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第八篇 两晋文学 内容: 第一章 武帝时之文学典午氏一昏朝也。 自景、文以权奸窃国,而遗谋不臧。 未及再世,朝政乱于上,风俗坏于下,宗室争于内,胡患作于外,神州陆沉,生民涂炭,莫此为甚焉。 干宝论之曰:二祖逼禅代之朝,不暇待三分八百之会。 是其创基立本,异于先代者也。 加以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 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 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 礼法刑政,于此大坏。 令升此论,固已洞见晋氏乱亡之由矣。 是故观阮籍之行,而识理教之崩驰;察贾、庾贾充庾纯之事,而见师尹之多僻;览傅玄之奏,而得百官之邪;读鲁褒作《钱神论》之论,而睹笼赂之彰。 民风国势如此,欲不速亡得乎。 惟其政乱而俗弊,故其时文人类多倾回之士,求其立朝不阿敦礼法而励名节者,盖寥落如晨星。 重以玄风既扇,人尚清谈,士之稍有文采者,不沉湎于荣利,既陷溺于玄虚。 影响所及,文学遂柔靡而少风骨。 以较汉魏之沉雄洒落,浑然天成,以真意真情为主者,大有庭径之别焉。 故泰始晋武帝年号、太康之际,作者虽盛,皆不过侈游之娱,纵娭恬之欲,从容翰藻之场,以供一朝之快而已。 善夫刘勰之论曰: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 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 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 《文心雕龙明诗》。 观此,魏晋文学之分野可知矣。 兹论述之如次。 两晋诗风有两特点与汉魏不同。 即一说理(玄风);二对仗(词藻)。 前者如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 后者如陆机之《赴洛道中作》(如永叹、山泽、虎啸、振策、夕息等联,及《拟明月皎夜光》招摇联,《长歌行》逝矣一联,《折杨柳》邈矣一联)多此种句法。 盖说理为玄风盛行之影响,而对仗则自觉之变化。 以前乐府浑涵,是自然的,此后则务求精炼,是人工的。 由朴而华亦文学必然之趋势也,彦和谓其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云云已洞悉魏晋诗之分野矣。 傅玄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阳人。 少孤贫,博学善属文,解钟律。 性刚劲亮直,不能容人之短。 州举秀才,除郎中,与东海缪施俱以时誉选入著作,撰魏书。 再迁弘农太守,领典农校尉,所居称职。 数上书陈便宜,多所匡正。 五等建,封鹑觚男。 武帝为晋王,以玄为散骑常侍。 及受禅,进爵为子,加驸马都尉。 帝初即位,广纳直言,玄及散骑常侍皇甫陶共掌谏职,俄迁侍中,以事与陶争言喧哗,为有司所奏,皆坐免官。 泰始四年,以为御史中丞,时颇有水旱之灾,上疏陈事,优诏报之。 五年,迁太仆,转司隶校尉。 尝以事对百僚骂尚书以下,御史中丞庾纯奏玄不敬,坐免官。 玄天性峻,不能有所容,每有劾奏,或值日暮,捧白简,整簪带,竦踊不寐,坐而待旦。 于是贵游慑伏,台阁生风。 寻卒于家,年六十二后二七〇顷,谥曰刚。 玄专心诵学,虽显贵,不废著述。 有《傅子》内外中篇,数十万言,并文集百余卷行于世。 今所传辞赋数十篇俱不全,《七模》、《连珠》仅存序文,箴铭颂赞等文甚多,乐府诗歌百数十首。 晋代郊礼宗庙乐歌多出刚侯。 然此等诗如《鼓吹曲》、《鼙舞歌》数十篇远摹《雅》、《颂》,近袭曹、王,直润色鸿业之作耳,实无足取。 至如《美女篇》拟左延年,《四愁诗》拟张衡,《饮马长城窟行》拟蔡邕,《艳歌行》拟《陌上桑》,《秦女休》拟李延年。 乃至集中各篇,殆无不以模仿为事者。 陈沆谓其诗长于拟古,借他酒樽,浇我块垒。 明远、太白,皆出于此。 盖辞赋规仿之风,盛于扬雄,新乐府诗歌之模拟,则至刚侯而始盛焉。 锺氏称长虞父子,繁富可嘉,实则其诗辛婉温丽,善言儿女之情。 例如《饮马长城窟》云:青青河边草,悠悠万里道。 草生在春时,远道还有期。 春至草不生,期尽叹无声。 感物怀思心,梦想发中情。 梦君如鸳鸯,比翼云间翔。 既觉寂无见,旷如参与商。 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 既觉寂无见,旷如商与参。 河洛自用固,不如中岳安。 回流不及返,浮云往自还。 悲风动思心,悠悠谁知者。 悬景无停居,忽如驰驷马。 倾耳怀音响,转目泪双堕。 生存无会期,要君黄泉下。 此诗陈太初以为休奕免官后家居怀主之思,故篇末以要君黄泉为言,不免附会。 首二句即用中郎原文而略易其辞也,梦想发中情以下数语,即他乡异县,展转不见之意也。 《乐府诗集》无梦君结同心四句,然平子《同声》、休伯《定情》,同为寄怀儿女,而皆以叠句回环取胜。 刚侯善摹古,故其辞多有所本,且使无此四句,殊乏幽婉之致,故仍当从《玉台》为是。 惟宋刻《玉台》无之。 至谓其诗有寄托,如屈子之托鸩鸟以为媒,求有娀之佚女,盖未审古乐府此篇。 如蔡邕、陈琳之作,咸为男女伤离之咏,又安见其所谓寄托者耶。 又如《短歌行》云:长安高城,层楼亭亭。 干云四起,上贯天庭。 蜉蝣何整,行如军征。 蟋蟀何感,中夜哀鸣。 蚍蜉愉乐,粲粲其荣。 寤寐念之,谁知我情。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 何意一朝,弃我沟渠。 昔君视我,如影与形。 何意一去,心如流星。 昔君视我,两心相结。 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考傅玄以武帝元年为散骑常侍,掌谏职,迁侍中。 泰始四年,复为御史中丞。 明年,转司隶校尉,人臣遭遇,亦所稀见,所谓掌珠形影,两心相结之时也。 其后以喧哗罢免与皇甫陶争论,再起再斥,所谓弃之沟渠,忽然决绝之意也。 白简正色,台阁生风,横孤根于疾飙,捍危石于惊浪,自不免忧谗畏讥之感。 被忌惮之者,方日夕媒孽而欲甘心焉。 及其萋斐既成,小人得志,所谓蚍蜉撼树,果见其粲粲而愉乐也。 陈太初曰,长安高城,心所怀也,干云四起,众所附也。 蜉蝣、蟋蟀、蚍蜉,琐琐之俦也,寤寐胡念,謇謇之思也。 一昔一今,其被议归里之时乎? 《诗比兴笺》。 此与《明月篇》所笺皆得作者之旨矣。 又如《杂诗》云: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 摄衣步前庭,仰观南雁翔。 玄景随形运,流响归空房。 清风何飘飘,微月出西方。 繁星依青天,列宿自成行。 蝉鸣高树间,野鸟号东厢。 纤云时仿佛,渥露沾衣裳。 良时无停景,北斗忽低昂。 常恐寒节至,凝气结为霜。 落叶随风摧,一绝如流光。 刚侯五言诗,乐府以外,此篇稍佳。 惟中间自玄景以下十二句极嫌板重,盖六朝以前之作,凡写景属对俱不免此病。 要其清婉绵丽之气亦自可见,至如《吴楚歌》有自然之致,《昔思君》寄哀怨之怀,按与《短歌》末段同,以上皆骚体。 六言如《董逃》,杂言如《雷诗》,失题如飞蓬,或似古乐府,或似歌谣,或似唐人绝句,并为集中佳制。 赋颂杂文,无可称者,不复述。 张华 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 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 少自修谨,造次必以礼度,勇于赴义,笃于周急,器识弘旷,时人罕能测之。 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 按《锦绣万花谷》十九引王隐《晋书》载此事,则今《晋书》之所本也。 阮籍见之,叹曰:王佐之才也。 由是声名始著。 郡守荐为太常博士,寻迁长史,兼中书郎。 晋受禅,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 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 武帝常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应对如响,听者忘倦。 画地成图,左右属目。 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 数岁拜中书令,后加散骑常侍,以赞助伐吴有功,进封为广武县侯。 时华名重一世,众所推服,仪礼宪章,并属于华,多所损益。 当时诏诰,皆所草定,声誉益盛,有台辅之望焉。 荀勖憎疾之,遂出为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领护乌桓校尉、安北将军。 抚纳新旧,戎夏怀之。 惠帝即位,以为太子少傅。 楚王玮诛,以首谋有功,拜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 贾谧与后谋欲倚以朝纲,访以政事,裴赞其事,华遂尽忠匡辅,弥缝补阙,海内晏然。 华惧后族之盛作《女史箴》以为讽,后虽凶妒,亦敬重之。 拜为司空,后与赵王伦、孙秀有隙,竟为所害,时年六十九。 华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几箧。 尝徙居,载书三十乘。 天下奇秘,世间希有者,悉在华所。 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 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 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其德范,如师资之礼焉。 及华卒,为《咏德赋》以悼之。 所著诗赋箴铭今存者尚数十篇,又有《博物志》十卷行于世。 壮武文章赋最深,文次之,诗又次之,大抵去汉不远,犹存张蔡之遗。 谢康乐讥其千篇一体,其学博为累之故欤? 锺氏称其诗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今按记室谓其原出仲宣,末由断其然否,而华艳妍冶,自是晋人本色。 永明以后,辞愈妍而格愈卑,文弥巧而气弥缓。 导其先路者晋人也,亦时势为之也。 兹举数例而论述之。 《情诗》云: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 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 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 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茂先《情诗》五首,惟此最佳,盖锺氏所谓华妍者也。 大抵取境古诗,气息颇似子桓。 巢居二语有超浑自然之妙,按《汉书翼奉传》巢居知风,穴处知雨,此诗本之。 蔡邕诗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即其胎息之所本。 结语以反衬出之,尤能入情。 《杂诗》云重衾无暖气,挟纩如怀冰,《拟古》云安得草木心,不怨寒暑移,柔媚清新,其佳句皆此类也。 惟晋以后诗,理弱词轻,气象不及汉魏之昌博,斯则其通病耳。 《博陵王宫侠曲》云:雄儿任侠气,声盖少年场。 偕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 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 腰间叉素戟,手持白头镶。 腾超如激电,回旋如流光。 奋击当手决,交尸自纵横。 宁为殇鬼雄,义不入圜墙。 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 身没心不惩,勇气加四方。 (其二)此诗咏侠士报仇,大有河朔大侠髯须戟张之慨。 昔人谓其诗风云气少,观此及《壮士》等篇,岂其然耶。 《楚辞国殇》云: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 又云: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盖此篇之所从出也。 《壮士篇》云: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 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辞意与此略同,其雄放豪迈,超绝一世之慨,左太冲盖尝得之。 此外乐府歌词,鲜有佳者。 惟《拂舞歌》之《独漉篇》集中当推第一,然本或作古辞,今亦未能遽断,其曰:独漉独漉,水深泥浊。 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极似民谣本相。 而空床空床低帷,谁知无人。 以下意亦不审何指。 即父冤父冤不报,欲活何为。 二语,茂先亦无其事,或亦拟古之作欤,疑不能明也。 他若《四厢乐歌》、《正德大豫舞歌》、《凯歌》等篇,皆颂赞皇德之辞。 《励志》一篇则为长篇四言,说理诗也。 《女史箴》虽以四言为主,而中间杂以六言。 如云道罔隆而不杀,物无盛而不衰,又云人咸知饰其容,而莫知饰其性,句法参差,又与古异。 至《门有车马客行》云语昔有故悲,论今无新喜,又云前悲尚未弭,后忧方复起,已开对仗恶习。 士衡以下,尤而效之,而五言诗弊矣。 茂先辞赋惟《鹪鹩》一篇最有名,其文见《晋书》本传,《文选》亦录之,盖祢衡《鹦鹉》之类也。 其序云: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 色浅体陋,不与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 繁滋族类,乘居匹游。 翩翩然有以自乐也。 彼鹫鹄鹍鸿,孔雀翡翠,或凌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翰举足以冲天,觜距足以自卫,然皆负矰婴缴,羽毛入贡。 何者,有用于人也。 夫言有浅而可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 故赋之云尔。 通篇大意,序文已明。 赋辞止就此整齐之耳。 前段言鹪鹩之出身似智,故能全身而远害。 后段言众禽之弗知者,以其有用故也。 词旨颇取《庄子》,故言任自然以为资。 又言安知小大之所如,盖魏晋玄风盛行,文学多采老庄之旨,故其《游仙诗》亦有守精味玄妙,逍遥无为墟之言。 时代思潮影响文学之深且巨也如此。 成公绥 成公绥,字子安,东郡白马人。 幼而聪敏,博涉经传。 性寡欲,不营资产,家贫岁饥,晏如也。 少有俊才,词赋甚丽。 张华雅重之,每见其文,叹伏以为绝伦。 荐之太常,征为博士。 历秘书郎,转丞,迁中书郎。 每与华受诏并为诗赋,又与贾充等参定法律。 泰始九年后二七三卒,年四十三。 所著诗赋杂笔十余卷,行于世。 今存者诗四首,乐歌十余章,赋颂箴铭共数十篇,而多不全。 有孝乌集其庐舍,绥谓有反哺之德,以为祥禽,乃作赋美之。 又以天地之盛,古未有赋,遂为《天地赋》。 绥雅好音律,尝暑承风而啸,泠然成曲,因为《啸赋》。 《啸赋》最善。 假逸群公子发端,历述啸声之妙,其辞全变古音,用偶语,俳体之赋,至是已告成立。 诗歌无可称者。 张溥谓子安赋心不若左太冲,史才不若袁彦伯,盖与庾仲初、曹辅佐伯仲之间耳。 挚虞 挚虞字仲洽,京兆长安人。 少事皇甫谧,才学通博,著述不倦。 郡檄主簿举贤良,与夏侯湛等十七人策为上第,拜中郎。 时吴初平,天下乂安,上《泰康颂》以美恶德,以母忧辞职。 久之,召补尚书郎。 后历秘书监、卫尉卿,从惠帝幸长安。 及东军来迎,百官奔散,遂流离鄠杜之间,转入南山中。 粮绝饥甚,拾橡实而食之,后得还洛。 历光禄勋、太常卿,考正旧典,法物粲然。 及京洛荒乱,盗窃纵横,人饥相食,虞素清贫,遂以馁卒。 有《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 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 所著赋颂诗歌箴铭今存者尚十余篇,诗惟四言二首,实无足观。 尝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作《思游赋》,本传录之,盖骚体也。 开端模仿《离骚》,与扬雄《反骚》、班固《幽通》略同,而篇中亦颇袭《离骚》之文。 孙楚 孙楚字子荆,太原中都人。 才藻卓绝,爽迈不群,多所凌傲,缺乡曲之誉。 年四十余,始参镇东军事。 文帝遣符劭、孙郁使吴,将军石苞令楚作书遗孙皓。 劭等至吴,不敢为通。 后迁佐著作郎,复参苞骠骑军事。 征西将军扶风王骏与楚旧好,起为参军,转梁令,迁卫尉将军司马。 初,楚与同郡王济友善,尝欲隐居,谓济曰当欲枕石漱流,误云漱石枕流。 济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 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厉其齿。 楚少所推服,惟雅敬济。 初,楚除妇服,作诗以示济。 济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 惠帝初,为冯翊太守,元康三年卒。 所著辞赋十余篇,俱阙佚不全,颂赞碑铭等文十余篇,诗歌六篇,惟《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一首最有名,录之如下,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 倾城远追送,饯我千里道。 三命上寿、中寿、下寿也,非汉人所谓三命皆有极,咄嗟安可保。 莫大于殇子,彭聃犹为夭。 吉凶如纠缠当作,用贾赋语也,忧喜相纷绕。 天地为我炉,万物一何小。 达人垂大观,诫此苦不早。 乖离即长衢,惆怅盈怀抱。 孰能察其心,鉴之以苍昊。 齐契在今朝,守之以偕老。 此诗全用老庄之旨,自是晋人习气。 《宋书谢灵运传论》以此与子建函京、仲宣灞岸、正长朔风诸诗并论,谓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耳。 子荆篇章存者不多,以此诗论之,傅刚侯、张司空殆不能及。 武帝时作者尚有应贞、木华、程晓、傅咸、枣据、夏侯湛等,贞魏侍中璩之子,武帝时为散骑常侍。 泰始四年二月,帝幸华林园,与群臣宴,赋诗观志,贞所献四言诗最美。 华为杨骏府主簿,其卒当为惠帝朝。 今传者有《海赋》。 见《文选》。 傅亮《文章志》称其赋文甚隽丽,足继前良。 晓卫尉安乡侯昱之孙,与傅玄友善,有《嘲热客》诗一首,最浅俗。 咸,玄子,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袭父爵,拜太子洗马,官至司隶校尉。 好属文论,虽绮丽不足,而言成规鉴。 庾纯尝叹其文近乎诗人之作。 其诗今传者惟《赠何邵王济》一首为五言,余皆四言,致不足道。 而所作《孝经》、《论语》、《毛诗》、《周易》、《周官》、《左传》诸诗,尤乏文学趣味。 盖与汉人说理箴铭无以异。 赋数十篇鲜有全者。 据善文辞,贾充伐吴,请为从事中郎。 军还,徙黄门侍郎,冀州刺史,太子中庶子。 太康中卒,所著诗赋论四十五首。 今存《游览》、《杂诗》等数篇。 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构新词,而美容观。 与潘岳友善,每行止,同舆接茵,京都谓之连璧。 泰始中举贤良,拜郎中,累年不调,乃作《抵疑》以自广。 后除中书侍郎,出补南阳相,迁太子仆。 惠帝即位,以为散骑常侍,元康初卒。 著论三十余篇,别为一家之言。 初,湛作《周诗》成,以示潘岳。 岳曰:此文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 岳因此遂作《家风诗》。 又有《山路吟》、《江上泛歌》、《离亲咏》、《长夜谣》、《寒苦谣》、《征迈辞》皆骚体诗。 辞赋二十余篇,惟《抵疑》录于本传,其文无阙。 第二章 太康永嘉之际文学之极盛有晋文章,太康以后为最盛,世称之曰太康文学。 实则其时作家多没于惠帝之时,且有没于怀帝时者,有没于永嘉以后者,不得以太康限之也。 刘勰曰: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 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 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 岳湛矅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 应贞傅玄、咸三张之徒,孙楚挚虞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 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态哉斯谈,可为叹息。 《文心雕龙时序》西晋一代文学大抵已略尽于彦和数语中矣。 锺氏《诗品》亦云: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 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 彼以陆张潘左并举,目为文学中兴,同登上品,极为卓识。 又谓士衡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 榷而论之,之数子中,机虽翘楚,殊不及思之雄伟、协之宛丽。 三张以仲为尤,两潘尼不如岳,二陆之文,弟则远逊于兄,即论其时作风,似皆同其窠臼,互相因袭其间,飞扬跋扈,能以出奇制胜者,惟左太冲耳。 述之如次。 陆机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父抗,吴大司马。 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 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 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深慨吴之灭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作《辨亡论》二篇。 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 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 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 荐之诸公。 后太傅杨骏辟为祭酒。 骏诛,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 吴王晏出镇淮南,以为郎中令,转殿中郎。 赵王伦辅政,引为相国参军,豫诛贾谧功,赐爵关中侯。 伦将篡位,以为中书郎。 伦既诛,齐王冏以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付廷尉。 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救理之。 得减死徙边,遇赦而归。 时中国多难,或劝机还吴。 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 冏既矜功伐,受爵不让,机恶之,作《豪士赋》以刺焉。 冏不之悟,而竟以败。 机又以圣王经国,义在封建,因著《五等论》。 时成都王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机既感全济之恩,又见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 颖以机参大将军事,表为平原内史。 太安初,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固辞不许。 长沙王乂奉天子与机战于鹿苑,机军大败。 宦人孟玖谮之于颖,言其有异志。 颖大怒,使牵秀密收机。 因与颖笺,词甚凄恻。 既而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遂遇害于军中,时年四十三后三〇三。 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所著文章凡二百余篇。 今所传有乐府四十九首、诗八十一首、辞赋三十余篇、《演连珠》五十首,其他颂赞诔吊等文若干篇。 平原诗篇虽富,绝少佳者。 锺氏称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辞赡,举体华美。 气少于公幹,文劣于仲宣。 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 其论洵为的当。 统观所作如《拟古》诸篇咸失之貌似而乏灵气,乐府亦直率而少含蓄,汉魏之精神尽失。 陆机模拟乐府所以失败者,正坐用晋以后风格句调为晋以前之诗,易言之即以雕琢锤炼之句法施之于自然朴拙之乐府中,不但神离貌且不合矣。 且诗中往往好用对偶字面,已开齐梁俳俪之先声。 如《赴洛道中作》云: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 又云:山泽纷纡余,林薄杳阡眠。 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颠。 又云:振策陟崇邱,安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皆徒具形骸者也。 至《拟明月皎夜光》之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长歌行》之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折杨柳》之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等句尤为恶劣可厌。 其可诵者惟《猛虎行》一篇。 然独起数语奇峭,余亦不相称也。 其次则为《招隐诗》一首,录之如下: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 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 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 轻条象云构,密叶承翠幄。 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 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 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 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 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 税与脱古通。 此诗虽亦堆垛字面,然敏缛中尚能转驶灵动,雕绘中犹有自然逸致,以视他篇徒为辞富为事,而实板重僵涩不堪者微有不同。 锺氏又称: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为文章之渊泉。 殆谓是欤。 至如《拟明月何皎皎》之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为顾彦先赠妇》之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及借问叹何为,佳人眇天末等句,均极自然而不费力。 盖士衡费力之作十九皆拙篇也。 沈归愚论之曰:士衡诗意欲呈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 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 降自梁、陈,专工对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 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 其于陆氏之病盖已见其症结矣。 机又有《百年歌》十首分咏人生百年事,后民歌颇有效之者,李长吉《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似从此出。 陆机辞赋最有名者,厥为《文赋》,盖唐以前论文之篇,自刘彦和《文心雕龙》而外,言文之用心,简要精切未有过于此篇者,非以辞为美也。 其序云: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 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 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 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 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 观篇中首论文章之原本,次论运思落笔之事,次论立体之各殊,中言会意遣辞之细,末申利害之所由,而以兹文之用为结。 凡布局、谋篇、取材、措词、体格、音调之分,充塞巧拙之由,靡不彻始彻终,一一抉发辨析于毫芒之间。 穷究乎意想之外,可谓极文家之能事矣。 后世以辞赋论文之篇,盖以士衡此赋为之俑云。 平原《吊魏武帝文》最称杰构,以视所为诗赋,殊觉不似。 又有《演连珠》五十首,全为骈偶体,唐以后四六之式已基于此。 录其二则以见一斑: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 用广其器,应博则凶。 是以物胜权而衡殆,形遇镜则照穷。 故明王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 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 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陆云 陆云字士龙,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 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 年十六,吴平,入洛。 刺史周浚召为从事。 俄而公府掾为太子舍人,出补浚仪令。 县居都会之要,名为难理,云到官肃然,下不能欺,市无二价。 郡守害其能,屡谴责之,云乃去官。 百姓追思之,图画形象,配食县社。 寻拜吴王晏郎中令,嗣入为尚书郎。 成都王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 成都王颖表为清河内史。 将讨齐王冏,以为前锋都督,冏诛,转大将军右司马。 颖晚节政衰,云屡以正言忤旨,又与孟玖等有隙,及机败,并收云。 死时年四十二。 门生故吏迎丧葬清河,修墓立碑,四时祠祭。 所著文章三百四十九篇,又撰新书十篇,并行于世。 然士龙诗今传者有四言百数十章,五言只数首耳。 《答兄平原》一首,几及千言,述德叙事,亦《讽谏》、《迪志》之类也。 《为顾彦先赠妇》数首并清妙可诵。 惜其造情不足,殆刘彦和所谓布采鲜净者耶。 及读其与兄书数十通,评文屡以清妙为言。 以此见士龙之论文,实与乃兄所见不甚出入,即其造诣亦复伯仲之间。 锺氏称其如陈思之匹白马,良有以也。 辞赋九篇,《九愍》一篇,实效骚体。 惟去兮字。 其他杂文,不复论及。 张载 张载字孟阳,安平人。 性闲雅,博学有文章。 太康初,至蜀省父,道经剑阁,载以蜀人恃险好乱,因著铭以作诫。 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 又为《濛汜赋》,司隶校尉傅玄见而嗟叹,以车迎之,言谈尽日,为之延誉,遂知名。 起家佐著作郎转太子中舍人,迁乐安相,弘农太守。 长沙王乂请为记室督,拜中书侍郎,复领著作。 载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遂称疾笃告归,卒于家。 其文传于今者有赋五篇,铭、颂共四篇,诗惟《登成都白菟楼》、《赠虞显度》、《招隐》、《七哀》二首、《霖雨》、《拟四愁诗》四首及《述怀》等十余首而已。 兹录其《七哀》一首于左:北芒何累累,高陵有四五。 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 季世丧乱起,贼盗如豺虎。 毁壤过一坯,便房启幽户。 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 园寝化为墟,周墉无遗堵。 蒙笼荆棘生,蹊径登童竖。 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 颓陇并垦发,萌隶营农圃。 昔为万乘君,今为邱中土。 感彼雍门言,凄怆哀今古。 张协 张协字景阳,少有俊才,与兄载齐名。 辟公府掾,转秘书郎,补华阴令,征北大将军从事中郎。 迁中书侍郎,转河间内史。 在郡清简寡欲,于时天下已乱,所在寇盗。 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 永嘉初,复征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 有诗十余首,辞赋有《七命》等数篇,铭数篇。 弟亢,字季阳,才藻不逮二昆,亦有属缀,又解音乐伎术。 今其文不传,时人号称三张。 张氏伯仲,协胜于载,自昔已有定论。 锺氏所谓孟阳诗远惭厥弟者也。 然其镂石之文,见奇于张敏;《濛汜》之赋,取重于傅玄。 揆其旨趣,虽语亦犹人,而为名流之所挹,固亦当代之文宗。 景阳文稍让兄,而诗独劲出。 《七命》一篇,虽则深惭枚叟,《杂诗》十首,文可压倒平原。 《诗品》称: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累病。 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 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 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其推赏可谓至矣。 录其杂诗数首于篇: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以已古通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朝霞近白日,丹气临旸谷。 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 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 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 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 岁莫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昔我资章甫,聊以适诸越。 行行入幽荒,瓯骆从祝发。 穷年非所用,此货将安设。 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 不见郢中歌,能否居别然。 《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 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 此乡非吾地,此郭非吾城。 羁旅无定心,翩翩如悬旌。 出睹军马阵,入闻鼙鼓声。 常惧羽檄飞,神武一朝征。 长铗鸣鞘中,烽火列边亭。 舍我衡门衣,更被缦胡缨。 畴昔怀微志,帷幕窃所经。 何必操干戈,堂上有奇兵。 折冲樽俎间,制胜在两楹。 巧迟不足称,拙速乃垂名。 潘岳 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 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谓终、贾之俦也。 早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 太始中,武帝躬耕藉田,岳作赋以美其事。 岳才名冠世,为众所嫉,遂栖迟十年。 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 时尚书仆射山涛领吏部,王济、裴楷等并为帝所亲遇,岳内非之,乃题阁道为谣曰:阁道东,有大牛。 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 寻转怀令,以政绩调补尚书度支郎,迁廷尉评,以公事免。 杨骏辅政,高选吏佐,引为太傅主簿。 骏诛,纲纪皆当从坐。 楚王玮长史公孙宏救之,故得免。 未几选为长安令,作《西征赋》,述所经人物山水,文清旨诣。 征补博士,未召,以母疾辄去官免。 寻为著作郎,转散骑侍郎,迁给事黄门侍郎。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为谧二十四友之首。 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构愍怀之文,岳之辞也。 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乾没不已乎。 岳终不能改。 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 俄而孙秀诬岳及石崇等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夷三族。 岳将诣市,与母别曰:负阿母。 初被收,俱不相知。 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 崇曰:安仁,卿亦复尔邪? 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矣。 盖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乃成其谶。 岳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 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岳文辞甚富,今所传有四言诗数首《关中》一篇十六章,《为贾谧作赠陆机》十一章,五言诗十余首,赋二十篇,哀祭碑诔颂赞凡十篇。 安仁亦晋初一大作家,李充称其诗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 而犹浅于陆机。 谢混则谓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 《世说文学》篇云: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然二家各有所长,未容轩轾。 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 独锺氏称陆出于陈思,潘出于王粲,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虽若不免胶固,自是平情之论也。 其《悼亡》三首,脍炙艺林,兹录其尤佳者一篇于次: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虚室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渐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举。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此诗佳处,全在情深,中间用重叠联缀句法,以为换韵之关键,尤觉委宛动人。 陈思王《赠白马王彪》诗已有此种作风,唐人极乐效之。 且六朝以前诗大抵每篇一韵,乐府及魏文诗间有末二语换韵者。 此独三易其韵。 第三首亦同。 转折顿挫,亦生面别开者也。 其曰: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虚室来悲风。 不特安仁他作所无,即魏晋诸大家情诗中亦所罕觏。 又如: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虽若浅露,实则真挚。 此本无意为文,而非有意之所可仿效者也。 至云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又云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第一首。 又云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又云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第三首。 皆直抒悲感,脱手而出,自有无限凄凉之意。 元相《遣悲》,何以过此。 文生于情,斯之谓欤。 此外又有《哀诗》一首,亦属悼亡之作,颇用比兴,含意不尽。 陈太初称其有《十九首》之风,且远轶《悼亡》三章、《内顾诗》二首,乃别家之咏。 而独悲安所慕一首,尤一往情深。 昔人讥黄门诗如翦采为花,绝少生韵,若此之类,又安可轻訾耶。 其四言诗惟《关中》一篇,有叙记,有议论,有褒贬,气象昌博,凌轹西京,方驾《雅》、《颂》,最称杰作。 自余无足观者。 安仁辞赋二十篇,见录于《文选》者八。 即《藉田赋》、《西征赋》、《秋兴赋》、《射雉赋》、《闲居赋》、《怀旧赋》、《寡妇赋》、《笙赋》是也。 《秋兴》、《寡妇》为骚体。 《西征》、《藉田》、《射雉》、《闲居》、《怀旧》诸篇,或为俳体,或杂骈俪,或则骈散相兼,或则骚俳错出,虽亦未免故常,然其才思清绮,秀丽可观。 承建安之余风,开元嘉之新制,自是赋家能手。 尤善于言情,《寡妇》一篇为任子咸妻(岳姨)作,备极哀怆,非特《悼亡》岳别有《悼亡赋》、《哀永逝文》为然也。 《秋兴》、《闲居》、《怀旧》三篇,皆小品佳制,而往往以赋序见长。 又善为哀诔之文,《杨荆州》杨肇、《马汧督》马敦诸篇为最著。 世谓潘黄门善言哀,信哉。 潘尼 潘尼字正叔,少有清才,与叔岳俱以文章见知。 性静退不竞,惟以勤学著述为事,著《安身论》以明所守。 初应州辟,后以父老辞位致养。 太康中,举秀才,为太常博士,历高陆令、淮南王允镇东参军。 元康初,拜太子舍人,上《释奠颂》。 后出为宛令,入补尚书郎,转著作郎,为《乘舆箴》。 及赵王伦篡位,孙秀专政,士多遇祸,尼遂引疾归。 闻齐王冏起义,乃赴许昌。 冏引为参军,兼管书记。 事平,封安昌公,历黄门侍郎、散骑常侍、侍中、秘书监。 永兴末,为中书令。 永嘉中,迁太常卿。 洛阳将没,携家属东出成皋,欲还乡里,道遇贼,不得前,病卒于坞壁,年六十余。 所著诗赋数十篇。 史称其:含咀艺文,履危居正。 安其身而后动,契其心而后言。 著论究人道之纲,裁箴悬乘舆之鉴,可谓玉质金相者矣。 盖正叔身仕乱朝,厉节而保身,非徒文辞见美而已。 锺氏谓其文彩高丽,龙甲凤毛,在当时必推作手,故能与岳齐名,并号两潘。 惟今视其词,实亦韬光敛色,无足称者,故从略焉。 第三章 左思及其他左思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 其先齐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为氏焉。 家世儒学,父雍,起小吏,以能擢授殿中侍御史。 思少学书鼓琴,并不成。 雍谓友人曰:思所晓解,不及我少时。 思遂感激勤学,兼善阴阳之术,貌寝口讷,而辞藻壮丽。 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 造《齐都赋》,一年乃成。 复欲赋《三都》,会妹芬入宫,移家京师,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 遂构思十年,门庭藩溷,皆著纸笔,遇得一句,即便疏之。 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 及赋成,时人未之重。 思自以其作不谢班、张,恐以人废言,安定皇甫谧有高誉,造而示之。 谧称善,为其赋序。 张载为注《魏都》,刘逵注《吴》、《蜀》而序之。 陈留卫瓘又为思赋作略解。 自是之后,盛重于时。 司空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 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 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秘书监贾谧请讲《汉书》。 谧诛,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 齐王冏命为记室督,辞疾不就。 及张方纵暴都邑,举家适冀州。 数岁,以疾终。 所著诗歌有《悼离赠妹》二首、《咏史》八首、《招隐》二首、《杂诗》一首、《娇女诗》一首。 辞赋有《三都赋》、《白发赋》四篇。 《齐都赋》及《七讽》则止存逸句而已。 左太冲诗虽不多,然观其《咏史》诸篇,雄浑超逸,自是有晋一代之杰。 曹、刘以后,鲍、谢以前,一人而已。 岂独高视阔步,凌轹潘、陆诸子也哉。 锺氏称:其源出于公幹。 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 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 夫公幹仗气爱奇,凌霜跨俗,方之太冲,源流似有可寻。 惟其以潘、陆相较,则仍不免囿于时流之见,非真能知太冲者也。 沈德潜曰: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 岂潘、陆辈所能比埒埒音劣。 斯真不易之论已。 录其《咏史》数首如次: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 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 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长楫归田庐。 (其一)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浮云。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其五)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其六)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 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 陈平无产业,归来翳翳,蔽薆负负,背也郭。 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 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 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 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 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其七)自班固有《咏史》之作,至建安中,王粲亦作《咏史》诗一首,咏秦穆殉三良事。 阮瑀亦有《咏史》诗二首,咏三良及荆轲。 而陈思王《三良》一诗亦为咏史性质。 太冲、景阳相效率之,自是作者渐众。 而太冲所作,莫能尚之。 八诗借古抒怀寓意至显,盖志在立功立言,慕古圣贤豪杰,而奇才不遇,故宁寂寞自甘,而未尝以荣华婴其心。 始贵良图,终期达士。 此全篇之主旨也。 八章结云: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殆见晋室祸乱已作,潘、陆功利之辈,先后不免,故有感而作欤。 其云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诗盖似之《招隐》二首,自写其志,实有遁世之心,非若陆机以富贵难图,而始言税驾也。 诗中多用对仗语,秀逸清新,与《咏史》之粗豪矫健不同。 《悼离赠妹》诗为四言,乃为芬入宫而作。 《娇女诗》述其二女纨素蕙芳童稚之态,语杂通俗,然其词多不可晓。 《三都赋》世称杰构,共万余言。 京都大赋,至是始告一结束矣。 三都者刘备都益,号蜀,孙权都建业,号吴,曹操都邺,号魏。 思作赋时,吴、蜀已平。 见前贤文之是非,故作斯赋以辨众惑也。 三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问答呼应,自为开合,固亦汉人遗制。 至以吴、蜀为宾,以魏为主,虚实详略,各不相同。 其侧重《魏都》,但举故实,不尚铺张。 亦《两都》、《二京》之意也。 其序曰: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 假称珍怪,以为润色。 若斯之类,匪啻于兹。 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 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 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 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 积习生常,有自来矣。 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成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 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 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 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 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 观此则左思之赋《三都》,盖以征实为主,与夫前人之徒尚诡谲之谈、铺叙之盛者异也。 故刘逵序之,以为此赋拟议数家,傅辞会议,抑多精致,非研核者不能练其旨,非博物者不能统其异。 卫瓘《略解序》亦云:《三都》之赋,言不苟华,必经典要。 品物殊类,禀之图籍。 辞义瓌玮,良可贵也。 昔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拊掌而笑。 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 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 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 其见重于时如此。 束晳 束晳字广微,阳平元城人。 汉太子太傅疏广之后也。 王莽末,广曾孙孟达避难,自东海徙居沙鹿山南,因去疏之足,遂改姓焉。 博学多闻,与兄璆俱知名。 察考廉,举茂才,皆不就。 太康中,郡界大旱,为邑人请雨,三日而雨注,众以为诚感而歌之。 性沉退,不慕荣利,张华召为掾,复以为贼曹属。 寻转佐著作郎,迁,转博士,著作如故。 太康二年,汲郡古冢得竹书数十车,皆漆书科斗字。 断简残缺,不复诠次。 武帝以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 晳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 迁尚书郎。 赵王伦为相国,请为记室,辞疾罢归,教授门徒。 年四十卒,所著《三魏人士传》、《七代通记》、《晋书纪志》等书俱不传。 存者有《补亡诗》、《贫家赋》、《饼赋》、《劝农赋》、《近游赋》、《读书赋》、《玄居释》等杂文若干篇。 《补亡诗》共六首,盖《诗小雅》之中的《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本为笙诗,有义亡辞,音乐取节,阙而不备,故晳为补之。 对偶精工,文辞流丽,六朝人之为四言诗者类此。 《玄居释》以拟《客难》,张华见而奇之,所作诸赋,时人薄其鄙俗云。 石崇 石崇字季伦,渤海南皮人。 生于青州,故小名齐奴。 少敏惠,勇而有谋。 父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崇。 其母以为言,苞曰: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年二十余,为修武令,有能名。 入为散骑郎,迁城阳太守。 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 在郡虽有职务,好学不倦,以疾自解。 顷之,拜黄门郎。 兄统忤权贵,将加重罚,崇表获免。 累迁散骑常侍,侍中。 武帝深器重之。 元康初,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 崇颖悟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 寻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 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一名梓泽,送者倾都,帐领于此。 既而拜卫尉,与潘岳谄事贾谧,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等竞以奢靡相尚。 谧诛,崇以党与免官。 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 孙秀使人求之,崇不许。 秀怒,乃劝伦诛崇、建,时年五十二。 建临终有诗一首,词甚哀楚。 崇有《大雅吟》、《楚妃叹》、《王昭君辞》、《思归引》、《思归叹》、《答曹嘉》、《赠枣腆》诸诗。 《大雅吟》、《楚妃叹》皆四言,《思归引》为长短句,《思归叹》为骚体,余皆五言诗也。 兹录其《王昭君辞》一首于后。 序文从略。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花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何劭 何劭字敬祖,少与武帝同年,有总角之好。 帝为王太子,以为中庶子。 及即位,转散骑常侍,甚见亲待。 惠帝即位,初建东宫,太子年幼,以劭为太师,通省尚书事。 后转特进,累迁尚书左仆射。 劭博学善属文,陈说近代事,若指诸掌。 永康初,迁司徒。 赵王伦篡位,以为太宰,及三王交争,劭以轩冕而游其间,无怨之者,而骄奢简贵,衣裘服玩饮食备极丰盛。 然优游自足,不贪权势。 永宁元年薨,所撰荀粲、王弼传及诸奏议文章,并行于世。 有《应诏》、《赠张华》、《游仙诗》、《杂诗》四首,锺氏《诗品》举之与石崇、曹摅并称,而曰朗陵为最。 张翰 张翰字季鹰,吴郡人。 有德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 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遂命驾而归,著《首丘赋》,俄而冏败,人皆谓之见机。 翰心自适,不求当世。 情至孝,遭母忧,哀毁过礼。 年五十七卒。 其文笔数十篇行于世。 诗有《赠张弋阳》、《周小史》、俱四言。 《杂诗》、《无题》、《思吴江歌》一作《秋风歌》,共六首,其《思吴江歌》云: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司马彪 司马彪字绍统,高阳王睦长子。 少笃学而薄行,为睦所责,故不得为嗣。 由是不交人事,专精学习,博览群籍。 初拜骑都尉。 泰始中,为秘书郎,转丞。 注《庄子》,作《九州春秋》及《续汉书》八十篇。 后拜散骑侍郎,惠帝末年卒,年六十余。 有《赠山涛诗》一首,《杂诗》一首,均极佳。 其《杂诗》云:百草应节生,含气有深浅。 秋蓬独何辜,飘飖随风转。 长飙一飞薄,吹我之四远。 搔首望故株,邈然无由返。 元康、永嘉之际,作者尚多。 曹摅字颜远,谯国人,善属文,齐王冏辅政,摅与左思并为记室,有赠石崇、欧阳建诸诗,皆四言。 而《答赵景猷》一篇,尤长。 其《感旧诗》首二句云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至有读之泣下者。 王赞字正长,义阳人,博学有俊才,有诗数首。 其《杂诗》首云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发端雄健,沈约所谓正长朔风之句,与子建函京、仲宣灞岸、子荆零雨诸篇相提并论者也。 他若左贵嫔、曹嘉、枣腆、嵇绍、郭泰机等篇什虽少,时有善言,不复具述云。 第四章 东渡以后之作家江左篇制,溺乎玄风。 一时道德之谈、神仙之说、忘形齐物之论,风起云涌,人有其篇。 即高士如陶渊明,服儒教,其旨趣亦多出入老庄,不可掩也。 初,王衍乐广尚清谈,士皆耻拘谨而乐放诞,识者谓神州陆沉,王夷甫诸人不能辞其咎。 此虽未必尽然,而彼辈造成一时代之思潮,与文学交光掩映,遂使汉魏之风尽泯,而下开齐梁之局者,未始不以此为其枢机焉。 故沈约论之曰: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 自建武元帝暨于义熙安帝,历年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 (殷)仲文始革孙许孙绰许洵之风,叔源谢混大变太元之气。 锺嵘论之曰: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 爰及江表,微波尚传。 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先是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 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 观此即知其时文学之倾向矣。 择其要者述之。 刘琨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 少得俊朗之目,与范阳祖纳俱以雄豪著名。 年二十六,为司隶从事。 石崇金谷宴游,琨预其间,文咏颇为当时所许。 与崇等并为贾谧二十四友。 赵王伦执政,以为记室督,转从事中郎。 齐王冏辅政,复拜为尚书左丞,转司徒左长史。 惠帝幸长安,琨统诸军奉迎大驾,以勋封广武侯。 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吏,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 时并土饥荒残破,寇盗纵横,民多南徙,余户不满二万。 琨转斗至晋阳,剪除荆棘,招集流亡,抚循劳来,甚得物情,士多归之。 然短于控御,又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 卒以此为刘聪所制,郡破,父母并遇害。 寻反攻复晋阳。 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散骑常待,假节。 三年,拜司空,都督并、蓟、幽三州诸军事。 旋为石勒所败,不能复守。 幽州刺史鲜卑段匹数遣使要琨,欲与同奖王室,遂率众赴之。 匹甚相崇重,与琨结婚,约为兄弟。 时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 建武元年,与匹期讨石勒,匹推为大都督。 元帝复转为侍中太尉。 后匹兄弟相攻,因事连琨,为匹所拘。 琨旧属密谋攻之,事泄,会王敦密使匹杀琨,遂遇害。 时年四十八。 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 与祖逖为交,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 常恐祖生,先吾着鞭。 其意气相期如此。 有《答卢谌诗》八首,《重赠卢谌》一首,《扶风歌》一首。 其《重赠卢谌》诗云:握中有玄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候。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吾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琨为段匹所拘,为此诗赠其别驾卢谌,托意非常,摅畅幽愤。 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 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和,非其志也。 夫越石虽功名之士,而忠于王室,大节凛然。 君父之仇未报,河朔之虏未枭,屡起屡仆,卒以拘囚。 其遇略似李陵,而心则迥异。 故其诗感激豪宕,悲凉酸楚,有燕赵慷慨悲歌之态焉。 刘彦和称其壮雅多风是矣,而犹未尽也。 《诗品》称其善为凄厉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斯得之矣。 《答卢谌》一篇为四言诗,共八首。 《扶风歌》为五言乐府,凡九解。 皆意郁结而气激昂,英姿飒爽,风骨棱棱,永嘉之际未之有也。 史记其登楼清啸,中夜胡笳,闻者皆凄然长叹,歔欷流涕。 读其诗者盖亦有同感云。 卢谌 卢谌字子谅,范阳涿人。 清敏有理思,好老庄,善属文。 选尚武帝女荥阳公主,拜驸马都尉,未成礼而公主卒。 洛阳没,随父志北依刘琨,俱为刘粲所虏。 粲据晋阳,留谌为参军。 粲败,复赴琨。 琨为司空,以谌为主簿、从事中郎。 琨妻为谌从母,甚亲重之。 建兴末,随琨投段匹。 匹以谌为别驾,匹既害琨,寻亦败丧。 时南路阻绝,乃往辽西投段末波。 元帝初,末波通使于江左,遂抗表理琨,文旨甚切。 朝廷累征谌为散骑中书待郎,而为末波所留。 后为石季龙所得,以为中书侍郎、国子祭酒、侍中、中书监。 冉闵诛石氏,因遇害。 时年六十七,永和六年也后三五〇。 所著有《祭法》、《庄子注》。 诗有《赠刘琨》四言,二十章、《重赠刘琨》、《答刘琨》、《赠崔温》、《答魏子悌》、《览古诗》、《时兴诗》等数篇。 子谅本名家子,早有声誉,才高行洁,为一时所推。 值中原丧乱,与崔悦、荀绰、裴宪并沦陷石氏,恒以为辱。 每谓诸子曰:吾身没之后,但称晋司空从事中郎尔。 则其志可见矣。 其诗虽稍逊于琨,然萧条异地之感,时发乎篇。 刘彦和称其情发而理昭,犹未喻也。 观其《赠崔温》云:平陆引长流,冈峦挺茂树。 中原厉迅飚,山阿起云雾。 游子恒悲怀,举目增永慕。 良俦不获偕,舒情将焉诉。 远念贤士风,逐存往古务。 不亦凄怆伤心,吊影惭魂,如越石《扶风》之旨耶。 他如《答魏子悌》,则同病相怜。 《览古诗》则感怀廉、蔺,《赠刘琨》畅阐缓之音,《时兴诗》存玄漠之意。 擅誉当时,腾声词苑,亦不可多得之才也。 录其《时兴诗》于篇:亹亹圆象运,悠悠方仪廓。 忽忽岁云暮,游原采萧藿。 北逾芒与河,南临伊与洛。 凝霜霑蔓草,悲风振林薄。 槭槭芳叶零,蕊蕊芬华落。 下泉激洌清,旷野增辽索。 登高眺遐荒,极望无崖崿。 形变随时化,神感因物作。 澹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 郭璞 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 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 辞赋为中兴之冠。 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术。 从郭公者受青囊中书,由是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 禳灾转祸,通致无方,虽京房、管辂不能过也。 惠、怀之际,河东先扰,于是潜结姻昵及交游数十家,欲避东南。 既过江,宣城太守殷裏引为参军,祐迁石头督护,璞复随之。 王导引参己军事。 时元帝初镇建邺,及为晋王,使璞筮皆验。 及帝即位,甚重之。 著《江赋》,其辞甚伟,为世所称。 后复作《南郊赋》,帝见而嘉之,以为著作郎。 顷之,迁尚书郎,数言便宜,多所匡益。 明帝在东宫,与温峤、庾亮并有布衣之好。 璞亦以才学见重,埒峤、亮,论者美之。 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色,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 元帝崩,以母忧去职。 未期,王敦起为记室参军。 素与桓彝友善,彝每造之,或值在妇间,便入。 璞曰:卿来他处自可经前,但不可厕上相寻耳,必主客有殃。 彝后因醉诣璞,正逢在厕,掩而观之,见璞裸身被发,啣刀设醊。 璞见彝大惊,曰:吾每属卿勿来,反更如是,非但祸吾,卿亦不免矣。 天实为之,将以谁咎。 璞终婴王敦之祸,彝亦死苏峻之难。 有姓崇者构璞于敦,敦将举兵,使璞筮之。 璞曰:无成。 乃问曰:卿更筮吾寿几何? 答以祸必不久。 敦大怒曰卿寿几何? 曰:命尽今日之中。 敦逐收璞斩之,时年四十九。 璞撰前后筮验六十余事,名为《洞林》。 又钞京、费诸家要最,更撰《新林》十篇,《卜韵》一篇;注《尔雅》,别为音义、图谱。 又注《三苍》、《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及《楚辞》、《子虚》、《上林赋》数十万言,多传于世。 所作诗赋诔颂亦数万言。 景纯诗今存者有《答贾九州悉诗》一首四言三章、《与王使君》一首四言五章、《答王门子》一首四言六章、《赠温峤》一首四言五章、《游仙诗》十四首、《赠潘尼》一首。 失题不全者若干首。 又有《山海经图赞》四言韵语二百数十首,绝似《易林》,颇有佳者。 而《游仙诗》本十四首,《文选》录其七。 尤为世所称诵。 录其三首如次: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其一)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 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 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 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 左把浮邱袖,右拍洪崖肩。 借问蜉蝣辈,宁如龟鹤年。 (其三)杂县寓鲁门,风暖将为灾。 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 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 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 升降随长烟,飘飖戏九垓。 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 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其六)刘勰尝称景纯仙篇,挺拔为俊,又称其诗艳逸,足冠中兴。 锺嵘亦称其宪章潘岳。 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 是郭璞之诗,当时早有定评矣。 今观《游仙》诸篇,似招隐,似咏怀。 皆有托而言,非必王乔、赤松,丹汞飞升之本意也。 锺氏谓其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咏怀,非列仙之趣。 所见诚是。 盖景纯与温、庾同受主知,而大柄下移,乱贼将作,观其借卜筮示意,以讽讨王敦,本怀已见。 彼殆前知难之将及,而又不忍去之,心中有难言之隐,故托之游仙,其亦犹阮嗣宗之志乎。 若徒以迹象求之,远矣。 即论其词,亦在步兵《咏怀》、太冲《咏史》之间,岂潘安仁辈所可比拟耶。 至其四言诗,空泛说理,俱不能佳。 习气未除,盖犹尔时之通病也。 璞以中兴王宅江表,乃著《江赋》以述川渎之美。 首叙源委,次叙产物,中及派别,末述水德。 凡水石搏击之势,洪波浩渺之状,水族鳞介之珍错,薮泽湖潴之交通,与夫舟楫往来之盛,往古灵异之征,靡不尽情铺叙。 层次井井,文词俊爽,包括无遗。 诚汉赋以后之巨制也。 盖景纯多识奇字,学无不窥,故能继执马、班,追踪潘、左。 匪仅以诗见称而已。 《客傲》一篇,则《客难》、《解嘲》之流。 《流寓》、《南郊》、《盐池》、《蜜蜂》、《蚍蜉》、《巫咸山》并《登百尺楼》诸赋皆阙而不全。 孙绰 孙绰字兴公,楚孙,博学善属文。 少与高阳许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 乃作《遂初赋》以致其意。 绰与询一时名流,或爱询高迈,或爱绰才藻。 沙门支遁试绰:君何如许? 答曰:高情远致,弟子早已伏膺,然一吟一咏,许将北面矣。 绝重张衡、左思之赋,每云:《三都》、《二京》,五经之鼓吹也。 除著作郎,袭爵长乐侯。 征西将军亮请为参军,补章安令,征拜太学博士,迁尚书郎。 扬州刺史殷浩以为建威长史,会稽内史王羲之引为右军长史,转永嘉太守,迁散骑常侍,领著作郎,寻转廷尉卿,领著作。 年五十八卒。 有《表哀诗》、《兰亭诗》、《赠温峤》五章、《与庾冰》十三章、《答许询》九章、《赠谢安》、《三月三日》、以上并四言。 《秋日》、《情人碧玉歌》一名《千金意》,《乐府诗集》作宋汝南王作。 共十余首。 尝作《天台山赋》四言,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 《遂初赋》已佚,《望海赋》亦不全。 又有铭诔颂赞杂文若干篇,四言诸诗谈玄说理,绝无趣味。 兹录其《情人碧玉歌》于后。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江左文士辈出,不胜缕述。 李充、曹毗、袁宏、庾阐,并列文苑。 如宏之《咏史》,毗之《夜听捣衣》,俱称善篇。 充有《嘲友人诗》,阐有《游仙诗》共十首、末六首为六言特妙。 亦有可观。 其较早者有杨方,有《合欢诗》五首。 前二首极写笃挚之情,似学平子《同声歌》,但文词质直而少情致耳。 其较晚者有谢混,《游西池》一诗,清新可诵。 女子则有谢道韫之《登山》,桃叶之《团扇》。 沙弥则前有支遁,后有惠远。 道林诗深契佛理,远公东林杂诗,独清远无习气,可谓先后辉映者矣。 又有湛方生、帛道猷者,为诗绝佳。 帛《陵峰采药》一首,逼近渊明,湛《入南湖》语有独到,而其《秋夜游园》诸篇,以赋为诗,尤当时所未有。 盖自元帝以来,披文建学,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孳孳讲艺,揄扬风流。 故江东人才极一时之盛也。 然自中朝贵玄,积重难返,遗风余习,流成文体。 故时极迍邅,而词意夷泰。 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质木平淡,多无足观,亦时势为之哉。 第五章 陶潜正始以还,迄于晋末,其间作者多矣,然自王何好老庄,文士多染玄虚之习。 至过江而佛理尤盛,孙、许转相祖尚,推波助澜,一往不返。 所谓平典之道德论,《风》、《骚》之旨荡然无遗。 故斯时文学谓之为玄学歌诀、禅门偈语可也。 然物极必返,故穆哀以后,殷仲文、谢叔源等起而革之。 惟积习难除,篇章复少,故影响甚微。 其于典午末造,挺然异军突起,不为时流所动,而建骚坛之新帜者,则太元、义熙中之大诗人陶渊明是也。 述之如次。 陶潜传略 陶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 大司马侃之曾孙。 少有高情,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 时人谓之实录。 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 州召主簿,不就。 躬耕自资,遂抱羸疾。 江州刺史檀道济往侯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馈以粱肉而去。 后为建威参军,复为彭泽令,公田悉令种秫。 曰:吾得常醉于酒足矣。 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 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 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 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 义熙末,征著作郎,不就。 江州刺史王宏欲识之,不能致。 尝往庐山,宏令潜故人与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 既至,欣然共饮。 俄顷宏至,亦无忤也。 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通情款。 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醉。 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取酒。 尝九月九日无酒。 出宅边菊丛中坐。 久之,值宏送酒,即便就醉而后归。 潜不解音律,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辄抚弄以寄其意。 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 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 其真率如此。 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着之。 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惠远,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潜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 不营生业,未尝有愠喜之色,尝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 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 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 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 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 宋文帝元嘉四年后四二七卒,年六十三。 世号靖节先生。 陶潜作品 《隋书经籍志》载《宋陶征士集》九卷,今通行本自诗文以下至《圣贤群辅录》,凡十卷,盖非《隋志》之旧。 然考梁萧统撰集陶集只八卷,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 《四八目》即《圣贤群辅录》也。 惟北齐阳休之参合诸本而序录之,定为十卷,较《隋志》又多一卷,已非昭明之旧矣。 《四库提要》称今世所行,即宋庠所称江左旧本也。 然昭明去陶公世近,其所编辑,并无《五孝传》、《四八目》。 阳休之何由续得,此殆出于后人依托者耳。 《提要》据《群辅录》与陶公文所称不合,而二书所引《尚书》,又自相矛盾,决其不出一手。 且《五孝传》文义庸浅,与《群辅录》一时同出,皆为晚出伪书无疑,故并删除别行之,惟编其诗文而已。 此定论也。 世传《搜神后记》十卷。 《隋志》著录亦称陶潜撰,其伪后人已辨之。 今按陶诗传者,并《桃花源诗》及《读史述》共百三十七首,辞赋三篇。 传记、祭文、赞、疏等若干篇,视昭明之所搜校,不能无有亡佚,即此区区数卷亦颇有窜入后人之作者。 如《归田园居》种苗在东皋一首及《问来使》、《四时》二首是也。 即《读史述》九章及《扇上画赞》疑亦出于伪托,未可遽信。 盖种苗在东皋一首,乃江淹《杂体拟陶征君》(田居)诗,见于《文选》。 其文貌音节绝似陶公,不知何人混入本集,其误甚明。 前人多辨之。 《问来使》一诗,汤汉以为晚唐人,因太白《感秋》诗而伪为之。 严羽则谓此篇体制气象与陶不类,疑为太白逸诗,后人漫取以入陶集。 郎瑛又指为苏子美所作,其非陶诗亦甚明。 《四时》一首,汤氏及许彦周并指出其为顾恺之《神情诗》是也。 又《联句》一首,首尾乃渊明作,中有補之、循之作,各四句。 其人姓氏虽莫可考,但此诗亦不得统以陶诗称之。 陶澍集注本以此与上三首俱列卷末,甚当。 陶潜与文学 陶公千古高人,其情热而真,其志淡而远,故其文皆为人格之表现,不可学而至者。 不特六朝时文士无与比拟,即古今大作家求其直能表其特性,写其真情者,屈原、杜甫而外,复有几人堪与同日而语哉。 夫世人之所以许陶公者,莫不谓其冲远高洁,固矣。 其自述云:闲静少言,不慕荣利。 又云: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 颜延之亦称其国爵屏贵,家人忘贫。 今试更以其出处进退求之,则其敝屣富贵,忘怀贫贱之志,诚有足多而不可几及者,然使仅斤斤焉执此以论其文,犹皮相耳。 由今观之,吾人如欲评陶,所最宜审察者,厥为其思想人格之出发点是也。 试分别论之。 一曰:时代思潮之反响也。 陶公生当晋末,其思想出入孔、老玄、释而终归于儒。 故养成任真任达任自然及乐天安命之人生观。 如《连雨独饮》云: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饮酒》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又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皆任真之意也。 《神释》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饮酒》又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 皆任达之意也。 《归田园居》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又云: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饮酒》亦云:纡辔诚可学,违己岂非迷。 《归去来辞序》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此皆任自然之明验也。 《读山海经》云: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归去来辞》云: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自祭文》云: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此皆乐天安命之旨也。 凡兹所述,或为佛老思想,或为儒宗旨趣,或为诸家共有之人生哲学,至为明显,要皆由时代思潮激荡而成,非偶然也。 盖自司马氏以篡窃得国,一时士夫多遭奇祸,八王之乱,屠戮异己为尤甚。 故斯时人士咸抱忧生之嗟,忧生不已,继以厌世,厌世不已,往往趋于颓废。 是皆感于生命短促而生悲观之念,有以致之耳。 故陶公《归田园居》诗云: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杂诗又云: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 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 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家为逆旅舍,我为当去客。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二诗皆古诗《驱车上东门》之意,其慨叹于岁月之掷人者深矣。 他如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 《九日闲居》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和刘柴桑》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饮酒》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同上忧生之嗟诗文中屡屡见之,此诚人生之至悲也。 虽然,为之奈何。 当玄风盛行之际,道家齐彭殇而一万物之说,实足以暂慰吾心焉。 且其时佛学已流播于中土,其影响于当时思想界最巨者,莫如慧远所结之白莲社。 一时名流如刘遗民、周续之、宗炳、雷次宗等,俱入社念佛,世号十八贤。 开释氏净土之宗。 佛老宗旨相近,故其用亦不殊科,观于宗炳妻没,哀之过甚,既而辍哭寻理,悲情顿释。 谓沙门慧坚曰:死生之分,未易可达。 三复至教,方能遣哀。 则六朝人士之笃信玄佛,又奚足怪。 陶公虽未入莲社,而常与远公辈相往还,意必无形受其薰染。 故恒有解悟生死之作也。 然其儒教之渐渍甚深,终不欲逃于释、老以求安慰。 观其诗屡称先师、六经、鲁叟、颜生,可知矣。 所谓忧道不忧贫《始春怀古田舍》,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苟得非所钦同上,谁云固穷难,邈哉前世修同上,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穷节《与从弟敬远》,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竟抱固穷节同上,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钦及在己何怨天《怨诗》云云者又可知矣。 彼以儒训自持,故能律己严正若是,而无时流放浪苟且之行之。 其用以排遣人生之悲哀者,乃借此杯中物。 故耳故曰:日醉或能忘。 《神释》又曰: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游斜川》又曰: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 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 《游周家墓柏下》又曰: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 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还旧居》又曰: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杂诗》夫然则新酒初漉,只鸡招局,春秋佳日,登高赋诗。 欢来苦日夕之短,言笑无厌倦之时,安心之理既得,尚何有于生死之悲怨,更何有于荣利之慕乎? 《挽歌》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促命。 此孟子所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之意也。 《饮酒》云: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此老子所谓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之意也,亦即孔子曲肱饮水、浮云富贵之意也。 吾故谓陶公之人生观,出入孔老而终服膺于儒者也。 二曰:兴亡世变之刺激也。 大凡易受激刺之人,必极富于情感。 观陶公《与子俨等疏》及《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其于家庭骨肉之间之情爱为何如? 读其《停云》及《答庞参军》诸诗,其笃于亲友之情谊又如何? 《移居》诗云: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是陶公者,一缱绻多情、坦率不拘之人也。 惟多情故易感。 永嘉以来,异族披猖,中原沦陷,二帝被虏,江左偏安。 王、苏反于前,桓氏篡于后。 内外交迫,国势阽危。 义熙中,刘裕既立威名,柄权当国,司马氏不绝如带,无何而篡弑以成,晋社以屋。 宰辅之后,几历沧桑,兴亡世变之感,孰有如陶公者乎。 故其诗于平淡之中,时露忼慷豪宕之气。 顾亭林所谓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是也。 故曰: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杂诗》五又曰: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杂诗》二又曰: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 《读山海经》十《拟古》云: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 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 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 其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 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 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又如《咏刑轲》云: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读此等诗激励奋发,与越石起舞、士稚击楫之慨何异。 朱子称陶诗有力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盖真能知陶者也。 又观《拟古》二首云: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值高原,今日复何悔。 陶公当易代之际,伤时感事之作,辄见于篇。 《拟古》诸诗,虽多讽托,而旨则甚显。 所谓首阳薇、山河改,固已明言之矣。 他若《述酒》、《杂诗》、《读山海经》等篇,亦皆伤怀家国,有难言之隐痛。 《咏荆轲》一诗亦为此而发,故《拟古》又以首阳、易水并提。 激越悲凉光芒闪烁,要非富于情感之热肠人,不能为也。 顾其田园里巷之诗,所以终归于平淡者,一则禀性偏激,富于情感之人,思想易起变化,其变化亦极速而剧。 故世之热烈者一受刺激,往往一变而悲观,再变而消极,终则流为冷淡遗世之人焉。 陶公虽未列居高位,而悱恻多情,初非甘遁之士。 彼见晋室篡乱相寻,国亡无日,虽有志发奋为雄,终亦无救于败,志气阻丧势所必然。 而其诗遂亦由豪迈而变平淡,然其销磨未尽之气之潜伏于意识中者,未尝不时时跃然欲出也。 一则汉魏辞赋盛行之后,破碎繁芜,展转模拟,徒增厌恶。 诗歌承潘、陆之余,堆砌辞华,了无生意。 故以西晋诗赋论之,泰半皆匠人斫削而成之木居士也。 故陶诗之变为平淡,乃自然之反响也。 陶公辞赋亦然。 杨升庵云:《晋书》: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余思其故,自两汉来训诂盛行,说五经文至二三万言,陶心厌之,故超然真见,独契古初,而脱废训诂。 俗士不达,便谓其不求甚解矣。 然则陶诗之变其又厌于汉魏学术文章之嚣尘,而欲拥彗先驱以扫荡之欤。 锺嵘论陶诗:原出于应璩,又挟左思风力,文体省静,殆无长语。 笃意真古,辞兴婉惬。 每观其文,想其人德。 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读山海经》之一、日暮天无云《拟古》之一,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 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彼虽列陶作中品,而推之则甚至。 惟应璩诗不多见,世多疑其言。 叶梦得尝举《百一诗》谓与陶了不相类,不知锺氏何据。 意记室所见休琏诗必多,决非妄臆之谈。 如今所传休琏《三叟诗》,词旨浅率,与陶略近。 且陶公《责子诗》亦通俗谐谑,确肖应氏。 陶公豪放处亦与左思诸诗气象同,知锺氏之言非苟发也。 今观陶诗佳处全在平淡自然而真性流露,盎然如见。 无堆垛典实之习,无字雕句琢之病,毁裂词藻,唾弃字面,而一以自然出之。 其影响至唐而渐著,王、储、孟、韦、柳、白诸公争相仿效,至宋苏氏尤酷爱之,一一追和,由是陶诗乃蔚然成文学史上之一大宗派焉。 然古人诗终非可学而至者,性情才学之不同也。 蔡宽夫曰: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 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效其体,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 李宾之曰:陶诗质厚近古,愈读愈见其妙。 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过于精刻。 真西山云:子厚语近而气不近,乐天学近而语不近。 子厚气凄怆,乐天气散缓,各得其一,要于渊明未能尽似也。 沈归愚亦曰:王、储、韦、柳诸公,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则信手摹仿之不易也。 坡公尝自谓《和陶诗》不甚愧原作,岂其然哉。 陶公辞赋今传者三篇,《归去来辞》、《闲情赋》、《感士不遇赋》是也。 《归去来辞》非骚非偶,夷旷萧散,洗尽蹈袭之气。 昔欧阳公尝谓晋无文章,惟此篇而已。 东坡亦极爱之。 既次其韵,又衍为词,集为诗,岂徒以其人哉。 《闲情赋》中有效《同声歌》及《定情诗》者,亦古今辞赋杰构,昭明谓其白璧微瑕,惟在此赋,直拘虚之见耳。 故东坡讥其强作解事,宜也。 《五柳先生传》为自述,《桃花源记》为寓言。 祭文数篇,亦情词兼至,潘岳辈去之远矣。 陶诗四五言均美不胜收,其尤佳者如《饮酒》、《归田园居》、《咏贫士》、《拟古》等篇,不复具举云。 昭明选陶诗甚少,亦见讥于东坡。 第六章 回文诗及乐府歌辞回文诗者,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之所作也。 蕙,始平人,字若兰,善属文。 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 苏氏思之,织绵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 《晋书列女传》工巧无比,亘古以来,所未有也。 刘勰曰: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 道原不知何人,或以为原当作庆,宋贺道庆也。 果尔,道庆乃在苏若兰后,安得谓为始也。 岂彦和未见《璇玑图诗》耶? 故桑世昌以苏氏所作为回文之托始。 以明创造之功焉。 然考皮日休《杂体诗序》云:傅咸反复兴焉,温峤回文兴焉。 反复亦回文也。 皆在苏氏前,而《玉台新咏》所载苏伯玉妻《盘中》云今时人,知不足。 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周四角。 今本《玉台》以为傅玄诗,辨见卷二。 自来以为汉诗,是殆回文体之最古者。 然苏诗八百四十一字。 而纵横斜正,反复交互,重字间字莫不成章。 凡得三、四、五、六、七言诗三千余首。 不可谓非古今之奇制也。 且长虞、太真诸诗已不传,《盘中诗图》亦不传。 桑世昌《回文类聚》圆图,疑出杜撰。 且就现文观之,又不可回读。 未审其所谓在中央而周四角者果何如。 然则即以苏诗为回文之祖又奚不可。 唐武后《织绵回文记》云: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道贤第三女也。 识知精明,仪容秀丽,行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 然苏性近于急,颇伤嫉妒。 滔字连波,风神秀伟,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高之。 苻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要,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 以忤旨谪戍敦煌,会坚寇晋襄阳,虑有危逼,借滔才略,乃拜安南将军,留镇焉。 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 滔置之别所。 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 滔深以为憾。 阳台又专形苏氏之短,谄毁交至。 滔益忿。 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其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 滔遂携阳台之任,断其音问。 苏氏悔恨有伤,因织锦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其锦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 纵横反覆,皆成文章,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 然读者不能尽通,苏氏笑而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遂发苍头赍致襄阳焉。 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 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徒盛礼邀迎苏氏,恩好愈重。 苏氏著文词五千余言。 属隋季丧乱,文字散落。 而锦字回文,盛见传写,是近代闺怨之宗旨。 属文之士,咸龟镜焉。 武后此记较《晋书》为祥,且苏氏回文之作乃因窦滔之嬖宠姬,冀其悔悟耳,非以滔谪徙流沙也。 观诗中匹离飘浮江湘津及谗人作乱闱庭,奸凶害我忠贞,祸原肤受难明,所恃滋极骄盈,远离殊我同衾,废故君子惟新,辜罪离间旧新等语。 则后之所记为得其实矣。 兹录其诗图如左,而示示其读例焉。 读法示例 回文诗图古无悉通者。 盖璇玑之义,如日星之左右行天,故布为经纬,由中旋外,以旁循四旁,于其交会皆契韵句。 巡还反复,窈窕纵横,各能妙畅。 又以颜色分其篇章,所谓五彩相宣是也。 其在经纬者,始于玑苏诗始四字,其在节会者,右旋而出,随其所至,各成章什。 外经则始于仁、真,至于音、心,中经自钦、深,至于身、殷。 内经自诗、情至于终、始,皆循方回文者也。 四角之方,如仁、真、钦、心,四韵成章,而回文者也。 至其经纬之间,随色自分,则四角窈窕成文,而文皆三言也。 四旁者相对成文,而皆六言也。 及交手成文四旁相背,四句处第一句与三句之背共其三字,而此三字相背顺逆不同,谓之交手成文。 如周南召伯窈窕淑姿、召南周风兴自后妃是也。 又如后例。 而皆四言也。 在中之四角者,一例横读而四言。 在中之四旁者随向横读而五言,惟璇图平氏四字不入章句,而中极始平苏氏诗心璇玑图九字又一篇之总题也,此其大略也,爰举数例,以便省览,读者可隅反矣。 (一)三言诗嗟叹怀,所离经。 遐旷路,伤中情。 家无君,房帏清。 华饰容,朗镜明。 葩纷光,珠曜英。 多思感,谁为荣。 回读一首。 经离至思多一首回读一首怀叹嗟,所离经。 路旷遐,伤中情。 君无家,房帏清。 容饰华,朗镜明。 光纷葩,珠曜英。 感思多,谁为荣。 谁为至叹嗟、所离至思多、感思至离经。 各一首,读法准此。 嗟叹至为荣取右半,回读一首,经离至思多取左半,回读一首,怀叹至为荣取右半自左而右读之,又谁为至叹嗟一首。 所离至思多取左半自右而左读之,又感思至离经一首。 嗟叹至思多取右半之一三五行与左半之二四六行自右而左错综读之,共六句,回读一首,经离至为荣取左半之一三五行与右半之二四六行自左而右读之,共六句,回读一首,怀叹至思多取右半之一三五行与左半之二四六行相背读之,共六句,又感思至叹嗟一首。 所离至为荣取左半之一三五行与右半之二四六行相背读之,共六句,又谁为至离经一首。 (二)四言诗召南至相追自左而右共十二句,周南至情悲自右而左共十二句,清徵至后妃,宫徵至淑姿,兴自至相追六句,同声至后妃,窈窕至情悲,感我至淑姿,兴自至情悲中空五字。 左右相背,而读之共十二句。 同声至淑姿,窈窕至相追,感我至后妃。 召南周风,兴自后妃。 楚郑卫女,《河广》思归。 至情悲共十二句。 每行起句皆各自中经外一字起相背交错而读之周南至相追、清徵至淑姿、宫徵至后妃。 兴自后妃,河广思归。 至情悲共六句。 取右边之一三五行与左之二四六行相背错综而读之窈窕至相追、同声至淑姿、感我至后妃。 窈窕淑姿,兴自后妃。 厉节中闱,河广思归。 至情悲共十二句。 中空五字。 每于双句之边重为起句,如是相背而读之。 兴自至相追,同声至后妃,感我至淑姿。 周南召伯,兴自后妃。 楚郑卫女,厉节中闱。 至相追共十二句召南至情悲,宫徵至后妃,清徵至淑姿。 以上四例,皆句与句间空一字,背驰往复而读之。 此外内经诗情至终始及其四角思感至劳形等,又外经四角怀所至思多等皆为四言诗也,不复备举。 (三)五言诗寒岁至行士顺读四句,回读一首,松凋至贤仁倒读四句,回读一首,寒岁至贤仁。 一顺一反,回读一首,松凋至行士。 一反一顺,回读一首。 寒岁至终始,一四三二为序。 顺读四句。 仁贤至华容。 四一二二为序,顺读。 松凋至物贞,一四三二为序,倒读四句。 士行至衰颜,四一二三为序,倒读。 贞物至凋松,二三四一为序,顺读四句。 颜衰至行士,三二一四为序,顺读。 始终至岁寒。 二三四一为序,倒读四句。 容华至贤仁,三二一四为序,倒读。 此外与此相对之诗风至微玄,及上旁之龙虎至绣衣,下旁之衰年至奇倾,中经之诗情十六字,每句末重一字则为五言四句。 外经四角之叹怀至思多等,反覆向背,窈窕回环,皆可读成五言诗,兹不悉举。 (四)六言诗周风兴自后妃至宫羽同声相追。 自左而右,共六句。 召伯至情悲,自右而左,六句。 宫羽至后妃,从右下起。 自左而右六句。 清商至淑姿,从左下起,自右而左,六句。 周风兴自后妃,召伯窈窕淑姿至宫羽同声相追,清商感我情悲。 间中经一行左右相背读之。 一、三、五、七、九、十一自左而右,二、四、六、八、十、十二自右而左,共十二句。 召伯至相追,与上相反。 清商至后妃,从左下起。 宫羽至淑姿,从右下起。 召伯窈窕淑姿,周风兴自后妃。 楚樊励节中闱,卫女河广思归至情悲。 每落句之下更为起句,如是窈窕相背而读之,共十二句。 清商至淑姿,从左下起。 周风至相追,从右上起。 宫羽至后妃,从右下起。 召伯窈窕淑姿,楚樊厉节中闱至相追,左取一、三、五,右取二、四、六共六句。 周风至情悲与上相反,宫羽至淑姿从右下起,清商至后妃从左下起。 此外下方之年殊至成辞,及左方之废故至我身,右方之奸凶至未形,皆准此类推。 (五)七言诗仁智至江湘直下,仁智至惨伤一角四围,真志至虞唐同上,钦所至穹苍同上,心忧至淫荒同上,钦所至荣章曲折而下,心忧至英皇同上,真妙至山梁同上,臣贤至路长同上,臣贤至流光同上,伦匹至幽房同上,伦匹至榆桑一角四围,津河至柔刚横纬,津河至江湘一角四围余类推。 智怀至湘津,下直余类推。 嗟中至春亲,厢桃至基津。 春哀至嗟仁,基自至厢琴,退一字斜读之。 其取斜读一句或二句不等者,于节会之际又可与其他经纬成诗,旁侧上下咸无窒碍。 图中七言诗最多不能遍举。 有晋乐府歌辞,其施于郊祀飨神之作,率文士奉命拟制,摹仿前辞,一无足观。 武帝受命之初,百度草创,泰始二年,诏郊祀明堂,礼乐权用魏仪。 但改乐章,使傅玄为之词。 泰始九年,荀勖作古尺以调声韵,而以张华等所作歌辞陈诸下管。 永嘉丧乱,伶官乐器没于刘、石,曲台宣榭,咸变污莱。 江左初定,太常专职,莫识其名。 虽其后象舞歌工,自胡渐返,而残阙不备,百不获一焉。 太宁末,明帝令阮孚等增益之。 咸和中,成帝乃复置太乐官,鸠集遗逸,而犹未有金石也。 庾亮为荆州,与谢尚修复雅乐,未具而亮卒。 永和中,谢尚镇寿阳,复采拾乐人以备大乐。 并制石磬,雅乐始颇具。 及太元中,破苻坚,又获其乐工杨蜀等闲习旧乐,于是四厢金石始备。 乃使曹毗等增造宗庙歌诗,此两晋祭飨乐歌沿革之大略之。 参阅《晋书乐志》。 顾其时歌诗之作,亦不过如魏之王粲、缪袭等不改前音,但制新词而已。 今观傅玄、张华、荀勖、成公绥、曹毗、王珣诸人所作,如郊庙、燕射、鼓吹、舞曲等歌辞,类多仿效《诗颂》,以四言为主,三言、五言则极少。 而刚侯鼓吹二十二曲,则全蹈熙伯,虽各章文词不拘一式,而其所改标题,明明《获吕布》、《克官渡》之数也。 总览诸辞,歌颂功德,陈陈相因,绝无文学价值。 盖自《安世房中》以后,无足称焉。 顾晋世乐府有绝妙之歌诗焉。 则清商乐吴声歌曲中之《子夜》诸歌是也。 清商乐者,一曰清乐。 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已来旧曲,其辞皆古调。 王室播迁,其音分散。 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自是南朝文物最盛,民谣国俗,世有新声。 后魏孝文、宣武相继南伐,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之清商乐,殿庭飨宴则兼奏之。 梁、陈亡乱,存者盖寡。 隋文帝善其节奏,叹为华夏正声。 复略加损益,更定新律吕乐器,置清商署掌之。 中更丧乱,至唐武后时,不重古曲,寖以亡缺,存者仅矣。 参阅《乐府诗集》。 吴声歌者,《晋书乐志》云:吴歌杂曲,并出江南。 东晋以来,稍有增广。 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篇弦。 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 《子夜歌》者,《唐书乐志》云: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今按晋、宋《乐志》,并称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 然则子夜乃太元以前时人矣。 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 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典之变也。 选录若干首,资观览焉。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 见娘善容媚,愿得结金兰。 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 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 黄蘖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 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郎为旁人取,负侬非一事。 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 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 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 打金侧瑇瑁,外艳里怀薄。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揽裙未结带,约眉出窗前。 罗裳易飘飘,小开骂春风。 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 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 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 念爱情慊慊,倾倒无所惜。 重簾持自鄣,谁知许厚薄。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 浓雾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 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 遣信欢不来,自往复不出。 金铜作芙蓉,莲子何能实。 寝食不相忘,同坐复俱起。 玉藕金芙蓉,无称我莲子。 此歌共四十二首,每首皆四句,极似唐人五言绝句。 盖晋乐府中之南方平民文学也。 其词旨天然浑成,有如《十九首》及其他汉魏乐府古辞。 所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者也。 岂文人所拟庙堂乐歌,专以摹古为事,而枯槁拙劣、绝无文艺风趣者所可并论哉。 而其中所有字句,如以匹为配、以藕为偶、以丝为思、以莲为怜、以芙蓉为夫容、以梧子为吾子,若斯之类,语妙双关。 如后世无晴、有晴之意,尤为摹古作者所未梦见矣。 其余《子夜四时》等歌,虽或不尽晋辞,《乐府》于《子夜》诸歌,概题作晋宋齐辞,盖自《子夜》所作以外,或非晋辞。 要其同属民间文学,抒情写爱,自然真挚则一也。 吴声歌中又有《上声》、《欢闻》、《欢闻变》、《前溪》、《阿子》、《团扇》亦作桃叶作、《懊侬》及西曲歌中之《月节折扬柳》等歌,其作者或有名,或无名,其时代或可考,或不可考。 性质相同,时有佳什,不复详论矣。 发布时间:2025-05-06 12:09:29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5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