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卷四十六·題跋一 内容: 鄭季卿采木行引或曰:鄭子少年俊才,不得志而為瀘州倅,鄭子蓋以官為戲者。 今觀其《采木行》,感事刺時,何言之絕痛而悉也! 豈其身在事中者耶? 以是知鄭子非以官為戲者也。 歌行指目時事,與他作微異。 要在雜以風謠,俾可觀采,若少陵《舂陵行》是也。 彼五言也。 近李獻吉,有《土兵》《莝豆》《餘幹》等行,則七言,然篇差短。 鄭子累千言,無顧瞻湊泊之勞,吾以見鄭子詩法焉。 然三殿災,本以示警,而采木以三殿為名;開榷紛紛,又以采木為名。 由是言之,三殿雖勿災焉可也! 自題詩後李長叔曰:「汝曹勝流,惜胸中書太多,詩文太好。 若能不讀書,不作詩文,便是全副名士。」余憮然曰:「快哉快哉! 非子不能為此語,非我不能領子此語。 惜忌者不解。 使忌者解此語,其欲殺子當甚於殺我。 然余能善子語,決不能用子語。 子持子語歸,為子用。 吾異日且用子語。」數日後,舉此示友夏。 友夏報我曰:「長叔語快,子稱長叔語尤快。 僕稱長叔與子語快者,語亦復快!」夫以兩人書淫詩癖,而能歎賞不讀書不作詩文之語,則彼能為不讀書、不作詩文語者,決不以讀書、作詩文為非也。 袁石公有言:「我輩非詩文不能度日。」此語與余頗同。 昔人有問長生訣者,曰:「祇是斷欲。」其人搖頭曰:「如此,雖壽千歲何益?」余輩今日不作詩文,有何生趣? 然則余雖善長叔言而不能用,長叔決不以我為非。 正使以我為非,余且聽之矣。 題魯文恪詩選後二則觀古人全詩,或不過數十首,少或至數首,每喜其精,而疑其全者或不止此。 其中散沒不傳者不無,或亦有人乎選之,不則自選,存其所必可傳者而已。 故精於選者,作者之功臣也。 向使全者盡傳於今,安知讀者不反致崔信明之譏乎? 予喜誦鄉先達魯文恪詩文。 庚戌官燕,曾從其孫睢寧令乞一部,欲選之。 為湯嘉賓太史索去,遂不果。 壬子,譚友夏選刻之金陵,至九十首,精矣該矣。 予讀之,喜焉敬焉,有弘、正名家所未能入其室者。 使予讀文恪全集,固未必其喜且敬之至此也。 刪選之力,能使作者與讀者之精神心目為之潛移而不知。 然則友夏雖欲不為文恪功臣,固不可得也。 或曰:作者如文恪,而後之選者不必如友夏,若之何? 予嘗與友夏言矣,莫若少作,作其所必可傳者。 選而後作,勿作而待選。 籲,談何容易哉! 【又】詩文多多益善者,古今能有幾人? 與其不能盡善,而止存一篇數篇、一句數句之長,此外皆能勿作,即作而能不使傳,使後之讀者常有其全決不止此之疑,思之惜之,猶有有餘不盡之意焉。 若夫篇與句善矣,而不能使其不善者不傳於後,以起後人厭棄,而善者反不見信,此豈善為必傳之計者哉? 故夫選而後作者,上也;作而自選者,次也;作而待人選者,又次也。 古人所謂數十首、數首之可傳者,其全決不止此。 若其善者止此,而此外勿作,正予所謂作其必可傳者也。 此其識其力,古今又能有幾人乎? 題唐李供奉降筆書首楞嚴石刻卷新安程朗仲,異人也。 生而慕仙道,好精物隱,至破產苦身不悔。 忽有仙人神附之,自稱唐供奉李太白先生。 落筆為詩文,無一近語,絕非世俗神言比也;書法精甚,真草惟意,筆筆出於鍾、王;又特妙於畫,自云從王中丞學之,古潤淡遠,情法爛熳。 予親見其用銅尺,橫長二尺,從者長尺有咫,竅從者之兩端裁筆焉。 兩人微用指掖之,以作書畫,遊移墨池中,悠悠然,亭亭然,想見古人用筆運腕之妙,非苟而已也。 又前於袁廣文小修齋中,問予姓字,極服予所選《詩歸》,謂不錄《清平詞》三絕為是。 其虛心如此。 凡此皆文人事也。 又書丹於石,作真書《首楞嚴經》一部。 予聞而稽首言曰:世之論太白,淺者以為文人,深者以為仙。 然《楞嚴經》中以文士為應類,猶墮傍生;仙則進於是矣,報盡仍離六道。 夫文人學仙,與仙人學佛,其願力不甚相遠。 太白仙去千餘年,而以筆墨金石為人間作佛事。 蓋文人之業,以仙懺之;仙人之業,以佛懺之。 其精進何有窮時? 予又聞人有死而修仙者,其法曰「太陰煉形」。 太白死而歸依淨土,是亦佛法中之「太陰煉形」也。 益愧予之神其詩文書畫者之淺耳。 觀朗仲書《楞嚴經》,自度度人,其亦曰有此破產苦身不悔之志,豈惟作仙? 進而佛焉可也。 此太白佛心也。 題潘景升募刻吳越雜誌冊子富者餘資財,文人饒篇籍。 取有餘之資財,揀篇籍之妙者而刻傳之,其事甚快。 非惟文人有利,而富者亦分名焉。 然而苦不相值者何也? 非人也,天也。 奚以明之? 資財者,造化之膏脂;篇籍者,造化之精神。 浚膏脂以泄其精神,此其於事理兩虧之數也。 人不能甘,而造化肯聽之乎? 故曰天也。 嗚呼,此資財之所以益蠹,而篇籍之所以益晦也! 友人潘景升,著書甚多,所緝《三吳越中雜志》,事辭深雅,心力精博,蓋地史之董狐也。 募刻於好事者,而多不能給。 予謂此雅事也,昔揚子雲作《太玄》,蜀富人賚錢十萬,求載一名不許;今開口向人,已出下策矣,況言之而不應乎? 錢受之曰:「今天下俚詩惡集,闐咽國門,此其剞劂之費,豈非資財所為乎?」予曰:「此非造化精神所存也,無損於精神,而徒用其膏脂,虧其一焉,或亦天之所不甚忌也。」摘黃山谷題跋語記題跋之文,今人但以遊戲小語了之,不知古人文章無眾寡小大,其精神本領則一。 故其一語可以為一篇,其一篇可以為一部。 山谷此種,最可誦法。 如《書贈韓秀才》則曰:「治經之法,不獨玩其文章、談說禮義而已。 一言一句,皆以養心冶性。 事親處兄弟之間,接物在朋友之際,得失憂樂,一考之於書。」《書朐山雜詠後》則曰:「其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時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並世而不聞。 情之所不能堪,因發於呻吟調笑之間,胸次釋然,而聞者亦有所勸勉。」《書鮮洪範詩後》則曰:「今觀鮮長江之才,可謂困頓州縣者也。 使之學不盡其才,名不聞於世,其鄉之先達士大夫之過也。」《跋浴室院畫六祖師》則曰:「人有懷道之容,投機接物,目擊而百體從之。」《跋東坡畫石》則曰:「以富貴有人易,以貧賤有人難。 晉文公出走,周流天下,窮矣,貧矣,賤矣,而介子推不去,有以有之也;反國有萬乘,而介子推去之,無以有之也。 能其難,不能其易,此文公之所以不王也。」《跋東坡書》則曰:「學問文章之氣,鬱鬱芊芊,發於筆墨之間。」《書贈卷後》則曰:「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 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祇是俗人耳。」《跋自臨東坡和淵明詩》則曰:「翹叟屢索此卷,恐為人盜去。 夫不疑於心,物亦誠焉。 翹叟一動其心,遂果被盜。 昔季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誠然哉!」《書贈陳繼月》則曰:「惟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跋范文正公帖》則曰:「用筆實處,是其最工。 大概文正妙於世故,想其鉤指回腕,皆入古人法度中。」《跋王荊公禪簡》則曰:「余熟視其豐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書舊詩於洪龜父》則曰:「龜父筆力可扛鼎,他日不無文章垂世。 須要盡心於克己,不見人物臧否,全用其輝光以照本心。」《書嵇叔夜詩與侄榎》則曰:「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題元聖庚富川詩》則曰:「聖庚以王事行,忘鞍馬之勞,而以詩句賞江山,可謂能不息者也。」《題楊道孚畫竹》則曰:「庖丁解牛,梓慶銷,與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同一樞紐。」《題張仲謀詩後》則曰:「用意刻苦,故語清壯;持身豈弟,故聲和平。」看山谷題跋,當以此數條推之,知題跋非文章家小道也。 其胸中全副本領,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發之,落筆極深、極厚、極廣,而於所題之一人、一事、一物,其意義未嘗不合,所以為妙。 【又】東晉崇尚任達,膚者題之曰韻,曰不俗。 其濫而無檢,至謝幼輿極矣。 然石頭對王處仲數語,勁氣直節,足以折亂賊之萌,陳玄伯不能過之。 正黃魯直所謂「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 不得古人所以不可奪,而漫然竊其任達之似,以求韻求不俗,豈不遠哉? 每讀蘇、黃遊戲翰墨,中忽出正語,使人肅然敬戒,凜然不可犯,輒以謝幼輿事思之。 惺又題。 題默公廬山結社卷謝監自許生天在後,成佛在前,蓋緣胸中有「慧中文人」四字耳。 此四字尚未能出脫,遠公安得而不拒之哉? 予嘗笑文士自視太高,而佛以為應類,未離六道。 陶公飲酒賦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爾時已置身廬山之外,茲山面目,久落其眼中矣。 遠公欲其入,而攢眉不肯。 夫惟不肯,遠公所以益欲其入。 由此觀之,世之求入者,皆遠公之所不與也。 天下事有機緣,莫不皆然。 老默視社中諸人,於陶、謝二公何居? 吾亦以觀老默,所謂「二兒之優劣,乃樂、衛之優劣也」。 題酒則後四條一之神:觥船騰錯,雜杳囂喧。 神一亂,便減歡情;加以矜莊,更離真境。 善飲酒者,淡然與平時無異,其神閑也。 曹孟德臨戰,如罔欲戰;淝水之役,安石以圍棋賭墅對之。 飲中何可無此神宇? 【又】二之氣:禽之制在氣,故能以小伏大。 酒場中若無雄入九軍之氣,即百船一石,喉間不無茹吐之苦。 余嘗持巨觥向座客搏戰,一時酒人色奪。 而平日傲杯爵之人,亦頓自鼓舞思奮。 酒場有此,差亦可廉頑立懦。 【又】三之趣:沈湎委頓,不為不苦;而昏夢號呶,亦復安知此中之樂? 無飲中之苦,而有其樂,惟妙於醒者知之。 至於出沒有無,半酣者尤得其妙。 太白云:「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此為徒醒者言耳。 妙於醒者反是。 【又】四之節:「惟酒無量,不及亂。」從心所欲,從容中道,聖之時乎? 「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居然孔氏家法。 直以自然,故能妙中。 題血書法華經每見頂骨念珠、血書經,為之骨驚。 古名宿不難以其身徇法,堅人信心如此。 持此心以事君親,刳心捐脰可也。 此卷是僧元明所書,序為仁宗皇帝親製,皆書御諱。 惺嘗謂佛法尊信,本朝最有力,而其跡不露。 大聖賢作用,與前代梁、唐之主不同。 (沈刻《隱秀軒集》文餘集題跋一止此) 发布时间:2025-05-10 12:46:40 来源:班超文学网 链接:https://www.banceo.com/article/826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