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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2025-05-15 14:54 老古玩店

她那一瞬间的软弱消逝了,重新恢复了一直支持她到现在的坚决意志,心里只是牢牢地存着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在逃开丢脸和犯罪,她外祖父的保全就得靠她的坚定,于是她不再说什么话,只是督促着他前进,也不再回头望了。

而他呢,完全被征服了,表现出羞赧的样子,简直就要在她的面前又瑟缩又惶恐地倒下来,好像有什么超人面对着他似的;女孩子心里发生了一种新的感情,使着她的性格高尚起来,一种从前不为她所了解的力量和信心激发着她。现在不能把责任分给谁;他们两个人生命的担子落在她的肩上,因此今后她必须为两个人着想,照顾两个人。我把他救了,她想道,在一切危险和苦难中,我要记住这一件事。

在任何旁的时候,一想到离开那样一位对他们恩深义重的朋友,没有一句话解释他们出走的理由一想到他们在表面上是犯了忘恩负义的罪,甚至对那一双姊妹也不该不告而别便会使她充满悲伤和惋惜。但是现在,所有其他别的考虑,都因为他们那新的无定向的漫游生活所造成的不安和焦虑而消失,他们走投无路的处境鼓动着她,刺激着她。

在昏黄的月色中,娇嫩的面容越发显得苍白,青春的优雅与美丽已经和忧虑混结在一起,那过于明亮的眼睛,那崇高的头脑,那表示很大决心和勇气而紧紧抿着的嘴唇,那外表稳定但又非常软弱的纤细身子,都能沉默地讲出它们的故事;但是也只能讲给飒飒吹过的微风听,微风便带着这些话,也许送到一些母亲的枕头上去,使她们做一些朦胧的梦,梦到了那些正待开花便萎谢了的儿童,沉睡在永远不会苏醒的长眠中了。

夜进行得很快,月亮落下去了,星光变得灰白黯淡了,清冷的早晨慢慢地走上前来。然后,从遥远的山后,壮丽的太阳升起,驱散鬼影憧憧的云雾,把大地上的奇形怪状清除净尽,直到黑夜重新临头,它们才会再度出现。当太阳升到更高的天空,散发温暖的光芒时,他们便在靠近溪流的一个河岸上睡倒。

但是耐儿仍然握着老人的胳臂,一直在他酣然睡熟之后,还在睁大着眼睛注视着他。最后疲倦侵到她身上;她的手一下松,一下紧,一下再松,于是他们并排睡着了。

一种纷乱的人声,混入她的梦中,把她惊醒。一个外表笨拙粗鲁的人站在他们身边,他的两位同伴也在一旁观望着,他们是在两人睡眠的时候从一条又长又重的船上登岸的。那条船既没有桨又没有帆,而是由两匹马拉纤,纤绳松松地浸在水里,马在小路上休息。

哈啰!那个人粗暴地说,这里是怎么回事呀?

我们不过睡了一觉,先生,耐儿说,我们走了一夜,乏了。

一对奇怪的旅行家竟会走了一夜,那个首先开口的人说了,一位年纪太老,难以胜任这种工作,另一位又有些太年轻了。你们要到哪里去?

耐儿吞吞吐吐的,只是胡乱地指着西方,于是那人便举出了一个城市的名字,问她是否要去那里。为了避免更多的询问,耐儿便说道:是,正是那个地方。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接着又来了一个问题,这倒比较容易回答,耐儿便把他们那位做教师的朋友所居住的村名说出,这地方他们不大会知道,也不易引起进一步的追问。

我想,很可能是有人抢劫了还虐待了你们吧。那人说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再见了。

耐儿回答了他的致意,他一离开后,使她大大感到轻松,她看着他骑在马上,船也向前移动了。走了不多远船又停了下来,她看到那几个人在向她招手。

你们叫我吗?耐儿说着,跑到他们跟前。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同我们一道走。船上的一位说道,我们也到那个地方去。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心里在想,她以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怀着最大的恐惧这样想过,她所看到同她外祖父在一起的几个人,可能为了要急于得到财宝而追踪前来,重新对他使用威力,那时她可就束手无策了;如果他俩跟着这几位走,便是有人追到这里也就找不到线索,于是她就决定接受这一建议。船又重新靠了岸,不容她再有什么考虑,她同她外祖父上了船,沿着运河平静地徐徐驶进。

阳光愉快地照射着明亮的水面,有时被林木遮住,有时开展出一块广阔的原野,两岸港汊交错,四周都是一些树木繁茂的小山,耕种的田地和窝棚式的农舍。小村庄时时从树木丛中探出头来,耸立着朴实的尖塔,茅草的屋顶和三角形的墙垛;而且,不止一次地,一个距离较远的城市隐约地映入眼底,教堂的高大钟楼从袅袅的烟雾中浮出,工厂或作坊高高地耸立于一簇房屋顶上,一直逗留在相当距离之外,显示出他们行进得多么缓慢。他们的航路大部分是通过低地和平原;除了这些远远的地方,几个在田地上工作的人和漫步在小船穿过的桥上的人,看着他们驶过,再没有什么东西扰乱他们这种又单调又幽静的航程了。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候,他们停泊在一个类似码头的地方,耐儿听到其中一位同伴说起,非等明天不能到达目的地了,同时那人还对她讲,如果她没有食粮,最好在那里买,这一切使她有些沮丧。她袋里的几个便士,一部分已经斤斤议价地换来了一些面包,纵然只有这些钱,还要特别仔细,因为他们是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进发,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资源。因此,她所能备办的只有一小块面包和些少的干酪;她带着这点东西重新回到船上,停泊了半小时之后(在这个时间内,那几位同伴是在酒馆里饮酒来着),继续向前进发。

他们还带了一些啤酒和几种烈酒回船,因为在岸上本来已经吃了不少,现在再吃,他们很快就显出酗酒寻事的样子来了。因此耐儿便避开那间又黑又脏、她同她外祖父又时时被请过去的小舱,和老人一同坐在露天底下,心情忐忑地听着主人们咆哮,几乎希望她自己重新平安地回到岸上,便是步行终夜也觉得甘心。

实际上,他们真是很粗暴、喜欢吵闹的家伙,尽管对两位客人相当礼貌,他们彼此之间却十分凶蛮。先是掌舵的人和他那在舱中的朋友,为了谁第一个建议请耐儿喝些啤酒这个问题而发生了争论,到后来竟引起了一场斗殴,彼此对打得很凶,而且尤其使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就是谁也不把愤怒向她发泄,每一位都在对着他的敌人出气,除了动手打,还附带着许多恭维的话,幸而他们使用的术语绝非女孩子所能懂得。争论到最后,还是由那个从舱里走出来的人获胜,他首先打中另外那个人的脑袋,把舵拿到自己的手里,丝毫没有表示什么仓皇失措的样子,也不曾引起他那位朋友的不安;那个朋友是一个体质相当坚强的人,对于这种小事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因此就地睡着了,脚跟朝天,约莫过了两分钟就舒服地发出了鼾声。

这时已经到了夜里,女孩子虽然因为穿得单薄而感到寒冷,她不再为自己的受苦和不安而忧虑,只在忙于计划维持他们的共同生活的办法。这种精神支持了她度过了前一天晚上,现在依然扶助她,支撑她。她的外祖父平安地睡在她身旁,由于他的疯狂所造成的罪行也没有实现。这便是她引以为慰的。

在他们的旅程中,为什么在她那短短而重大的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呢?在此以前,这些事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记起过,这会儿也出现了;偶然看见过一次以后就忘了的面孔也来到脑海里;在当时几乎不曾注意的话也想起来了;一年以前看到和昨天才看到的景物混杂起来并且联系在一起;熟悉的地方在黑暗中从一些事物中浮现出来,等到走近了,又像是很远,很不像它们的本来面目;有时,由于想到她置身所在的场合,想到她所要去的地方,想到和她在一道的人,使得她心里非常纷乱;而幻觉常常提出意见和问题,好像明明白白地在耳边鼓荡,往往使她惊起,转身,并且几乎要回答出口来;这些在警惕和激动的情形下所引起的幻想和矛盾,再加上地方的不断改变,使得女孩子再也不能平静了。

在她这样胡思乱想的当儿,偶然碰到在舱面上那个人的面孔,他那醉酒的伤感阶段已经过去,现在又转入了喧闹的阶段,他从嘴上取下一根用线缠缚着以维持寿命的短烟斗,请求她给他唱一支歌。

你有优美的声音,温柔的眼睛和坚强的记忆。这位绅士说,声音和眼睛我已经得到证据,至于记忆怎样,却是单凭我的推测。我从来不会错的。让我这会儿就听你唱一支歌。

我一支也不记得,先生。耐儿答道。

你记得四十七支歌。那人说道,态度十分严肃,好像不容争辩的样子,四十七就是你的数目。让我听一支最好的一支。这会儿就唱给我听。

可怜的耐儿不知道激怒了她的朋友会造成什么后果,一想到这一层便害怕得发抖,她唱了几支在她幸福的时光学会的小调,他倒也很喜欢听,等她唱完之后,他又用同样的专横态度,要求再敬他一个,唱这支小调的时候,他竟也殷勤地跟着吼了起来,没有什么特别调子,也根本没有歌词,但是那种宏大的声音大大地把其他方面的缺陷补足。唱歌的声音吵醒了另外那一位,他摇摇摆摆地走上了舱面,同他刚才的敌人握握手,发誓说,唱歌是他的骄傲,他的快乐,也是他的主要嗜好,他再不需要什么更好的娱乐了。在第三次号召之下这比前两次更有些强制性了耐儿只有答应下来;这一次还是合唱的方式,不只这两个人一同参加,就是那位骑在马上的人也响应了,他所处的地位不能使他来到一起参加夜晚的狂欢,但是也随着他的同伴一齐吼,简直要把天空震破了。这样,很少停止一下,同样的歌曲唱了又唱,这位困乏了和筋疲力尽了的女孩子使得他们通夜高兴;不和谐的合唱随风飘荡,许多村民都从酣睡中惊醒,用被子蒙住头,在怪声下发抖。

最后东方发白了。但是刚刚露了曙光,大雨就倾盆而下。女孩子吃不消船舱中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宁愿留在甲板上面,他们为了对她的辛苦表示感谢,便用破帆布和防水布把她裹了起来,使她保持干燥,同时也把老人盖好。雨越来越大。到中午,比以前落得更厉害,没有丝毫减小的希望。

又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渐渐接近了预定前往的地方。河水变得浓厚浑浊了;从那里开出的别种船只时时在他们旁边驶过;煤渣铺成的小径和炫目的砖舍,标志出一个大工业城市的近郊;零零落落的大街和房屋,远处熔炉冒出的黑烟,说明他们已经到达了市外。现在,团团簇簇的屋顶和层层叠叠的建筑,在机器开动中发抖,并且还隐约地反应出它们的尖叫和震荡的声音;高耸的烟囱喷出一种黑色的薄雾,在屋顶上飘成浓密和可厌的乌云,使天空充满了阴沉的空气;打铁锤子的铿锵声,繁华街道和喧噪人群的吼声,越来越强大起来了,直到最后,不同的声音糅杂成一片,再分不清楚它本身是什么声音,这一切宣布他们的旅程告终。

船驶入它所隶属的码头。几个人立即开始忙碌。女孩子同她的外祖父想向他们表示感谢,或者问问他应当向什么地方走,但是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机会,于是他们便穿过一条龌龊的小弄,进入一条繁华的大街,在喧嚣骚乱中,在大雨滂沱中,他们一直陌生地、狼狈地、惶惑地立在那里,好像他们是千年以前的人物,从死人堆里复生,被一种奇迹安置在那里似的。

英国长篇小说。狄更斯著,1841年出版。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许君远译。本书主要叙述了小女孩耐儿的悲惨身世,吐伦特老头和他的外孙女耐儿生活在一起,他的女儿早就因为不幸的婚姻问题死去。她遗下一子一女。然而儿子变成了市井无赖,只有外祖父和外孙女两人相依为命。吐伦特老头有鉴于他女儿的悲惨命运,竭力要想致富,以便在他身后外孙女能过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却落入了高利贷者暴发户丹尼尔·奎尔普的魔爪,奎尔普这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利用高利贷不仅夺走了这家老古玩店的全部财产,还想夺取老人的外孙女,美丽的耐儿。老人和耐儿被迫偷偷地离开了伦敦。吐伦特和耐儿离开了伦敦之后,经历了颠沛流离,乞丐似的生活。他们害怕奎尔普的追踪,尽量拣选村野小路走,只能在荒村小店借宿,只能与流浪艺人为伍,只能与从事蜡像巡回展览的乍莱太太结伴。沿途他们虽然遇到了几个好心的人,如学校教师,然而也有一些人却想抓他们去请赏,还有几个坏蛋引诱老头儿去赌博,最后甚至逼着老头儿去偷钱来赌。在远离城市的乡村,一样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黑暗势力威胁着他们祖孙俩,他们不得不再次逃跑。直到最后,他们才在那个再度重逢的好心的教师的帮助下,在一所教堂里暂时栖身下来。然而经过长时间艰苦而不安定的漂泊生活,耐儿的身心已经备受损伤,她终于因为疲劳过度精力衰竭在那儿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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