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刊浮生六记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记》因缘,容我略说。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可爱而已。自移家北去后,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难省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谈起此书,我始茫茫然若有所领会。颉刚的《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有滋味。且这书确也有眩人的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诸君,于是便把它校点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忍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都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百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仟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象;说它是精心结摸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作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不至于是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辩别的罢。
笔记。清沈三白撰。六卷。三白苏州人,有才华,工诗文,余不详。此编记三白与舅氏女陈芸自幼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互相爱慕,终成眷属。作者以缠绵之思,回忆其婚后夫妇合乐,诗文唱和的幸福生活,后芸娘早逝,三白回忆作此以资纪念。书分六记,首篇“闺房记乐”,次篇“闲情记趣”,三篇“坎坷记愁”,四篇“浪游记快”,五篇“中山纪历”,六篇“养生记游”。《说库》本,未见五、六两记,有目无文。而前四篇记述甚悉,文笔细腻,颇见才情,为言情笔记小说中情操颇为高尚之一种,其写琴瑟之乐,理解之深,互敬之雅,为晚清小说中独树一帜,可与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媲美。有单行本及《说库》本。原为六卷,今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卷。据考证,最后两卷系伪作,文字亦不如前。以写家庭生活为主。文笔疏宕轻灵,颇富文学色彩。1923年北京朴社铅印俞平伯校点本,198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