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三、解题 内容: 《文史通义》何谓也? 曰:章氏著书以明文史通之义云尔。 《说文》训通为达,自此之彼之谓也。 夫通之为名,盖取譬于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 然究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 (见《章氏遗书》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通横》。)朱筠尝谓人言:学者读书求通,当如都市逵路,四通八达,无施不可。 非守偏隅一曲,便号通才。 顾章氏以为朱氏言通,盖扩乎其量,而未循乎其本! 苟不善究其旨,则高明者驰骛于浩博难整之数而无所得;中人以下,又谓古之人必有天授神诣,非常人所可几及,而自安固陋以为当然。 是四通八达,无施不可之说,适足为学者患! 孟子曰:尧舜之知而不遍物。 尧舜之仁不遍爱人。 后之学者不知用其资之所近,力之能勉;而泛泛焉求尧舜之所不知不能,则求通而骛于其名之过也! 古人读《易》如无《书》,读《书》如无《诗》。 汉初儒者学守专经,言无旁出,推而及于当世,卓然见其本末;儒效于是见矣! 元成而后,学者旁通曲究,不专一家之言,其业可谓富矣! 而儒术之显,乃转不如汉初! 君子又多乎哉! 凡人之性。 必有所近,必有所偏,偏则不可以言通,古来人观物曲,守一而不可移者,皆是选也! 薄其执一而舍其性之所近,徒泛骛以求通,则终无所得矣! 大抵学问文章,须成家数,博以聚之,约以收之,载籍浩博难穷,而吾力所能有限,非有专精致力,则如钱之散积于地,不可绳以贯也;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者,因以椎微而知著,会偏而得全,斯古人所以求通之方也! (见《章氏遗书》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通说为邱君题南乐官舍》,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林秀才书》。)章氏之于史学,盖有天授;独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因以推见一切文之通于史,而著书阐明其义焉尔! 故题目之曰《文史通义》也。 若然,章氏征文史通之义则若何? 按章氏之言曰: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 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 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 (见《章氏遗书》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报孙渊如书》。)昔曹子建自谓辞赋小道,而欲采庶官实录,辨时俗得失,成一家言。 韩退之自谓记事提要,纂言钩玄,而正言其志,则欲求国家遗事,考贤人哲士终始,作唐一经。 然则辞章记诵非古人所专重,而才识之士,必以史学为归。 (见《章氏遗书》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报黄大俞先生》。)此明乎文史通之义者也。 章氏又曰:文章乃立言之事,言当各以其时,即同一言也,而先后有异,则是非得失,霄壤相悬,郦食其请立六国之后,时势不同楚汉之初,是亦其一端也。 前人未知以文为史之义,故法度不具,必待好学深思之士,探索讨论,竭尽心力,而后乃能仿佛其所言之始末焉,然犹不能不缺所疑也。 其穿凿附会,与夫卤莽而失实者则又不可胜计也! 文集记传之体,官阶姓氏,岁月时务,明可证据,犹不能无参差失实之弊。 若夫诗人寄托,诸子寓言,本无典据明文,而欲千百年后,历谱年月,考求时事,与推作者之志意;岂不难哉! 故凡立言之士,必著撰述年月以备后人之考证;而刊传前人文字,慎勿轻削题注,与夫题跋评论之附见者,以使后人得而考镜焉。 至于传记碑碣之文,与哀诔策诰之作,前人往往偏重文辞,或书具官,或书某官,而不载其何官;或书某某,而不载其何名何姓;或书年月日,或书某年某月某日,而不载其何年月日。 撰者或不知文为史裁,则空著其文,将以何所用也! 传录者或以为无关文义,略而不书;则不知录其文将何所取也? 凡此诸弊,皆是偏重文辞,不求事实之过。 (见《章氏遗书》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斯则不明乎文史通之义者也。 然就文论文,则一切文士见解,不可与论史! 盖文辞以叙事为难。 今古人才,骋其学力所至,辞命议论,恢恢有余,至于叙事,汲汲形其不足;以是为最难! 而工叙事者,不必即工为史之志传。 记叙之文,往往比志传修饬简净,盖有意于为文也。 志传不尽出于有意,故文或不甚修饬,然大体终比记事之文远胜。 盖记事之文,如盆池拳石,自成结构;而志传之文如高山大川神气包举,虽咫尺而皆具无穷之势;即偶有言忽,字句疵病,皆不足以为累,此史笔与文士之分别。 文士务去陈言;而史笔点窜涂改,全贵陶铸群言,不可私矜一家机巧也。 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其大本先不同矣:史体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为言之无征! 无征,且不信于后也! 识如郑樵,而讥班史于孝武前多袭迁书。 然则迁书集《尚书》、《世本》、《战国策》、《楚汉牒记》,又岂为不蹈袭哉? 充其所说,孔子删述六经,乃蹈袭之尤矣! 岂通论乎! 夫工师之为巨室,度材比于燮理阴阳。 名医之制方剂,炮炙通乎鬼神造化。 史家诠次群言,亦若是焉已尔! 是故文献未集,则搜罗咨访不易为功。 观郑樵所谓八例求书,则非寻常之辈所可能也! 观史迁之东渐南浮,则非心知其意不能迹也! 此则未及著文之先事也。 及其纷然杂陈,则贵抉择去取。 人徒见著于书者之粹然善也,而不知刊而去者,中有苦心而不能显也! 既经裁取,则贵陶熔变化。 人第见诵其辞者之浑然一也,而不知化而裁者,中有调剂而人不知也! 即以刊去而论:文劣而事庸者,无足道矣! 其间有介两端之可,而不能不出于一途。 有嫌两美之伤,而不能不出于割爱。 佳篇而或乖于例;事足而恐徇于文;此皆中有苦心而不显也。 如以化裁而论:则古语不可入今,则当疏以达之。 俚言不可杂雅,则当温以润之。 辞则必称其体。 语则必肖其人。 质野不可以用文语,而猥鄙须删。 急遽不可以为宛辞,而曲折仍见。 文移须从公式,而案牍又不宜徇。 骈丽不入史裁,而诏表亦岂可废。 此皆中有调剂而人不知也。 文至举子之《四书》义,可谓雕虫之极难者矣! 法律细于蚕丝牛毛;经生老儒白首攻习,而较量于微茫秒忽之间,鲜能无憾,其故非他;命题虚实偏全,千变万化;文欲适如其题而不可增损故也。 史文千变万化,岂止如《四书》命题之数:而记事记言,必欲适如其言其事而不可增损;恐左马复生,不能无遗憾也。 故六经以还。 著述之才,不尽于经解诸子诗赋文集,而尽于史学。 凡百家之学攻取而才见优者,入于往有极意敷张,其事勿显,刊落浓辞,微文旁缀,而情状跃然;是贵得其意也。 记言之法,增损无常,惟作者之所欲;然必推言者当日意中之所有,虽增千百言而不为多! 苟言虽成文,而推言者当日意中所本无,虽一字之增亦造伪也。 或有原文繁富而意未昭明,减省文句而意转刻露者;是又以损为增,变化多端,不可以笔墨罄也! 前明信阳何景明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失传,由昌黎始! 杭大宗、董浦斥其病狂! 夫昌黎道德文辞,并足泰山北斗;景明何所见闻,敢此妄议! 杭氏斥之,是也! 然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左、史、班、陈家学渊源,甚于汉廷经师之授受。 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班曰纬六经,掇道纲,函雅故,通古今者;《春秋》家学,递相祖述,虽沈约、魏收之徒,去之甚远;而别识心裁,时有得其仿佛。 而昌黎之于史学,实无所解;即其叙事之文,亦出辞章之善,而非有比事属辞、心知其意之遗法也。 其列叙古人,右屈、孟、马、扬之流,直以《太史》百三十篇,与相如、扬雄辞赋同观,以至规矩方圆如班固,卓识别裁如陈寿,而不屑一顾盼焉,安在可以言史学哉! 欧阳修步趋昌黎,故《唐书》与《五代史》虽有佳篇,不越文士学究之见,其于史学,未可言也! 然则推《春秋》比事属辞之教。 虽谓古文由昌黎而衰,未为不可;特非信阳诸人所可议耳! 盖六艺之教,通于后世有三:《春秋》流为史学,《官》、《礼》、诸《记》流为诸子论议,《诗》教流为辞章辞命。 其他《乐》亡而入于《诗》、《礼》,《书》亡而入于《春秋》,《易》学亦入《官》、《礼》,而诸子家言源委自可考也。 昌黎之文,本于《官》、《礼》,而尤近于孟、荀,荀出礼教,而专子尤长于《诗》。 故昌黎善立言,而优于辞章;无伤其为山斗也! 特不深于《春秋》未优于史学耳! 噫! 此殆难以与文学士言也! (见《章氏遗书》卷十四《方志略例》一《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又《答朱少白书》、《跋湖北通志检存稿》、《上朱大司马论文》。)然则章氏明文史之通义,而推究言之,未尝不知史笔与文士之异趋也! 昔人论刘勰知文不知史,刘知幾知史不知文。 (邵晋涵《题章氏与陈观氏论史学后》。)读章氏书,而文史可以各识职矣! 发布时间:2025-05-06 15:16:28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75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