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十一 春秋战国时之杂歌诗 内容: 自周初以迄定简之世(约当春秋之前半期),其间主要之文学为诗歌,大抵三百篇足以尽之。 自此以降,入于战国,则有南方《楚辞》之勃兴,而文学之面目一变。 然春秋战国之间凡五百年,《诗经》、《楚辞》之外,其文学有可得而述者,则是时诸侯各国之杂歌诗是也。 兹以国别为次,述其要者如后。 一、鲁 《左氏》成十七年传: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 从而歌之曰: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 归乎、归乎! 琼瑰盈吾怀乎! 惧不敢占也。 还自郑,至于貍脤而占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也。 今众繁而从余三年矣,无伤也。 言之之莫而卒。 此歌文体略近《风》诗,时代相近故耳。 梦中作诗,此其权舆乎? 左氏好言灾祥梦卜,且必明其征验,其事之有无不必论,要其歌则自可信也。 又襄四年《传》称,臧纥救鄫侵邾,败于狐骀。 国人逆丧者皆髽。 鲁于是乎始髽。 国人诵之曰: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 我君小子,朱儒是使。 朱儒朱儒! 使我败于邾! 按《礼记檀弓》上云:鲁妇人之髽而吊也,自败于台鲐始也。 (台当作壶,壶与狐通。)即谓此事。 丧师辱国,自古耻之。 此与宋人之讥华元,皆足以见爱国之心,人有同情也。 至昭十二年《传》载乡人之歌南蒯云:我有圃生之乎? 后我者子乎? 去我者鄙乎? 倍其邻者耻乎? 已乎已乎! 非吾党之士乎! 讽刺咏叹之情,兼而有之,当为鲁国平民文学之佳者。 (按《传》又有乡人叹南蒯辞。)又昭二十五年《传》,有文成(今本误作文武)之世《鸜鹆谣》,极似后世图谶。 《吕氏春秋乐成》篇又称,孔子始用于鲁,鲁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韠,投之无戾;韠而麛裘,投之无邮。 用三年,男子行乎涂右,女子行乎涂左,财物之遗者,民莫之举。 大智之用,固难逾也。 按此诵又见《孔丛子陈士义》,谓孔子初相鲁,鲁人谤诵云云,韠作芾。 而又言及三年,政成化行,民又作诵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 此所谓民不可以虑始,可以乐成者也。 《孔丛子》所载,较《吕览》多诵一篇,或《吕览》偶遗之。 孔鲋书虽未可尽信,而此诵则非伪造。 又《记问》篇有孔子《息鄹操》(《史记孔子世家》载其事,《家语困誓》篇作《盘操》,并无辞)与《水经注》所载之《临河歌》,《琴操》所载之《盘操》,同属一事而辞各不同。 (《琴操》又以《息鄹操》之末四句为《将归操》。)盖并出后人附会为之,殆不可信。 《记问》篇又有夫子《丘陵歌》(按陆贾《新语慎微》篇亦及此事),《楚聘歌》,《获麟歌》(亦见《论语摘衰圣》),亦《诗含神雾》之《蟪蛄歌》,《冲波传》之《鸧鸹歌》及《琴操》之《龟山操》、《猗兰操》等之类耳。 《檀弓》上篇又有孔子《曳杖歌》,下篇有《原壤歌》及《成人歌》,《史记孔子世家》有《去鲁歌》(又见《家语子路初见》),《临河叹》(又见《家语困誓》及《子华子》)。 鲁哀公有《孔子诔》(见哀十六年《左传》),兹不具述。 (《列女传》有鲁女陶婴《黄鹄歌》及柳下惠妻诔柳下惠辞,辞旨浅薄,盖后人所造。 《说文》鸟部及《风俗通》又有《丹鸡祝》。)二、《齐》 《吕氏春秋举难》篇:宁戚欲干齐桓公,穷困无以自进。 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暮宿于郭门之外。 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 宁戚饭牛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 按《淮南子道应训》亦载此事,而误为宁越,击牛角疾歌作击牛角而疾商歌,而并不载歌辞。 惟《史记邹阳传》集解引应劭载其《商歌》曰: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后汉书蔡邕传》注又引《三齐记》,其辞正同。 而《艺文类聚》又载一首云:沧浪之水白石粲,中有鲤里长尺半。 縠布单衣裁至骭,清朝饭牛至夜半。 黄犊上坂且休息,吾将舍汝相齐国。 《文选啸赋》注又载一首云:出东门兮厉石斑,上有松柏青且兰。 粗布衣兮缊缕,时不遇兮尧舜主。 牛兮努力食细草! 大臣在尔侧,吾当与尔适楚国。 三歌并不类春秋时诗,疑后人因其事而撰造以实之。 观《说苑善说》篇言宁戚饭牛康衢,击车辐而歌《硕鼠》(今本《说苑》硕鼠二字误作顾见,《后汉书马融传》注引不误),高诱注《吕览》据以为说,是所歌者乃古诗,而别无自作歌辞之明证也。 (据《吕览》,宁戚卫人,今以其有该辅齐桓事,故于此论之。)《晏子春秋谏下》篇记景公起大台,岁寒不已,冻馁者多。 公延晏子饮。 晏子曰:君若赐臣,臣请歌之。 歌曰:庶民之言曰,冻水洗我,若之何! 太上靡散我,若之何! 歌毕,喟然流涕。 景公为罢其役。 后又为长庲,将欲美之。 有风雨作,公与晏子入坐饮酒。 酒酣,晏子作歌曰:穗乎不得获,秋风至兮殚零落! 风雨之拂杀也! 太上之靡弊也! 歌终而流涕。 公遂废酒罢役,不果成长庲。 又《外篇》第七亦载景公筑长庲之台。 晏子侍坐,觞三行,起舞曰:岁已暮矣,而禾不获! 忽忽矣,若之何! 岁已寒矣,而役不罢! 惙惙矣,如之何! 舞三而涕下沾襟。 景公惭,为罢长庲之役。 按《晏子春秋》虽后人杂采其生平言行而作,然其谲谏爱民之事,往往见于他书;此等简质诗歌,当非出于伪造。 至《左传》哀五年记景公卒,群公子出奔。 莱人歌之曰:景公死乎不与埋,三军之事乎不与谋。 师乎师乎! 何党之乎? 又二十一年《传》,公及齐侯邾子盟于顾。 齐人责稽首。 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 惟其儒书,以为二国忧。 而《史记齐田完世家》又有《菜歌》,观其文体,大抵相似。 (刘子玄谓《菜歌》生而称田成子谥号为不实,不知此出后人追述者。)他若冯谖之《弹铗歌》、齐人之《松柏歌》、并见于《齐策》,《禳田之祝》见于《史记滑稽传》,镃基之谚,引见《孟子》,皆齐人歌诗谣谚之可考者。 三、晋 僖五年《左传》:晋侯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寘薪焉。 夷吾诉之,公使让之。 士蒍稽首而对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此士蒍自作诗也。 其体格与《诗经》无异,盖晋诗歌中之较早者。 又《国语晋语》二,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 使优施饮之酒。 中饮,优施起舞,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乌乌。 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 刘彦和以为五言诗(《明诗》篇),盖隐语廋辞之类也。 (春秋战国时优倡皆能谐隐,说详后小说章。)僖五年《左传》又称,晋侯围虢上阳。 问卜偃何时克之? 卜偃对以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 均服振振,取虢之旂。 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亦见《晋语》二)此亦后世谶语之类也。 又《晋语》三称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 舆人诵之曰:佞之见佞,果丧其田。 诈之见诈,果丧其赂。 得之而狃,终逢其咎。 丧田不惩,祸乱其兴! 又称惠公即位,出共世子而改葬之,臭达于外。 国人诵之曰:贞之无报也! 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 贞为不听,信为不诚。 国斯无刑,偷居幸生。 不更厥贞,大命其倾! 威兮怀兮,各聚尔有以所归兮! 猗兮违兮,心之哀兮! 岁之二七,其靡有征兮! 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 镇抚国家,为王妃兮! (按《汉书五行志》载晋惠公时童谣即述此事,而词不同,盖别有所据。)《春秋》内外传载各国舆人之诵多矣,而莫长于此篇。 其后惠公立十四年,果见获于秦,则岁之二七亦谶词也。 观此诸歌,凡君国之兴亡,人心之向背,靡不可见。 益信古人陈诗以观民风之为要政矣。 此外僖二十八年,舆人有《原田》之诵,昭十二年,穆子有《投壶》之辞,师旷有《无射》之歌,(见《周书太子晋解》)张老有《成室》之赞(见《檀弓》下),魏有《文侯》之诵(见《吕览期贤》篇及《说苑杂事》第五),邺民之歌(引见第二章),赵有《鼓琴》之诗、《号笑》之谣,(并见《史记赵世家》。 《列女传》又有女娟《河激歌》,不可信。)三晋遗文,往往可见。 惟《吕览介立》篇称晋文公反国,介之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曰:有龙于天,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 龙反其乡,得其处所。 四蛇从之,得其露雨。 一蛇羞之,桥(当作槁)死于中野。 夜悬书公门而伏于山下。 按介之推不言禄,其事本见僖二十四年《左传》,明言身将隐,焉用文之? 安有自为诗而悬于公门之事? 《吕览》所载,后世好事者为之耳。 故《史记晋世家》载此歌(其辞不同),而以为介子从者所为,斯尚近理。 《说苑复恩》篇同,惟其辞又异。 而《新序节士》篇又以为介子奉觞之辞,文又不同。 《复恩》篇又载《舟之侨歌》,歌辞亦大致相同。 而《淮南说山训》言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号泣。 高诱引歌辞六句,又有不同。 知介子之事附会者众,而《龙蛇》之歌亦必出于后人之所杜造矣。 四、楚 《说苑至公》篇:楚令尹子文之族有干法者,廷理拘之,闻其令尹之族也而释之。 子文召廷理而责之,遂致其族人于廷理,曰:不是刑也,吾将死! 廷理惧,遂刑其族人。 国人闻之,曰:若令尹之公也,吾党何忧乎? 乃相与作歌曰:子文之族,犯国法程,廷理释之,子文不听。 恤顾怨萌,方正公平。 此歌形质极似三百篇,其时代在春秋之初,亦楚诗之较早者也。 子文之为令尹也,尝见称于圣人。 当今之世,有此执法之士师者乎? 《说苑正谏》篇又称诸御已既谏庄王解层台而罢民,楚人歌之曰:薪乎,莱乎! 无诸御已,讫无子乎! 莱乎,薪乎! 无诸御已,讫无人乎! 《史记楚世家》亦记庄王初即位,荒淫不听政事,伍举入谏,以鸟为喻,遂罢淫乐云云,其事与此相类,盖传闻之异耳。 又善说篇记庄辛称鄂君子晳泛舟于新波之中,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曰:滥兮抃草滥予昌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 (按此歌不成句读,盖古越方言。)子晳不知越歌,乃召越译而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此歌由越语而译为楚文,实为骚辞之先驱。 盖鄂君子晳为楚康王母弟,在屈原前尚二百年也。 稍后,则《论语微子》篇记楚狂接舆之歌曰:凤兮,凤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下车,欲与之言,而楚狂避之。 按《孔子世家》记其事在鲁哀公六年,是岁孔子年六十三,遂自楚反乎卫。 盖孔子在楚时所闻之歌也。 (《庄子人间世》亦载《接舆歌》,而其文特长,似据《论语》衍成之。 皇甫谧《高士传》陆通条下亦载之。)《孟子离娄》上篇称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观其引孔子戒弟子云云,则此歌亦孔子在楚之所闻欤? (《楚辞渔父》及《文子上德》篇并引此歌,而《文子》稍异。)至若《萍实》之谣,见于《家语》(《致思》篇),《三户》之谚,见于《史记》(《楚世家》),《优孟》之歌,或非原词(见《史记滑稽传》),《忼慨》之曲,亦出附会(见《古文苑楚相孙叔敖碑》);而《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竟以定六年《左传》申包胥秦庭乞师之言为歌辞,尤可笑也。 (楚乐师扈子《穷刦之曲》亦不可信。)五、宋 《左氏》宣二年《传》记宋华元见虏于郑,既归,宋城,华元为植巡功。 城者讴曰: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 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使其骖乘答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 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 宋人讥华元丧师而讴之,华元答歌,欲以解嘲,而不敌其众口,舆论之可畏如此。 又襄十七年《传》,皇国父为太宰,为平公筑台,妨于农功。 子罕请俟农功之毕,公弗许。 筑者讴曰:泽门之晳,实兴此役。 邑中之黔,实慰我心。 此与定十四年之野人歌,同为民间歌谣之戏谑者也。 昭七年《传》又载正考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 于是,鬻于是,以余口。 则春秋时铭文之著者也。 至《彤管集》载宋康王舍人韩凭妻何氏美,王欲夺之,捕舍人筑青陵之台。 何氏作《乌鹊歌》以见志。 其一云: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又一首云: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又作《答夫歌》云:其雨淫淫,河大水深。 日出当心! 俄而凭自杀,妻亦自缢死。 《搜神记》载其事特详,而谓何氏阴腐其衣,投台而死。 夫妻二冢生大梓木,根枝交错;有鸳鸯雌雄各一栖其上。 与古乐府《焦仲卿妻诗》篇末所叙者略同,迹近荒诞。 又其事与崔豹《古今注》所记赵王夺王仁妻罗敷,罗敷作《陌上桑》以止之,颇相类。 盖或古有是事,而传闻之各异耶? 然其诗自诚挚动人,歌辞尤为奇创,存而疑之可也。 六、吴 《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记伍员自郑奔吴,追者在后。 至江,江中有渔父乘船,从下沂上。 子胥呼之,渔父欲渡之,适旁有人窥见,因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子胥即止芦之漪。 渔父又歌曰: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浸急兮将奈何! 子胥既渡,渔父视其有饥色,去为取饷。 子胥疑之,乃潜身于深苇之中。 有顷,渔父来,持麦饭鱼羹盎浆,求之不见,因歌而呼之曰:芦中人! 芦中人! 岂非穷士乎? 子胥乃出,饮食毕,解百金之剑与渔父,不受。 子胥诫渔父掩其盎浆,无令露。 行数步,顾视渔者,已覆船自沉于江。 按《史记伍子胥传》亦载此事,然无歌辞,且止记渔父却剑而已,亦并无覆船自沉之事。 知数歌及彼此间答之辞出于作者之妆点也。 不然,则后人传述者之夸饰,而赵长君误信以为实,故《阖闾内传》又记渔者之子救郑之事也。 (《越绝书荆平王内传》亦载其事,而歌辞不同。)惟三歌相合为韵,音节自佳,故颇为人所传诵焉。 (《阖闾内传》又有《河上歌》。)又《左传》哀十三年,公会单平公晋定公吴夫差于黄池。 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曰:佩玉繠兮,余无所系之。 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 对曰:粱则无矣,粗则有之。 若登山以呼曰,庚癸乎! 则诺。 故后人以此为《庚癸歌》。 其与《越人歌》、《孺子歌》同为骚体,则尔时南方之诗歌有同然者。 《述异记》又有吴王夫差时童谣,其词绝佳。 若《搜神记》所载吴王夫差女紫玉之歌,则小说家言,不足信尔。 (按《紫玉歌》首二句即用《乌鹊歌》词。)此外郑有大隧之赋(见隐元年《左传》),子产之诵(见襄三十年《传》,《吕览乐成》小异),徐有挂剑之咏(见《史记吴世家》),燕有易水之歌(见《史记刺客传》),并春秋战国间各国杂歌辞之可考者,十九皆民歌也。 至《吴越春秋》所载越诗歌祝辞甚多,《风土记》亦有《越谣歌》一首,恐不足信。 自王者之迹熄,而诗以亡,遂使三百篇后五六百年,仅留此区区之数也,惜夫! 发布时间:2025-05-06 13:46:57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5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