三百,原为周时旧本。 孔子删诗之论,特史公误解雅颂各得其所,故遂为此臆说耳。 不知雅颂得所,实指声乐而言,与删汰文字无关。 上云乐正,是其明征。 《墨子公孟》篇亦谓诵诗三百,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 《郑风子矜》毛传引此以释诗义。 孔疏云:诵之,谓背文暗诵之;歌之,谓引声长歌之;弦之,谓以琴瑟播之;舞之,谓以手足舞之。 窃意四诗所用皆一三百篇而已,特其肄习之方各有不同耳。 吾人亦皆指为孔氏所删可乎。 王崧《说纬》韪史公之言,复进而著其说曰:删诗云者,非止全篇删去,或篇删其章,或章删其句,或句删其字。 如棠棣之华,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此《小雅棠棣》之诗也。 夫子谓其以室为远害于兄弟之义,故篇删其章也。 衣锦尚,文之著也,此《鄘风君子偕老》之诗也。 夫子恶其尽饰之过,恐其流而不反,故章删其句也。 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此《小雅节南山》之诗也,夫子以能字为意之害,故句删其字也。 而崔述《读风偶识》又曰:凡文章之道,美斯爱,爱斯传,乃天下之常理。 故有作者,即有传者。 但世近则人多诵习,世远则渐就湮没。 其国崇尚文学而鲜忌讳,则传者多,反是则传者少。 小邦弱国,偶遇文学之士录而传之,亦有行于世者,否则遂失传耳。 东壁此言,意在解释今《诗国风》中成、康时诸侯之诗罕闻,而东迁以后之诗居其泰半者,乃太史就其现世流传者采录如此,并非孔子有所删削也。 余意太史采诗,官非一人,世非一代,地非一域,初或不止三百之数。 其后用以入乐,用以施教。 始撷取英华,芟除芜秽,定著之为三百五篇。 其删者无人诵习,久渐散亡,所谓逸诗是也。 此非孔子删之,乃史官纂辑时删之耳。 其已著录者,则传者世有其人,习者人有其事,故虽遭秦火而犹得全也。 余以是知孔子时诗本无阙失,三百五篇固犹匡山真面也。 第二章 《诗经》之时代背景今欲述《诗经》之时代背景,不可不先明周代之历史。 考诗经自始至末,其时代约为周初至春秋之中叶,即周武王至周定王时,前十一世纪至前七世纪。 五百年间之文学也详见后章。 兹略述其史实如下。 周之先曰弃,即尧舜时之官后稷者也,三传至公刘。 虽在戎狄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民赖其庆,百姓多怀归之。 周道之兴自此始。 十二传至古公亶父,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为薰育所逼,民怒欲战。 古公不忍,遂去豳一作邠。 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豳人举国扶老携幼以从,周室由是始盛。 古公有少子名季历,季历生昌,为殷西伯。 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诸侯皆向之。 纣囚西伯于羑里,寻释之。 虞芮争讼,求决于西伯。 至周,见耕者让畔,惭惭而去。 卒谥为文王。 子发嗣,以太公望为师,召为辅,率诸侯伐纣,破之于牧野。 遂代殷而即位,都于镐京。 分封宗室功臣立五等之爵。 封太公于齐,周公于鲁,召公于燕。 当时列为诸侯者凡兄弟十五人,同姓四十人,异姓二十余人,是为姬周开国之始。 武王殁,成王以冲龄践祚,周公为冢宰摄政,召公为太保辅焉。 周公多才艺,为政七年,制礼作乐,文明大启。 康王继立,召公复辅翼之。 故成康两代天下大治,史称刑措不用者四十年,是为周之极盛时代。 康王之子昭王享国甚久,南游不返,周室始衰。 传子穆王,好远略,周游天下,尤失诸侯之心。 再传至懿王,戎狄之祸渐起。 至子厉王,暴虐无道。 为国人所逐。 宰相行共和之政者十四年。 迨宣王立,四夷离畔,狁逼京师,王乃命尹吉甫伐狁,方叔讨荆蛮,召虎征淮夷。 王则亲征徐戎。 以仲山甫辅政,周室复振。 是为周室中兴时代。 宣王之子幽王失道,嬖褒姒,世子宜臼出奔申。 时犬戎猖獗,弑王于骊山下,郑桓公死之。 宜臼嗣立,是为平王,东迁于洛邑以避戎患,此西元前七百七十年事也。 是为周室东迁时代。 周自东迁以后,天子威严日坠。 内则诸侯强横,互相攻伐;外则夷狄交侵,兵戎迭起。 桓王一朝鲁、卫、郑、宋、齐、秦皆弑其君。 郑且射王中肩,楚则僭称王号。 蔡杀陈厉公,齐杀鲁桓公,强国恣兼并之欲,下民怀乐土之思,社会纷乱至斯极矣。 计自平王四十九年迄敬王三十九年,前七百二十二至四百八十一。 前后凡二百四十二年,是为春秋时代。 而《诗》即终止于西元前六百年之际,盖春秋之前半期也。 吾人试就此五百年间之历史观之,则知周宣王时虽号中兴,实为多事之秋。 东迁以后,纷扰尤剧。 虽其时政治社会之详情无从考知,然文学为时代之写真,诗歌即政治之反响。 用以征信,固无上之史料也。 兹就三百篇中诗人之所表现者而推测其社会之状态如下。 一、政治黑暗 《鄘风鹑之奔奔》云:鹊之强强,鹑之奔奔。 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二章。 诗人直斥其君之无良,则其政治之坏可想见矣。 《王风兔爰》云: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夫曰百罹百凶,则遭逢之厄可知。 曰无吪无觉,则怨愤之情益甚。 盖周道至此,王纲愈坠矣。 尚何言哉,惟有闭听塞明,置之不见不闻而已。 此古人糟饮酾之意也。 《魏风硕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此诗序以为刺君之重歛,而崔东壁则谓细玩其词莫我肯顾莫我肯德,与《小雅黄鸟》篇笔意相类。 按《黄鸟》云: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 此邦之人,莫我肯谷。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盖由有司不肖,惟务羣削小民,以致豪强舆隶,皆得肆行吞噬而无所忌,故民不堪甚扰而思去也。 大抵困于有司之诛求者,其害尤小;困于众人之鱼肉者,其害尤巨。 参看《读风偶识》。 然而顾瞻四方,蹙蹙靡骋。 世外仙源,亦陶公寓言耳,岂真有避秦之乐土哉? 《小雅节南山》云: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忧心如酲,谁秉国成。 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六章。 《正月》云:父母生我,胡俾我愈。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二章。 又云:忧心茕茕,念我无禄。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三章。 又云: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十一章。 数诗描写虐政深刻沉痛,以视《四月》诗人尚作戾天潜渊之思者更进一层矣。 人生至此,宁复知死所耶。 至《大雅瞻卬》云:人有土田,女反有之。 人有人民,女覆夺之。 此宜无罪,女反收之。 彼宜有罪,女覆说之。 二章。 则显斥其颠倒乖谬之实矣。 为政若此,欲不败得乎? 他如《黄鸟》纪秦穆之残,《南山》述齐襄之乱,《株林》刺陈灵之丑,虽若与国政无关,然而身之不正尚能明其治道者实未之闻。 若是,又可以观焉。 二、戍役繁兴 《邶风击鼓》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又云: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读此诗者可知其时用兵之亟矣。 人民有死亡之惧,室家无偕老之期,此子美《兵车行》之所为作也。 《卫风伯兮》云:伯兮殳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舃,为王前驱。 又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王风君子于役》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此妇人之念其夫者也。 《扬之水》云:扬之水,不流束薪。 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此戍者之怀其室家者也。 《魏风陟岵》云: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此又行役不归,悬揣其亲之倚望者也。 《唐风鸨羽》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 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 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夫以征戍至不能艺稷黍,则其时农民之苦可知。 老杜所谓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者,始信其非虚语矣。 《小雅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按此诗明言靡室靡家,狁之故。 不遑起居,狁之故,则当日外患之剧可知。 然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其感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 以视蟏蛸出没,不无荒废之悲;而皇驳归来,尚饶室家之乐者有如霄壤矣。 至如《何草不黄》之诗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 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一章。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 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二章。 吾人试悬想其时人民之痛苦、社会之愁怨为何如耶。 此外《小雅》之《鸿雁》、《祈父》、《北山》、《小明》及《渐渐之石》等篇皆苦役之作也。 三、贫富悬殊 《邶风北门》云:出自北门,忧心殷殷。 终窭且贫,莫知我艰。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此诗旧以为卫之贤者所作。 观其内不足以畜妻子,而有交谪之忧;外不足以谢勤劳,而有敦迫之苦,可谓穷矣。 人穷则呼天,此诗之所以作也。 《魏风葛屦》云: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掺掺女手,可以缝裳。 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一章。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 虽是褊心,是以为刺。 二章。 旧说以此诗为刺俭之作。 然俭本美德,即或不中于礼,宁得引为诟病若是? 细玩其意,特贫女作苦之咏耳。 夫履霜犹藉葛屦,而缝裳乃为好人。 此所谓针线年年,为人作嫁者也。 其贫富之不齐可知矣。 然此犹可说也。 至《伐檀》之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则呵斥不劳而获之徒不遗余力矣。 盖大乱之后,社会必生剧变。 西人之服粲粲,《大东》之柚全空。 《中谷》仳离之叹,《苕华》不饱之歌,固尔时恒见之事也。 故《小雅正月》之诗又曰:仳仳彼有屋,蔌蔌方有谷。 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读此诗者,于其社会之状态盖十分而得其八九焉。 四、风俗浇薄 周室东迁以后,民俗日偷,此亦征诸诗词而可见者。 《召南行露》之诗曰:厌浥行露。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一章。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三章。 诗序谓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 故诗人咏之如此。 朱子《集传》亦从此说。 盖以为文王时诗也。 然考二南实为东迁以后所作。 详后。 观其多露之戒,不从之誓,鼠牙雀角之喻,自是世衰俗弊,女子为势所迫,以致赴诉兴讼,不必曲说为文王之化召公之贤也。 证之《野有死麕》一诗,其时风俗之坏亦可概见。 又按《邶风谷风》之诗曰: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 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鞠,按蜀石经恐下无育字。 及尔颠覆。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此夫妇之道缺怨之言兴也。 《卫风氓》之诗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又曰: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此昏姻之礼废,始乱之而终弃之也。 《小雅我行其野》之诗曰:我行其野,蔽芾其樗。 昏姻之故,言就尔居。 尔不我畜,复我邦家。 此睦姻之谊尽,民流离而不见恤也。 然此皆在上者有以化之耳。 故《小雅角弓》之诗曰:尔之远矣,民胥然矣。 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此亦刺俗薄之诗。 上行下效,捷于景响。 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第三章 论《周南》、《召南》一、二《南》之名称 南,乐也,因地得名。 《小雅鼓钟》之诗曰: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左传哀公二十九年》季札来聘,请观周乐。 见舞《象萷》、《南籥》者。 《礼记文王世子》亦称胥鼓南。 然则南之名虽不必即为《周南》、《召南》,其为古乐明矣。 程大昌《考古编》谓南乐即《周南》、《召南》,后儒非之者甚多。 今不俱论。 今按《吕览音初》篇载禹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 实始作易南音。 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 高诱注以南音为南方国风之音,以《周南》、《召南》为取涂山氏女南音以为乐歌。 据此则南乐与二《南》之关系更明矣。 盖南乐者,南方之音乐。 如《左传》所谓锺仪操南音是也。 亦即《左传》及《礼记》所谓虞舜师旷之歌南风是也,非《诗序》所云化自北而南之谓也。 其称为《周南》、《召南》者,盖成王之世周公与召公分治,各采风谣以入乐章。 周公所采南方之诗,则谓之《周南》,召公所采南方之诗,则谓之《召南》耳。 今以二《南》之诗证之,如《南有樛木》、《汉广》、《汝坟》、《江有汜》诸篇皆明言其地矣。 而《水经注江水》篇引《韩诗周南序》曰: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自陕以东,周公主之;自陕以西,召公主之。 《楚地记》曰:汉江之北为南阳,汉江之南为南郡。 盖汉世南郡兼湖北荆州、宜昌、施南、襄阳之地,南阳兼今河南南阳汝州之地。 故《周南》之诗曰《汝坟》,曰《江永》、《汉广》。 是其境东北至汝,南至江,北至汉也。 《召南》之诗曰《江沱》,是其境西北至蜀,东南至南郡也。 参看魏默深《诗古微》。 然则二《南》皆周召封地以南之诗,以地别,不以化区,殆无疑义。 而旧说王者诸侯之风,分岐分陕之地,亦决不可信矣。 胡承珙曰:南以地言者,乃采时诗编部之名也。 以音言者,又入乐时编部之名也。 二者不同,而亦不相悖。 见《毛诗后笺》。 洵笃论哉。 二、二《南》之时代 《周南》、《召南》廿五篇,自郑玄以来,说诗者皆以为在文王之世,朱子《集传》因之,实则非也。 郑氏之言曰:文武之德,光熙前绪。 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 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郑玄《诗谱序》。 今按《周南》十一篇时代虽无明征,而《召南甘棠》、《何彼秾矣》二篇,则明明非文王时诗也。 《甘棠》云:蔽芾甘棠,勿前勿伐,召伯所茇。 考召公称伯,在武王分陕之后。 岂有文王之世武王尚未克殷,诗人即预称召伯之理? 《左传》、《孔丛子》、《韩诗外传》及《史》、《汉》等书并以此诗为作于召伯久没之后,西周遗民追思之词,则并非康王时诗矣。 《何彼秾矣》云: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此明为东迁以后之诗。 而毛公泥于正变之说,文武时诗为正风,厉宣以后为变风。 必强训平为正,平王即文王,盖谓武王之女,文王之孙,适于齐侯之子也。 夫训文王为平正之王,齐侯而曰齐一之侯,此复成何文理。 况《卫风硕人》亦云: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 《鲁颂闷宫》亦曰:周公之孙,庄公之子。 皆与此同例,又将何以曲解之耶? 至王姬下嫁于齐,其事明见于《春秋》。 庄公元年,夏单伯送王姬,王姬归于齐。 此诗即咏其事。 王姬即周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即齐僖公之子襄公也。 然则《何彼秾矣》一诗之为东迁以后所作,不待三家诗之异说而已明矣。 他若《周南》之《汝坟》,《召南行露》、《野有死麕》皆似出厉以降,国乱俗靡之歌,不关文王时事。 而说者必指王室为对纣言,父母为文王,或又牵合召伯之化以实之。 附会牴牾,胶窒难通。 此孟子所以讥高叟之固也。 故就此数篇观之,二《南》虽不必皆出东周,其非一世之诗则彰明甚。 崔述曰:周公之子,世为周公。 召公之子,世为召公。 盖亦各率旧职而采其风。 是以昭穆以后,下逮东迁之初,诗皆有之。 由是言之,二《南》不但非文王时诗,而亦不尽系成康时诗矣。 以上参看《诗古微》及《读风偶识》。 三、二《南》之内容 《周南》诗十一篇,即《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是也。 《召南》诗十四篇,即《鹊巢》、《采蘩》、《草虫》、《采》、《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秾矣》、《驺虞》是也。 共诗二十五篇。 自《诗序》以之比附文王,说经之士又从而伸其说,随流扬波,一往不返。 朱子稍稍违之,辄遭指斥。 迄于今日,异说尤众。 虽亦间有通论卓见,然大抵各执其所是非以为是非耳。 甚或一察自好,入主出奴。 非迂即妄,求其真能得诗意者鲜矣。 今按二南所咏非止一事,析言之约可分为三类:(一)属于抒情者。 《关雎》、《卷耳》、《汉广》、《草虫》、《行露》、《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等十篇,皆其类也。 诸诗旧皆有说,说皆不同。 《关雎》一篇,或以为美,或以为刺。 然细玩其辞,本极明白之抒情诗。 采诗者于此有无用意今不可知。 若只就文而论,两说似皆失之。 至《卷耳》一诗亦难断其为谁何而作,而《诗序》必释之曰:《卷耳》,后妃之志也。 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 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如此说《诗》,非穿凿迂曲之甚者乎? 他若《汉广》之爱慕,《草虫》之忧伤,《行露》之信誓,《江汜》之啸歌,《殷雷》之念归人,《摽梅》之求庶士,《小星》抱裯而怨命,皆不必求其本事,而诗意可推。 盖抒情之诗,正为风谣本色。 必索甚解,未有不固者也。 (二)属于叙事者。 《葛覃》、《桃夭》、《鹊巢》、《采蘩》、《采》、《何彼秾矣》等六篇,皆其类也。 《诗序》以《葛覃》为后妃之本,能以妇道化天下。 朱子复进而伸之曰:此诗后妃所自作,故无赞美之辞。 然于此可以见其已贵而能勤,已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于师傅,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是皆德之厚而人所难也。 余观此诗不过泛咏妇女归宁之事耳,奚必其后妃也? 至谓后妃自作,尤为臆说。 盖《关雎》为当日民间婚辞,而《葛覃》即女子婚后归宁母家之咏。 男女婚嫁,虽属寻常,在流俗则极乐道之,今之歌谣尚可征也。 《桃夭》、《鹊巢》,俱咏之子于归,《采蘩》、《采》,同为勤于妇职。 语意平平,无甚奇异。 惟《何彼秾矣》一诗,咏王姬下嫁于齐,或系民间艳羡之辞耳。 (三)属于颂赞者。 《南有樛木》、《螽斯》、《兔置》、《汝坟》、《麟之趾》、《甘棠》、《羔羊》、《驺虞》等八篇,皆其类也。 崔述曰:序及朱传皆以《樛木》为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螽斯》为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 余按《螽斯》之旨当于序传所云,若《樛木》则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 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 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 要之此二诗者,皆上惠恤其下,而下敬爱其上之诗。 《读风偶识》。 余谓崔说以《樛木》为祝福而作,不为无见,然亦有不尽然者。 盖《樛木》次于《卷耳》之后,《卷耳》本妇女怀念征人之作,《樛木》或亦思妇寻常祷祝之辞,初不关乎君臣之事也。 《螽斯》一篇,极似咏妇人之求子者,亦与后妃无涉。 细玩前后诸篇,意似一贯。 其所歌者,皆夫妇室家之琐事,男女婚嫁之恒情,太史采之亦可见民风之一斑矣。 至若《兔罝》、《驺虞》之美猎士,《甘棠》之思召伯,词意均极明显。 《汝坟》、《麟趾》、《羔羊》三篇,当亦赞美之诗。 惟所称何人,所指何事,则不可考耳。 此外周南有《芣苢》一诗,不详其义。 第就其辞观之,极似趁韵之民歌。 《序》以为后妃之美,朱子谓化行俗美家室和平。 妇人无事,相与采芣苢而赋之,以相乐焉。 考《三百篇》义不明者甚多,不得其解,固不必曲为之说也。 崔述之论二《南》云,《鹊巢》三篇乃治内齐家之事,颇类《周南关雎》之三。 《行露》狱讼失宜,朝政初衰,亦似在《周南兔罝》之日,《摽梅》之迨吉,《野有死麕》之怀春,与《南有乔木》之游女,事相类也。 《何彼秾矣》之称平王与《汝坟》之忧如毁,时相近也。 又曰《驺虞》乃射时所歌,与《鹊巢》等篇同,而反列于后者,犹《周南》之后而殿以《麟趾》也。 观此,则古人采《诗》编诗之义,岂真慢无泾渭者哉? 第四章 论十三《国风》(上)一、名称及国别 《诗大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 又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主文而谲谏。 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又曰: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 此以《诗》之体制言也。 朱子《诗集传序》曰: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 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 此以《诗》之作者言也。 而惠周惕《诗说》云:风、雅、颂以音别也。 按三说虽异,实则相同。 《吕览音初》言闻其声而知其风。 高诱注:风俗也。 《汉书五行志》言天子采风以作乐。 应劭注:风为土地风俗也。 民俗歌谣之作,异乎《雅》、《颂》之音。 或以体判,或以律分,义各有取也。 旧说风之数十五,盖合二南言之。 今析出二南令与风、雅、颂并立,故为十三国风。 顾此十三国别尚有不能成立者。 如邶、鄘、卫本为一国,《王风》、《豳风》俱不得以国称。 故论风之名数实只卫、郑、齐、魏、唐、秦、陈、桧、曹九国而已。 兹节录郑氏《诗谱》之说以明《诗风》国别之大概云。 (一)邶、鄘、卫。 邶、鄘、卫者,周武伐纣,以其京师封纣子武庚为殷后。 庶殷顽民,被纣化日久,未可以建诸侯。 乃三分其地置三监,使管叔、蔡叔、霍叔尹而教之。 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 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复伐三监。 更于此三国建诸侯,以殷遗民封康叔于卫,使为之长。 后世子孙稍并彼二国,混而名之。 七世至顷侯,当周夷王时,卫国政衰,变风始作。 (二)王。 王城者,始武王作邑于镐京,谓之宗周,是为西都。 周公摄政五年,成王在丰,欲宅洛邑。 使召公先相宅,既成,谓之王城,是为东都,今河南是也。 成王居洛邑,迁殷顽民于成周,复还归处西都。 申侯与犬戎攻宗周,杀幽王于戏。 晋文侯郑武公迎宜臼于申而立之,是为平王。 以乱故,徙居东都王城。 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 (三)郑。 初,宣王封母弟友于宗周畿内咸林之地,是为郑桓公。 幽王为犬戎所杀,桓公死之。 其子武公与晋文侯定平王于东都王城,武王又作卿士。 国人宜之,郑之变风始作。 (四)齐。 齐者,周武王伐纣,封太师吕望于齐,是谓齐太公。 地方百里,都营丘。 成王用周公之法制,广大邦国之境。 而齐受上公之地,更方五百里。 其子丁公嗣位于王官。 后五世,哀公政衰,荒淫怠漫。 纪侯僭之于周懿王,使烹焉。 齐之变风始作。 (五)魏。 魏者,虞舜夏禹所都之地,周以同姓封焉。 乃今魏君,啬且褊急,不务广修德于民,教以义方。 其与秦晋邻国,日见侵削,国人忧之。 当周平、桓之世,魏之变风始作。 至春秋,鲁闵公元年晋献公竟灭之,以其地赐大夫毕万。 自尔而后,晋有魏氏。 (六)唐。 唐者,成王封母弟叔虞之故墟,曰唐侯,南有晋水。 至子燮,改为晋侯。 至曾孙成侯,南徙居曲沃,近平阳焉。 昔尧之时,洪水九年,下民其咨,万国不粒。 于时杀礼以救艰厄,其流乃被于今。 当周公、召公共和之时,成侯孙僖,甚啬爱物,俭不中礼。 国人闵之,唐之变风始作。 其孙穆侯又徙于绛云。 (七)秦。 秦者,尧时有伯翳者,实皋陶之子。 佐禹治水,水土既平,舜命作虞官。 掌上下草木鸟兽,赐姓曰嬴。 历夏商兴衰,亦世有人焉。 周孝王使其末孙非子养马于汧渭之间,封为附庸,邑之于秦谷。 至曾孙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 国人美之,秦之变风始作。 秦仲之孙襄公,平王之初,兴兵讨西戎以救周。 平王东迁王城,乃以岐丰之地赐之,始列为诸侯。 (八)陈。 陈者,帝舜之胄。 有虞阏父者,为周武王陶正。 武王赖其利器用,与其神明之后,封其子妫满于陈,都于宛丘之侧,是曰陈胡公。 以备三恪。 妻以元女太姬,无子,好巫觋祷祈鬼神歌舞之乐,民俗化而为之。 五世至幽公,当厉王时,政衰,大夫荒淫,所为无度。 国人伤而刺之,陈之变风作矣。 (九)桧。 桧者,古高辛氏火正祝融之墟。 祝融氏名黎,其后八姓唯妘姓,桧者处其地焉。 周夷王、厉王之时。 桧公不务政事,而好好洁衣服,大夫去之,于是桧之变风始作。 (十)曹。 曹者,周武王既定天下,封弟叔振铎于曹。 昔尧游成阳,死而葬焉。 舜渔于雷泽,民俗始化,其遗风厚重多君子。 务稼穑,薄衣食,以致蓄积。 夹于鲁卫之间,又寡于患难。 末时富而无教,乃更骄侈。 十一世,当周惠王时,政衰,昭公好奢而任小人。 曹之变风始作。 (十一)豳。 豳者,后稷之曾孙公刘者,自邰而出所徙戎狄之地名。 公刘以夏后太康时失其官守,窜于此地,犹修后稷之业,勤恤爱民,民咸归之,而国成焉。 成王之时,周公避流言之难,出居东都二年。 思公刘大王居豳之职,忧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此序己志。 后成王迎反之,摄政,致太平。 其出入也,一德不回,纯似于公刘大王之所为,大师大述其志。 主意于豳公之事,故别其诗以为豳国变风焉。 郑谱多据毛传,然亦有未可信,吾人分别观之可也。 其诗之有关于史实者,当并详于后。 二、时代及地理 十三国风时代多不可考。 惟《诗序》言之凿凿,每说一诗,必举一事以实之。 其绝不相关者,亦必曲为之解。 后人以《诗序》近古,其说必有所传,其所称为美某刺某者,必某某之时与事无疑。 然按之实际殆多无根之说也。 兹举序说于后,以观其所谓变风时代者。 (一)邶、鄘、卫风。 《柏舟》,言仁而不遇也。 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 《绿衣》,卫庄姜伤己也。 《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 《日月》,卫庄姜伤己也。 《终风》,卫庄姜伤己也。 《击鼓》,怨州吁也。 《雄雉》,刺卫宣公也。 《匏有苦叶》,刺卫宣也。 《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 《旄丘》,责卫伯也。 《新台》,刺卫宣公也。 《二子乘舟》,思肂、寿也。 以上《邶》。 《柏舟》,共姜自誓也。 《墙有茨》,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 《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 《鹑之奔奔》,刺卫宣姜也。 《定之方中》,美卫文公也。 《蝃》、《相鼠》、《干旄》序皆以为卫文公时诗。 《载驰》,许穆夫人作也。 以上《鄘》。 《淇奥》,美武公之德也。 《考槃》,刺庄公也。 《硕人》,闵庄姜也。 《氓》序亦以为宣公时诗。 《芄兰》,刺惠公也。 《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 《木瓜》,美齐桓公也。 以上《卫》。 (二)王风。 《君子于役》,刺平王也。 《扬之水》,刺平王也。 《兔爰》,闵周也。 桓王失信,诸侯背叛。 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 《葛藟》,刺平王也。 《丘中有麻》,思贤也。 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也。 (三)郑风。 《缁衣》,美武公也。 《将仲子》,刺庄公也。 《叔于田》,刺庄公也。 《大叔于田》,刺庄公也。 《清人》,刺文公也。 《遵大路》,思君子也。 庄公失道,君子去之,国人思望焉。 《有女同车》,刺忽也。 《山有扶苏》,刺忽也。 《萚兮》,刺忽也。 《狡童》,刺忽也。 《扬之水》,闵无臣也。 君子闵忽之无忠臣良士,终以死亡,而作是诗也。 《出其东门》,闵乱也。 公子互争,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室家焉。 (四)齐风。 《鸡鸣》,思贤妃也。 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还》,刺荒也。 哀公好田猎,从禽兽而无厌,国人化之,遂成风俗。 《南山》,刺襄公也。 《甫田》,大夫刺襄公也。 《卢令》,刺荒也。 襄公好田猎毕弋,而不修民事。 百姓苦之,故陈古以风焉。 《敝苟》,刺文姜也。 《载驱》,齐人刺襄公也。 《猗嗟》,刺鲁庄公也。 (五)魏风。 无一直指为某君者。 (六)唐风。 《蟋蟀》,刺晋僖公也。 《山有枢》,刺晋昭公也。 《扬之水》,刺晋昭公也。 《椒聊》,刺晋昭公也。 《杕杜》,刺时也。 君不能亲其宗族,骨肉离散,独居而无兄弟,将为沃所并尔。 《鸨羽》,刺时也。 昭公之后大乱五世,君子下从征役,不得养其父母,而作是诗也。 《无衣》,美晋武公也。 《有杕之杜》,刺晋武公也。 《葛生》,刺晋献公也。 《采苓》,刺晋献公也。 (七)秦风。 《车邻》,美秦仲也。 《驷》,美襄公也。 《小戎》,美襄公也。 《蒹葭》,刺襄公也。 《终南》,戒襄公也。 《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 《晨风》,刺康公也。 《渭阳》,康公念母也,《权舆》,刺康公也。 (八)陈风。 《宛丘》,刺幽公也。 《东门之枌》序亦以为幽公时诗。 《衡门》,诱僖公也。 《墓门》,刺陈佗也。 《防有鹊巢》,忧谗贼也。 宣公多信谗,君子忧惧焉。 《株林》,刺灵公也。 《泽陂》,刺时也。 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说,忧思感伤焉。 (九)桧风。 无一确定为何时诗者。 (十)曹风。 《蜉蝣》,刺奢也。 昭公国小而迫,无法以自守。 好奢而任小人,将无所依焉。 《候人》,刺近小人也。 共公远君子而好近小人焉。 《下泉》,思治也。 曹人疾共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忧而思明王贤伯也。 (十一)豳风。 序皆以为周公时诗。 诗序列叙邶、鄘、卫、王、郑、齐、唐、秦、陈、曹诸诗,或以为某王某公之时,或以为某甲某乙之事,似皆信而有征。 而独于《魏风》七篇,《桧风》四篇,皆阙而不载。 但泛言刺其君疾其君而已,不复直指为何君何人。 故说者多谓其傅会书史,依托名谥,凿空妄语,以诳后人。 崔氏《读风偶识》论之曰:桧亡于鲁惠之世,魏亡于鲁闵之世,且在齐哀、陈幽之后二百余年。 何以远者知之历历,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 盖周、齐、秦、晋、郑、卫、陈、曹之君之谥,皆载于《春秋传》及《史记》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会之。 此二国者,《春秋》、《史记》之所不载,故无从凭空而撰为某君耳。 然则彼八国者,亦非果有所传,而但就诗词揣度言之,因取《春秋传》之事附会之也。 彰彰明矣。 东壁此论,诚为有见,顾《诗序》之失虽多,前人论者甚众,不复深辨。 然亦有极确而可据者。 有虽无确据,而探索词旨,大约知为何时何事者。 今悉依此以略定国风之时代。 按《鄘风定之方中》诗云:定之方中,作于楚宫。 揆之以日,作于楚室。 又云:卜云其吉,终焉允臧。 又云:騋牝三千。 《序》以为美卫文公,此则征之左史而可信者。 《左传闵公二年》冬十二月,狄人伐卫。 卫懿公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 宋桓公逆诸河,宵济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 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 立戴公以庐于曹。 许穆夫人赋《载驰》,戴公卒。 僖公元年齐桓公封卫于楚丘,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 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 是此诗之作必在周惠王十八年前六五九。 以后,周襄王十七年前六三五,卫文公卒于是年。 以前也。 许穆夫人者,卫宣公之女。 《载驰》一诗明言归唁卫侯,言至于漕,与传正合,则亦卫亡以后之诗矣。 前六百六十或六五九。 至若卫人为庄姜赋《硕人》,见《春秋》隐公三年周平王五十一年,前七百二十。 《左传》。 《南山》、《敝笱》、《载驱》等篇之刺齐襄及文姜事,并分见于桓公十八年、周庄王三年,前六九四。 庄公二年、周庄王五年,前六九二。 四年、周庄王七年,前六九〇。 五年及七年周庄王十年,前六八七。 经传中,郑人为文公赋《清人》,见闵公二年周惠王十七年,前六六〇。 《传》,秦穆公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见文公六年周襄王三年,前六二一。 《传》,陈灵公通于夏姬,事见宣公七年周定王七年,前六〇〇。 《传》。 而《唐风扬之水》诗云:从子于沃。 《序》即据以为刺晋昭侯,盖昭侯封其叔父成师于曲沃,在平王二十六年。 前七四五。 其后曲沃强大,再传至武公,灭晋。 果如《序》言,则此篇固春秋以前诗也。 至《豳风破斧》诗明言周公东征,更远在周初之世矣。 总之十三国风之时代逾四五百年,大抵皆前七世纪以前之产品,而东迁以后之诗居多耳。 十三国皆黄河流域之地,述其大略如次:(一)王、豳。 王、豳本皆周地。 在《禹贡》雍、豫之域,即今陕西河南之一部。 盖豳在岐山之北,公刘所居。 王城即周公所营洛邑,号为东都者也。 (二)邶、鄘、卫。 三国在《禹贡》冀州之域,即今河北山西等处。 其后并为一国,统称曰卫。 (三)郑、桧。 郑邑本在西都畿内咸林之地,在今陕西华县境。 桓公死于犬戎之难,其子武公定平王于东都。 灭桧而有其地,乃徙封焉。 号曰新郑,即今河南郑州是也。 (四)齐。 齐属《禹贡》青州,即今山东地方。 东至于海,四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皆得征之,盖大国也。 (五)魏、唐。 魏、唐皆晋国,在《禹贡》冀州,即今河北山西之大部分。 (六)秦。 秦属《禹贡》雍州,即今陕西甘肃一部之地。 (七)陈。 陈属《禹贡》豫州之东,即今河南安徽一部之地。 (八)曹。 曹属《禹贡》兖州,即今河北山东一部之地。 以上十三国约可分为四区,王、郑、陈、桧,属于中部者也;邶、鄘、卫、魏、唐,属于河东者也;秦、豳,属于河西者也;齐、曹,属于海滨者也。 因其山川之异故,文学亦名殊致。 《汉书地理志》盖尝论之矣。 第五章 论十三《国风》(下)十三《国风》诗,计《郑风》二十一篇,《邶风》十九篇,《唐风》十二篇,《齐风》十一篇,鄘、卫、王、秦、陈皆十篇,魏、豳皆七篇,曹、桧皆四篇,共百三十五篇。 有美诗,有刺诗。 有忧时愤乱之作,有离别相弃之辞。 短者数十字,长者数百言。 在《诗经》中之位置为最高。 分述于下:一、爱慕 《国风》中不乏男女相悦之辞,而莫著于郑、卫。 且此种诗音节自然,情采并妙,自是民歌本色。 例如《邶风静女》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一章。 又云: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三章。 《序》以此为刺时,朱传则斥为淫奔期会之诗。 吕祖谦且谓搔首踟蹰与《关雎》之寤寐思服同为思念之切,《吕氏家塾读诗记》。 信不诬也。 古诗云:人贱物亦鄙,是盖反此诗之意而用之。 三百篇表情之歌若此者不数觏矣,又如《鄘风桑中》云:爰采唐矣,沫之乡矣。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一章。 此《诗序》以为刺奔。 朱传以为淫奔者所自作,与作诗者刺人口吻不类。 崔述又谓此篇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戒之言,若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偓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 《子虚》、《上林》劝百讽一,古人犹以为讥。 况有劝而无讽,乃反可谓之刺诗乎? 方玉润则谓赋此诗者,既非诗中之人,则诗中之事亦非赋诗人之事。 赋诗人不过代诗中人为之辞耳。 盖此并非真有其人其事。 同期会于一日之中,一席之地也。 待诗人虚想所采之物,所游之地,所思之人耳。 其所谓孟姜、孟弋、孟庸者,亦不过在神灵恍惚,梦想依稀之际。 如义山诗所云来是空言去绝踪,画楼西畔桂堂东之意而已。 岂期我、要我、送我者,果真有姗姗其来,冉冉而逝者乎? 参看《诗经原始》。 按此诗姑勿问其为奔自言,或诗人想像,而其为表男女爱慕之怀,则不烦言而解。 观其每句末用一语助词,韵式变化,句法参差,诚国风中之仅见者矣。 他如《郑风》之《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褰裳》、《丰》、《东门之》、《风雨》、《子矜》、《野有蔓草》、《溱洧》等篇皆此类也。 二、怀思 《国风》中怀念之诗,初不限于男女之芜昵而已。 《邶风泉水》云:有怀于卫,靡日不思。 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一章。 《卫风竹竿》云: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一章。 此卫女之思归宁也。 《鄘风载驰》云:既不我嘉,又能旋反。 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二章。 此许穆夫人之思归唁也。 《卫风伯兮》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四章。 《唐风葛生》云: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三章。 此闺中之思征人也。 《豳风东山》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亦可畏也,伊可怀也。 二章。 此征夫将归而念其室庐之荒废及叙其思家之情也。 《王风大车》云: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一章。 《陈风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章。 此男女之念其所私也。 《王风采葛》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章。 《秦风蒹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一章。 此又泛言怀人而实有所指之词也。 若此之类,不一而足。 虽陈义靡同,而抒情则一。 或温柔而敦厚,或怆怏而难怀。 后有作者,咸以是为圭臬焉。 三、怨恨 《国风》怨恨之辞,多含蓄平缓,与《小雅》之激切愤懑者大异。 虽《日月》之德音无良,《邶风》。 《葛藟》之谓他人昆,《王风》。 《鸨羽》之王事靡盬《唐风》。 不免咸怀怨思,顾未有以见其激也。 兹举二例,以概其馀,按《邶风谷风》之诗,弃妇之词也,而首言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一章。 略述夫妇常理,以见同心同死之初衷。 而次章云:行道迟迟,中心不违。 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二章。 则直叙其见弃之后,有恋恋不舍之意。 虽其夫恝然新昏,而反处之若素。 食荼如甘者,知其心之弥苦,言之弥哀也。 三章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此推言见弃之由,在色衰,不在德失也。 而逝梁发笱之戒,尤沉郁而无所赴诉,聊为是以见其穷也。 四章云: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此自道其已往之勤劳,以见无可弃之理也。 五章云: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 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鞠,反尔颠覆。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此申言其治内之劳,而夫也但相依于贫苦之时,而相弃于安乐之日。 遇人不淑,所以怨也。 末章云:我有旨蓄,亦以御冬。 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 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此又重申前意。 且回首昔日之相厚,愈见其情之可悲,怨之至也。 是诗结构极完密。 卑词异语之中,时露清贞郁勃之气。 其作者似即诗中之人,而情节与《卫风》氓之蚩蚩极相似。 《氓》之六章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又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观其自怨自艾,如泣如诉,盖后世乐府《白头吟》、《古怨歌》诸篇之所本也。 四、忧伤 《王风黍离》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是篇《韩诗》有异说,而《序》以为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 似较韩说为近理。 盖以周辙既东,文武成康之旧,一旦灰烬,荡然无存。 斯有心于世者所为目击心伤,不能无慨于其际也。 顾或谓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不似伤已往之事者。 《黍离》稷苗,作者就其所见以起兴,犹《蒹葭》、《肨杜》,意固不在于物也。 今观此诗与《魏风园桃》极相类,盖同为忧时之作耳。 《黍离》稷苗犹所谓《园桃》园棘也,行迈靡靡,聊以行国之意也。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与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数语亦似也。 然则二诗,固皆未乱而预忧之之词,非已乱而追伤之者也。 至如《柏舟》之忧谗悯乱,《绿衣》之思古无訧,《北门》之内外交迫,《黄鸟》之哀悼三良,《晨风》之忧心如醉,《羔裘》之劳心忉忉,《匪风》之中心伤怛,《蜉蝣》之忧心归处,所赋不必尽同,而写忧则未有或异。 及其忘忧无术,则《苌楚》猗傩,羡无知之可乐,《衡门》偃仰,借泌水以疗饥。 曳衣裳,考钟鼓,以其求自得之乐者比比也。 是亦忧愤之过矣哉。 五、指斥 《鄘风墙有茨》云:墙有茨,不可埽也。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一章。 《序》以此为卫人刺公子顽通乎宣姜之事。 虽无证验,然玩诗词直斥其丑,意必当时有廉耻荡尽,而贻闺阃之羞者,决非泛泛谩骂之辞也。 又《相鼠》云: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一章。 《国风》中此等诗实不多见,可谓深恶而痛绝之矣。 盖《诗》主温柔敦厚之旨,而此独否者,必其人荡检逾闲,蔑弃礼法,伤风俗而乖政教,诗人忍无可忍,故赋此以深者其罪耳。 至《君子偕老》则曰子之不淑,《鹑之奔奔》则曰人之无良,《墓门》《陈风》。 亦曰夫也不良,皆直指而质言之,不为回护之词。 与《新台》《邶风》。 《南山》、《伐檀》诸篇之婉而多讽者迥异。 大抵诗词显斥者少而隐讽者多,固不能遍举也。 六、赞美 《邶风简兮》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二章。 又云: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四章。 此《诗序》以为刺不用贤。 朱传则谓贤者自作,且有轻世肆志之心,若自誉而实自嘲也。 殆俱失之。 详味诗旨,乃诗人赞美贤者之辞。 其人亦并无玩世不恭之态,盖贤者之仕于伶官者耳。 末章反复咏叹,遐想无穷,其胸怀之高远有如此者。 《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而不可谖兮。 一章。 《序》以此为美卫武之德,有文章,喜规谏,且能以礼自防也。 今按《礼大学》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栗也,赫兮咺兮者威仪也。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而《国语》复谓武公虽耄耋,犹恭恪自警。 则是篇之赞美卫武,殆无疑矣。 若夫如荑如脂,闵庄姜之无子;授餐适馆,美郑武之好贤。 《叔于田》洵美且仁,《汾沮洳》殊异公族,方玉润谓此诗美俭德也,与旧说异,今从之。 《猗嗟》则美目清扬,旧说谓此诗美中有刺,今不从。 《小戎》则温其如玉,《鸤鸠》则其仪不忒,旧说亦以为刺。 《狼跋》则德音不瑕,若此之类,不可悉数。 然则正变之说,陈古刺今之论,可尽信哉。 总之十三《国风》,各体具备,后人取法无穷,谓为千古文章之祖,洵非溢词,至《大叔于田》、《七月》、《东山》诸篇或叙田猎,或纪农功,或劳归士,靡不层次井然,铺写尽致,又皆无尚之叙事诗也。 第六章 论《小雅》、《大雅》(上)一、《雅》之名称 雅之意义,说者不一。 《诗序》曰: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 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 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朱子曰: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 其篇本有大小之殊,而先儒说又各有正变之别。 以今考之,正《小雅》,燕飨之乐也。 正《大雅》,会朝之乐,受厘陈戒之辞也。 多周公制作时所定也。 及其变也,则事未必同。 而各以其声附之。 严粲曰:明白正大,直言其事者雅之体。 纯乎雅之体者为雅之大,杂乎风之体者为雅之小。 严氏《诗缉》。 章如愚曰:风体语皆重复、浅近,妇人女子能道之。 雅则士君子为之也。 小雅非复风之体,然亦间有重复,未至浑厚大醇。 大雅则浑厚大醇矣。 《山堂考索》。 三家之说,朱于理为长,然犹未离乎《序》之所谓政也。 《序》既以政为言,则大小必有所指,此辨难之所以纷纷也。 惠氏《诗说》曰:风、雅、颂,以音别也。 雅有小大,义不存乎小大也。 引《乐记》师乙云: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 季札观乐,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 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 据此,则大、小二《雅》,当二音乐别之,不以政之大小论也。 知律有大小吕,诗有大小明,义不存乎大小也。 惠氏此说最为通论。 故章炳麟先生曰:《诗谱》云,迩及商王,不风不雅。 然则称雅者,放自周。 周、秦同地,李斯曰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呼乌乌快耳者,真秦之声也。 杨恽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说文》:雅,楚乌也。 雅、乌古同声。 大、小疋者,其初秦声乌乌,虽文以节奏,不变其名。 《章氏丛书小疋大疋说》。 是亦以雅为音乐而不关乎国政也。 崔述复剧论之曰:风雅之分,分于诗体。 不以天子与诸侯也。 天子之畿未尝无《风》,诸侯之国,亦间有《雅》。 故豳亦王国诗也,乃不为《雅》而为《风》。 宾筵抑戒,卫武公之诗,而列于二《雅》。 惠氏《诗说》略同。 盖由西周盛时,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其后《大雅》渐衰,《小雅》始盛。 《小雅》又衰,而《风》始著。 是以盛世之音少,衰世之作多。 非天子之畿其诗皆当为《雅》,而不得为《风》与《南》也。 总之,风也,南也,雅也,各函数义,偏执则胶。 或谓之诗,或谓之乐,此章先生所谓闳通则无害者也。 二、《雅》之时代 二雅之时代据《诗》词可考者多,而《诗序》更为衍词以直指曲说之,一若文武厉宣之世历历不爽也者。 兹节录《序》说之直言诗之本事者如下。 (一)《鹿鸣》之什。 《常棣》,燕兄弟也。 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 《采薇》,遣戍役也。 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难。 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 故歌《采薇》以遣之。 《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也。 《鱼丽》,美万物盛多,能备礼也。 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 故美万物盛多,可以告于神明矣。 (二)《南有嘉鱼》之什。 《六月》,宣王北伐也。 《采芑》,宣王南征也。 《车攻》,宣王复古也。 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竟土。 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 《吉日》,美宣王田也。 (三)《鸿雁》之什,《鸿雁》,美宣王也。 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 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 《庭燎》,美宣也,因以箴之。 《沔水》,规宣王也。 《鹤鸣》,诲宣王也。 《祈父》,刺宣王也。 《白驹》,大夫刺宣王也。 《黄鸟》,刺宣王也。 《我行其野》,刺宣王也。 《斯干》,宣王考室也。 《无羊》,宣王考牧也。 (四)《节南山》之什。 《节南山》,家父刺幽王也。 《正月》,大夫刺幽王也。 《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 《小旻》,大夫刺幽王也。 《小宛》,大夫刺幽王也。 《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 《巧言》,刺幽王也。 大夫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何人斯》,苏公刺暴公也。 暴公为卿士而谮苏公焉,故苏公作是诗而绝之。 《巷伯》,刺幽王也。 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五)《谷风》之什。 《谷风》,刺幽王也。 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 《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 《大东》,刺乱也。 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焉。 《四月》,大夫刺幽王也。 在位贪残,下国构祸,怨乱并兴焉。 《北山》,大夫刺幽王也。 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 《鼓钟》,刺幽王也。 《楚茨》,刺幽王也。 政繁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 《信南山》,刺幽王也。 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君子思古焉。 (六)《甫田》之什。 《甫田》,刺幽王也,君子伤今而思古焉。 《大田》,刺幽王也,言矜寡不能自存焉。 《瞻彼洛矣》,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 《裳裳者华》,刺幽王也。 《桑扈》,刺幽王也,君臣上下动无礼文焉。 《鸳鸯》,刺幽王也,思古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节焉。 《頍弁》,诸公刺幽王也。 暴戾无亲,不能晏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 《车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 《青蝇》,大夫刺幽王也。 《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 幽王荒废,媟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 君臣上下,沉湎淫泆,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 (七)《鱼藻》之什。 《鱼藻》,刺幽王也,言万物失其性。 王居镐京,将不能以自乐,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 《采菽》,刺幽王也。 侮慢诸侯,诸侯来朝。 不能锡命以礼,数征会之而无信义,君子见微而思古焉。 《角弓》,父兄刺幽王也。 不亲九族,而好谗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诗也。 《菀柳》,刺幽王也。 暴虐无亲而刑罚不中,诸侯皆不欲朝,言王者之不可朝事也。 《采绿》,刺怨旷也,幽王之时多怨旷者也。 《黍苗》,刺幽王也,不能膏润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职焉。 《隰桑》,刺幽王也。 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见君子,尽心以事之。 《白华》,周人刺幽后也。 幽王取申女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 《匏叶》,大夫刺幽王也,上弃礼而不能行,虽有牲牢飨饩,不肯用也。 故思古人不能微薄废礼焉。 《渐渐之石》,下国刺幽王也。 戎狄叛之,荆舒不至,乃命将率东征。 役久病于外,故作是诗也。 《苕之华》,大夫闵时也。 幽王之时,西戎东夷交侵中国,师旅并起,因之以饥馑。 君子闵周室之将亡,伤己逢之,故作是诗也。 《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 说略同上。 以上《小雅》。 (八)《文王》之什。 《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 《大明》,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 《绵》,文王之兴本由大王也。 《棫朴》,文王能官人也。 《思齐》,文王所以圣也。 《皇矣》,美周也。 天监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 《灵台》,民始附也。 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 《下武》,继文也。 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 《文王有声》,继伐也。 武王能广文王之声,卒其伐功也。 (九)《生民》之什。 《假乐》,嘉成王也。 《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 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齐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 《泂酌》,召康公戒成王也。 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也。 《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 《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 《板》,凡伯刺厉王也。 (十)《荡》之什。 《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 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 《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 《桑柔》,芮伯刺厉王也。 《云汉》,仍叔美宣王也。 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 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复行。 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 《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 天下复平,能建国亲诸侯,褒赏申伯焉。 《烝民》,尹吉甫美宣王也。 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 《韩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锡命诸侯。 《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 《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 《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坏也。 《召旻》同,以上《大雅》。 《诗序》历述各篇本事,有可据者,有不可据者,有一若确凿可据而今不可考者。 大抵《诗》词有明文,或他书记之足资证验者,则务为浮辞以衍说之。 其不足征者,则望文而臆断之。 其失前人多辨之,诚无足议今姑考之诗词。 而略推定其时代如次。 (一)成王时诗。 《大雅大明》之诗曰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 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二章。 此将陈文王受命而追述王季大任之德也。 而三章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 四章曰:文王初载。 又曰:文王嘉止。 六章曰: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又曰:长子维行,笃生武王。 保佑命尔,燮伐大商。 七章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 矢师牧野,维予侯兴。 八章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凉彼武王,肆伐大商。 旧说谓此诗为周公戒成王之诗。 今观其屡言文武之谥,并及牧野誓师、尚父赞戎之事,则定为成王时诗,似极合理。 即玩其全篇,首言天命靡常,末言武王克殷,亦似受命未久,追叙祖德以诏后王之作。 惟是否周公所制,则不可知矣。 《文王有声》云:文王有声,遹骏有声。 一章。 二章云:文王受命,有此武功。 既伐于崇,作邑于丰。 文王蒸哉! 七章云:考卜维王,宅是镐京。 维龟正之,武王成之。 武王蒸哉! 此诗言文王作丰、武王作镐事,且并及其谥号,与前篇略同,故知其亦成王时诗也。 《文王》一篇虽不言及武王,而言殷士肤敏,裸将于京五章,又言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 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六章。 又言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是又在武王已有天下之后矣。 至二章言文王孙子,五六两章并言无念尔祖,或亦成王时诗也。 至若《绵》之一诗,但言文王服混夷及虞芮质成事,《棫朴》止言周王于迈,六师及之三章,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四章,《思齐》美文王之德,而推言大任大姒之贤,亦并未及武王时事。 《皇矣》仅历叙文王伐密伐崇之功,《下武》亦只言三后在天,王配于京,旧注:三后,大王、王季、文王也,王即武王,此美武王之诗。 永言配命,成王之孚。 或疑此诗有成王字,当为康王以后之诗。 然细绎文义,仍当以旧说为长。 昭兹来许,绳其祖武,虽未能遽断为成王时诗,然与《文王》诸篇相较,词意相类,无甚出入,其为成康以前诗歌则无疑义。 他如《早麓》、《灵台》、《生民》、《公刘》等篇,征诸诗词,虽无明文,以意推之,固亦周初之产物也。 (二)宣王时诗。 《小雅六月》之诗曰:狁孔炽,我是用急。 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一章。 又曰:薄伐狁,以奏虏公。 三章。 又曰:狁匪茹,整居焦获。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四章。 又曰:薄伐狁,至于大原。 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五章。 此叙宣王命尹吉甫北伐狁,功成而归。 诗中具有明文,最为可信。 《采芑》云:蠢尔蛮荆,大邦为雠。 方叔元老,克壮其犹。 方叔率止,执讯获丑。 戎车啴啴,啴啴焞焞。 如霆如雷,显允方叔。 征伐狁,蛮荆来威。 四章。 此又叙蛮荆背叛,宣王命方叔南征之诗也。 考尹吉甫伐狁,方叔征荆蛮,事在宣王五年。 前八二三。 则此二诗必宣王时戡定外患之作也。 盖诗中止言王而不言谥,知非后人追述之辞矣。 《大雅崧高》之诗曰:维狱降神,生甫及申。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 一章。 甫,或谓即穆王时作《吕刑》者甫侯之子孙,宣王时人。 申,即宣王之舅申伯也。 又曰:亹亹申伯,王缵之事。 于邑于谢,南国是式。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 登是南邦,世执其功。 二章。 此叙宣王封申伯于谢,而使召穆公虎往相其宅也。 参看《小雅黍苗》。 以下各章分言正土田、定疆界、筑城堡、营寝庙,及宣王饯申伯,申伯入谢事,条理井然。 而结言吉甫作诵,其诗孔硕。 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则此篇乃尹吉甫赠别之所作,与《烝民》一诗之美樊侯仲山甫者正同。 《烝民》八章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至《韩奕》叙韩侯入觐,《江汉》叙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夷,《常武》叙宣王伐徐戎,并有明文可征。 惟《小雅采薇》明言狁之故,狁孔棘,《出车》亦言赫赫南仲,狁于襄,又言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又言赫赫南仲,狁于夷,《序》俱指为文王时诗,而《车攻》以下十余篇一无明文可考者,反目为宣王时诗,此皆臆说之不可信者也。 (三)幽王以后诗。 据《诗序》,大、小《雅》幽王时诗近五十篇,其中刺幽王十分逾九。 今就诗中略有明文可据者述之。 《节南山》诗曰国既卒斩,何用不监,似此时犬戎已灭宗周矣。 故下文曰天方荐瘥,丧乱弘多,又曰昊天不傭,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夫曰鞠讻大戾,决非寻常祸乱可比。 然末章云:家父作诵,以究王讻。 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观家父作诗陈讽,犹冀王有悔心。 或此时戒患虽亟,尚在幽王见弑之前欤。 《正月》一篇更明言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似又在东迁已后之时矣。 盖二诗止有监戒之意,而无忧惧之情。 其与《雨无正》所言周宗既灭,靡所止戾同为述已然之事甚明,惟究属何时则不可知,姑定为幽王十一年前七七一后之诗可耳。 又十月之交云: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后之学者根据历法推算此诗所言日食在幽王六年。 前七七六。 其三章云:烨烨震电,不宁不会。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今之人,胡僭莫惩。 盖斯时不但日食而已且雷电不时,川崩山沸。 种种灾异,皆上天所以示警者,而幽王竟莫之惩,此诗人所以忧也。 至四章斥言小人在朝,嬖姬在内。 交相鼓煽,以致召乱,其为幽王时诗决无疑义。 而《大雅瞻卬》之诗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妇有长舌,为厉之舏。 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 亦明为刺幽王嬖褒姒之诗。 《召旻》言今也日蹙国百里,似亦指犬戎内侵、疆土日削之事也。 他如《小弁》、《白华》二篇,一以为宜臼被废而作,一以为申后见黜所歌,《宾之初筵》及《抑》二篇为卫武公悔过自警之诗,《序》说似误亦当在幽平之世矣。 此外诗词无明文而玩其意旨可略定为何时诗者尚数十篇,不复具述。 盖二《雅》所占之时代,至少亦四百年也。 第七章 论《小雅》、《大雅》(下)《雅》异于《风》,形式较整,篇幅较长,叙事之诗亦较多。 大抵宴享祝颂之辞,悯时伤乱之篇,盛世之诗十之二,衰世之音十之八。 举凡当日政治社会、思想礼制以及风俗人情,靡不毕见。 择其要者言之。 一、天帝观念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又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此吾国古代南方学者否认天神权力之说也。 而北方之思想则不然。 彼以天者人之始,万物之所本。 其权威至大,人格至高。 宰制一切而莫与抗,聪明正直而无所私。 顺而昌,逆而亡,其赏罚丝毫不爽也。 此种观念,古籍所在可征。 而二《雅》尤数见焉。 《大雅烝民》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 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此言人秉天地之性而生,无不善也。 顾或有不善者,天帝必时时监察之。 故《大雅皇矣》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 监观四方,求民之莫。 其善者天则命之,以为民主。 故《大明》又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 昭事上帝,聿怀多福。 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又曰: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于周于京。 然而天帝又无时不察其善恶得失也。 故《大雅假乐》云:假乐君子,显显令德。 宜民宜人,受禄于天。 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又云:千禄百福,子孙千亿。 穆穆皇皇,宜君宜王。 此作善降祥之谓也。 《小雅节南山》云:昊天不佣,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雨无正》亦云:浩浩昊天,不骏其德。 降此饥馑,斩伐四国。 此作不善降殃之谓也。 虽然,昊天孔昭,赏罚有度,轻则降灾示警,重必覆绝宗祀。 故《大明》又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天难忱斯,不易为王。 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此纣之所亡也。 而《十月之交》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 又曰: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此天示薄惩之意也。 惟天变虽曰可畏,而人定终可胜天。 天之于人,固无所爱憎也。 故《正月》之诗曰: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板》之诗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 敬天之渝,无敢驰驱。 盖人君遇此,而能恐惧修省,未始不可转祸为福,化灾为祥。 第观《云汉》一诗记宣王遇旱祈祷之情,亦可见其时笃信天神之至矣。 后之学者多信阴阳灾异之说,非导源于此乎。 二、祖宗观念 古者对于祖宗观念,亦与天帝略同,盖亦认为有赏善罚恶之权威。 为子孙者,不可以不虔诚奉之者也。 故《大雅文王》之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盖尊祖不仅在祭祀而已。 诚能自修其德,无忝所生,即为善事祖考之至孝,而福佑随之矣。 《下武》之诗亦曰:成王之孚,下土之式。 永言孝思,孝思惟则。 此言武王所以能成王者之信,而为四方之法者,以其长言孝思而不忘,故其孝为可法耳。 又曰:昭兹来许,绳其祖武。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此又言武王能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而有天下,其德昭著于后世,使后世子孙能继其迹以守之,则将受天禄于无穷矣。 盖祖宗为人所本,其地位与天帝同。 为子孙者,食其德当继其志、报其功,而无悖乱之行,斯可以免于戾而蒙其庥。 《文王》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丕显,帝命丕时。 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此言祖宗神明直与天帝相往来也。 《小雅楚茨》诗曰:祀事孔明,先祖是皇。 神保是飨,孝孙有庆。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是虔修祭祀亦可以获福也。 此种观念既已发达,于是宗庙祭祀之仪日益讲求。 观于《楚茨》、《信南山》二诗所记,则当日对于祖宗祭典之隆重可知。 故宣王忧旱,惟恐先祖于摧。 韩侯受命,亦曰缵戎祖考。 或叙后稷、公刘之功,或述王季、文王之德,殆无不以祖宗为念者。 及其后也,家族、宗法、多妻种种制度随之以生,而成形吾国今日之社会。 三、道德观念 我国古代之道德观念,实原本于天。 一切道德之标准,皆以天为原则,故背天者不祥。 盖天者,人之始也。 有天地而后有万物,有万物而后有男女,有男女而后有夫妇,而后有家族,而后有国家社会。 其组织发达之程序,极其自然。 故吾人道德之行为亦须从根本做起。 根本维何? 己身是也。 己身既修,则无施而不可。 故曰修己以安百姓,又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又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大雅思齐》。 此所谓一贯之道,正其本则万事理也。 兹就二《雅》中之具有道德观念者分三类述之。 (一)对己。 《小雅小宛》之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六章此《诗序》以为大夫刺宣王,失之穿凿。 故朱子易为大夫遭时乱,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 按《诗》词极明白恳挚,其戒谨恐惧之情与《小旻》同。 故次章云:人之齐圣,饮酒温克。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 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盖贤者持躬不苟,惟恐以酒败德,故持以为戒。 是又与《宾筵》维其令仪之意同,此古人克己之功也。 惟其敬慎如此,故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 靖共尔位,好是正直。 《小明》五章又曰:我孔熯矣,式礼莫愆。 《楚茨》四章又曰:不戢不难,戢,聚也。 言聚敛其志意。 难即古傩字,行有节度也。 受福不那。 《桑扈》三章又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假乐》二章又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抑》二章其律己之严可知矣。 又《庭燎》述王将视朝,不安于寝,而问夜如其何。 旧以此为美宣王,则当日贤君之修饬有足多者。 (二)对人。 对人之范围甚广,而莫先于孝弟。 《蓼莪》之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一章又曰: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三章又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四章此千古孝思之绝作也。 《序》谓孝子不得终养是矣。 但又谓刺幽王者非。 观其叙拊育顾复之怀,抱恨终天之感,凄怆沉痛,有不潸然兴悲者乎。 此王裒所以三复而流涕也。 故《小宛》亦曰: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四牡》曰: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北山》曰: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此亦言勤劳王事,以不能养其父母为忧。 则尔时之笃于亲者尚多,固不以世衰而少异也。 顾孝亲之道,匪直口体之养而已。 慎终追远,继志述事,皆足称孝。 《小宛》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思齐》曰:惠于宗公,神罔时怒。 《下武》曰:永言孝思,昭哉嗣服。 盖事死者如事生。 不辱其亲,皆孝之至也。 《常棣》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章又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二章又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三章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四章此诗首章略言至亲莫如兄弟之意,次章以意外不测之事,明兄弟亲切之情。 三章言急难,四章言御侮,其所以著夫兄弟之义者深且切矣。 至《伐木》一诗敦友谊而笃故亲,民德之厚。 君子有取焉。 (三)对国。 古者重视家族,国家观念不深,故此类诗亦不多见,然非绝无奉公爱国之人也。 《小雅大田》之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此与《七月》言私其豵,献豜于公之意正同。 《十月之交》曰: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七章又曰: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八章此虽王事鞅掌,劳逸不均,然其坚忍耐苦之精神,固与世之绝无责任心者迥殊。 故《四月》言尽瘁以仕,《北山》亦言尽瘁事国。 虽不免怨忿之词,而终无懈怠之志者。 盖其平日敦行有素,修之家者未有不可献之廷者也。 若夫刺君伤乱之篇,愤时嫉俗之作,二《雅》中尤难悉举。 吾人即谓此出于爱国之一念也,又奚不可? 《雅》诗内容复杂,归纳不易。 如纪农事则有《甫田》、《大田》,述祭仪则有《南山》、《楚茨》,治兵振旅,则有《采薇》、《出车》,营造畜牧,则有《斯干》、《无羊》。 《天保》则多福是祈,《鹿鸣》则嘉宾式宴,《生民》、《公刘》之陈世德。 《巧言》、《巷伯》之斥佥壬,事既靡同,歌咏斯异,而莫不各有其特征,今则不暇举矣。 第八章 论三《颂》《诗大序》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郑玄曰:颂之言容也,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谓之容也。 刘炫曰:干戈既戢,夷狄来宾。 嘉瑞悉臻,远近咸服。 群生遂其性,万物得其所。 即成功之验也。 朱子曰:颂者宗庙之乐歌。 章炳麟先生曰:颂本形容也,《礼乐志》言高祖六年,作昭容乐、礼容乐。 以昭容方昭夏,然则大乐必以形容为号,汉初犹然。 颂为形容甚明。 《小疋大疋说》下。 惠氏《诗说》曰:《公羊传》曰:什一而税,《颂》声作。 《雅》诗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左传》听舆人之颂,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刺亦可言颂矣。 《国语》瞽献典,史献诗,师箴,瞍赋,矇诵。 谏亦可言颂矣。 按《礼》学乐,诵诗,舞勺,《文王世子》春诵夏弦,《孟子》诵其诗,读其书。 《左传》使太师歌《巧言》之卒章,太师辞,师曹请为之,遂诵之。 汉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 师古注曰:夜诵者,其言或秘,不可宣露。 以是观之,比音曰歌,举其辞曰颂也。 岂宗庙之诗既歌之而复诵之与? 抑歌者工而诵者又有工与? 既比其音,复诵其辞,俾在位者皆知其义,所以彰先王之盛德故曰颂。 至所刺所谏,欲闻其人之耳故亦曰颂也。 今按颂有数义,本可闳通。 故郑《谱》既释为容,而其说《春官》又曰:颂之言诵,诗中之《颂》,本为乐歌,及其变体,只为韵语,其用以施诸人事者,昭明所谓游扬德业者是已。 故刘勰曰: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 《风》、《雅》序人事、兼正变,《颂》主告神,义必纯美。 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 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 《文心雕龙颂赞》。 颂以乐为主,故《乐记》谓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鲁人为季子歌,而叹为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其同乎《风》、《雅》者以此,而异乎《风》、《雅》者亦以此,兹分述之。 一、《周颂》 郑渔仲曰:《周颂》者,其作在周公摄政,成王即位之初。 非也。 《颂》有在武王时作者,有在昭王时作者。 必以此拘《诗》,所以多滞也。 今按《清庙》云:秉文之德。 《维天之命》云:文王之德之纯。 《维清》云:维清缉熙,文王之典。 《天作》云:文王康之。 《我将》云:仪式刑文王之典。 《雝》云:亦右文母。 《赉》云:文王既勤止。 以上诸诗俱有文王之谥,故知为武王或武王以后之作。 又按《武》云:於皇武王。 《桓》云:桓桓武王。 此又并言武王谥号,故知为成王时作。 又按《昊天有成命》云:成王不敢康。 《噫嘻》云:噫嘻成王。 此又并及成王谥号,故知为康王时作。 《噫嘻》及《昊天有成命》之成王《传》以为成是王事。 《集传》云:《国语》叔向引此诗而言曰,是道成王之德也。 成王能明文昭定武列者,以此证之,则其为祀成王之诗无疑矣。 姚际恒又据贾谊《新书礼容》篇云:后,王也。 二后,文王武王也。 成王者,武王之子,文王之孙也。 文王有大德而功未成,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及成王承嗣仁以莅民,故称昊天焉。 又匡衡亦以二后为文武,扬雄谓康王之时颂夸天下,班固谓成康没而颂声寖。 皆不以旧说为然。 而《执竞》又云:不显成康,故知其为昭王时诗也。 按此诗以奄有四方之功归之成康,盖武王既没,而天下大定。 后儒不察,妄生曲解,不可从也。 郑氏据《诗》词为言,洵非臆说可比。 至《昊天有成命》及《武》、《桓》、《赉》、《酌》、《般》六篇同为《大武》舞歌,皆成王时所作。 而《时迈》、《思文》二篇则又周公所制。 《国语》云: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 按此《时迈》文。 又云:周文公之为《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 按此《思文》文。 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言武王克商作《颂》,引《时迈》、《赉》、《武》及《桓》诸诗。 故知皆为成王时作也。 其他各篇之时代及作者均不可考。 然大抵皆周初之贵族文学,与《风》、《雅》截然不同。 《周颂》共诗三十一篇,可分为四类。 其一为祭歌十五篇。 《思文》祀后稷,《清庙》及《维天之命》祀文王,《昊天有成命》及《噫嘻》祀成王。 《噫嘻》而戒农祈谷之意,与《商颂烈祖》末章同。 《雝》即《论语》以《雝》彻之《雍》,亦《周礼》所谓歌彻者也。 《雍》为彻祭所歌,亦名为彻。 《执竞》亦祀武王及成康之诗。 姚际恒谓《执竞》为日祭之诗,当于成康上食时歌之,《天作》祀先王。 《时迈》则巡守告祭柴望之乐歌,所述不外鬼神功德、祭时情况、祭者感想及祈求福祉诸端,至有鼓述祭时之音乐、潜述祭时之鱼类。 《丝衣》言自堂徂基、自羊徂牛,又言不吴不敖、胡考之休,当亦属祀之诗。 《载见》言载见辟王,又言率见昭考,盖为诸侯见祖庙之作。 旧以为武王庙。 《振鹭》、《有客》二篇似俱为述殷后来见祖庙助祭事。 盖鹭为白鸟,殷人尚白,武王灭殷,立纣子禄父为殷父,以抚殷遗民,而不改其色。 故曰:亦有斯容。 又曰:亦白其马。 皆不改色之证也。 其二为舞歌七篇。 其中有《大武》舞歌六篇,《乐记》言武有六成。 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谓《周颂》之《武》、《桓》、《赉》三篇皆武歌也。 其余则为《酌》、《般》、《昊天有成命》三篇。 魏源及王国维先生说。 按《礼记祭统》云舞莫重有武宿夜。 郑注云:武宿夜,《武》曲名也。 魏源以为《武》已亡一成,故谓宿夜即《酌》。 实误。 王国维先生《大武乐章考》曰:武宿夜即武夙夜,其诗中当有夙夜二字,因以名篇。 今考《周颂》三十一篇,其有夙夜字者凡四。 《昊天有成命》曰:夙夜基命宥密。 《我将》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 《振鹭》曰: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闵予小子》曰:维予小子,夙夜敬止。 而《我将》为祗文王于明堂之诗,《振鹭》为二王之后助祭之诗,《闵予小子》为嗣王朝庙之诗。 质以经文,序说不误。 惟《昊天有成命》序云:郊祀天地也,然郊祀地之诗不应歌咏文武之德。 又郊以后稷配天,尤与文武无涉。 盖作序者见此诗有昊天字而望文言之。 若武夙夜而在今《周颂》中,舍此篇莫属矣。 近又有谓大武六成,除《武》、《桓》、《赉》、《酌》、《般》外当加入《我将》者。 至《维清》一篇序以为奏《象》舞,合大武六成,共得七篇。 为我国舞歌之祖,盖《象》舞述文王之文德。 而《武》舞则述武王之武功也。 其三为农歌四篇。 如《臣功》为戒农官之诗,《丰年》、《载芟》及《良耜》三篇则写农家生活并庆收获之丰。 其四为警诗五篇。 《烈文》戒诸侯,《敬之》为王者自警。 《序》以为群臣进戒嗣王。 朱传谓上半为进戒。 下半为王者答词。 方玉润则谓此乃一呼一应,如问自答之意,并非两人语也。 《闵予小子》、《访落》及《小毖》有遭家不造及未堪家多难等句盖亦警戒之诗耳。 二、《鲁颂》 《鲁颂》仅四篇。 其作者与时代,自来有二说。 按《鲁颂宫》卒章云:新庙弈弈,奚斯所作。 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文选两都赋序》李善注引《韩诗》薛君章句曰:奚斯,鲁公子也,言其新庙弈弈然盛。 是诗奚斯所作也。 又见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注及《后汉书曹褒传》注。 孔广森曰:韩说以是诗为奚斯作,此与吉甫作诵,其诗孔硕文义正同。 曼,长也。 诗之章句未有长如此篇者,故以曼言之。 陈乔枞《韩诗遗说考》。 考奚斯与鲁僖公同时,若依此说则《鲁颂》当作于周惠王或襄王时,鲁僖公元年,即周惠王十八年,前六五九。 又按《毛诗駉》序云:《駉》,颂僖公也。 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 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 考史克卒于鲁襄公六年,周灵王,前五六七。 上距奚斯近八十年。 若依此说,则《鲁颂》之作者与时代当更稍后也。 惟《韩诗》既据《诗》文奚斯所作一语谓为作颂,而《毛诗》以颂为史克所作,故于此又训为作庙,而异说从此起。 段玉裁曰:此章自徂来之松至新庙弈弈七句,言鲁修造之事。 下奚斯所作三句,自陈奚斯所此《宫》一篇,其辞甚长且大,万民皆谓之顺也。 作诗之自举其名者,《小雅节南山》曰:家父作诵,以究王繱。 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巷伯》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 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大雅崧高》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 其风肆好,以赠申伯。 《烝民》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并此为五篇。 云奚斯所作,即吉甫家父作诵之辞也。 曰孔曼且硕,万民是若,即其诗孔硕、以畜万邦之意也。 所字不上属,所作犹作诵作诗之云。 以作为韵,故不曰作诵作诗耳。 《经韵楼集奚斯所作解》。 以下并博征汉人之说为证。 且谓《毛传》本亦言作诗,与《韩诗》同,庙字乃后人所改。 马瑞辰、胡承珙等皆主是说,则信乎《宫》一诗之为奚斯作矣。 段氏又曰:史克作是颂,系之牧于坰野之下,则是者,是《駉》篇也。 安见可为四篇所共乎? 下文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颂僖公能修泮宫也,颂僖公能复周公子之宇也,亦皆分著之矣。 行父既请命于周,诸臣皆得为之不必皆克所作。 奚斯所作解下,《正义》谓史克作是颂不指《駉》篇,《宫》亦在内,仍主奚斯作庙之说。 段懋堂并斥之。 陈奂《诗毛氏传疏》亦谓史克作颂只限于《駉》一篇。 总之《鲁颂》四篇可分为二类,《駉》与《有駜》为史克作,《泮水》、《宫》则奚斯作,盖前六百年间之文学也。 《宫》一篇,章句最长。 首述周兴之历史,而推本于后稷之重农,以次及于大王之剪商,文武之缵绪,周公之受封。 然后赞美僖公能致敬郊庙,享祀不忒。 诗中所谓周公之孙,庄公之子者,即指僖而言,非闵公也。 闵公亦庄公子,在位仅二年,为庆父所弑,未有可颂。 故知为僖公。 自此以下,皆颂祷之辞。 而五章言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与《商颂》奋伐荆楚同意。 盖僖公常从齐桓公伐楚于召陵也。 末叙作庙,未知何庙,严粲谓《春秋》不书则知非大工役,特僖公修寝庙,而史臣张大其辞而颂之亦犹《斯干》之意耳。 《泮水》一篇,《序》亦以为颂僖公能修泮宫,朱子则谓燕饮落成之诗。 按此诗疑是追颂伯禽,盖鲁侯伯禽于成王即政元年就封于鲁,居曲阜。 时徐州之戎、淮浦之夷,并起为寇于鲁,东郊之门不敢开辟。 鲁侯时为方伯,率诸侯征之,至费地而誓戒士众,史官录其誓辞作《费誓》。 凯旋后,于泮宫受俘,此诗之所以作也。 姚际恒曰:泮宫,宋戴仲培明杨用修皆以为泮水之宫,非学宫,其说诚然。 按《通典》,鲁郡泗水县,泮水出焉,泮为水名可证。 鲁侯新作宫于其上,其水有芹藻之属,故诗人作颂,因以芹藻为兴。 谓既作泮宫而淮夷攸服,言其成功之后,发祥而护吉也。 故饮酒于是,献馘于是,献囚于是,献功于是。 末章乃盻泮水之前有林,而林上有飞鸮集之,因托以彼淮夷之献琛焉,通篇意旨如此。 自《王制》以为诸侯之学宫,此汉儒之说未可信也。 使泮宫为诸侯学宫,则诸侯作学宫,乃其常事。 诗何以便谓使淮夷攸服乎。 《诗经通论》。 其说是矣。 至《駉》及《有駜》时代较晚,篇幅较晚,其体略与国相似。 《駉》似马颂,《有駜》则亦燕饮颂祷之辞,必如《诗序》所云则凿矣。 三、《商颂》 《商颂》之时代旧有三说。 《国语鲁语》云: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 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魏源谓校者审校音节之意。 则《商颂》即正考父所作。 而王先生读校为效而训为献,则《商颂》之作实在正考父以前。 此一说也。 《史记宋世家》云:宋襄公之世,修行仁义,欲为盟主。 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之所以兴,作《商颂》。 据此则《商颂》乃正考父为宋襄公而作,约在周襄王时。 前六五顷。 此又一说也。 《毛诗序》云: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 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太师,据此则《商颂》乃周太师所保存之先代乐章,其时代在周以前。 此以一说也。 《序》说信者最多而谬误最甚,魏默深曾力辟之。 其言曰:《商颂》果作于商代,如《笺》说《那》之祀成汤者为太甲,《烈祖》之祀中宗者为仲丁,《玄鸟》之祀高宗者为祖庚,则皆以子祭父,如成王之于文、武。 何遽称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 而且一则曰顾予蒸尝,汤孙之将,再则曰顾予蒸尝,汤孙之将,岂非易世之后,人往风微,庶冀先祖之眷顾而祐我子孙乎。 又曰:楚入《春秋》历隐、桓、庄、闵止称荆,至僖二年始称楚,安得高宗即有伐楚有名? 孔疏亦穷于词,故云周有天下,始封熊绎为楚子,于武丁之世未审楚君何人。 并见《诗古微商颂鲁韩发微》。 而王先生说《商颂》又谓《殷武》卒章云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郑于景山均无说,《鲁颂》拟此章则云徂徕之松,新甫之柏。 则自古以景山为山名,不当加《鄘风定之方中传》大山之训。 按《左传》,商有景亳之命。 《水经注济水》篇:黄沟枝流北径已氏县故城西,又北径景山东。 此山距汤都北亳不远。 商邱蒙亳以北惟有此山,《商颂》所咏即此也。 且商自盘庚至帝乙居殷虚,纣居朝歌,皆在河北。 则高宗造寝庙不得远伐河南景山之木,惟宋居高邱距景山才百数十里,而附近别无名山。 则其伐景山之木以造庙,于事为宜。 又《商颂》语句多袭周诗,如《那》之猗那即《桧风万楚》之阿傩,《石鼓文》之亚箸。 《长发》之昭格迟迟即《云汉》之昭假无赢。 《烝民》之昭假于下,《殷武》之有截其所,即《常武》之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烈祖》之时靡有争与《江汉》同,约軧错衡,八鸾鸧鸧与《采芑》同。 凡所同者,皆宗周中叶以后之诗。 以上诸说皆足证明《诗序》之误。 然王说以正考父为宋戴公时人,当平王东迁之际,《史记》之言实误。 故《商颂》之作,当在西元前七百七十年左右。 而魏说则谓《商颂》与昭陵攘楚有关,正考父或此时尚在。 果尔,则《商颂》固前六世纪中叶之产品矣。 吾人试寻绎其本文,则知《商颂》五篇可分为二类。 前三篇《那》、《烈祖》、《玄鸟》为一类,后二篇《长发》、《殷武》为一类。 或正考父于戴公时献前一类,至襄公时又校审二篇以献之欤? 姑两存之可也。 《那》、《烈祖》、《玄鸟》三篇为祭歌,惟究祀何人,则难臆断。 或以为成汤,或以为太甲,或以为武丁,其实均无确据,阙疑可也。 《那》诗侧重祭时之音乐,《烈祖》侧重祭时之肴馔,《玄鸟》则注意所祭者之功业,而篇末皆有祈祷或颂赞之之意。 《长发》及《殷武》为叙事诗,前者为商代建国之历史,后者为宋从齐伐楚之事。 前者从洪水芒芒,禹敷下土叙起,以次及于玄王契、相土契孙,以次及于成汤伐夏建邦之功。 《殷武》言奋伐荆楚,盖宋人以得附骥齐桓为荣,其后襄公竟有霸诸侯之事,故是篇以为颂也。 两类中一仿《周颂》,一仿二《雅》。 一分段,一不分段。 一韵式参差,一韵式齐整,显然不同,或亦时代先后之故欤? 第九章 《诗经》之文艺《三百篇》为我国一切文学之权舆、艺林之渊薮,其地位至重要也。 章学诚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 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 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铺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 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 则是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之之所肄也。 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 《文史通义诗教》上。 彼以纵横家为后世一切文体所自出,而纵横家驰骋辞说又实出于《诗》教。 故《三百篇》信为后世文章之祖。 两汉以上,我国韵文派衍枝分,要之皆其耳孙也。 前乎此者,虽亦间有佳篇,然或体制不整,韵调不谐,内容不富,求其触景兴怀、体物写志,饶情致而美形容者,殆无如《三百篇》焉,今观其辞,义兼比兴,各体具备。 凡于人事之变,王道之缺,靡不借歌咏以自写其真情。 而复温柔敦厚,义归无邪,以衷乎性情之正。 《大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可谓得诗人之旨矣。 故其叙男女室家之好,则乐而不淫;骋夫妇决绝之词,则怨而不怒。 或刺时政之非,则哀而不伤;或颂德化之美,则正而不谀。 文质并妙,无以加焉。 故就文学之进化史言,诗歌至是已达于成功之时期矣。 就其可以具体言者述之。 一、《诗》之形体 《诗经》以四言为定式,故后世言四言诗之极则者,必推本于《三百篇》。 然其中亦有长短错落不羁者。 例如《小雅鱼丽》云:鱼丽于罶,鱨鲨。 《祈父》云:祈父,予王之爪牙。 《周颂维清》云:肇禋,迄用有成。 鱨鲨、祈父、肇禋,皆二言也。 《殷其雷》曰:殷其雷。 《摽有梅》曰:摽有梅。 《江有汜》曰: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式微》曰:胡不归。 《墙有茨》曰:墙有茨。 《木瓜》曰:匪报也。 《君子于役》曰:曷至哉。 《扬之水》曰:扬之水。 《大叔于田》曰:叔于田,乘乘马。 又曰:叔在薮。 《溱洧》曰:溱与洧。 又曰士与女,又曰洧之外。 《卢令》曰:卢令令。 《汾沮洳》曰:美无度。 《园有桃》曰:园有桃。 《山有枢》曰:山有枢,隰有榆。 《椒聊》曰:椒聊且,远条且。 《葛生》曰:夏之日,冬之夜。 《株林》曰:从夏南。 《公刘》曰:笃公刘。 《昊天有成命》曰:于缉熙,单厥心。 《桓》曰:绥万邦,屡丰年。 《有駜》曰:振之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 皆三言也。 此种形式汉郊庙歌多用之。 至于五言,尤不胜举。 其全篇五言者,如《十亩之间》二章,其全章五言者,如《野有死麕》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悦兮,无使尨也吠。 又如《女曰鸡鸣》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购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又如《素冠》云: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按此诗三章,惟二、三两章末句非五言。 又如《绵》云:虞芮质厥成,文正蹶厥生。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 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其五言连续至两句以上者,如《行露》云: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谁谓汝无家,何以速我狱。 《匏有苦叶》云: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君子偕老》云: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桑中》云: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木瓜》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丰》云: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七月》云: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正月》云: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录。 《小旻》云: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 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 《甫田》云: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又云: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 《绵》云: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 《皇矣》云: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 《生民》云: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卷阿》云: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 又云:俾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 按此诗十章。 其二、三、四三章只一句非五言。 《思文》云: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小毖》云: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 《宫》云:俾尔昌而炽,俾尔寿而富。 又云:俾尔昌而大,俾尔耆而艾。 《玄鸟》云: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长发》云: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 又云: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 《殷武》云: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此外诗中尚有单句五言甚多,不复胪举,盖后世五言诗之祖也。 至《卷耳》云我姑酌彼金罍,《北门》云政事一埤益我,又云室人交遍谪我,《扬之水》云曷月予还归哉,《中谷有蓷》云遇人之艰难矣,《缁衣》云敝予又改为兮,《狡童》云使我不能餐兮,《褰裳》云狂童之狂也且。 《还》云: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著》云: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 《伐檀》云: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无衣》云:岂曰无衣七兮。 《权舆》云:今也每食无馀。 《七月》云:殆及公子同归。 又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又云: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鸱鸮》云:迨天之未阴雨。 又云:曰予未有室家。 《九罭》云:九罭之鱼鳟鲂。 末章又云: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 《鹿鸣》云:群子是则有效。 又云:嘉宾式燕以敖。 《南有嘉鱼》云:嘉宾式燕以衎。 《蓼萧》云: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亦有此语。 《雨无正》云: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 《小旻》云:是用不得于道。 《蓼莪》云:不如死之久矣。 《大东》云:不可以挹酒浆。 《车舝》云: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 《凫鹥》云:公尸来燕来宁。 《薄》云:天不湎尔以酒。 《抑》云:尚不愧于屋漏。 又云:谁夙知而莫成。 《桑柔》云:予岂不知而作。 《烈文》云:无封靡于尔邦。 《昊天有成命》云:夙夜基命宥密。 《丰年》云:丰年多季多稌。 《敬之》云:无曰高高在上。 《酌》云:实维尔公允师。 《殷武》云:设都于禹之绩。 此皆六言诗也。 然则六言又不始于谷永矣。 又《桑中》云:送我乎淇水之上矣。 《缁衣》云:还予授子之粲兮。 《还》云:遭我手峱之间兮。 《著》云:尚之以琼华乎而。 《伐檀》云:胡取乎三百廛兮。 《黄鸟》云:交交黄鸟止于棘。 亦通作二句。 《权舆》云:于我乎夏屋渠渠。 《七月》云:二之日凿水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鹿鸣》云:以燕乐嘉宾之心。 《小旻》云:如彼筑室于道谋。 《召旻》云:维苦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 《我将》云:仪式刑文王之典。 《敬之》云:学有缉熙于光明。 皆七言也。 胡瞻尔庭有悬狟兮。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七月》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皆八言也。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 则九言也。 挚虞《文章流别》以此为九言。 然注家皆谓《泂酌》三章,章五句。 则是以为二句矣。 故颜延之谓《诗》本无九言。 盖由声度阐缓,不协金石之故也。 故论《诗》之形体,极为复杂。 后世诗体,殆无不导源于是者。 二、《诗》之韵式 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史记》亦谓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于《韶》《武》雅颂之音。 盖诗本以协乐,故必声韵调和,始能歌咏。 惟时代既远,声音多变。 后人读之,常觉不叶。 实则诗韵最精密而有法度,不特句脚用韵而已,即句首句中亦往往有之。 通其例者,旦暮遇之矣。 陈第《毛诗古音考序》曰:士人篇章,必有音节。 田野俚曲,亦各谐声。 岂以古人之诗而无韵乎? 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 故以今之音读古之作,不免乖剌而不合。 于是悉委之叶,夫其果出于叶也,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 何以母之必读米,非韵杞、韵止,则韵祉、韵喜矣。 马必读姥,非韵组、韵黼,则韵旅、韵士矣。 京必读疆,非韵查、韵将,则韵常、韵王矣。 福必读偪,非韵食、韵翼,则韵德、韵亿矣。 厥类实繁,难以殚举,陈氏论古今声韵之变可谓得其要矣。 今述诗之韵式,设为下列十例。 (一)每句用韵例有女同行韵,颜如舜英韵。 将翱将翔韵,佩玉将将韵。 彼美孟姜韵,德音不忘韵。 《郑风有女同车》(二)隔句用韵例何彼胢矣,唐棣之华韵。 曷不肃雍,王姬之车韵。 《召南何彼胢矣》(三)每二句换韵例于以采韵,南涧之滨韵。 于以采藻韵,于彼行潦韵。 《召南采》(四)隔句用韵。 起首二句每句用韵例。 氾彼柏舟韵,亦氾其流韵。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韵。 微如无酒,以敖以游韵。 《邶风柏舟》按以上四式皆诗韵之正格。 (五)意转重叠韵例心之忧矣,其谁知之韵。 其谁知之叠韵,盖亦勿思韵。 《魏风园有桃》我有嘉宾韵,鼓瑟鼓琴韵。 鼓瑟鼓琴叠韵,和乐且湛韵。 《小雅鹿鸣》(六)句首用韵例舒韵而脱脱韵兮,无韵感我悦韵兮。 无韵使尨也吠。 《召南野有死麕》(七)句中用韵例日居韵月诸韵。 《邶风柏舟》侯薪韵侯蒸韵。 《小雅正月》鸿韵飞韵遵渚韵,公与鸿叶归与飞叶无所与渚叶。 《豳风九罭》有瀰韵济盈韵,有韵雉鸣韵。 《邶风匏有苦叶》(八)转韵例手如柔荑韵,肤如凝脂韵,领如蝤蛴韵,齿如瓠犀韵。 螓首蛾眉韵,巧笑倩转韵兮,美目盼韵兮。 《卫风硕人》(九)错韵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韵一。 维叶萋萋韵二,黄鸟于飞韵,与萋叶。 集于灌木韵,与谷叶,其鸣喈喈韵,与萋叶。 《葛覃》我心匪石韵一,不可转韵二也。 我心匪席韵,与石叶,不可卷韵,与转叶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韵也。 《邶风柏舟》(十)空韵例兄弟阋于墙,外卸其侮。 每有良朋韵,蒸也无戎韵。 《小雅常棣》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韵斯,鬻子之闵韵斯。 《豳风鸱鸮》按以上六式为诗韵之变格。 总之《诗》之韵式千变万化,不可一定。 兹所归纳,特其较著者耳。 学者如欲致力于《诗》韵之学,勤加搜讨,其例当不止乎此。 三、《诗》之修辞 吾国韵文至于《三百篇》,已可谓极文艺之能事矣。 故韩愈曰:诗正而葩。 葩者盖即文辞斐然之谓也。 《大序》以风雅颂赋比兴为诗之六义,其说极繁。 然以今论之,风、雅、颂为诗之体,而赋、比、兴则作诗之法。 更以修辞学言之,赋尚敷陈,直说法也;比重取譬,象征法也;兴则由彼及此,联想法也。 无论抒情叙事三法皆可用之,且有一诗之中同时兼用数法者。 要皆修辞之上运用耳。 又《风》、《雅》、《颂》各诗,恒以时、地、作者之不同,故其形式内容亦随之而异。 以言《国风》,则章句较短,抒情之作较多。 言近旨远,寄兴深微,绝似唐人绝句。 以言二《雅》则篇幅较长,叙事之诗较多,尽情倾吐,顿挫抑扬,极似唐人之歌行。 三《颂》则意主颂赞,为用迥别,故其辞朴拙,极似汉人之《郊祀歌》、乐府及后世之铭诔。 此其大概也。 若夫诗中修辞之例,亦难尽述。 联举数端。 以示隅焉。 (一)叠字例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 《硕人》伐鼓渊渊。 《采芑》籊籊竹竿。 《竹竿》(二)叠句例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斯干》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 《蓼莪》乃慰乃止,乃左乃右。 乃疆乃理,乃宣乃亩。 《绵》实方实苞,实种实褒。 实发实秀,实坚实好。 实颖实栗。 《生民》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方至。 《天保》三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六章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汜》有女仳离,慨其叹矣。 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三)对句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草虫》麀鹿濯濯,白鸟翯翯。 《灵台》柔则茹之,刚则吐之。 《烝民》雍雍在公,肃肃在庙。 《思齐》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谷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采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北山》曾孙之稼,如茨如梁。 曾孙之庚,如抵如京。 《甫田》作之屏之,其菑其翳。 修之平之,其灌其栵。 启之辟之,其柽其椐。 攘之剔之,其檿其柘。 《皇矣》(四)调声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予羽谯谯,予尾翛翛。 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按此虽叠字。 而以音节为主,与《硕人》末章异。 (五)炼意例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人可以食,鲜可卒饱。 《苕之华》。 按此诗写丧乱饥馑,百物彫耗。 而以羊瘠罶空为言。 可刻意描摹,工炼无比。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正月》。 说见本篇第二章。 盖写乱世之民,无可逃避之意,诗人之想像至深刻矣。 (六)谋篇例《三百篇》诗有极意讲求篇法者,如《谷风》、《氓》、《七月》、《生民》等篇。 皆步骤齐整,结构精严。 言有序而法甚密。 后人长篇,实本于此。 惟其篇幅过长,兹不备引。 (七)铺叙例诗中之列举数事依次叙之者如《七月》云: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其获,九月陨萚。 又云: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又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又如《嵩高》叙申伯出封于谢,《宫》叙僖公营造寝庙,皆极铺张,为后之赋家所法效。 (八)白描例白描之诗,《国风》最多。 如《硕人》写庄姜之美,《蒹葭》述洄遡之情,《东山》感田园之荒芜,《静女》悦彤管之贻赠,凡此之类,不加渲染,而神味无穷。 后有作者,其舆台也。 发布时间:2025-05-05 18:42:48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43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