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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经理

2025-06-14 16:14 小经理

小经理叫三喜,是村里合作社的经理。说他小,有三个原因,第一是他的年纪小,才二十三岁;第二是小村子的小合作社,只有一个经理和一个掌柜;第三是掌柜王忠瞧不起他有人找掌柜谈什么生意里边的问题,掌柜常好说:不很清楚就回来问一问俺那小经理。说了就吐一吐舌头做个鬼脸。

这三喜从小就是个伶俐孩子,爱做个巧活:过年过节,搭个彩棚,糊个花灯,比别人玩得高;说个话,编个歌,都是出口成章,非常得劲;什么活一看就懂,木匠、石匠、铁匠缺了人他都能配手:村里人都说他是百家子弟。因为家穷,从小没有念过书,不识字,长大了不甘心,逢人便好问个字,也认了好多。不过字太多了,学起来跟学别的不一样,他东问西问,数起数来也认了好几百,可是一翻开书,自己认得的那些字都不集中,一张上碰不到几个;这是他最不满意的一件事。

三喜入***,只比他当经理早三天。这村是个自然村,只有四个党员,算是一小组,附在行政村的村支部。八月间,村里开斗争会,斗争合作社的旧经理张太,三喜出力不小,支部就把他收为党员。

原来这张太是个放高利贷起家的,抗战以前在村里开了个小杂货铺。说杂货铺只是个名,常是要啥没啥。卖的东西比集市上贵一半,没人买。张太根本不凭卖货赚钱,就凭的是放债。村里的穷人们,一到秋夏季和年关,都得到他铺里去送利,穷人们谈起家常话来,都说:穷就穷到那小铺里,把咱们的家当慢慢都给人家送进去了。一到抗战时期,张太看见风头不对,把门一关,光收不放,几个月的功夫就把收得动的债都收回去。一九四二年实行减租减息,张太就只剩了一些收不起来的账尾巴,送了个空头人情,说本利全让,有些人还以为人家很开明,叫人家当本村合作社经理。人家当了经理以后,光人家一家的股本比一村人的股还多,生意好像又成了人家的,人家拣赚钱的买卖干,村里人仍是要啥没啥,村里人对这事不满意了好几年,直到去年八月才又翻起来。翻起这事来以后,三喜连觉也睡不着,又是找干部,又是找群众,发动东家,发动西家;搜材料,找证据,讲道理,喊口号;天天有他,场场有他。赶斗倒了张太,***的小组长把三喜的积极活动情形报告了支部,支部就派这小组长去和他谈入党的话。这小组长才跟他一谈,他说:不是早就入了吗?小组长还只当是别人已经介绍了他,就问他:是谁跟你谈的?他说:我不是已经斗过张太了吗?小组长说:斗张太怎么就算入了党?他说:搅翻身不是***的主张吗?照着***的主张做事,怎么还不算***?小组长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了解错了,才给他解释怎样才能算入党。解释完了问他入不入,他说:入入入,斗争了这么一回,连个***员也不算还行吗?

众人是圣人。三喜自参加了这次斗争,***看起他来了,群众也看起他来了。张太一倒,合作社就得补选经理。头一天晚上提起选经理这事,每个人差不多都想到三喜身上,第二天一开会,还没有讨论,就跟决定了一样,三喜一看这风色,一颗头好像涨有柳斗大,摆着两只手说:不行,可是也抵抗不住大家的拥护。他说:我不识字。大家说:都不识字。他说:我两口人过个日子,实在没工夫。大家说:大家帮你生产。他再没有说的。

说不识字,说没工夫,都只是表面上一个说法,实际上是他怕使用不了王忠这个掌柜。王忠这个人跟张太是一伙,伺候了张太半辈子(从张太开放债铺到后来当合作社经理,都是王忠当掌柜),村里人说张太是严嵩,王忠是赵文华。这次斗张太,也捎带了王忠一下,不过生意是张太的,没有他的股本,他也只是穿黑衣保黑主,跟着张太得罪了许多人,自己也没有落下个什么,因此大家只叫他反省了一下,没有动他的产业,还叫他当合作社掌柜。大家虽是这样决定了,三喜的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总不想跟这赵文华共事。再者三喜自己也不懂生意,又要向王忠领教,又怕受王忠的捉弄,因此不敢领这个盘。

大家选起他来以后,他去向支部提出困难,支部说:群众既要你当,你就该克服困难,起模范作用。他说:我干不了。支部说:你看谁比你强些?他想想,没有。他说:恐怕跟王忠合不来。支部说:你看换上谁合适就可以聘请谁。当经理有这个权。他想想,也没有村里识字的太少,没有担任别的工作的,还只有一个王忠。说了半天,还得自己跟王忠干。

三喜一上了任,王忠果然跟他捣蛋,在王忠的思想上也转不过弯来:第一、他虽作过了反省,可是只作了个样子,没有想到张太得利他惹人是件不合算的事没有想到他是给张太当了半辈子狗,只是觉着张太是他的老主人,张太倒了他再干下去对不住张太,可是又怕群众说他仍然跟张太是一伙,又不敢不干。干着却实在是一肚子不满。第二、他觉着他自己要比三喜强一万倍,如今叫三喜当经理他当掌柜,实在有点不服劲,总想看三喜的笑话。三喜上任这一天,叫把他以前那一段结算结算,交代一下。这在他本来是极容易的事,可是他偏不按平常结算的办法来结算,事事叫三喜出主意。三喜说点什么货,他就点什么货,三喜说算哪宗账,他就算哪宗账。三喜总算是聪明人,应想到的项目差不多也都想到了,结算得也还差不多,只是手续上不熟练,磨了好几倍的洋工。

他觉着王忠这人果不好对付,跟支部说了几回,支部叫他慢慢说服教育。可是天呀!王忠哪能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呢?他为这个着实发了几天愁,后来想着只有把合作社这一套弄熟了,才能叫王忠老实一点,从此便事事留心,有个把月工夫,却也摸着了好多,只可惜自己识字太少,账本上还得完全靠王忠。

要学账,就得跟王忠学,他想要跟王忠说这话,王忠越发要拿一拿架子;因此他决定不在王忠面前丢这人,等王忠不在的时候,自己翻开账本偷偷地学。王忠晚上在家里睡,每天晚上过了账点了钱,就把门一锁回去了。他觉着这是个好机会,就跟王忠说合作社晚上不可没人,自己要到里边看门,王忠就把钥匙交了他。他当王忠每天晚上回去之后,就关起门来翻开账本研究,因为白天留过心,晚上还能慢慢看出点道理来。比方说白天入了一百二十五斤盐,晚上找着了一百二十五斤这个码,就能慢慢找出哪一个是盐字来。起先只是认字和了解账理,后来又慢慢学着写把账本上的字写到水牌上,写满了就擦,擦了又写,常是半夜半夜不睡觉。

有一晚上,他正在水牌上练习一个酱字,写了半水牌酱,有人在外面打门,开开门跑进个女人来,是他老婆。他问:你半夜三更来做什么?老婆说:来找你!你怎么白天白天不回去,晚上晚上不回去?家里就没有事了吗?他说:有什么事?家里少你的什么?老婆说:什么也不少,就是少你!他说:不要闹,快回去吧!我还有事啦!老婆是个年轻娃娃,不听他的,只是跟他嚷:不,今天晚上你不回去我就不走!说着就去夺他手里的笔。他把笔举得高高的笑着脸:我是顾不上回去,你不走不会也住下?他本来是说玩话,老婆可不客气地跟他说:你说我不敢?住下就住下,里边又没别人!说着就躺到他床上,赌气说:不走了!他没法,只好关住门;可是酱字还没学好,又坐上写起来,直写到和王忠写得差不多才睡。

半年工夫,账本上用的那几个字他学了个差不多。心有了这底,说话就硬一点,对王忠迁就得就少一点。王忠有点不高兴,就装起病来,一连三天没到合作社。到了第四天,他去看王忠,明知道病是装的,却也安慰了一番,说:你慢慢养着吧,不要着急,合作社的事情我暂且招呼几天!王忠见他不发急,也莫名其妙,心想:我且装上半个月,看你怎么办?可是真正装了半月,也不见三喜发急,自己反而沉不住气,摇摇摆摆到合作社去看。

王忠一进合作社,三喜装得很正经地说:好些了吗?这几天忙得也没顾上去看你!他也客气了几句就坐下了。他一坐下就想看看三喜这半月来在账上闹了些什么笑话,顺手翻开了流水账,三喜还说:你歇歇吧,不要着急!才好了些,防备劳着了!他一看这本账先吃了一惊。他看见这账上不止没有多少错字,连那些粮食换货物,现钱和赊欠一切很复杂的账理,一项也没有弄错,又翻了翻另外几本,也都一样,要说跟自己有差别的话,只是字写得没有功夫些。这一下他觉着以后再不敢讲价钱了,再要捣蛋就得滚蛋,滚出去便再没有个干的了(这合作社的经理是义务职,掌柜却是薪水制),他踌躇了半天,才搭讪着说:我这一病就累你半月,心里急得很,只是病到身上由不得人。这会才算好了,我明天搬来吧!三喜仍然很正经地跟他说:你看吧!不敢勉强,身体要紧!

自此以后,王忠果然老实了:三喜吩咐他干啥,他跟从前张太吩咐下来一样,没有什么价钱可讲,每到一个月头上,不等三喜说话就先把应结算的算出来三喜见他转变了,对他反而又客气好多,他也觉着比在张太手下还痛快。

三喜把改造王忠这事报告支部,是支部搞立功运动的时候,就给他记了一大功。

1947年

现代短篇小说。赵树理著。沈阳东北新华书店1948年8月初版。列入“大众文艺小丛书”。作品描写了解放区供销合作社新旧人物矛盾和斗争的故事。三喜“从小就是个伶俐的孩子”,但是“因为家穷”,“没有念过书,不识字”,“长大了不甘心,逢人便好问个字”,“也认了好几百”。1942年减租减息后,他在与合作社旧经理、原来的高利贷者张太的斗争中,表现积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群众推选他任合作社经理。当上经理后,三喜暗下决心刻苦学习,克服缺少文化的困难,掌握了合作社的业务知识,战胜了思想上还没有转变过来的掌柜王忠的捉弄和刁难,如磨洋工、装病等,办好这个小小村的合作社,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经理。小说以通俗、形象的语言,简短的篇幅,表现了合作社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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