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十七 先秦之小说 内容: 古之所谓小说者,盖对大道而言。 故《庄子外物》篇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 观其以小说大道对举,则其义自见矣。 盖古之所谓道术者,无乎不在。 道之体无所不赅。 古者,学有专门,亦各有专守,其官师所掌,凡理乱之巨,物曲之细,皆所谓道也。 后世九流百家,莫非六典之遗,而皆各得道体之一端,乃能持之以成一家之说。 于是得其大者为大道,儒墨是也;得其小者为小道,小说百家是也。 夫道不一端,则事无偏废,闾巷委琐之谈,乡曲野人之语,虽若非大道所存,苟其有裨于人事,足资乎借鉴者,君子取之;《诗》所谓询于刍荛,孔氏所谓不以人废言,虽小道必有可观者,斯古之所谓小说也。 原夫小说之兴,与《诗》同源。 《诗》出民间,小说亦然;《诗》主讽谕,小说亦然;《诗》之用,王者取之以观风俗,知得失,小说又无不然。 《汉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又云: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或刍荛狂夫之议也。 如淳释之曰: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 明乎小说起自民间,而采录则由官府。 尝考其言,不尽无稽。 《周礼夏官》: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 正岁则布而训四方,而观新物。 郑氏注云:传道,世世所传说往古之事。 为王诵之,布告以教天下,使知世所善恶。 夫不有采缀,焉能传诵? 不关惩劝,焉取布训? 然则稗官者,其训方氏之流欤? 今以古者采诗之事推之,则稗官或训方氏之采辑四方之传道,(即小说也。)其方法及旨趣当无以异。 班氏之言,盖可信矣。 考先秦所谓小说,约有四端:一曰歌谣谚语。 歌谣谚语本为韵文,三百篇中多有之;然考其性质,实亦古之所谓小说。 事有原其始而不可分者,此其一也。 约举其例,如《左传》引谚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又曰: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又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 又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国语》引谚曰:众志成城,众口铄金。 又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孟子》引齐人之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 《礼记大学》引谚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韩非子》引谚曰:不踬于山,而踬于垤。 (《六反》。)又曰:虏自卖裘而不售,士自誉辩而不信。 (《说林下》。)又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五蠹》。)若此之类,难以悉举,而莫不有至理存焉。 是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又桓谭《新论》所谓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誉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者也。 (见《文选》江淹《杂体诗李都尉从军》注引。)故知此等谣谚,虽其一部分见采于诗,而实在古者小说范围之内。 二曰神话传说。 神话传说,二者不同。 初民智识浅陋,见宇宙万象森罗,往往觉其神异而可惊。 基于人类求知之欲望,推理之本能,辄复运其想像思考之力以解释之,是为神话之起原。 此等神话即为小说之滥觞。 神话稍进而为传说。 传说者,异乎神话之全为想像所虚构,而必以一种史实为根据;其所根据,又往往粉饰傅会,终乃底于荒诞不经。 由前言之,凡开辟创世,补天立极之说皆是也。 由后言之,凡古今一切圣智神勇,天纵天授之人与其事,皆是也。 各举数例如次:《述异记》: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 先儒说,盘古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 目为电。 古说,盘古喜为晴,怒为阴。 (参阅《艺文》一引徐整《三五历记》及《事物纪原》引《五运历年记》。)《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 猛兽食民,鸷鸟攫老弱。 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黑龙,水精。)积芦灰以止淫水。 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 (参阅《楚辞天问》康回倾地条及《列子汤问》篇。)《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 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下堕,堕黄帝之弓。 百姓仰望。 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 故后世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 (按《大戴礼记五帝德》已有宰我问孔子黄帝三百年之文,则黄帝仙去,当亦先秦旧说。)《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 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引《开筮》曰:滔滔洪水,无所止极。 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天问》亦云:洪泉极深,何以填之? 《淮南子墜形训》又谓禹以息壤填洪水。 (参阅《大荒北经》禹杀相繇条。)《天问》又言:应龙何画? 河海何历? 王逸谓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地,道水径所当决者,因而治之。 (《大业拾遗记》及《岳渎经》并述之。)则禹之治水,借助于神力,战国时亦有此说。 又鲧殛羽渊,其神化为黄熊,并见于昭七年《左传》、《晋语》八及《楚辞天问》(《中山经》又言鲧化为驾鸟。)此皆鲧禹治水之传说也。 三曰寓言设语。 《庄子寓言》篇:寓言十九。 《郭象》注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 成疏云:寓,寄也。 世之愚迷,妄为猜忌,闻道已说,则起嫌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信九矣。 故鸿濛、云将、肩吾、连叔之类,皆寓言耳。 然则寓言者,托之他人,寄诸往事以为说者也。 战国诸子,各执己见,凡欲有所论证,莫不寓言以成其说,而于庄子书为尤多。 此在作者为有意杜撰,在后世则为小说之资料,卮言之渊薮矣。 凡寓言之造作有二:一为凭空结撰者,一为附会古事者。 其例如下:《孟子离娄》下篇: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 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 其妻问其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 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其饮食者,则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 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 遍国中无与立谈者。 卒之东郭燔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 又顾而之他。 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今若此! 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此外如宋人揠苗,(《公孙丑》上篇)校人烹鱼欺子产(《万章》上篇)及《韩非子》之宋人失盗,(《说难》篇)守株待兔,(《五蠹》篇)《列子》之愚公移山,詹何说钧,扁鹊换心,纪昌学射,(并见《汤问》篇)宋人拾契,伐梧取薪,疑人窃铁,齐人攫金(并见《说符》篇)等事,皆此类也。 《列子说符》篇: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 家无故黑牛生白犊。 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 以荐上帝。 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 其牛又复生白犊。 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 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 父曰:圣人之言,先迕而合。 其事未究,姑复问之。 其子又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 复教以祭。 其子归致命。 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 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 其后楚攻宋,围其城。 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皆乘城而战,死者大半。 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按此事盖从《左传》影撰而出。 《左氏》宣十五年,楚人围宋。 宋华元夜登子反之床,有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炊之文。 然考是时,下距孔子之生尚四十三年(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则此文所谓宋人问孔子云云,实出说者之傅会也。 四曰隐语廋词。 隐之义已详前章。 廋者,《晋语》五载范文子曰:有秦客廋辞于朝,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 韦昭注云:廋,隐也;谓以隐伏谲诡之言问于朝也。 春秋战国之时,隐戏之风甚盛。 考之传记,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诵。 还无社之求拯,喻眢井而称麦麹;(《左传》宣十二)申叔仪之乞粮,歌佩玉而呼庚癸。 海鱼大鸟之喻,漆城葬马之谏:凡兹谐隐,并号滑稽。 (参阅前章)然亦不失规劝之意,其道盖与诗赋之风谕相通,亦古者小说之流也。 尝疑先秦优倡本亦兼习隐戏之书,若今之鼓词说书然。 故优孟为楚之乐人,优旃为秦倡侏儒,而并善隐戏;优施,晋倡也,其《暇豫》之歌亦为隐语。 降及汉世,东方朔尝博观外家语,(见《补史记滑稽传》,或谓外家语即传记小说。)遂善隐谑,而为滑稽之雄。 证知古者滑稽家之隐戏原为小说之书,殆战国时本以乐倡而兼掌稗官之事欤? 故刘彦和谓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 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文心雕龙谐讔》篇)。 真卓识也。 古之小说,其疆域不外乎此。 其在后世,流别浸繁,虽大体亦原本于劝惩,寓情于讽刺,于世道人心不无关系;然作者既多,流品不齐,故或有意幻设,修饰文辞,万口流传,无补匡戒;甚或淫亵秽滥,毒詈恶谑,杂出乎其间。 然则小说之名,初非贬辞,及巧者为之,得以售其奸;忌者为之,得以腾其谤;劝百讽一,臧否随情,而犹嚣嚣然哗于众曰,我将以风世正俗也。 呜呼! 此与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者何异耶? 九流十家之遗,至后世而为人诟病,岂不以此之故哉? 《汉志》小说家所载小说,自《伊尹说》至《黄帝说》,凡九家,二百五十七篇,今其书皆亡。 (《虞初周说》虽出汉人,实为荟萃有周一代小说之总集,盖《太平广记》之类。)以意推之,大抵残丛小语,历世相传,递有增饰。 晚周之时,诸子云兴,腾说取胜。 于是各本所闻,著之编简,虽不免矫诬附会,要非尽向壁虚造者也。 故《伊尹》、《鬻子》之书不必真出伊挚、鬻熊,而谓其为非先秦之小说则不可。 惟自秦火以后,百家语与《诗书》同罹浩劫;汉兴,搜残拾坠,不免多所散亡。 至于刘氏《七略》,已二百年,其中难保无秦汉人附益伪乱之处;斯则原书久佚,莫由验之矣。 (诸书虽亡,其散见于古籍所征引者,尚多有之。)《山海经》十三篇,《汉志》列形法家,隋、唐《志》入地理类,《四库全书》始改隶小说,故其书遂为说部之祖。 考两汉诸儒多谓其书伯益所作,其说始于刘歆。 歆《上山海经表》云:《山海经》者,出于唐虞之际。 昔洪水洋溢,漫衍中国,鲧既无功,帝尧使禹继之。 禹乘四载,随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益与伯翳主驱禽兽,命山川,类草木,别水土。 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也。 《论衡谈天》、《别通》等篇及《吴越春秋无余外传》并同。 凡此诸说,与《左传》所称禹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之言,盖同出一源。 《列子汤问》篇称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亦指此书言也。 《史记大宛传赞》以《禹本纪》、《山海经》并举,而谓其所有怪物,不敢言之,则其书盖亦相类。 然而必皆托之禹益者,诚以古者地理之书,必与导山导水及掌上下草木鸟兽,焚烈山泽之事有密切之关系故耳。 今观其书,历载夏后启、奚仲、王亥、周文王诸人,及长沙、零陵、桂阳、象郡等秦汉以后地名,断不作于三代以上;然《逸周书王会》、《楚辞天问》、《尔雅》、《神农本草》诸书,并与此经相出入,似又不得因此遽指为秦以后人所造;其在西汉,则董仲舒睹重常之鸟,刘子政晓贰负之尸,(按《论衡别通》篇与刘歆《表》稍异,此参用之。)其为先秦古书,殆无疑义。 《四库书目提要》疑为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异者又附益之,斯为达识矣。 王伯厚《王会补传》引朱子之言,谓《山海经》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曰东首,疑本因图画而述之。 古有此学,如《九歌》、《天问》皆其类云云,其说甚确。 观《大荒东经》称有困民国,句姓而食(按有脱误)。 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 此文尤为的据。 盖经本图说,(郭璞有《山海经图赞》二卷。)古者经图并行,其后《图》亡而《经》犹存。 世但见《经》文,诧为怪妄,而不知其本出于图画也。 此等图画,大抵古人耳目所及,或虚或实,而历世以来,图画递有增益,故三代秦汉之事皆有之。 其中所述,如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十日并出,羿射九日,应龙杀蚩尤,共工杀相柳,启上宾天而得歌辩,皆为神话。 记异方殊俗,则有女子国,焦侥国,贯胸国,西王母国,乃至鸟飞解羽之乡,黑齿玄股之国。 纪异物珍怪,则有文玉玕琪不死之树,不老不死之草,巴蛇食象,鬿雀食人:种种奇谈,不可究诘。 即其所记山川地理,亦大半怳惚迷离,莫能稽考。 遂令秦汉方士,诱惑人主,使倾心于神仙缥渺之境,肆力乎服食长生之事,未始非此书之影响也。 而后世为文艺者,亦往往取材于是。 《穆天子传》六卷,记周穆王巡行西土,见西王母及穆王美人盛姬死事。 晋太康二年,汲县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一说魏安厘王冢),得此书。 世或疑之,然《竹书纪年》明云:穆王十七年,王西征昆仑,见西王母;其年,西王母来朝,宾于昭宫。 与《左传》、《国语》、《楚辞》、《史记秦本纪》、《赵世家》、《归藏》诸书并合,殆非诬也。 《尔雅释地》,西王母为四荒之一,盖西徼国名,岂秦汉以后神仙家所谓西王母哉? 至其书则疑战国时人震眩于邹子大九州之说,托之往事而为之,非实录也。 其文多有脱误,不可尽读。 所载诗歌数首,前已略论之,兹不赘云。 (参阅第八章。) 发布时间:2025-05-06 14:12:14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58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