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五篇 西汉文学 内容: 第一章 楚声与汉初文学楚辞为楚声之文学,亦战国时南方之民族文学也。 秦既灭楚,南方民气湮郁数十年。 然自怀王入秦不反,国人怜之。 屈子爱国宗臣,杀身明志,尤为后人所追悼弗忘者。 其所著《骚》赋,发扬蹈厉,深入人心,足以鼓舞其遗民志士报仇雪耻之义气。 以故当秦之季,豪杰蜂起。 陈胜首义,即号张楚。 葛婴亦立襄强为楚王,而范增且说项梁立怀王后以从民望,则其时南人之心理盖可知矣。 已而项羽踵起、高祖奋兴,不数年间,卒以踣秦。 此不独南方之强,抑亦文学之潜势力使之然耳。 及羽败垓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于是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非犹楚声骚体之遗乎? 高祖起于丰沛之间,亦故楚地。 及天下已定,因征黥布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 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 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令群儿皆和习之。 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仍令歌儿吹习此歌,遂用百二十人为常员。 文景相嗣礼官肄之。 此汉代楚声文学之首倡也。 《汉志》有《高祖歌诗》二篇,殆亦楚声之歌。 《礼乐志》曰: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 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 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共十七章,即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之《房中祠乐》也。 其目如下:一、大孝备矣八句。 二、七始华始十句。 按《乐府诗集》以此章首四句属前章,今从《汉书》。 三、我定历数八句。 四、王侯秉德七句。 五、海内有奸八句。 六、大海荡荡水所归六句。 七、安其所八句。 八、丰草葽八句。 九、雷震震十句。 十、都荔遂芳十句。 十一、冯冯翼翼八句。 按《乐府诗集》以此章前四句属前章。 又误篇名《桂华》二字为本文,遂疑其有脱简。 又以此章后四句及下章首二句另为一章,仍误以篇名美芳二字杂入,殊非。 十二、磑磑即即八句。 十三、嘉荐芳矣八句。 十四、皇皇鸿明六句。 十五、浚则师德四句。 按《乐府诗集》以此四句属前章,今从《汉书》。 十六、孔容之常八句。 十七、承帝明德八句。 按此歌本皆另有章名。 今只第十章末尚存桂华二字。 及十一章存美芳二字。 亦犹《郊祀歌练时日》、《帝临》之类,其余俱已脱去。 后人不晓,往往误为正文,非也。 刘世奉曰:桂华、美芳,皆二诗章名。 本侧注在前篇之末,传写之误,遂以冠后。 后词无美芳,亦当作美若。 此言是也。 举其文义较明者数首于下,以见汉初诗歌之一斑焉。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 太山崔,百卉殖。 民何贵,贵有德。 丰草葽,女罗施。 善何如,谁能回。 大莫大,成教德。 长莫长,被无极。 嘉荐芳矣,告灵飨矣。 告灵既飨,德音孔臧。 惟德之臧,建侯之常。 承保天休,令问不忘。 《礼乐志》谓此歌为楚声,今不可晓。 至其形式,四言则极与《诗经》相似,每章有换韵者,有不换韵者。 其性质与三《颂》同。 盖祀神之歌也。 谓之为《房中乐》者,殆沿旧名而用之。 昔周有《房中乐》,盖以歌咏后妃之德,所以风天下,正夫妇。 故首以《关雎》、《鹊巢》。 今十七章名实不符,其后魏文帝黄初中,改名为正始之乐。 至明帝时,又因缪袭之言改名曰《享神歌》,斯得之矣。 《汉书张良传》又载高祖欲易太子,立赵王如意。 卒因四皓之言得不废。 乃召戚夫人指视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动矣。 戚夫人泣。 帝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 虽有矰徼,将安所施。 歌数阕。 戚夫人歔欷流涕。 此歌为四言诗而亦云楚歌者盖以楚声为主,初不限于骚体之形式也。 观项王《垓下歌》及高祖《大风歌》,哀乐迥殊,而皆涕泣,固知楚声诚慷慨激越,易于动人情感,与散缓之声异也。 其后高祖殁,惠帝立。 吕后囚戚夫人于永巷,髡钳,衣赭衣,令舂。 戚夫人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见《汉书》戚传。 又以三五字为句。 惟是否楚声,则不可知矣。 第二章 贾谊与辞赋之渐变贾谊,洛阳人。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文名于郡。 孝文帝初立,召为博士。 时谊年二十余,为最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往往不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所意以出。 文帝悦之。 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已而又欲舁以公卿之位。 周勃、灌婴之属尽害之。 乃毁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文帝亦渐疏之,以为长沙王太傅。 谊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居长沙三年,有鸟入舍,止于坐隅,以为不祥,又以长沙卑湿,恐寿不得长,颇自伤悼。 乃作《鸟赋》以自广。 后岁余,文帝复征见,而终不能用施。 拜为梁怀王太傅。 数年,怀王坠马死。 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岁余亦死。 年三十有三。 高帝七年(前二〇〇)文帝十二年(前一六八)。 《艺文志》有贾谊赋七篇。 今所传者,有《吊屈原赋》、《鸟赋》、并见《史》、《汉》本传。 《旱云赋》见《古文苑》、《簴赋》见《古文苑》,又见《初学记》及《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又有《簴铭》,与此异。 四篇。 而《簴赋》只有六句,若逸文也。 《楚辞》又有《惜誓》一篇,或以为谊作。 王逸曰:《惜誓》者,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 是《惜誓》一篇之作者,东汉时已不能断。 独洪兴祖以为其间数语,与《吊屈原赋》词指略同,意为谊作亡疑。 朱子亦曰:今玩其辞,亦瓌异奇伟,计非谊莫能及。 而王船山亦云:贾谊渡湘水,为文以吊屈原。 其词旨与此略同。 谊书若《陈政事疏》、《新书》出入互见,而辞有详略。 盖谊所著,不嫌复出类如此。 则其为谊作审矣。 《楚辞通释》。 按诸家以《惜誓》为谊所作,不为无见。 盖不仅其用意与《吊屈原赋》一致,皆悼屈原不能高举远行,有背全身远害之道,且文词亦极明白畅晓。 似又为骚赋之进步。 详下。 其非先秦所制,而为楚辞与汉赋间之过渡作品明甚。 故论贾谊诸作,今所传者,并惜誓五篇而已。 论文而至于贾谊,亦一极重要之关键也。 盖前乎此者。 辞赋为骚体,后乎此者,变为散体。 贾谊介于其间,虽仍沿用旧式,而渐有变古之趋势。 是故开汉赋之先声者贾谊也。 顾其所以然者,亦非偶尔,详为推究,厥有二因。 一、贾谊怀才不遇,与屈原同。 离谗迁谪,亦与屈原同。 而又久居长沙,吊古感怀,中心怏怏。 读《离骚》诸篇,既叹逝者,恒自念也。 故其所作诸赋,受楚辞影响实巨。 惟骚体之文,至宋玉已略有变化。 及谊为之,益以驰骋放佚之辞。 而不拘于固有之形式,由是楚辞蜕化之机以起。 二、贾谊本荀卿再传弟子见《左传正义》引刘向《别录》,师说相承,渐渍日深。 而荀子所为《赋》篇,实于楚辞外别开生面。 贾谊诸篇,特窃取荀子《赋》篇之名,而又兼采其形式,实为汉赋之权舆。 故其《吊屈原赋》中,又有与荀子《赋》篇极相似者。 观此即知贾谊文学之渊源,乃糅合屈原、荀卿两派之辞赋而成者也,实南北文学统一之肇端。 古代辞赋进化表现,其开辟韵文路径之功不可没矣。 盖荀子《赋》篇,分咏五事。 并无正式赋名,而形质又与《诗经》无异。 不能自由达意,而骚体之文,自宋玉以后,无以复加。 且流行既久,不无熟滥之弊。 故贾谊兼采众长,自成一体。 亦文学变迁自然之趋势也。 兹节录《吊屈原赋》一篇以为例:恭承嘉惠兮,待罪长沙。 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迺陨厥身。 乌呼哀哉兮,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 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谓随夷溷兮,谓跖廉。 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 吁嗟默默,生之亡故兮。 斡去周鼎,宝康瓠兮。 腾驾罢牛,骖蹇骊兮。 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章父荐屦,渐不可久兮。 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 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下略)。 是篇形式约分三种。 谇曰以下,为《离骚》、《九章》体,吁嗟数语,为《九章》乱辞体。 篇首一切则以四言为主,而又兼用骚体。 盖荀子《赋》篇之遗也。 至《鸟赋》一篇,全为四言诗。 《旱云赋》大半虽为《离骚》体,而终篇一段又极变化无定。 如云:嗟乎,作孽大剧,何辜于天,恩泽弗宣。 啬夫寡德,群生不福。 来何暴也,去何躁也。 孳孳望之,其可悼也。 憭兮慓兮,以怫郁兮。 念思白云,肠如结兮。 是则贾之赋,原不拘于一格。 谓之变古,谁曰不宜。 《惜誓》一篇殆亦为哀屈而作,与《吊屈原赋》用意相同。 王逸曰:惜者,哀也。 誓者,信也,约也。 言哀惜怀王与己信约而复背之也。 审尔,则亦居长沙时所为耳。 其中有全袭吊屈文者,如云: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吊屈原赋》云,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有袭之而略变之者,如云: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 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吊屈原赋》云: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 横江潭之纅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又有暗袭其意者,如云:己矣哉,独不见乎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 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 《吊屈原赋》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微兮,遥增击而去之。 盖深有感于昔贤窜逐之事,故各篇互见其意,而重言之也。 至如曰: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 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 又曰: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 又曰: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其纳散体于骚赋中于兹可睹矣。 第三章 文景间诸王宾客之文学高祖以来,文帝颇耽黄老,景帝不好辞赋,故文学不昌。 然其时战国游说之风未寝,士多挟纵横长短之术以干侯王。 而吴楚诸王,尤乐延揽,往往列为上客。 于是严忌、邹阳、枚乘之徒,分镳并进。 风气所趋,士林跂足。 侯国倡导之结果遂彬彬焉有文事矣,爰分述之如次。 一、楚 高祖六年,既灭韩信,分其地为二国。 立同父少弟交为楚王,是为元王。 交字游,好书,多材艺。 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 及秦焚书,各别去。 交既立为楚王,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 高后时,浮丘伯在长安,元王遣子郢客与申公俱卒业。 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 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 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 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 立二十三年薨。 文帝元年,前一七九。 子郢客嗣,是为夷王。 立四年薨。 文帝五年,前一七五。 子戊嗣。 初,元王敬礼申公等,诸老师皆居楚又有韦孟,鲁国邹人也,家彭城,为元王傅。 傅子夷王及孙王戊。 戊荒淫不遵道,景帝三年,前一五四。 削书至,遂应吴王反。 及败,戊自杀。 先是孟作诗讽谏,不听,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在邹诗》一篇,皆四言也。 节录《讽谏诗》于后:嗟嗟我王,汉之睦亲。 曾不夙夜,以休令闻。 穆穆天子,临尔下土。 明明群司,执宪靡顾。 正遐由近,殆其怙兹。 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鉴,嗣其罔则。 弥弥其失,岌岌其国。 致冰匪霜,致坠匪嫚。 瞻惟我王,昔靡不练。 兴国救颠,孰违悔过。 追思黄发,秦缪以霸。 岁月其徂,年其逮耇。 于昔君子,庶显于后。 我王如何,曾不斯览。 黄发不近,胡不时监。 刘勰曰: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文心雕龙明诗》。 盖谓此也。 又曰: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 是篇步武《雅》、《颂》,犹有古风。 谓之雅润,庶几定评。 惟形式虽同,而变章句为长篇。 且自始至终寓规劝于叙事之中,汉魏以来递相师法,盖四言之进步也。 又考汉初四言,尚未大衰。 《安世房中歌》无论矣,即高祖楚声之《鸿鹄歌》,及朱虚侯刘章《耕田歌》亦俱为四言。 而楚元王及申公等无不研习《诗经》,虑其时为四言诗者必不乏人。 韦孟诸作之所以能嗣响三百篇者,良有以也。 任昉《文章缘起》谓四言诗起于孟,严氏《沧浪诗话》因之。 但就秦汉以后言耳。 冯惟讷《诗纪》《诗经》四言在前以斥之,盖未喻其意也,虽疏何遽至此耶。 二、梁 梁孝王者文帝窦皇后少子也,名武。 文帝十二年前一六八。 徙封于梁。 七国之叛,梁最亲,距吴楚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 筑东苑,方三百余里。 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 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出入拟于天子。 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东游士莫不至。 文帝时,吴王濞以太子为皇太子所杀,怨望,阴蓄异志,颇引用纵横游说之士,邹阳、枚乘、严忌之属皆往依之。 及吴败,吴客皆游梁。 乘等尤娴辞赋,唱酬赓歌,颇极一时之盛。 斯时天下文章,诚未有如梁者矣。 邹阳,齐人。 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 吴王濞招至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 皆以文辩著名。 久之吴王阴有邪谋,阳奏书谏,不听。 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 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 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疾阳,恶之孝王。 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 阳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自白。 孝王立出为上客。 《汉志》纵横家有邹阳七篇而不著其辞赋,惟《西京杂记》载其《酒赋》一篇,《几赋》一篇。 记称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 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 阳与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 或以其词不类汉赋,疑为后人所伪托,莫能详矣。 严忌,会稽吴人。 本姓庄,避后汉明帝讳改姓严,时人尊称为夫子。 初事吴,吴败,入梁。 与邹枚俱见尊重。 《汉书邹阳传》,称爰盎等忤梁王,梁王怒,令人刺杀之。 始梁王与羊胜、公孙诡等有谋,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 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盖依违取容之文人耳。 《艺文志》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今不传。 惟《楚辞》有《哀时命》一篇,则骚赋也。 王逸曰:忌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 故曰《哀时命》也。 今玩其词,似非专哀屈原,其殆去吴时之所作欤?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 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谋为逆也,乘亦奏书谏。 吴王不纳,遂去之梁。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晁错为汉定制度,损削诸侯。 吴王遂与六国反,举兵西乡,以诛错为名。 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 而乘复遗书说吴王,终不用其策,卒见禽灭。 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 景帝召拜为弘农都尉。 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 不乐郡吏,以病去宦,复游梁。 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 孝王薨,乘归淮阴。 武帝自为太子闻枚乘名。 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 道死。 《汉志》有枚乘赋九篇,今存者有《七发》见《文选》、《梁王菟园赋》、《忘忧馆柳赋》并见《古文苑》。 三篇。 世又以《古诗十九首》中有枚乘作。 故刘勰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 《文心雕龙明诗》。 而徐陵《玉台新咏》且直指《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兰若生春阳》按此篇《文选》不录、《庭前有奇树》、《迢迢牵牛星》、《明月何皎皎》九首为乘所作。 蔡宽夫、王士禛、朱彝尊等俱信以为实。 然乘所著他文甚著,独未闻有五言诗。 即《艺文志》亦不载其诗歌。 则六朝时传说,似未可据。 故《文选》但总题曰古诗,而不著作者姓名,盖疑之也。 枚乘之文,《七发》最著。 盖当时之创体,亦辞赋之枝流也。 李善《文选注》曰:《七发》者,说七事以启发太子也,犹《楚辞七谏》之流。 徐师曾《文体明辨》曰:按七者,文章之一体也。 词虽八首,而问对凡七,故谓之七。 则七者问对之别名。 而《楚辞七谏》之流也。 按二氏释七之义是也。 其谓《七发》犹《七谏》则非也。 东方《七谏》自属骚体,形质与此迥别,宁得混为一谈。 故挚虞《文章流别论》曰:《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 先言出舆入辇蹶痿之损,深宫洞房寒暑之疾,靡曼美色宴安之毒,厚味暖服淫曜之害,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体,蠲淹滞之累。 既设此辞,以显明去就之路,而后说以声色逸游之乐。 其说不入,乃陈圣人辩士讲论之娱,而霍然疾瘳。 此因膏粱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泰甚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也。 其流遂广,其义遂变。 率有辞人淫丽之尤矣,是七之体,与汉赋名异而实同耳。 刘勰目为杂文,侪宋玉《对问》、扬雄《连珠》于同列,误矣。 顾彦和于其源流纯驳之迹,则颇详哉言之。 其言曰: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 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 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 张衡《七辩》,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 张云璈曰:按《后汉书》子玉本传,但有《七苏》无《七厉》,傅休弈《七模序》云:昔枚乘作《七发》,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 马作《七厉》,张造《七辩》,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讬讽咏。 扬晖播烈,垂于后世者,凡十有余篇。 据此,则《七厉》乃融作耳。 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 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瓌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 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魂识。 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 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文心雕龙杂文》。 盖文章至于西京,日新殊致。 乐时智术博雅之人,莫不挟纵横辩说之才,以为干主取宠之具。 枚叟独创斯体,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凡声色狗马之娱、膏粱刍豢之味、波涛诡幻之奇,靡不发挥尽致。 令人目眩心惊,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微论创作固亦古文之至文也。 后世拟作,皆其舆台耳。 《七发》不知作于何时。 《文选》五臣注:枚乘事梁孝王,恐王反,故作七发以谏。 以意度之,五臣之说是也。 按《汉书》孝王本传,载其出入警跸,僭拟天子,及阴使人刺杀爰盎事,则当日王之心迹诚有不可问者。 又任用羊胜、公孙诡等,故末章及于方术之士,要言妙道,谓其所用非人也。 厥后王谢罪归国,郁郁而死,盖终未能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耳。 兹录其一节如下: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炙疗而已。 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 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 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 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 湍流溯波,又澹淡之。 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溧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 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 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 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 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 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 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 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 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 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观此文已悉变骚体文法。 而以骈散兼行之笔出之。 斯又贾谊诸赋之极变矣。 惟中间歌辞,仍用骚体。 观其以短歌插入篇中,似亦从楚辞少歌演变而来。 自此以后,赋家极乐用之。 虽其铺张之处,不免辞溢于意,然自是相如以下诸家之所祖也。 《菟园》、《柳赋》二篇,他籍无征。 或梁王筑东苑时之所作欤。 三、淮南 高祖少子淮南厉王长,文帝时坐反徙蜀严道死。 淮南民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高诱序《淮南子》作一尺缯,好童童。 一升粟,饱蓬蓬。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帝曰:天下岂以为我贪淮南地耶。 十六年,前一六四。 乃三分其地,立厉王子安为淮南王、勃为衡山王、赐为庐江王。 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 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 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 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 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 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 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上秘爱之,使为《离骚传》淮南书高诱序作《离骚赋》,旦受诏,日食时上。 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 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暮然后罢。 诸游士著者为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世号八公。 又有诸儒大山小山之徒,相共讲论。 《汉志》杂家淮南内二十一篇,即今《淮南子》,亦曰《鸿烈》,盖八公诸人所作也。 《诗赋略》又有淮南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 一时文学之盛无与比伦。 今只《古文苑》存淮南王《屏风赋》一篇,《楚辞》存小山《招隐士》一篇。 一为四言诗,一为骚赋。 他则未之见矣。 小山,淮南王宾客,不知其姓名。 王逸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 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 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 各竭才智,著作篇章。 分造辞赋,以类相从。 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 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 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 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 小山或为人名,或另有他义,今不可晓。 惟《招隐士》一篇,似与屈原无关。 其曰: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又曰: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以久留。 则作者用意所在略可推矣。 盖淮南好神仙黄白术,意必沉迷于服食修炼之事,而妄怀离世轻举之思。 诸宾客中,或有心违之者,而又不敢明言,故托言招隐士以讽之,冀能促王之自觉耳。 王孙二字固已明示之矣,山中不可久留者,寓言也。 余皆描写山景,文意甚显,与屈子何涉哉。 《神仙传》谓八公与淮南俱仙去,其传说实本于此。 《招隐士》文词绝妙,篇中句法数变,音节亦佳。 盖兼《九歌》、《九辨》之长,而又不屑字规句仿,允为骚赋嗣响之上乘也。 录其全文如后: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 山气嵸兮石嵯峨,溪谷崭严兮水曾波。 猨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慄。 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 树轮相纠兮,林木茇骫。 青莎杂树兮,草霍靡。 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 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 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羆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以久留。 淮南群臣赋仅留此篇,余均亡佚。 今《楚辞》中《远游》、《卜居》、《渔父》等篇,疑皆出于淮南宾客方士之手。 盖神仙思想,至西汉而极盛。 屈子《离骚》虽有周流四极之想,究为愤世过甚之寓言,与正言仙游者有别。 而《远游》曰: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贵真人之休德兮,羡往世之登仙。 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 又曰:奇传说之托星辰兮,羡韩众之得一。 又曰: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又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此直欲变化形质,作飞升之想耳。 屈子《离骚》犹未至此也。 至其言轻举,言上浮,及餐六气,饮沆瀣,漱正阳,含朝霞云云,正是方士服食修炼之谈,托于屈子以导引淮南者。 世或不察,遂误以为真矣。 《卜居》、《渔父》二篇,变骚体为散文,假问答以寄意,《离骚》中灵氛、巫咸数段与此不同。 似亦贾谊以后之形式,非战国时文体。 且篇中皆称屈原既放,绝类他人口吻。 而《渔父》用韵尤疏,其为楚辞之极变甚明。 余意屈子之死,人咸惜之。 西汉以来,或为文以系哀思,或托事以彰令节。 如《七谏》、《九怀》、《卜居》、《渔父》之类者,必不可胜道。 梁与淮南皆好文士,而淮南客尤倾天下。 观《汉志》载其赋百数篇可知矣。 是以并疑《卜居》、《渔父》等篇之为此时所伪托也。 《大招》疑亦为汉人拟《招魂》而作,以上参看拙著《楚辞概论》。 第四章 武帝及诸臣之文学汉兴六十余年,至于武帝时,文学乃臻极盛,而尤以辞赋为其重心。 其间作者为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李延年等莫不骋其才智,争词坛一日之短长。 于是上下从风,蔚然开文学史上之新纪元。 此其故亦可得而言焉。 汉初承战国养士之风,文景诸王,尤喜招致。 宠之以爵位,饵之以利禄。 故一时文学游谈之士咸乐就之。 梁与淮南其最著者也。 已见前章。 文士既已集中,朝弦夕诵,耳濡目染,彼此之好尚,无形中互为影响。 风气所趋,如水之赴壑,有不可遏者矣。 然侯国之倡导,必不及朝廷之周遍。 文景不好文事,故其风亦终囿于一隅。 武帝为太子时,即耽文学。 甫即位,即以安车征枚叔,拜枚皋为郎,读子虚赋而善之,又令淮南王为《离骚传》。 诸臣以诙谐辞赋进者,多被亲幸,或倡优蓄之。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此其直接奖劝之功一也。 武帝又好儒术,罢斥百家。 建元五年,立五经博士,令天下郡国皆立学官。 时文景博士,犹有存者,辕固、韩婴皆在京师。 由是士大夫又汲汲以穷经为务。 小学者,经学之附庸,而辞赋之工具也。 长卿、子云同为赋家巨擘,而《凡将》、《训纂》,实为羽翼经学之作。 古文奇字,侵入辞赋疆土,而为其铺张之材料。 故章太炎先生曰:小学亡而赋不作。 《国故论衡辨诗》。 信矣。 此其间接提倡之功二也。 帝本雄略之主,好大喜功。 外则四夷,内则巡幸。 封禅、郊祀、神仙、声色、土木之事,俱乐为之。 故伐大宛而新声有天马之歌,好游仙而司马有大人之赋。 又采诗夜诵,立乐府,造为诗赋,播为弦歌。 此其平生之所为,莫不与文学有关者三也。 故论西京文学之盛者,必曰武帝之世。 而推其致盛之由者,亦必曰武帝之力。 帝名彻,景帝中子也。 母曰王美人。 年四岁,立为胶东王。 七岁,为皇太子。 景帝后三年前一四一正月,崩。 帝十六岁即位,改元建元,中间屡更易之,为君主有年号之始。 建元三年,起上林苑。 元光二年前一三三,遣方士求神仙。 五年,通西南夷。 六年匈奴入寇,遣卫青击却之,自是屡击败匈奴。 元狩元年前一二二,遣张骞使西域,始通滇国。 元鼎二年前一一五,起柏梁台,作承露盘。 四年,使方士入海求神药。 太初元年前一〇四,造《太初历》,以建寅月为正月。 后元二年前八七,崩。 年七十,在位五十四年。 《汉志》有上所自造赋二篇。 今所传者有《悼李夫人赋》及《秋风辞》二篇,未知是否原目。 《汉书外戚传》谓夫人李延年女弟,以倡进。 妙丽善舞,由是得幸。 生一子,为昌邑哀王。 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 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 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 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 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 妾不敢以燕惰见帝。 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 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 上复言必欲见之,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 及卒,上以后礼葬焉。 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又自作赋一篇以伤悼夫人。 其词略曰: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疆。 托沉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中略)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寝淫敞,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 嫉妒阘茸,将安程兮。 方时隆盛,年夭伤兮。 弟子增欷,洿沫怅兮。 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 响不虚应,亦云已兮。 嫶妍太息,叹稚子兮。 慄不言,倚所恃兮。 仁者不誓,岂约亲兮。 既往不来,申以信兮。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 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 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武帝好楚辞,故其文用骚体,然亦稍有变化。 首为《离骚》形式末为《九章》乱辞形式。 中短六句则四言而兼用骚体者也。 《秋风辞》本见于《汉武故事》,《文选》亦录此篇。 《故事》曰:上行幸河东,祠后土。 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燕。 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水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此诗真伪不可知,然文词自佳。 变骚体为诗歌,句句押韵,且一韵到底,与《越人歌》不同。 若果不伪,殆亦在李夫人死后所耳,以其有怀佳人不忘之句也。 王嘉《拾遗记》又载武帝思怀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 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 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 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 辞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生尘。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疑亦出于依托,未足信矣。 《汉书武帝纪》:元封二年,夏四月,还祠泰山。 至瓠子,临决河,命从臣将军以下皆负薪塞河堤。 作《瓠子之歌》。 《沟洫志》载帝既封禅,乃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河。 还自临祭,湛白马玉璧。 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乃下淇园之竹以为揵。 上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二章。 于是卒塞瓠子。 筑宫其上,名曰宣防。 按二诗皆与《秋风辞》同,其一章有曰:我谓河公史记作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则当日河水之患剧矣。 《古之苑》有《柏梁诗》为七言体,盖武帝与诸臣联句之作。 刘勰曰: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 《明诗》盖亦信而弗疑。 其序云:汉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台。 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座。 今考武帝起柏梁台,在元鼎二年见《汉书武帝纪》。 此云元封三年实误。 或谓台建于元鼎,而登赋诗则在元封耳。 然诗中官名,多太初元年所改见《汉书百官表》。 元封时安得预言之? 此顾炎武等所以断其必为伪托也。 又考太初元年,柏梁台灾,然则登台联句或太初中重建以后之雅集欤。 其诗共二十六句,自武帝起,至东方朔止,每人一句,句皆有韵,盖七言诗之滥觞也。 时景帝诸王多好文学,皆武帝兄弟也。 中山靖王胜以景帝前三年立。 武帝初立,惩吴楚七国之乱,欲侵削诸侯。 诸侯或无罪有司吹毛求疵,往往笞服其臣,使证其君,多有冤者。 建元三年,胜等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 胜对词甚美,于是乃厚礼之。 详见《汉书景十三王传》。 《西京杂记》载鲁恭王得文木一枚,伐以为器,意甚玩之。 中山王为赋,词见《西京杂记》及《古文苑》。 恭王大悦,顾盼而笑,赐骏马二匹。 然其文不类汉赋,或亦依托者也。 《艺文志》又载广川惠王越赋五篇,长沙王群臣赋三篇。 则尔时辞赋之盛可知矣。 是故儒术如董仲舒,而有《士不遇赋》,见《古文苑》及《艺文类聚》。 《文选》注又引其七言琴歌六首。 史学如司马迁,亦有赋八篇。 见《汉志》。 其《悲士不遇赋》,见《艺文类聚》,后半文体,极似荀卿。 其与广川一篇皆好说理,非复辞人之赋矣。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 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 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数。 其不足来者,辄报闻罢。 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 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 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 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 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 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 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 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朔文辞不逊,高自称誉。 上伟之,令待诏公车久之,使待诏金马门。 上尝使诸数字射覆。 置守宫盂下。 射之,皆不能中。 朔自赞曰:臣尝受《易》,请射之。 乃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无足。 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 上曰善,赐帛十匹。 复使他物连中,辄受赐。 乃以为常侍郎,遂得爱幸久之。 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亟日晏不来。 朔独拔剑割肉,怀之而去。 大官奏之。 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而去,何也? 朔免冠谢。 上曰:先生起自责也。 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 拔剑割肉,壹何壮也? 割之不多,又何廉也? 归遗细君,又何仁也? 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 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 是时朝廷多贤材。 上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司马迁等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 对曰:臣观其臿齿牙,树颊胲,吐唇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 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 其进退澹辞类如此,盖滑稽之流也。 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不得大官。 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 未几病卒。 据其上书言武帝初年二十二,则当生于文帝后三年(前一六一)。 又《补史记滑稽传》称其武帝朝老死。 大抵在太初以后。 朔所著文辞甚富。 《汉志诗赋略》不著录而杂家有二十篇。 今存者于《七谏》见《楚辞》、《答客难》、《非有先生论》并见《汉书》本传三篇。 余如《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诸篇皆不传。 《艺文类聚》一百引《旱颂》一篇,亦辞赋体。 二十三又引《诫子》一篇,则于四言诗中,杂以散文韵语。 《太平御览》三百五十又引其答骠骑难,似非全文,体与答客难体同。 《拾遗记》又载其《宝瓮铭》,恐皆后人所伪托也。 按《北堂书钞》百五十八又引朔《嗟伯夷文》。 《文选海赋》注又引其《对诏》。 《初学记》十八及《御览》四百一十载《与公孙弘借车书》。 而《艺文》八十九及《御览》四百八十五又别亦《借车书》。 皆散文,斯皆不足为据。 《七谏》一篇,载在《楚辞》。 王逸以为东方朔所作。 其序曰: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 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 然《汉书》本传列举朔文,不及此篇。 且谓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世所传皆非也。 然则叔师之言似不可信矣。 或以为《七谏》即传中所称八言、七言,但传中他篇皆标目,此独异称,何也? 且《七谏》本骚赋,亦不限于七八言,故世多疑之。 今观其《初放》云:块兮鞠,当道宿。 举世皆然兮,余将谁告。 斥独鸿鹄兮,近习鸱枭。 斩伐橘柚兮,列树苦桃。 此与《招隐士》一段句法全同,《招隐士》曰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 又云:嵚岑礒碕兮,碅磳磈硊。 树轮相纠兮,林木茇骫。 淮南小山于东方朔同时,故知汉初骚赋自有此种作风。 而本传又称其常直谏,终不见大用。 则其诙啁戏弄之余,借屈子以自写愤懑,未为不可。 即其死时且引诗以劝武帝远巧佞,退谗言。 谁谓东方无庄语耶? 读者幸勿深疑可也。 汉人拟骚多以九名,此仿宋玉之赋《九辩》也。 惟此以七名篇,或窃取枚叟《七发》而异其体耳。 全篇分为《初放》、《沉江》、《怨世》一作怨上、《怨思》、《自悲》、《哀命》一作《哀时命》、《谬谏》一作《缪谏》七篇。 此等分题亦前此所无,而后人多效之。 其文则代屈原为辞,故首言平生于国,然陈语极多,了无新意。 又好堆叠典实,钞袭楚辞。 前后重复,骚赋至是,已成强弩之末已。 《答客难》一篇设客难己,用卑位以自慰喻。 大抵体仿《七发》,亦辞赋之变也。 刘勰《杂文》曰:自对问按谓宋玉《对楚王问》一篇以后,东方效而广之。 名为《客难》,托古慰志。 疏而有辨,其文用韵不拘,而纵横驰骤,流畅无匹,六国游说之遗也。 其后扬雄、班固、崔骃、张衡、崔寔、蔡邕、陈思、郭璞,下至韩愈之徒,靡不仪其声貌,窃其词旨。 以各申其牢落抑塞之意焉。 兹节录其文如下: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当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 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 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 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 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 意者尚有遗行邪? 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岂可同哉? 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 力致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六国,未有雌雄。 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 身处尊位,珍宝充内。 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 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 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 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 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 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 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 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 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辏者,不可胜数。 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 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 (下略。)其《非有先生论》亦设为非有先生仕于吴王,相为问答。 发端与司马相如《子虚赋》同,然理不胜辞。 刘向所谓口谐倡辩,不能持论者是也。 枚皋字少孺,乘之孽子也。 武帝既征乘,道死,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 得皋大喜。 初,乘在梁时,取皋母为小妻。 及东归,皋母不肯行。 乘怒,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同居。 年十七,上书梁共王孝王子,得召为郎。 三年为王使,得罪,家室没入。 皋亡至长安,会赦,上书北阙,自陈枚乘子。 武帝召入见,待诏。 皋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 善之,拜为郎,使匈奴。 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 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 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 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 所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 初,卫皇后立,皋奏赋以戒终。 皋为赋善于朔也。 从行至甘众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 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 为文疾,受诏辄成。 故所赋者多。 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 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 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 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 颇诙笑,不甚闲靡。 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汉志》载皋赋百二十篇,一无传者。 《西京杂记》曰: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誉。 而长卿首尾温丽,枚皋时有累句,故知疾行无善迹矣。 扬子云曰:军旅之际,戎马之间,飞书驰檄用枚皋;廓庙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册用相如。 是当时枚马并称,谅非偶然。 即其制作之多,汉廷诸臣中,殆未有如皋者矣。 武帝朝诸臣之能文者,尚有兒宽赋二篇,常侍郎庄忽奇赋十一篇,严助赋三十五篇,朱买臣赋三篇,并见《艺文志》,而俱不传。 第五章 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传略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 约生于文帝十年,前一七〇顷。 卒于武帝元狩五年。 前一八一。 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名犬子。 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以訾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 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之徒,相如见而说之。 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 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孝王薨,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 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来过我。 于是相如往舍都亭。 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 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僮客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 乃相谓曰:令有贵客。 为具召之,并召令。 既至,卓氏客以百数。 至日中,请相如。 相如谢病不能临,吉伪为不敢尝食,身自迎之,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 一坐尽倾。 酒酣,吉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 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 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 故相如缪与吉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 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心说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既罢,相如令侍人重赂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乃夜亡奔相如。 与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 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 久之,文君不乐。 相如乃与俱至临邛,尽卖车骑,买酒舍,令文君当垆。 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 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 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 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 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曰:臣邑人司马相如为此赋。 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 请为《天子游猎之赋》。 帝令尚书给笔札。 赋奏,帝大说,拜为郎。 数岁,会唐蒙略通夜郎、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 用军兴法,诛其渠率,巴蜀民大惊恐。 乃遣相如责唐蒙,因谕告巴蜀民以非上意。 既还报,劝上通西夷邛筰、冉,上然之。 乃拜为中郎将,至蜀,大守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 蜀人以为宠。 卓王孙临邛诸公皆献牛酒。 王孙喟然而叹:恨使女尚相如晚,复厚分与文君财与男等。 其后或谗相如使时受金失官。 岁余,复召为郎。 已而转为孝园令。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 常有消渴病,与卓氏婚,饶于财。 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 寻病免,家居茂陵。 武帝以相如病甚,乃遣所忠往悉取其书。 而相如已死,家无遗书。 问其妻,对曰:长卿未尝有书也。 时时著书,人又取去。 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来求书,奏之。 盖其遗札言封禅事也。 所忠奏焉,帝异之。 司马相如作品 《汉志》有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今所传者有《子虚赋》《文选》分亡是公下为《上林赋》、《哀秦二世赋》、《大人赋》并见本传、《长门赋》见《文选》、《美人赋》见《古文苑》。 《初学记》十九、《艺文类聚》十八同。 数篇。 然《长门赋》世有疑之者,详后。 《美人赋》必后人伪记无疑。 拙著《司马相如评传》有专论。 又有佚其全文而仅存篇目者,如《梨赋》、《文选魏都赋》张载注引司马相如《梨赋》曰:刷嗽其浆。 《梓桐山赋》、梁顾野王《玉篇石部》碋下引云。 司马相如《梓桐山赋》云碋。 《鱼葅赋》《北堂书钞》百四十六引云司马相如有《鱼葅赋》。 是也。 此外有《郊祀歌》一部分亦为相如所作。 见《汉书礼乐志》。 志曰多举司马相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 本传又载其《难蜀父老》及《封禅文》,皆辞赋体。 惟《谏猎书》、《谕巴蜀檄》则散文也。 又有《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 并见本传。 《荆轲论》、见《艺文志》。 《文章缘起》作《荆轲赞》,故刘勰《文心雕龙颂赞》篇云相如属笔,始赞荆轲。 《凡将篇》、见《艺文志》。 《气候值时书》见王愔《文字志》。 皆久亡佚。 他若《艺文类聚》有《报卓文君书》,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其《琴歌》二首,均不可信。 又崔豹《古今注》曰:钓竿之诗,伯常子妻所作也。 伯常子邂仇河滨,为渔父。 其妻思之,每至河侧,为钓竿之歌。 后司马相如作钓竿之诗,今传为古曲也。 据此,司马相如固又有《钓竿诗》矣。 司马相如与辞赋 辞赋而至于枚乘,变极矣,然铺张就未盛也。 迄乎相如,始尽大观。 故刘勰曰:枚马同其风。 又曰: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 明其制之不同也。 按《菟园赋》恐不可信,当准《七发》。 尝谓屈原、荀卿之辞赋,一变于贾谊,再变于枚马,三变于六朝,四变于有唐。 其间或骚或散,或徘或律,皆各级一代之盛。 当其会者,咸以卓绝之天才。 承前起后,借因为创,遂不觉转移天下之风气,而作文坛之盟。 中焉者展转于风会之潮流中,为之推波助澜,而不能自主,以别开生面。 下焉者字规句仿,袭人余唾,有如寿陵余子之学步。 而前人创造之风会以衰,于是又有人焉起而变之。 如是循环,周而复始,殆文学史上之公例也。 司马相如之辞赋,即变古而臻其极者也。 流风所被,迄数百年而后衰,亦伟矣哉。 兹略论其所作,以见其文学之一斑焉。 《子虚》、《上林》盛称山谷泉水万物所有甚众,既侈矣,似非义理所止。 虽然,其志不如是也。 《汉书》赞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 此亦与《诗》之风谏可异。 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其为《子虚》、《上林》也,惨淡经营,竭全力以赴之,非操觚率尔者可比。 故《西京杂记》曰: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 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 几百日而后成,此所谓善为文而迟者非邪? 相如赋此二篇最名,其局开张,其词瑰丽。 纵横排宕,驰骋锤炼,可谓穷物状之妙,尽摛词至矣。 故《西京杂记》载其友人盛览,牂牁名士,尝问以作赋。 相如曰:名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 一经一纬,一宫一商。 此赋之迹也。 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 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览乃作《合组歌》、《列锦赋》而退。 终身不复敢言作赋之心矣。 又称其赋,时人皆称典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 而其时长安有庆虬之,亦善为赋。 尝为《清思赋》,时人不之贵,乃托以相如所作,遂大见重于世。 其为时人所推重如此。 子虚者,虚言也,相如以为楚称。 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 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 故虚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 凡三千五百余字,诚巨制也。 文长不能备录,姑略评其大要如下。 (一)是篇设辞问答,虽亦与《七发》、《答客难》同。 然彼二篇犹未虚撰人名,以为缘饰,如子虚、乌有等称。 其后扬雄《长杨赋》之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固《两都赋》之西都宾、东都主人,张衡《四京赋》之凭虚公子、安处先生。 左思《三都赋》之西蜀公子、东吴王孙及魏国先生,皆改字换字,一律蹈习,无复超然新意。 故即谓辞赋设问之体为相如所创,亦无不可。 后世小说家杜撰人名,亦本如此。 (二)是篇文虽见长而结构严整,凡其所铺陈,皆有次序。 如《子虚》盛夸楚之云梦,首言山,次言土,又次言石,又次言其东南物产及地理,又次言其高燥埤湿,又次言其西北上下。 而《上林》以下,凡山川之形势,禽兽鱼虫草木珍宝之伙颐,宫馆楼台之壮丽,田猎之盛况,靡不条分缕析,一一铺叙,如数家珍。 篇终以天子自言结出本意,妙在谲谏。 首尾一贯,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竭。 非才力绝人者莫能办。 其铺张结构,似从楚辞《招魂》等篇得来。 (三)辞赋之用联绵词,不始《子虚》、《上林》,而变本加厉,凡双声叠韵竟达二百有余。 其中且有一句之中一二与三四字为叠韵,同时一三与二四字为双声者如便姗嫳屑。 是其艺术之进步,有逾于《风》、《骚》者矣。 故虽若干枯,而音调方面,则增加文学之功能不少。 (四)相如之赋以小学为骨干。 盖其识字既多,故能奴使文字,自铸伟词。 其状物写景,语妙形容,而义自真切。 一山也,而崭屴之容,崴磈嵸之态,无不渲染毕肖。 一水也,而砰磅硠之声,潏淈漂汩之形,亦皆描摹尽致。 读者但觉如游五都之市,惊心动魄,应接不暇,而前后略无重复。 具见材料丰富,气魄沉雄。 《汉书外戚传》载武帝元光五年,前一三〇。 陈皇后有罪,退居长门宫。 今《文选》有相如《长门赋》一篇,或即是时所作。 惟本传不载此事,《史记索隐》又谓相如为陈皇后作颂。 故后人多疑之。 按《长门赋》序言孝武皇帝陈皇后别在长门宫,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考陈皇后并无复宠事。 《艺文类聚》引《汉书》曰:武帝陈皇后为妒,别在长门宫。 司马相如作赋,皇帝亲幸。 今检《汉书》无此文,未知何据。 顾炎武谓复幸者,正如马融《长笛赋》言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耳。 其与谢庄《月赋》言应、刘、仲宣,庾信《枯树赋》言桓大司马,同为假设之辞,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 况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 见《日知录》。 按《南齐书陆厥传》厥与沈约书曰:《长门》、《上林》,非一家之赋。 何焯亦谓此文乃后人拟作。 其词细丽,盖张平子之流也。 见《读书记》。 然顾氏之所致疑者,在序不在赋。 盖序文为后人所加,亦犹张衡之《四愁诗》序,必非作者所自作。 而序文言蜀郡司马相如工为文,及陈皇后颇妒云云,皆似他人口吻。 岂有将欲为文以悟主上,而反斥言其妒者哉。 此盖后人所为以记其本事耳,若此之例甚多,不必轻疑可也。 是篇写时地极有步骤。 先言登兰台以望君,不至,乃下兰台步于深宫正殿,览于曲台,复转入空堂洞房。 又先言白日,次言黄昏,次言清夜,又次言待曙,次第井然。 此节似从《楚辞悲回风》涕泣交而凄凄,思不眠以至曙,数语得来。 而离宫怨女日夜望君之切,及其无赖之情思自见,又此篇为千古宫词之祖。 其言情妙处,在以眼前景物烘托出之。 遂觉几案枕席之间,无不可寄其生愁思者。 例如登台四望,即见浮云四塞,窈窈天阴。 忽听雷鸣,又疑君车已至。 他若飘风之吹帷,桂树之交纷,孔雀集,玄猿啸,翡翠来萃,鸾凤双飞,白鹤孤栖,众星皎洁,无不令人触景生悲,肠回九转。 非辞赋中抒情之杰作哉? 至其音韵之缠绵凄怆,犹余事耳。 本传言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大臣亦以为然。 乃著《难蜀父老》一篇,借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 且因宣其使诣,令百姓皆知天子意。 其文体与东方朔《答客难》同,而文辞甚辩。 刘勰称其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 《文心雕龙移檄》。 观其通篇力避奇字异文,务求明白,与他赋异者,用不同也。 时武帝方好神仙。 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 此非帝王之仙意也。 乃遂奏《大人赋》。 《西京杂记》。 相如将献赋,未知所为。 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遂作大人赋言神仙之事以献之。 赐锦四匹。 帝大说,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 今观其词多袭取《远游》语,如曰: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又曰: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 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腤而无闻。 此皆全句钞袭,仅易一二字,其余剿说尚多。 全篇结构,亦复相同。 尝怪其赋家巨子,何至掠美如是。 或以其本属游戏,聊为此以逢近人主之意耳。 相如垂死时,作《封禅文》一篇。 称颂功德符瑞之事,劝武帝行封禅。 亦用辞赋之体,而篇末复缀以颂词,盖四言诗也。 昔人多以此文为相如诟病。 不知封禅本为古之盛典,自宋真宗以矫伪出之,其事遂尤为世所鄙薄。 林和靖《临终诗》曰: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盖讥之也。 然其文,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 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 义吐光茫,辞成廉锷。 颂亦优游彬蔚,固维新这作也。 扬雄《剧秦》班固《典引》,实俱仿此。 第六章 新声乐府及五言诗之成立《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 声依永,律和声。 声律承诗歌而言,则古者诗乐之关系明甚。 古诗皆可合乐。 故《墨子公孟》篇言歌诗三百,弦诗三百。 而《毛诗传》亦云: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 秦燔诗书,乐亡谱失。 汉兴,乐家有鲁人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 但能纪其铿鼓舞,而不能言其义。 高祖时,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有《嘉至》、《永至》、《登歌》、《休成》、《永安》之章,大氐皆因秦旧。 孝惠文景无所增更,习常肄旧而已。 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祭后土于汾阴。 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 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 作十九章之歌。 见《汉书礼乐志》。 即所谓《郊祀歌》也。 新声乐府之成立始此,而旧乐及楚声或于是乎废矣。 《汉书佞幸传》:李延年,中山人。 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 善歌,为新声变曲。 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 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 又《外戚传》亦言武帝李夫人,本以倡进。 其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 武帝爱之。 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 延年侍上,起舞。 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李夫人由是进幸。 及卒,帝思念不已。 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 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 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 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 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 此殆所谓新声变曲者欤。 又按《郊祀志》称武帝既灭南越,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 帝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有鼓舞乐。 今郊祀而无乐,岂称乎。 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 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 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自此始。 考武帝平南越,在元鼎六年。 前一一一。 是其时不独造新歌,且又制新乐矣。 惟《郊祀歌》各章之时代先后不同,有在延年未进以前者。 盖相如等前所造为诗歌,至是始一一谱为新声耳。 今据《礼乐志》列其章第如次:一、《练时日》四十八句。 二、《帝临》十二句。 三、《青阳》十二句。 邹子乐四、《朱明》十二句。 邹子乐五、《颢西》十二句。 邹子乐六、《玄冥》十二句。 邹子乐七、《惟泰元》二十四句。 建始元年,丞相匡衡奏罢鸾路龙麟,更定诗曰涓选休成。 八、《天地》二十七句。 丞相匡衡奏罢黻绣周章,更定诗曰肃旧典。 九、《日出入》十三句。 十、《天马》按此本二章,太一况一章十句。 元狩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 天马徕一章二十四句。 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 《史记乐书》《蒲梢天马歌》与此异。 十一、《天门》三十四句。 十二、《景星》二十四句。 按此一曰《宝鼎歌》。 《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夏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作《宝鼎之歌》。 《礼乐志》误为元鼎五年,得鼎汾阴作。 十三、《齐房》八句。 按此一曰《芝房歌》、《武帝纪》。 元封二年夏六月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作《芝房之歌》。 《礼乐志》亦谓是年芝生甘泉齐房作。 十四、《后皇》八句。 十五、《华烨烨》三十八句。 十六、《五神》二十句。 十七、《朝陇首》二十句。 按此一曰《白麟歌》。 《武帝纪》:元狩元年,冬十月,行幸雍获白麟。 作《白麟之歌》。 《礼乐志》亦谓是年获白麟作。 十八、《象载瑜》十二句。 按此一曰《赤雁歌》。 《礼乐志》。 太始三年,行幸东海,获赤雁作。 十九、《赤蛟》二十八句。 右《郊祀歌》十九章。 其第十章《天马歌本》二首,实为二十章也。 有三言者,如《练时日》、《天马》、《华烨烨》、《五神》、《朝陇首》、《象载瑜》、《赤蛟》七章是也。 有四言者,如《帝临》、《青阳》、《朱明》、《西灏》、《玄冥》、《惟泰元》、《齐房》、《后皇》八章是也。 有杂言者,如《天地》、四言及七言。 《日出入》、四言。 五言。 六言。 七言。 《天门》、三言。 四言。 五言。 六言。 七言。 《景星》四言及七言。 四章是也。 其形式与《房中歌》同。 所异者一为楚声,一为新声耳。 十九章中除《天马》、《宝鼎》、《芝房》、《白麟》、《赤雁》诸歌外,余皆祀神之歌。 邹子乐四章则迎春更秋冬时气之乐歌也。 录其三章于下:《天马》之一:太一况,天马下。 霑赤汗,沫流赭。 志俶傥,精权奇。 籋浮云,晻上驰。 体容与,迣万里。 今安匹,龙为友。 《青阳》:青阳开动,根荄以遂。 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霆声发荣,腬处壧听。 枯槁复产,乃成厥命。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 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日出入》: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 吾知所乐,独乐六龙。 六龙之调,使我心若。 訾黄其何不徕下? 自武帝新声乐府成立,影响于文学者甚巨。 观《艺文志》所载其时歌诗数百篇,即应运而生之平民文学也。 此等平民文学无主名,多经朝廷采入乐府,赖以流传。 其后文人学士多摹拟之,迄东汉而渐盛。 盖直与正统相承之辞赋对峙争雄,而文艺之价值往往过之。 如《鼓吹曲》中之《战城南》,《相和歌辞》中之《陌上桑》等,其尤著者也。 而世人每忽不加意,使其时绝妙之民间文学湮没不彰,亦可慨已。 乐府既盛,五言诗由是崛起,盖四言至此不能复振。 斯时作者见乐府所采歌谣,颇有新体。 《汉书贡禹传》引俗语《酷吏传》引尹赏歌及《五行志》引邪径童谣皆五言。 足证其时乐府所采诗体矣。 遂于此另辟新径,以谋文学之出路,此自然之趋势也越三百年。 至东汉建安之际,五言诗乃发荣滋长,以臻极盛,其历程至为明白。 无可疑者。 惟西汉时所存之五言诗甚少,而乐府诗之时代,又难断定。 《文选》之苏李诗后人多疑其伪,《古诗十九首》且有谓尽属东汉以后产品者,果尔,则五言诗之成立,决不在西京矣。 以其关于文学史者较大。 故略为辩述如次。 刘勰曰:成帝品录,三百余篇。 朝章国采,亦云周备。 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 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 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文心雕龙明诗》。 锺嵘曰: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 古诗眇邈,人世难详。 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诗品》。 观此,则六朝时人固多承认西汉之有五言诗矣。 至苏轼轻薄昭明,始以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武诗有江汉之语,目为齐梁间小儿所语作,是亦横断之论耳。 蔡宽夫谓此但注者浅陋,直指为使匈奴时作,故人多惑之,其实无据也。 安知武未尝至江汉耶。 然诗人借喻本不必限于实指,子瞻之说,未免太拘矣。 其后洪容斋且谓李陵诗独有盈觞酒一语,盈字乃汉惠帝讳。 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 益信坡公之言为实。 《容斋随笔》。 顾亭林又举刘向《说苑敬慎》篇引《易》天道亏盈而益谦四句盈字皆作满。 以其在七世之内,李陵诗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讳,故可知其为后人之拟作。 《日知录》。 其实临文不讳,古有明文。 遍检西汉旧籍,其中于高惠文景诸帝之讳,不避者不可胜数,安得据此以为伪托之证哉。 今《文选》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皆五言。 而徐陵《玉台新咏》于武诗《结发为夫妻》一首题为《留别妻诗》。 陈沆曰:此盖初奉使辞家时作,故云行役在战场,又云,生当复来归也。 若去虏还朝,何行役战场之有? 而李陵降虏,亦何生当来归之有乎? 朔恩爱于结发,则珍惜春华;恋燕婉于欢娱,则流连今夕。 若壮士相别,何为作此床笫之语乎。 后人不考本事,强执筌蹄。 滥夫妇于友生,以辞家为入塞,致令或疑拟作。 若知其为别妻之篇,尚可代拟乎。 《诗比兴笺》。 斯足以破千载之惑矣。 至《骨肉缘枝叶》、《黄鹄一远别》及《烛烛晨明月》三首似为归汉时别李陵而作。 按《汉书苏武传》,汉使求武等归。 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 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 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使得夺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 此陵宿昔所不忘也。 收陵宗族,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 已矣。 令子卿知吾心耳。 异域之人,一别长绝。 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数行下,因与武决。 武诗曰胡马失其群,又曰念子不得归,所以其哀陵之独留也。 又曰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又曰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所以和陵之起舞也。 且武以昭帝始元六年前八十一春还京师,则其别少卿正在五年之冬。 诗所谓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者,此其时矣,且与太初改历以后之节序相合。 故知其非后人所拟也。 乃或泥兰芳之候,或斥江汉之称,或疑胡秦之文,或摘盈尊之字,锲舟求剑,固孰甚焉。 各录一首于后,他书记所载者,置勿道也。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俛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苏武诗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意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李陵诗一首)《文选古诗十九首》时代不甚可考。 刘勰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 《文心雕龙明诗》。 而《玉台新咏》题为乘作者九篇。 即西北有高楼、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兰若生春阳(此首《文选》不录)、东城高且长、庭前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及明月何皎皎九首。 后人信者颇多,不无疑义。 彦和又谓孤竹一篇,傅毅之词。 锺嵘又谓去者日以疏诸首旧疑建安中曹、王所制,李善亦谓驱马上东门、游戏宛与洛,则辞兼东都矣。 然考十九首中确有西汉之产品焉。 如明月皎夜光一首云: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文选》李善注引《春秋》纬《运斗枢》曰: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 又引《淮南子时则训》曰:孟秋之月,招摇指申。 且云:上云促织,下云秋蝉,明是汉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 《汉书》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为岁首。 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矣。 按此注极精当不易。 《春秋考异邮》言立秋促织鸣,女工急,故促之。 而《礼记》又言孟秋寒蝉鸣,仲秋玄鸟归,则此诗之写秋景甚明。 其谓玉衡指孟冬者,盖汉初承秦制,仍以建亥之月为正。 秦历所谓孟冬,乃相当于夏历之孟秋,即秦历十月,实相当于夏历之七月也。 然后知诗中云促织鸣,白露降时,玉衡指于孟冬者,乃据秦历言耳。 及汉武帝太初元年前一〇四始改秦历为夏历,恢复建寅之朔。 故知此诗之作,必在太初以前。 若在太初以后之孟冬,则非此诗所云之节序矣。 十九首中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一首,亦当作如是观。 又如驱车上东门一首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此诗人即事起兴,因物兴感之咏也。 亦慨叹人生枯菀之无常,抗喉而歌之悲吟也。 今考上东门当在长安,自来注家多以为在洛阳。 阮嗣宗《咏怀诗》曰: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 上有采薇士,下有嘉树林。 又曰: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 是夷齐隐居采薇之首阳山距长安本甚近也。 《史记伯夷传》正义引马融曰:首阳山在河东蒲阪,华山之北,河曲之中。 此说最早而确有可据。 《论语》何晏注及邢昺疏、《诗》孔疏、《汉书王贡龚鲍传》颜注引并同。 石曼卿诗曰:耻生汤武干戈日,宁死唐虞揖让区。 盖亦谓首阳在河东蒲阪,乃舜都也。 蒲坂在长安东北不远,故阮嗣宗所云当必指此。 其曰北望曰遥望者,当亦实指而非虚语。 李善既谓此辞辞兼东都,故遂于阮诗上东门注为在洛阳。 其实此篇亦西京诗人之作也。 而服食求仙之风,西汉时已大盛,武帝淮南王其尤也。 故《古诗十九首》中之西汉时诗,今可考者并此而已矣。 余别有专论。 五言诗既成立于西汉,经数百而至建安,其体乃大盛。 此固文学演进之必然现象。 奈何世之人必欲数典忘祖,强抑其筚路蓝缕之先公于东汉后哉。 第七章 武宣以来民歌之发达古今文学之两大界,曰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而已。 贵族不限于高位。 《诗》之《国风》平民文学也,《雅》、《颂》则多属于贵族文学也。 《楚辞》之《九歌》,平民文学也。 而屈宋之作又皆贵族文学也。 汉之《安世房中歌》及《郊祀歌》,皆为贵族文学。 而乐府《相和歌辞》等之古辞及《鼓吹曲》之《饶歌》又属于平民文学,其取材多自民间,而文辞但求畅晓。 大抵皆农夫牧竖孤儿弃妇、征人怨女之辞。 或诉离情别恨,或述征戌劳苦,或则啼饥号寒之惨或则欢愉恋嫟之情。 此种歌辞时时演变,时时进步以至成熟。 流传既久,遂被采入乐府,谱为歌咏,与贵族文学分庭抗礼。 而究其文艺优美,且能充分表现人生之真意者,殆非其时陈陈相因之贵族文学所能望其项背也。 《晋书乐志》曰: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 《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也。 按今所传乐府古辞,诚皆古之民间文学,惟其时代极难确定,无从考见其演变之状况。 然武帝既立乐府,广搜四方民歌,故其时民间文学始有写定之机会,而赖以流传。 度现今乐府古辞中必不少西汉产品为当日乐署之所搜集者。 故论西汉民歌之发达,亦必在此时矣。 《汉书礼乐志》曰:是时按谓成帝时郑声尤甚,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富显于世。 贵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过度,至与人主争女乐。 所谓郑声者,即武帝以来所采民间风谣,被之管弦之新声也。 所采愈富,则所制之新曲亦愈多,于此足征其时民歌之盛。 惟数量既增,不无滥收之弊,而自李延年等以后乐曲久渐淫侈。 故哀帝疾之,下诏曰:郑卫之声兴,则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朴家给,犹浊其源而欲求其清流,岂不难哉? 孔子不云乎:放郑声,郑声淫。 其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 当时丞相孔光等奏罢乐府中四百四十一人,而新声为之一挫。 然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 见《礼乐志》。 可知其时民歌俗乐虽见斥于朝,而犹盛于野。 风气所趋,固未可以人力抑之也。 兹略述是时之民间文学如次。 一、相和歌辞 《宋书乐志》曰:相和,汉旧曲也。 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 此即丝竹合奏之乐歌也。 《唐书乐志》曰: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 汉世谓之三调。 又有楚调、侧调。 楚调者,汉房中乐也。 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 侧调者,生于楚调。 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 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 辞者,其歌诗也。 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也。 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 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 见郭茂倩《乐府诗集》。 今按相和歌辞诸篇取材甚广,上自帝王后妃宫庭官府之事,下至贩夫走卒怨女旷夫之歌,靡不有极其自然之吟唱。 例如《陌上桑》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 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一解。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二解。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三解。 崔豹古今注:《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 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 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 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 赵王乃止。 《乐府解题》曰:古辞言罗敷采桑,为使君所邀,盛夸其夫婿为侍中郎以拒之,与前说不同。 按此必当日民间有此故事,为人艳称,故作此歌,其后传说不同。 而《古今注》与本辞遂有赵王与使君之异辞也。 此辞之为民歌,一望而知。 首解写罗敷之美,末解夸夫婿之殊,按此与《乌鹊歌》用意略同。 皆浑然天真,描摹如画,而又毫无雕琢气,诚民歌之本色。 后人模仿虽多,而终不能及者此也。 且其问答叙事之章法,影响极大。 后世故事诗及叙事诗莫不以此为权舆。 而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三句为韵,亦民歌不拘韵式异乎文人作品之显见者矣。 又如《艳歌行》一首云: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此诗通俗,亦系民歌本质。 起二句极似《诗风》之兴体,而结语另换一韵亦可见民歌形式之自由矣。 又如《东门行》一首云:出东门,不欲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腶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 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此诗写一贫苦家庭,令人感叹。 《国风》而下,此其嗣音。 朱止溪曰:《东门行》,贤者不得志于时之作也。 《邶北》、《雄雉》之妇,其夫在远,勉之以德行。 《东门》之妇,其夫贫困,勉之以自爱莫为非。 按《东门行》另一章有此辞。 皆风之变而正者也。 然其写社会情状而最能动人者莫如《妇病行》及《孤儿行》两篇。 其辞如下: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 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 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从乞求,与孤儿买饵。 对交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 探怀中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复尔尔,弃置勿复道。 (《妇病行》)此盖有为父者不恤无母孤儿,民间为作是诗。 观其叙病妇垂死嘱夫之遗言,凄楚绝人,声泪俱下。 而夫置不理,家复贫困,以至幼无衣,长行乞,章末从旁写出儿啼索母之状。 遂觉一幕家庭惨剧,历历在目。 自来贵族文学中,能动人若是者有几。 孤儿生。 孤子遇生,命独当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 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 手为错,足下无菲。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 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无複襦,夏无单衣。 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气动,草萌芽。 三月桑蚕,六月收瓜。 将是瓜车,来到还家。 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还我蒂,兄与嫂严。 独且急归,当兴较计。 乱曰:里中一何譊譊。 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孤儿行》)此诗叙当日社会薄俗,全用白描写实之法。 其言腊月始归,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则终岁无暇日矣。 而覆瓜还蒂数语,尤为深刻入微。 及其无可告诉,却欲寄书地下,宁不令人悲愤交集耶。 而所以然者,以有充分浓挚之情感为其要素耳,自非无病而呻者所可同日语。 是故有生命之文学,而富有人生之真意义者,当首推民歌也。 二、鼓吹曲辞 鼓吹曲一曰短箫铙歌。 蔡邕曰:短箫铙歌,军乐也。 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 《周礼大司乐》曰:王师大献,则令奏恺乐。 《大司马》曰:师有功则恺乐献于社。 郑康成云:兵乐曰恺,献功之乐也。 《左传》曰:振旅恺以入。 《司马法》曰:得意则恺乐恺歌,以示喜也。 《宋书乐志》曰:雍门周说孟尝君,鼓吹于不测之渊。 说者云,鼓自一物,吹自竽籁之属,非箫鼓合奏,别名为一乐之名也。 然则短箫铙歌,此时未名鼓吹矣。 至魏晋假诸将帅及牙门曲盖鼓吹,此殆鼓吹始名。 见《乐府诗集》。 又有谓用于殿庭者为鼓吹,用于道路者为骑吹,盖不尽然也。 按鼓吹曲所用乐器如笳角等皆为羌胡流入者,与相和歌之用丝竹者不同。 略述是时鼓吹铙歌之大凡如下。 汉鼓吹铙歌本二十二曲,《务成》、《玄云》、《黄爵》、《钓竿》四曲已亡,或云二十一曲,无《钓竿》。 故《古今乐录》及《宋志》均谓十八曲。 十八曲者,即《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拥离》、亦曰《翁离》。 《战城南》、《巫山高》、《上陵》、《将进酒》、《君马黄》、《芳树》、《有所思》、《雉子斑》、《圣人出》、《上邪》、《临高台》、《远如期》、《石留》一作《石流》。 是也。 铙歌采自民间,有纪祥瑞者,如《朱鹭》、《上陵》等篇;有非攻战者,如《战城南》;有咏田猎者,如《艾如张》《雉子斑》等篇;有言情爱者,如《君马黄》、《有所思》、《芳树》、《上邪》等篇。 然多有不可解者。 《石留》一章声辞久淆,陈沆置不复诂,而陈本礼《汉诗统笺》强为之解,非。 盖其字多讹误,声辞艳相杂,不可复分也。 陈沆《诗比兴笺》谓《圣人出》为述宣帝自民间起为天子之事,按此章有云:美人哉,为天子。 《上陵》多言宣帝时神仙瑞应之事。 按诗云: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 《上之回》咏宣帝巡幸甘泉朝单于事。 按诗云以承甘泉宫,又云:月支臣,匈奴服。 《远如期》与《上之回》同时作,惟一则兼颂巡狩,一则专颂单于来朝,四夷宾服,天庥屡臻,为汉道之极盛也。 按诗云:万岁与天无极,雅乐陈,佳哉纷,单于自归动如惊心。 因断此四篇为宣帝时歌,皆有确据。 又谓《巫山高》:巫山为楚,淮水为吴。 乃忧七国之事,盖景帝初年吴楚风谣。 武宣之世,采入乐府者。 陈氏又疑吴楚藩僚邹、枚之俦见几深计而作,尤傅会。 而《雉子斑》一章亦疑为武帝时诗,此与庄述祖指《思悲翁》咏高祖菹醢韩彭事同一无稽矣。 惟陈氏疑《临高台》为武帝南巡浮江时所作,则又为近似。 至谓宣帝时四章,即宣帝自作,为铙歌之正曲,即汉书所谓修武帝故事,颇作诗歌者也。 此亦过拘之论,大氐铙歌十八曲乃当日北鄙及吴楚淮南之风谣,杂咏朝廷民间诸事,其不可考者正多。 武宣以来采入乐府,必非一时一地之作也。 举其词旨显豁文艺优美者数篇而略论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安可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莫不夜归。 (《战城南》)陈沆曰:《汉书匈奴传》,右贤王怨汉夺其河南地,筑朔方。 数人寇边,侵扰杀略吏民甚众。 汉复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 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 又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里,置城障列亭,至卢眗而屯其旁,筑居延泽上。 匈奴数大入杀掠,坏所筑亭障而去。 正此诗所指出。 案此歌虽不必即指武帝时筑朔方,匈奴杀掠屯戍之事。 然其深痛战争死亡之惨,反抗穷兵黩武之举,则意在言外。 而妙在以反语出之,使人不觉其为讽刺也。 嗟夫,边城流血如海,豪主之雄心未恢;陇上有棘成林,小民之残生奚托。 读此诗者,能无恻然。 唐人乐府歌行,往往取境于此。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有所思》)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二章同为民间情歌,而用意相反。 前者为决绝之词,后者为山海之誓。 辞意至显,故庄述祖笺此二诗,皆指为男女之词是也。 其捐毁遗赠,竟至拉杂而摧烧之,摧烧之不已,又复当风以扬其灰,怨之至也。 其言山崩川竭,冬雷夏雪,天地毁灭者,情之固也。 乐府《欢闻变》歌云: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与此同。 盖惟平民文学而后有此质直痛快之作。 伧父说诗,或有以六义相衡而以深辞曲说之者,又高叟之不若矣。 魏晋以后文人多有摹拟《铙歌》者,而各不同。 第八章 宣成间之作者宣帝好申韩之学,信赏罚,核名实。 盖惟法治是尚,不以儒术为务也。 然亦颇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 又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 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 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 帝颇作诗歌,欲兴协律之事。 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 见《汉书王褒传》。 此皆其右文之明征也。 其时文学之盛虽不及武帝朝,而自王褒以下,咸宠禄之。 雍容揄扬,时时间作。 至元帝时,刘向、韦玄成等各以其所能鸣于世。 成帝朝,刘歆承其家学,经术校雠而外,亦擅文事。 斯皆西汉中叶以后之作家。 有可得而述者。 王褒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 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褒有俊才,请与相见,使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 时汜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 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谓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 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 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 上乃征褒,既至,诏为《圣主得贤臣颂》,文辞斐然,开六朝绚烂俳俪之端。 其篇终有曰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 休征自至,寿考无疆。 雍容垂拱,永永万年。 何必偃仰诎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然绝俗离世哉?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 数从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 第其高下,以差赐帛。 识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 为之犹贤乎已。 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 譬如女士之有绮縠,音乐之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 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喻,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 顷之,擢褒为谏大夫。 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 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 疾平复,乃归。 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 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 《汉志》载王褒赋十六篇,今所传者有《九怀》见《楚辞》、《洞箫赋》见《文选》,本传赋作颂、《圣主得贤臣颂》见本传、《甘泉宫颂》见《艺文类聚》六十二,《文选魏都赋》注引数语,作《甘泉赋》,赋疑乃颂之误。 《碧鸡颂》、见《后汉西南夷传》,《水经淹水注》、《文选》刘峻《广绝交论》注《僮约》、见《艺文类聚》三十五、《初学记》十九、《御览》五百九十八、九百九十六、《古文苑》。 《责须髯奴辞》《初学记》十九,《古文苑》以为黄香作。 七篇。 《文选》又有《四子讲德论》,虽体仿东方《非有先生论》,然非辞赋之属,当不在十六篇之内。 《九怀》一篇为骚赋,共分九章,一《匡机》匡一作主、二《通路》、三《危俊》危一作苞、四《昭世》、五《尊嘉》、六《蓄英》、七《思忠》思一作申,一作由,一作游思、八《陶壅》、九《株昭》昭一作明,一作招,一作珠昭,一作林招。 义多不可晓。 王逸曰:怀者,思也。 言屈原虽见放逐,犹思念其君。 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 褒读屈原之赋,嘉其温雅,藻采敷衍,执握金玉。 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 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 今观其词前八章及乱辞皆用《九歌》形式,乱辞用《山鬼》、《国殇》体。 而第九章则用贾谊《吊屈原赋》体,曲终变调,辞赋家往往而然。 但骚赋至是,展转摹仿,了无新意。 是亦尘羹土饭,屡嚼而秽不惭者矣。 惟《蓄英》一章尚佳,录之以备观览。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 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鸣啁。 玄鸟兮辞归,飞翔兮灵丘。 望溪兮滃郁,熊罴兮呴嗥。 唐虞兮不存,何故兮久留。 临渊兮汪洋,顾林兮忽荒。 修余兮袿衣,骑霓兮南上。 乘云兮回回,亹亹兮自强。 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 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 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洞箫赋》貌为骚体,而实以散文为骨干。 故篇末一段纯为汉赋面目。 诸颂俱为韵文,《僮约》尤为滑稽《责髯奴辞》同,盖一有韵之语体文也。 节录如后: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 惠有夫时奴名便了。 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 子渊大怒曰:奴宁欲卖耶。 惠曰:奴大忤人,人无欲者。 子渊即决买券云云。 奴复曰:欲使皆上券。 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 子渊曰:诺,券文曰: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 奴当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 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截竿,凿井浚渠。 (中略)出入不得骑马载车,踑坐大呶。 下床振头,捶鉤刈刍,结苇。 汲水络,佐。 织履作粗,黏雀张鸟。 结网捕鱼,缴雁弹凫。 登山射鹿,入水捕龟。 后园纵养,雁鹜百余。 驱逐鸱鸟,持梢牧猪。 种姜养芋,长育豚驹。 粪除堂庑,餧食马牛。 鼓四起坐,夜半益刍。 (中略)日中早熭,鸡鸣起舂。 调治马户,兼落三重。 舍中有客,提壶行酤。 汲水作餔,涤杯整按。 园中拔蒜,断苏切脯。 筑肉臛芋,脍鱼炰鳖。 烹茶尽具,已而盖藏。 关门塞窦,餧猪纵犬。 勿与邻里争斗。 奴但当饭豆饮水,不得嗜酒。 欲饮美酒,惟得染唇渍口,不得倾盂覆斗。 不得辰入夜出,交关伴偶。 舍后有树,当裁作船。 上至江州,下到湔(中略)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 贩于小市,归都担枲。 转出旁蹉,牵犬贩鹅。 武都买茶,杨氏担荷。 往来市聚,慎护奸偷。 入市不得夷蹲旁卧,恶言丑骂。 (中略)持斧入山,断輮裁辕。 若有馀残,当作俎几木屐及犬彘盘。 焚薪作炭,礌石薄岸。 治舍盖屋,削书代牍。 日暮欲归,当送乾柴两三束。 (中略)雨堕无所为,当编蒋织簿,种植桃李,梨柿柘桑。 三杖一树,八尺为行。 果类相从,纵横相当,果熟收敛,不得吮尝。 犬吠当起,警告邻里。 枨门柱户,上楼击鼓。 荷盾曳矛,还落三周。 勤心疾作,不得遨游。 奴老力索,种管织席。 事讫欲休,当舂一石。 夜半无事,浣衣当白。 若有私钱,主给宾客。 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闻白。 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读券文适讫,词穷咋索。 仡仡叩头,两手自缚。 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 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鑽额。 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 观此文结构及铺叙皆为辞赋之极变,而诙谐戏弄,似从东方诸人而出。 至其用语体为韵文,实为古今所仅见者矣。 韦玄成 玄成字少翁,贤第四子,韦孟之后。 贤本始中为丞相,至是玄成复以明经历丞相位。 故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初,贤既卒,诏玄成袭父侯爵。 宣帝高其节,以为河南太守。 数岁,征为未央卫尉,迁太常。 坐与故平通侯杨恽厚善,恽诛,党友皆免官。 后以列侯侍祀孝惠庙。 当晨入庙,天雨淖,不驾驷马车,而骑至庙下。 有司劾奏等辈数人,皆削爵为关内侯。 玄成自伤贬黜父爵,叹曰:吾何面目以奉祭祀,乃作诗自劾责。 及元帝即位,以玄成为少府,迁太子太傅,至御史大夫。 永光中代于定国为丞相。 贬黜十年,终继父位。 人以为荣,乃复作诗,自著复玷缺之艰难,因以戒示子孙。 元帝建昭三年前三十六。 卒。 按《汉书》本传载其二诗皆四言,盖与《风谏》、《在邹》同其体制。 而自劾诗起句曰:赫矣我祖,侯于豕韦。 其摹拟之迹甚明。 本传称玄成文采过其父,殆即指此,然是时四言时实已衰敝不振矣。 刘向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楚元王交后也。 生于昭帝元凤四年年七十七,卒于哀帝建平元年前六。 以父德任为辇郎。 既冠,以行饬修,擢为谏大夫。 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 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 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 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 更生献之,言黄金可成。 上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不验。 坐罪,赎减死。 元帝初即位,以萧望之、周堪荐,擢为宗正,以忤弘恭、石显下狱免官。 寻为郎中,已而复下狱,免为庶人。 及周堪、张猛死,更生伤之,乃著《疾谗》、《擿要》、《救危》及《世颂》凡八篇,依兴古事悼己及同类也。 遂废十余年。 成帝立,显等伏辜。 更生乃复进用,拜为光禄大夫,中垒校尉。 更名向。 是时王氏秉政专国,向以为必危刘氏,屡痛切陈利害。 上虽心知其忠诚,每嘉其言,而为王氏所持,终不能用。 向居官,前后数十年。 年七十二卒。 卒后十三岁,而王氏代汉。 刘向著述甚富。 尝采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 又博采传记,著《新序》、《说苑》等书,见尚存。 《汉志》载向赋三十三篇,今存者有《九叹》见《楚辞》及《请雨华山赋》见《古文苑》二篇。 又有《雅琴赋》、见《文选蜀都赋》、《归田赋》、《琴赋》、傅咸《赠何劭王济诗》、谢灵运《七里濑诗》及《古诗十九首》注。 《围棋赋》,见《文选博弈论》注。 按《艺文类聚》七十四引马融《围棋赋》文与此同。 皆为逸句。 盖向所造辞赋十九散逸,而《请雨》一篇,多脱误不可读。 又有《高祖颂》、《汉书高帝纪赞》。 《杖铭》、《艺文类聚》六十九亦作崔瑗,《御览》作冯植。 《薰炉铭》。 《艺文》七十,《书钞》百三十五,《初学记》二十五,《文选景福殿赋》注,则皆四言诗也。 王逸曰:向以博古敏达,典校经书,辩章旧文,追念屈原忠信之节,故作《九叹》。 叹者伤也,息也。 言屈原放在山泽,犹伤念君,叹息无已。 所谓赞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者也。 按中垒本汉宗室,见王氏日盛,宗国日替,时切殷忧。 其哀悼屈原,亦犹三闾存君兴国之义,托于古以寄意焉耳。 全篇共分九章。 一《逢纷》,二《离世》一作《灵怀》,三《怨思》思一作世,四《远逝》逝一作游,五《惜贤》,六《忧苦》,七《愍命》愍一作念,八《思古》,九《远游》游一作逝。 虽仍不免陈言,而其文出于至诚,故亦颇能动人。 例如《离世》一章有云:灵怀其不吾知兮,灵怀其不吾闻。 就灵怀之皇祖兮,诉灵怀之鬼神。 灵怀曾不吾与兮,即听夫人之谀辞。 观其连用五灵怀字,但觉其泣诉之声,悲痛不已。 盖其关怀宗室,非如他人拟骚之作,终不免无病呻吟之讥也。 又如《思古》一段云:冥冥深林兮,树木郁郁。 山参差以崭岩兮,阜杳杳以蔽日。 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遗泣。 风骚屑以摇木兮,云吸吸以湫戾。 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偬于山陆。 旦徘徊于长阪兮,夕仿偟而独宿。 发披披以鬟鬟兮,躬劬劳而瘏悴。 魂狂狂而南行兮,泣沾襟而濡袂。 此节情景音调均非《九怀》、《九思》所及。 而其每章末皆系以叹辞,体亦独异,盖亦楚骚乱辞之变也。 班婕妤 成帝初即位,选入后宫。 始为少使,俄而大幸,为婕妤。 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 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 三代末主,乃有嬖女。 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 上善其言而止。 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 其后赵飞燕姊弟浸盛,班婕妤及许皇后皆失宠。 鸿嘉三年前十八,飞燕谮告后及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 许皇后废。 考问婕妤,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 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 故不为也。 上善其对,怜之,赐金百斤。 赵氏姊弟骄妒,婕妤恐见危,求共养太后长信宫。 乃作赋自伤悼,词旨哀怨。 前半为骚体,重曰以后,杂用《九歌》句法。 盖一短篇之抒情赋也。 《文选》又载其《怨歌行》一首云: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此诗借扇为喻,用意双关,为后人咏物诗之所祖。 或谓《怨歌行》本为古乐府,班氏拟之,而作此篇。 有题为《怨诗》者,有题为《咏扇诗》者,皆是也。 盖自武帝以来,五言诗之女作家,当首推班氏矣。 文君《白头吟》,《宋书》题曰古辞,《玉台》亦列之古乐府,后人以《西京杂记》之言实之非也。 刘歆 歆字子骏,向少子,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见。 成帝初,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 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 诸子诗赋、术数方技无所不究。 绥和中,歆复为中垒校尉。 哀帝初即位,大司马王莽举歆有材行。 为侍中大夫,迁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 贵幸,复领五经,卒父前业。 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按即《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 为我国目录学之始。 初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大好之。 既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 哀帝令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 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其言甚切。 由是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讪。 数年,以病免官。 哀帝崩,王莽持政,封红休侯,典儒林史卜之官。 考定律历,著三统历谱。 初歆以建平元年改名秀字颖叔,盖欲以应图谶也。 莽既篡汉,以为国师封嘉新公。 地皇末,谋劫莽降汉。 事泄,自杀。 有《遂初赋》,见《古文苑》及《艺文》二十七。 骚体,盖移书让太常博士后求出补吏徙五原太守时所作也。 歆以论议见排摈,志意不得。 之官,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征事,而寄己意。 又有《甘泉赋》、《艺文》六十二及《初学记》二十四,《文选西都赋》及鲍照《君子有所思行》注并引其逸文。 《灯赋》艺文八十,句皆四言。 二篇,皆非完帙。 第九章 扬雄扬雄传略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 生于宣帝甘露元年,前五十三。 卒于王莽天凤五年。 后十八。 少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 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 清静无为,少嗜欲。 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 家产不过十金,无儋石之储,晏如也。 尝好辞赋,以蜀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心壮之,常拟之以为式。 又作《反离骚》以吊屈原,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 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 雄年三十余,自蜀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召以为门下史。 荐雄待诏。 《汉书》本传作四十余初至京师,推算不合。 焦竑、何焯、全祖望、钱大昕、周寿昌均已辨之,今从周钱二家之说。 元延二年前十一。 正月,奏《甘泉赋》。 三月,上《河东赋》,十二月,为《羽猎赋》,明年又上长杨赋。 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二千石。 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 或嘲雄以玄尚白,乃作《解嘲》以解之。 《太玄》之文难知,客有难其太深,众人所不好者,又作《解难》。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 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 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 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赋诗之正,于是辍不复为。 当成哀平间,王莽、董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 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 莽既篡,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 惟雄复不侯。 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 刘歆、范逡皆敬之,而桓谭以为绝伦。 王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 而甄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遂诛丰父子,投棻四裔。 辞所连及,便收不请。 时雄校书天禄阁,治狱使者来,欲收雄。 雄惧不免,从阁上投下,几死。 盖棻尝从雄学作奇字,实不知也。 诏勿问。 师京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 爰清静,作《符命》。 家贫,嗜酒。 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焉。 卒年七十有一。 扬雄作品 《汉志》载扬雄赋十二篇。 今存者有《反离骚》、《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并见《汉书》本传。 《蜀都赋》、《太玄赋》、《逐贫赋》、并见《古文苑》。 《蜀都赋》又见《艺文类聚》六十一。 《逐贫赋》又见《艺文》三十五、《初学记》十八及《御览》四百八十五。 《酒赋》《汉书游侠陈遵传》、《北堂书钞》百四十八、《艺文》七十二、《初学记》二十六、《御览》七百五十八及七百六十一。 九篇。 又有《覈灵赋》一篇,仅存逸句。 《御览》一。 《文选》陆倕《石阙铭》、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诗》、陆机《君子有所思行》、江淹《诣建平王书》、陈琳《檄吴将校部曲》及蔡邕《郭有道碑文》注。 《广骚》及《畔牢愁》二篇本传仅存其目。 然则并见存九篇,适得十二篇矣。 本传又有《解嘲》、《解难》,亦属辞赋之体。 而《赵充国颂》《汉书赵充国传》、《文选》及《艺文类聚》五十九。 及《州箴》、《官箴》并见《古文苑》及各类书。 则并四言诗也。 其他述作若《太玄》、《法言》、《训纂》、《仓颉》训纂《方言》及《剧秦美新》等散文之属,非本编范围所及,故弃捐勿道尔。 扬雄与文学 子云为西汉文学之殿军,亦当时南方之大儒。 其文大抵规仿前人,开后世摹拟之习。 班固谓其好古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苍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 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 盖雄生平所著,咸以模仿为依归,微独文章然也。 顾其学博,其才赡,故虽步武剽窃,而实能弥缝其迹,自出枢机,是亦因而能创,不失其个性者也。 或讥其以艰深文其浅陋,过矣。 且蜀自相如王褒以文辞弋取富贵,久为人所艳羡。 子云生长其乡,亲炙其化。 濡染所及,观感所系,自易生其景慕之心。 故虽尝有鄙薄辞赋之意,而终不能不盛称之而又颦效之也。 《法言吾子》篇曰:或问吾子少而好赋。 曰:然,童子雕虫篆刻。 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又曰: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 《西京杂记》曰: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 子云学相如为赋而勿逮,故雅服焉。 今观其辞,益侈靡闳丽,一以相如为宗,正其所谓辞人之赋是已。 自是班固、张衡迭相仿效,盖皆踵其遗规。 罕有能自振拔以独树一帜者,其流及于魏晋,而辞赋之面目始变。 然则枚马开创之业,所赖以延续其生命于久长者,子云之功也。 爰就其所作各篇,略加论述如次。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 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 既从上还甘泉,乃奏《甘泉赋》以风。 其形式骚体与散体相杂,篇首数语略如赋序,篇末复有乱辞。 前半叙宫室,后半叙郊祀,中间以散文为转折。 似亦从《上林赋》而变化之。 词气之闳肆,音节之抑扬,宫室之崇丽,郊祀之肃穆,各备于斯。 而其最可注意者,则前以缓声,《离骚》体。 弥觉优柔不迫;后加促节,《九歌》、《山鬼》、《国殇》体。 亦复激楚飞扬;末归和雅,《九章橘颂》体。 律度中节。 盖学而能变,其文艺又胜前人一筹矣。 《河东赋》前半篇用散文后半篇用骚体,大致与《甘泉赋》同。 成帝羽猎,雄从。 以为昔在二帝三王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 女有余布,男有余粟。 国家殷富,上下交足。 武帝广开上林,周袤数百里。 游观侈靡,穷妙极丽。 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 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 故聊因《校猎赋》以风,即《羽猎赋》也。 其辞略曰:或称戲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 论者云否,各亦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 则泰山之封,乌得七十而有二仪。 是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五三,孰知其是非。 遂作颂曰:丽哉神圣处于玄官,富既与地乎侔訾,贵正与天乎比崇。 齐桓曾不足使扶毂,楚严未足以为骖乘。 陿三王之阸薜,峤高举而大兴。 历五帝之寥廓,涉三皇之登闳。 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以为朋。 于是玄冬季月,天地降烈。 万物权舆于内,徂落于外。 帝将惟田,于灵之囿。 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终始颛顼玄冥之统。 (中略)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眥。 羿氏控弦。 (中略)逢之则碎,近之则破。 鸟不及飞,兽不得过。 军惊师骇,括野扫地。 及至车飞扬,武骑聿皇。 蹈飞豹,绢阳。 追天宝,出一方。 应声,击流光。 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 沈沈容容,遥噱乎中。 (中略)于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 杂衣裳,修唐典。 匡雅颂,揖让于前。 昭光振耀,蚃吻如神。 仁声惠于北狄,武义动于南邻。 是以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 前入围口,后陈卢山。 群公常伯,杨朱墨翟之徒,喟然称曰: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兹。 太古之观东岳,禅梁基。 舍此世也,其谁与哉。 上犹谦让而未俞也。 (中略)于是醇洪鬯之德,丰茂世之规。 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 乃祗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圣贤之业。 未皇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 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全篇不外畋猎游观之事,祷颂规谏之辞,而悉以纵横议论之笔出之,结构大体仿自相如。 而起落处句法奇冥,盖欲别出风裁,务以求胜于前人也。 《长杨》一篇,借子墨客卿翰林主人为问答,固亦子虚乌有遗规。 而词尤俊伟,光焰动人,文气滂沛,局势开张。 诚非常可喜之作也,扬马并称有以夫。 《汉书》本传又谓雄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 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 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 自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 名曰《反离骚》。 王念孙谓篇名原作《反骚》,与《广骚》及梁竦之《悼骚》、应奉之《感骚》同例,此衍离字。 其谓屈子不应沉江,非真能知屈子者,姑勿具论。 而词句亦不过钞袭骚经原文,缀补成篇,去骚赋风格远甚。 诚不足以言文艺矣。 《蜀都赋》好用奇文异字,铺写地理与《子虚》、《上林》相同。 所不同者,多以四言为句耳。 《太玄赋》颇杂取屈原、贾谊之文。 中间周游八极一段,亦复袭自《离骚》,盖说理之骚体赋也。 《酒赋》一作《酒箴》,一作《都酒赋》。 都酒者,酒器名也。 观其首言子犹瓶矣,当以作《都酒赋》为长。 其文则为四言韵语,极似箴铭。 而颇有文学风趣者厥为《逐贫赋》,其辞略曰:扬子遁世,离俗独处。 左邻崇山,右接旷野。 邻垣乞儿,终贫且窭。 礼薄义弊,相与群聚。 惆怅失志,呼贫与语。 汝在六极,投弃荒遐。 好为庸卒,刑戮是加。 匪惟幼稚,嬉戏土砂。 居非邻近,接屋连加。 恩轻羽毛,义薄轻罗。 进不由德,退不受呵。 久为滞客,其意谓何。 人皆文绣,余褐不完。 人皆稻梁,我独藜飧。 贫无宝玩,何以接欢。 宗室之宴,为乐不槃。 徒行负赁,出处易衣。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 或耘或耔,露体沾肌。 朋友道绝,进官凌迟。 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舍汝远窜,昆仑之巅。 尔复我随,翰飞戾天。 舍尔登山,岩穴隐藏。 尔复我随,陟彼高冈。 舍尔入海,汎彼柏舟。 尔复我随,载沉载浮。 我行尔动,我静尔休。 岂无他人,从我何求。 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贫曰:唯唯,(中略)言辞既罄,色厉目张。 摄齐而兴,降阶下堂。 誓将去尔,适彼首阳。 孤竹二子,与我连行。 余乃避席,辞谢不直。 请不贰过,闻义则服。 长与汝居,终无厌极。 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此本游戏文字,为后人送穷、乞巧等文之所祖。 中间舍汝远窜一节,词意均佳,而驱使成句尤极自然。 其与淮南王羊胜《屏风赋》固为四言诗体,风格相似。 或六朝人以本传有家贫嗜酒之文,遂并造《酒赋》及此篇而托之于扬雄耳。 不然,亦子云赋之佳构也。 至其《解嘲》、《解难》二篇,辞虽流利,然托于答问以自写其志。 固犹东方《客难》之遗耳。 雄又有《连珠》数章,虽非韵语,然排比齐整,实具六朝俳体之形。 以其体丽而言约,每说一事,必先假喻以达其谊。 辞句连续,互相发明,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说,故谓之连珠也。 或谓此体实仿于韩非书中之连语,然后世作连珠者,实以子云为之祖云。 发布时间:2025-05-05 18:58:01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43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