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三篇 晚周文学 内容: 第一章 楚辞之起源春秋以前,我国文学为四言诗,所谓《三百篇》是也。 春秋以后,南方文学勃兴,是为楚辞。 楚辞者,诗之变也。 刘勰曰: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 奇文郁起,其离骚哉? 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 又曰:楚辞者,体漫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 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 《文心雕龙辨骚》。 盖自春秋以还,诗人不作。 楚承南音,代以骚体。 屈原始创,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踵其余绪,作者渐夥。 荀卿北方大儒,宦游于楚,曾为歌赋以遗春申君。 今所传《赋》篇及《成相辞》亦风骚之流也。 故骚赋起于战国,而作者则悉为楚人。 以时言则上继葩经,以地言则划分南北,其变迁之迹至显。 今述其缘起如下。 一、关于北方文学者 《汉书艺文志》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又微言相感。 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 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 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 春秋之后,周道寖坏。 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 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 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谕。 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班氏谓辞赋之起由于聘问歌咏之事废,极为有见。 考春秋时行人往来,辞命为先。 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子产有辞,诸侯赖之是也。 顾欲善其辞命,厥惟学《诗》。 故孔子以诵诗专对并举。 观《左传》所载诸侯聘会宴燕享之时,必借赋诗歌诗以为周旋酬酢之助者,不可胜数。 其最著者,如襄公二一七年《传》: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赋《草虫》,伯有赋《鹑之贲贲》,子西赋《黍苗》,子产赋《隰桑》,子太叔赋《野有蔓草》,印段赋《蟋蟀》,公孙段赋《桑扈》,举座无不赋者,可谓极一时之盛事矣。 又如昭公十二年《传》,记宋华定来聘,为赋《蓼萧》,弗如,又不答赋,昭子谓其必亡。 而襄公十六年《传》: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 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侯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 盖尔时赋诗歌诗之重要如此。 楚本后起,文化较低,北方诸侯皆夷之。 及其盛也,与中土交际渐繁,聘会渐多,感实用之需要,受大学之熏陶,遂不得不研习《三百篇》,而同化于诸夏矣。 故《左传文公十年》,楚子舟引《大雅烝民》及《民劳》。 宣十二年,叔孙引《小雅六月》,楚子引《周颂时迈》。 成二年,申叔跪引《卫风桑中》,子重引《大雅文王》。 襄二十七年,薳罢如晋,赋《既醉》。 昭三年,楚子享郑伯,赋《吉日》。 昭七年,芊尹无宇引《小雅北山》。 昭二十三年,沈尹戌亦引《文王》。 二十四年,又引《大雅桑柔》。 而昭十二年《传》,子革且引逸诗《祈招》以谏,此皆楚人通达《诗经》之证也。 故骚体文中,每句用一兮字,此种形式亦出于诗。 而屈子《天问》且纯为诗之遗体。 考《诗经》泰半皆黄河流域产品,然则谓楚辞之起原,实受北方文学之影响也何疑。 二、关于南方文学者 《诗》三百篇无楚风,然江汉之间,皆为楚地。 《汉广》、《江沱》诸诗,列于二《南》,《汝坟》在河南之南部,地与楚境相近。 《野麕》之白茅本亦楚产,即《左传》所谓包茅,可知亦为南方诗歌,是《诗》无楚风,而实为风首也。 《汉书地理志》陈国今淮阳之地,盖古豫州之东南,而今河南湖北及安徽一部之地。 则诗中之《陈风》,亦当属之南方。 春秋末楚灭陈有其地,又悉兼并其附近诸小国。 故曰:汉阳诸姬,楚实尽之。 楚境既广,故其时南方诸国之文学亦遂占而有之。 蕴蓄既久,华实斯茂。 迄于战国,楚辞崛起,有由来矣。 又老子亦楚苦县人,其所著《道德经》五千言,虽非文学作品,然《道德经》中多为韵文,且其形式亦与楚辞之《九歌》相同。 例如十五章云: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 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此类哲理诗。 极似骚体文之先驱。 特其兮字之位置微有不同,遂觉音节稍促耳。 此外南方诗歌之散见于古籍者,有《说苑至公》篇所载之《子文歌》,颂楚令尹子文刑其族人事。 《正谏》篇《楚人歌》,咏楚庄王纳诸御已之谏而罢筑层台事。 《新序节士》篇之《徐人歌》,咏吴公子挂剑事。 《论语》有《楚狂接舆歌》,《孟子》有《孺子沧浪歌》。 《左传》有公孙有山氏之《庚癸歌》。 皆古南方诗歌之可信者。 形质虽极幼稚,然其胚胎楚辞之功则甚著。 其尤者为《说苑善说》篇之《越人歌》。 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按此诗原文不可晓,本越方言,译为楚文如此。 据《说苑》此诗当在楚康王时。 前五五〇顷。 词旨委婉,音韵悠扬,若就形式观之,骚体文之成立固远在屈宋之先矣。 三、关于楚国者 楚辞之发生与楚地关系最深。 约言之,可分为三种。 《汉书地理志》曰:楚人信巫鬼而重淫祀。 《匡衡传》谓陈夫人好巫鬼而民淫祀。 《地理志》亦谓陈太姬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好五鬼。 《陈风》所称击鼓于宛邱之上,婆娑于枌树之下。 盖陈太姬之遗风也。 而《越绝书外传》记吴地传有巫门、巫里、巫山、巫城等名,则是时南方诸国巫风之盛可知。 其后吴并于越,陈、越又先后灭于楚。 故此风遂以楚为最盛,而其影响于文学者亦最大。 盖巫觋唯一之任务为司祭祀,祭祀必有祈祷,祈祷必用祝辞与歌舞,祝辞所以为已,故诗歌兴焉。 歌舞所以为神,故音乐舞蹈兴焉。 斯时文学虽为宗教附庸,久渐蔚为大国。 故迷信之风愈炽,文学之材料愈多。 当此文学尚未完全脱离宗教之际,楚地沅湘之间,即有《九歌》之产生,专咏灵巫祭神歌舞之事。 王逸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 屈原放逐,窜伏其域,出见俗人祭礼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楚辞章句九歌》序。 王氏虽误认《九歌》为屈原所作(详后)。 然其说明楚辞与宗教之关系固甚了然矣。 《吕氏春秋侈乐》篇云:楚之衰也,作为巫音。 此其关于民俗者一也。 先秦之世,各国风谣不同,音乐亦异。 风谣之播于声音者为土乐,土乐又影响于文学。 此在诸国然,而楚为尤甚。 按《左传成公九年》传云:晋侯观于军府,见锺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 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 使与之琴,操南音。 文子曰:楚囚,君子也。 乐操土风,不忘旧也。 又襄公十八年《传》云: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 楚必无功。 夫曰南音、曰南风、又曰土风,则楚乐必异乎北方之撰也。 《汉书礼乐志》谓房中初乐为楚声,盖本其调以制曲耳。 楚为南方大国,楚声即可代表南方之音,故又曰南音,或曰南风,名异而实同也。 又按《吕览》载涂山氏女作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 是南音者,兮猗之音也。 《候人歌》者,楚辞之滥觞也,故楚辞即南音之文学,由《候人歌》以演进者也。 《候人歌》既可取为乐歌,本《吕览》高诱注。 则楚辞之起与音乐之关系深矣。 尝疑楚辞本亦可歌,与《三百篇》同。 盖谱诸管弦者为楚声著于竹帛者为楚辞。 汉宣帝召九江被公诵读楚辞,或即与古者歌诗无以异。 《隋书经籍志》谓隋有僧道骞者,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 至唐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 可知通楚声者,隋唐时尚有人焉。 此其关于音乐者二也。 刘勰曰: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 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 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 又曰: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 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文心雕龙物色》。 王夫之曰:楚,泽国也。 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国也,叠波旷宇,以荡遥情。 而迫之以崟嵚戍削之幽苑,故推宕无涯,而天采矗发。 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 《楚辞通释序例》。 二氏论屈子文得江山之助,诚为卓识。 盖文学与地理有密切之关系,非独屈子为然。 所谓地理者,大之如五狱四渎,屴漂汩。 小之如鸟兽鱼虫,飞走蠕动。 可以拓作者之胸襟,增文学之资料。 后世赋家极乐铺叙地理,凡山川形势、水陆奇珍,乃至一草一木之微,靡不描摹尽致者,乃《风》《骚》之舆台,得其一体以自广者耳。 今楚于山则有九嶷南岳之高,于水则有江汉沅湘之长,于湖潴则有云梦洞庭之巨浸,其间崖谷洲渚森林鱼鸟之胜,诗人讴歌之天国在焉。 故《九歌湘君》一篇言地理者十九,而《九章涉江》所纪,亦绝似山水之写真。 虽作者非必有意铺陈,然使其不遇此等境地,以为文学之资,将亦束手而无所凭借矣。 此其关于地理者三也。 以上参看拙著《楚辞概论》。 第二章 屈原屈原传略 屈原名平,楚之同姓也。 据《离骚》自述,父名伯庸。 又据摄提孟陬一语,其生平略可推定。 盖楚宣王二十七年戊寅正月也。 周安王二十六年,前三四三。 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故《离骚》自述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怀王时为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同列上官大夫心害其能,怀王使为宪令,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原不与。 因谗于王,王怒而疏之,作《天问》。 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绐怀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绝齐使。 及索地不得,兴师伐秦,大败。 自是楚国外交失策,时而联齐,时而联秦。 秦昭王初立,厚赂于楚。 楚往迎妇,见《史记楚世家》。 屈原切谏,不听。 被放汉北,作《抽思》及《悲回风》。 寻复起用,昭王欲与怀王会,原云: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竟死于秦。 顷襄王立,以子兰为令尹。 屈原咎其劝王入秦,子兰使上官大夫短屈原,顷襄王怒而迁之于江南。 作《离骚》、《思美人》、《哀郢》、《涉江》、《橘颂》等篇。 是时楚时削弱,屈原不忍亲见宗国之亡,而又感于怀王反覆无常,客死归葬,复作《怀沙》、《招魂》、《惜往日》以揲哀思,卒自沉汨罗江以死。 死时年约六十,盖我国一人格最伟大之文学家也。 屈原作品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屈原赋二十五篇。 今所传《楚辞》,屈赋具在,并无散佚。 惟诸家对于二十五篇之数算法不同,异谶滋多。 有以《离骚》、《天问》、《远游》、《卜居》、《渔父》、《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为二十五篇者,自王逸以来多主之。 至删去《九歌》之《国殇》、《礼魂》而加入《大招》、《惜誓》者,则姚宽之妄断也。 见《西溪丛语》。 以《九歌》之《礼魂》为前十章送神通用之曲而加《招魂》一篇者,则王夫之之创说也。 以《九歌》之《山鬼》、《国殇》、《礼魂》三篇合为一篇而更加《大招》、《招魂》二篇以足其数者,则林云铭之好事也。 见《楚辞灯》。 以《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合为一篇,《大司命》、《少司命》合为一篇,余则与林说同者,又蒋骥之异说也。 见《山带阁注楚辞》。 凡此或删割臆断,或妄加伸缩,总由于拘牵艺文之目而起。 今班志原目不可见,王氏《章句》二十五篇或即刘向旧本,则其说为最古,当亦较为可信。 第自屈原之死,后人哀思者多,而西汉辞赋盛行,作者飚起。 故其间摹拟相继,真伪杂出,相传既久,遂多疑误,故王叔师于《大招》、《惜誓》二篇之作者尚不能明也。 以今考之,《九歌》为古代南方之宗教文学,决非屈子所自造。 而《大招》模仿《招魂》,《远游》为汉人黄老思想,《卜居》、《渔父》疑均出于后人所依托。 所谓屈原赋二十五篇,止《离骚》、《天问》、《招魂》及《九章》等篇为可信耳。 而《九章》尚不免赝鼎羼入其间,又吾人所当审察而详辨之者也。 参看《楚辞概论》。 屈原与文学 屈子之文上溯《风》、《雅》,下开汉武。 其《离骚》一篇,长二千余言,更七十余韵,为古今第一长篇之抒情诗。 其词旨大抵源出于《九歌》,所谓美人香草,周游求女者,皆袭《九歌》遗意,以寄其缠绵往复之思耳。 兹先略论《九歌》。 以见《离骚》之所自出。 按王逸序《九歌》,目为屈原所作,实则非也。 例如《少司命》云:秋兰兮糜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又如《离骚》一节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知吾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本作恒,避汉文帝讳改。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吾人试以《九歌》与《离骚》等篇较,即可知其非一人之作也。 盖九歌句法短促,每句皆用兮字,且悉位于句中。 兮字下恒承以二字或三字短句,《国殇》、《山鬼》二篇全为七言,其构造为四三句法。 此与《离骚》等篇之形式俱以六七字为句,每间句用一兮字于句末者,根本不同。 《九歌》句法屈原《九章》中间用之。 且屈原诸赋泰半皆有乱辞或少歌等,而《九歌》则始终为一整个短歌,与《离骚》、《涉江》、《哀郢》、《抽思》、《怀沙》诸篇大异。 即就篇幅之长短观之,屈赋长篇多用短篇少。 长者如《离骚》、《天问》多至三四百句,短者如《橘颂》,亦数十句。 而《九歌》最长者如《湘夫人》止四十句,次则《湘君》三十八句,余或十余句二十余句不等,最短者如《礼魂》一篇仅五句,以视屈赋之回环往复,三致其意者,不侔矣。 况《离骚》中所用字面显系暗袭《九歌》,而其神话之气味尤与《九歌》之宗教色采有关。 予故谓《九歌》者,实《风》、《骚》间之过渡作品,屈赋之近祖,亦楚辞之先驱也。 《史记》引淮南王《离骚传》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王逸曰:《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 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 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 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其辞温而雅,其义皎而朗。 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楚辞章句离骚序》。 魏文帝《典论》云:优游按衍,屈原尚之。 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 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长卿、子云不能及。 而刘氏《辨骚》,尤极推崇。 盖屈原文学之主干在是,楚辞代表之作品亦在是矣。 故后人常称屈赋曰骚,称楚辞亦曰骚。 昭明取以标目,彦和用以名篇,俱非专指《离骚》一篇言也。 《史记》云:离骚者,犹离忧也。 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 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夫屈原以旷代轶才,而又楚之懿亲,乃不见用于君,反获罪而窜逐穷荒,此固人情所不能忍者。 故其文亦忧愁幽思,曲折回复,怨慕泣诉,迫于情之所弗容己,与乎世之无病呻吟者异也。 世之读者,殆无不悲其遇,悯其志,感其词而竞为文以悼之。 盖自贾谊、刘向、王褒、王逸以下,代不乏人。 观扬雄吊屈原,作《反离骚》,投诸江流。 又作《广骚》一篇,《汉书扬雄传》。 应奉著《感骚》三十篇,《后汉书应奉传》。 梁竦为《悼骚赋》,系玄石而沉之。 《后汉书梁竦传》。 柳宗元贬永州司马,仿《离骚》数十篇。 《唐书柳宗元传》。 而《世说》王孝伯且谓无事痛饮,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故陆放翁诗云:名士真须读楚辞。 则其文之感人深矣。 今观其文体在当时实一洗《三百篇》之面目,而开吾国文学上之新纪元,故其影响于艺林者亦最巨。 约其特质言也:一、《离骚》固为一篇极长之抒情诗,然亦间兼叙事。 其篇首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之初度兮,肇锡余之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此种自序体实为屈子所独创,故刘知幾曰: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 先述厥生,次显名字。 自叙发迹,实基于此。 《史通序传》。 按韦孟《讽谏诗》云:肃肃我祖,国自豕韦。 扬雄《反离骚》云:有周氏之蝉嫣兮,或鼻祖于汾隅。 灵宗初谍伯侨兮,流于末之扬侯。 班固《幽通赋》云:系高顼之元胄兮,氏中叶之炳灵。 庾信《哀江南赋》云: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 凡此首陈世系,皆摹拟《离骚》者也。 二、《离骚》自就重华陈词以后,设想渐奇。 如言驷虬乘鹥,羲和弭节;饮马咸池,总辔扶桑;望舒先驱,飞廉奔属;鸾皇凤鸟之使,飘风云霓之御;叩帝阍,望阊阖;济白水,登阆风;求宓妃,见有娀;览观四极,周流上下。 而曲终浪游昆仑一段,尤复恣意言之。 此等幻想寓言,影响后世极大。 秦汉以来之神仙思想,即其显著者也。 近人廖平即据此疑《离骚》为秦博士所作。 实非。 即伪托之《远游》,司马相如之《大人赋》以及种种神怪小说,靡不出此。 三、离骚中如女媭、灵氛、巫咸数段对话,已开《子虚》、《上林》诸赋问答之先声。 而草木、鸟兽之侈陈,尤为汉赋之所祖。 至其中多用双声叠韵之联绵字,如謇謇冉冉、緫緫、忽忽啾啾、领陆难、逍遥容与等词亦极为后之赋家所乐用。 《天问》一篇王逸以为屈原放逐山泽所作,恐未可信。 今观全文,绝无放逐痕迹。 疑即上官夺稿,被谗见疏时之所作也。 古籍湮没,文义多不可晓,柳宗元为作《天对》以答之。 近有疑非屈子作者,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按《天问》文体与骚体异,观其形式,似为四言之变。 其所问上自古初,下迄当世。 凡自然现象之变迁,神话历史之传述,善恶邪正之果报,无不致疑。 其所问往往有极有价值,而为今日科学家穷年累月所不能解决者,固不应仅以文章目之也。 余意屈原竭忠尽智而障于谗,其怀疑天道之无凭固矣。 疑莫能明则问卜,劳苦倦极则呼天,此殆与灵氛筵之占,同为渫忿抒愁之意欤? 或谓《天问》文理杂乱,实则全篇结构极密。 盖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而终之以楚先,未尝无次序存焉。 本王夫之说。 至其词或长言,或短言,或错综,或对偶,或一事而累累反覆,或数事而镕成一片。 其文险陗淡宕,佶倔流利,可谓极文章之变矣。 《招魂》一篇自王逸误为宋玉所作,千余年来莫能辨。 林云铭曰:试问太史公作《屈原传赞》云:余读《招魂》悲其志。 谓悲原之志乎,抑悲玉之志乎? 此本不待置辨者。 乃后世相尚不改,无非以世俗招魂,皆出他人之口。 不知古人以文滑稽,无所不可,且有生而自祭者。 则原被放之后,悉苦无可宣泄,借题寄意,亦不慊其为自招也。 林《楚辞灯》说多本黄文焕《楚辞听直》。 此说一出,从者甚众。 顾虽又有自招与招怀王之异说。 要其非宋玉所作,则殆无疑焉。 今按《九章思美人》云: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哀郢》云: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而是篇乱辞亦言献岁发春,是其所记时令相同。 盖亦追叙二次被放初出国门时事,或当在顷襄之世,决意自沉之时也。 篇中每句末用一些字,体裁最为奇特。 些兮声近,殆亦楚国方音。 沈存中所谓荆楚巫觋咒语中所通用者是矣。 见《梦溪笔谈》,但又谓些为印度语娑婆呵之合音者非。 其中杂陈宫室饮食女色珍宝之盛,琦玮僪佹,实开汉赋铺张之先声。 顾炎武曰:或云,地狱之说,本于《招魂》。 长人土伯,则夜叉罗刹之伦也;烂土雷渊,则刀山剑树之地也。 虽文人寓言,而意已近之矣。 于是魏晋以下,遂演其说而附之释氏之书。 《日知录》。 此等凭空虚构文字,想像力至为丰富,其中一部分影响于后世神怪小说者,与《离骚》同。 《九章》九篇,即《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是也。 王逸《章句》次序如此。 《汉书扬雄传》云: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 观其但举细目,知西汉时尚无《九章》总名。 王逸谓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 章者,著也,明也。 言已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 此说殆误。 故朱子驳之曰:屈原既放,随事感触,辄形于声。 后人辑之得其九章,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 《楚辞集注》。 王氏曲解篇名,且误为放后一时所作,晦翁辨之是矣。 今更就《九章》各篇观之,《惜诵》但言遇罚,言愿曾思而远身,无一语及放逐时事。 大抵怀王时谏绝齐不听,被谗去职后所作。 《抽思》及《悲回风》则怀王朝放居汉北所作。 其后顷襄王迁屈原于江南,作《思美人》。 越九年,至夏浦,上陵阳,作《哀郢》。 自夏浦至溆浦,作《涉江》及《橘颂》。 自溆浦至长沙,将沉汨罗,作《惜往日》。 此其大略也。 诸家说《九章》时代颇有异同。 至其文词亦有极可疑者。 如《惜往日》一则曰贞臣无辜,再则曰贞臣无由,又曰临沅湘之玄渊,遂自忍而沈流。 卒没身而绝名,惜壅君之不昭,而《悲回风》亦曰骤谏君不听,任重石之何益,皆绝似后人追悼之辞,不类屈子自道之语。 又《涉江》、《哀郢》、《抽思》、《怀沙》四篇皆有乱辞,而《惜诵》、《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风》等篇无之。 其有乱辞者率另以二字名篇,而无乱辞者则取篇首数名篇。 此又《九章》各篇歧异之显见者也。 其词纡轸烦冤,反覆陈诉,要不出乎《离骚》之旨,而以《涉江》及《悲回风》为尤佳。 第三章 宋玉及其他宋玉无传,事无可考。 惟《史记》于《屈原传》末特缀数语云: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据此宋玉之生,后于屈原,且似有官守言责者。 史公语焉不详,或其时已不可考矣。 班氏《艺文志》谓其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 殆据《史记》言耳。 然俱未确指为何时人。 惟王逸《九辩序》云: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宋玉师事屈原恐未可信,序又言楚大夫,亦不知何据。 按《韩诗外传》及《新序杂事》篇均载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事。 《外传》上言见楚相,而下文忽称事王,当是驳文,宜从《新序》。 《新序》又有《对威王问》。 《文选》威王作襄王。 《北堂书钞》又言宋玉事楚怀王。 记载纷歧,极难断定。 今观《九辩》云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又云: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是宋玉曾登仕籍,似无疑义。 而其时代仍当以《史》、《汉》所记为准。 余多后人附会之辞,未可据也。 《艺文志》载宋玉赋十六篇,殆指骚赋而言。 今流传者,《楚辞》有《九辩》、《招魂》二篇。 《文选》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四篇。 《古文苑》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 共得十二篇,尚不足班志之数。 而《招魂》本屈原所作,已见前章。 《舞赋》一篇直从傅毅《舞赋序》杂钞而成,《文选》及《古文苑》诸篇疑均出于依托。 盖皆以楚襄王、唐勒、景差之事妆点之,不知遂成为千篇一律之烂调耳。 且宋玉以楚人仕楚,何须明言楚襄王耶,其为后人伪托无疑矣。 况此种赋体,汉初尚未完全成立,战国时安得有此。 故《高唐》、《神女》虽为词林所乐道,而西汉文人则鲜有及之者。 其出世之晚可知。 若是,则宋玉之作只存《九辩》一篇而已。 王逸曰:辩者变也,谓陈道法以变说君也。 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 此曲说耳。 王夫之曰: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 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 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 考《九辩》之名,一见于《离骚》,再见于《天问》。 王逸以为禹乐,《山海经》又以为天帝乐。 虽未可遽信,要之必古乐也。 宋玉借古乐为题,以抒其情思,初不必如叔师之泥,而船山之言是矣。 篇中多袭取屈子语。 如云聊逍遥以相羊,又云载云旗之委蛇,此《离骚》之文也。 又云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 何险巇之妒嫉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又云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此《哀郢》之文也。 至如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 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 甯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皆用《离骚》成语而略易其词。 故王逸指为哀师,注家咸释为代屈为辞也。 然观末章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云云,则绝非屈子之志矣。 盖宋玉殆亦事君不得而自请去职者欤? 其曰处浊世而显荣兮,非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固已明白示之。 《九辩》为骚赋上乘,形式开拓,描写入神,音节亦复悽婉动人,后有拟作蔑以复加。 举其首章,借窥一斑焉。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覊旅而无友生。 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孙鑛曰:《九辩》已变屈子文法,加以参差错落,而多峻急之气。 又曰:骚至宋大夫乃大快,其语最醒而俊。 此知言也。 盖楚辞演变之期三:一为《九歌》,其词局促,犹婴孩也;一为《离骚》、《九章》,其词散缓,犹成年也;一为《九辩》,错综变化,局势开张,一改向之面目,渐与汉赋接近盖新生期也。 其递嬗蜕化之迹,彰彰明矣。 宋玉悲秋,久为文学上之习语。 杜甫诗云: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 又云: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 又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许浑诗云:噪柳鸣槐晚未休,不知何事爱悲秋。 又云:甯歌远夜苦,宋赋更秋悲。 张九龄诗云:拙病宦情少,羁间秋气悲。 苏轼诗云:病马已无千里志,骚人长负一秋悲。 俱指《九辩》言也。 而李商隐诗云:何事荆州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 其推重可想见矣。 屈宋并称,夫岂偶然。 《艺文志》载唐勒赋四篇,今并不传。 景差之名且未见著录。 《汉书古今人表》有景瑳,或即一人。 盖班固时已亡之矣。 班志据《七略》,或刘向时已亡。 《楚辞》中亦无唐勒赋,则中垒且未之见,故王逸并疑词而亦无之。 《小言赋》云: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 盖不可信。 王逸序《大招》,引或说以为景差所作,疑不能明。 朱子曰:今以宋玉大、小言赋考之,则凡差语皆平淡醇古,意亦深靖闲退。 不为词人墨客,浮夸艳逸之态,然后知此篇决为差作无疑也。 实则《大招》一篇为后人拟《招魂》而作详后,其词旨与《大言赋》中差语何涉? 晦翁此说未免过迂。 顾是时屈、宋代兴,骚赋甚盛,其时作者必多。 阅时既久,又遭秦劫,篇章之展转散亡如唐勒、景差之赋者,又必不可胜数矣。 可叹也夫。 第四章 论楚辞之文艺《文心雕龙辨骚》云: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词。 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辨》,绮靡而伤情。 《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按当作《大招》,耀艳而深华。 《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 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 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故其叙情态,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 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见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彦和此论,分析楚辞各篇特质,诚为至当。 顾犹有未之尽者,分为两部言之。 (甲)关于内容者(一)想像力。 文学之所以能动人者,在能引起人之同情。 而同情之引起,在有最高尚之理想。 是故想像力愈丰富,其感人必愈深切,楚辞首即富有高尚理想之作品也。 例如《九歌湘夫人》描写神居一段云: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掬芳椒兮盈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此实作者想像神之高洁,一切均非人间所及。 故凡用以建筑宫室者,皆为兰蕙芷衡桂椒薛荔诸芳物,所谓别有天地者也。 其铺张藻饰,虽直接描摹屋室之华丽,而间接实为赞美神灵之高尚。 能使读者因此虚构而生崇敬,因崇敬而动遐思,是其想像力之丰富有不可及者。 后世此类作品,凡寓抽象于写实中者,莫不于此导其源焉。 又如《离骚》中之漫游八极,驾龙载云,无奇不有。 天津西海,无所不周。 设想所至,但觉其兴会飚举、抽剥无穷,以较汉赋之仅以堆砌为能事而缺乏理想者,宁不大相庭径。 (二)表现力。 文学之表现力愈强,则予以吾人之印象愈深。 例如屈原《涉江》,将欲写其梦其愁苦之情,而先写深林冥杳,猨狖所居,山高蔽日,霰雪纷飞。 《山鬼》一篇于遇合不谐之后,复重以雷填填、雨冥冥、猨啾啾、风飒飒、木萧萧,数语作结,遂觉阴森可怖,誒楚动人。 词人艺事,臻其极矣。 又如《湘夫人》云: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大司命》云: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山鬼》云: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思公子兮恨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悲回风》云: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凡兹描写,有缱绻真挚之情,无淫丽烦滥之病。 刘勰所谓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 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者,斯之谓矣。 (乙)关于形式者(一)形式之解放。 四言诗至战国而弊,盖其形式太简,病在拘谨束缚故也。 楚人有见于此,遂首先从事于形式之解放,而另谋文学之新建设。 如是而后可以畅所欲言,无绳墨拘牵之病矣。 例如《诗经采葛》一章云: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词旨固佳。 然试与《楚辞》中之同此性质者相较则不可同年而语。 《楚辞少司命》云: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音节宛转,情绪缠绵,非《采葛》比矣。 何也,形式短长之不同耳。 又如《大车》之诗云: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而《湘夫人》云: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亦以意同而所表现之辞不同,故艺术之优劣判焉。 即《郑风野有蔓草》一诗与《越人歌》大意略同,一为固定之四言,一为自用之骚体,故《越人歌》终不可及。 (二)各体之渊源。 楚辞起于南方,为后世辞赋所自出。 徐师曾分辞赋为四体,其一曰古赋,即骚体赋。 以《离骚》、《九辩》为之祖,而以《长门赋》、《思玄赋》、《叹逝赋》、《秋兴赋》等数十篇属之。 盖赋中各体形式如发端托为问答,中间或用歌词,篇末系以谇系,莫不仿自楚辞。 至于辞赋乐侈陈、尚铺张,亦《招魂》等篇导其先路,故楚辞者实辞赋之祖也。 又考骈俪之词,亦起于骚,例如《湘君》云: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又云:朝聘鹜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湘夫人》云:麋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大司命》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此皆刘彦和所谓言对也。 《文心雕龙丽辞》。 《离骚》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甯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此即彦和所谓事对也。 《东皇太一》云:薰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此又洪容斋所谓当句对也。 《容斋随笔》。 此外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及制荷芰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等句,咸为绝妙俪词,后人苦心摹拟而弗逮者也。 若夫《山鬼》、《国殇》两篇竟似后世七言古诗,即屈宋文中亦不乏七言。 而《招魂》去其些字亦为七言,本郭正域说。 故汉人字书如《凡将》、《急就》皆竞相仿效。 寝假而七言诗遂正式成立,然则楚辞者,又七言诗之嚆矢矣。 第五章 荀卿荀卿名况,赵人,为北方大儒。 《毛诗》、《鲁诗》、《韩诗》、《左氏春秋》、《穀梁春秋》皆其所传,而犹长于《礼》。 年十五,《史记荀卿传》作五十,应劭《风俗通》作十五。 始游学于齐。 时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荀卿最为老师。 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 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 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 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废,序列者数万言而卒。 因葬于兰陵。 今所传《荀子》书有三十二篇。 按荀子得年极高,其适楚时,约在东周灭亡之际前二五五,时年约六十。 而《盐铁论毁学》篇且谓李斯相秦,荀子为之不食,是荀子且及见秦始皇统一六国矣。 至其生卒不甚可考,大抵死于始皇三十年前后。 前二一七顷。 上距屈原之死,几及百年。 今《荀子》书有《成相》一篇,《赋》篇一篇,则分咏礼、知、云、蚕、箴,而末复系《佹诗》二篇。 体甚奇特,兹录一篇于后:爰有大物,非丝非帛,文理成章。 非日非月,为天下明。 生者以寿,死者以葬。 城郭以固,三军以强。 粹而王,驳而伯,无一焉而亡。 臣遇不识,敢请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与,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与? 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与? 性不得则若禽兽,性得之则甚雅似者与? 匹夫隆之则为圣人,诸侯隆之则一四海者与? 致明而约,甚顺而体。 请归之礼。 佹诗节录:天下不治,请陈佹诗。 (中略)天下幽险,恐失世英。 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 比干见剖,孔子拘匡。 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之不祥也。 拂乎其欲礼义之大行也,闇乎天下之晦盲也。 皓天不复,忧无疆也。 千岁必反,古之常也。 弟子勉学,天不忘也。 圣人共手,时几将矣。 与愚以疑,愿闻反辞。 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 仁人绌约,暴人衍矣。 忠臣危殆,谗人服矣。 (下略)《艺文志》载荀卿有赋十篇。 又谓大儒荀卿,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当即指此数篇。 惟此文题曰《赋》篇,分咏各物,不另标题。 而形式似以四言为主,与《诗经》最接近,即内容亦亟简朴。 统观诸篇盖《诗》之变体,而赋之雏形也。 顾荀子居楚甚久,其时南方骚赋盛行,沉浸濡染,宁不受屈宋影响。 然其所作尚多北方文学气味者,则信乎朔俗变楚之难也。 又荀子本北方学者,原不以文辞见长。 而用夷变夏,或亦私心所鄙。 故虽仕于楚而卒于楚,竟不以骚赋传欤。 至其《成相》一篇,句法参差,似属创体,为后世弹词之祖。 如曰:请成相,世之殃。 愚闇愚闇堕贤良。 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此种体裁后人仿效者亦少。 即其《赋》篇《佹诗》之形式亦惟秦刻中稍稍沿用之。 或以其利于说理,而抒情叙事则不畅,故后遂中绝耳。 虽然,荀子以一学者而亦乐为韵文,其所作《赋》篇,末且缀以小歌,与楚辞中之乱辞少歌无异,谓其绝未受骚赋之影响又不可得也。 发布时间:2025-05-05 18:48:27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4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