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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2025-05-15 15:33 老古玩店

早晨耐儿起得很早,把她的家务料理完毕,并且替善良的教师把每样东西整理就绪(虽然十分违背他的意志,因为他不希望她过分辛劳的),然后从火炉旁边的钉子上取下一小串钥匙(这是光棍学士前一天正式交给她的),一个人到那老教堂里去了。

天空又平静又明朗,空气也很清新,弥漫着新落下来树叶的清香,看起来闻起来都很舒服。附近的溪水闪闪发光,滚滚地激成了悦耳的曲调;坟丘上的露水亮晶晶的,好像是善良的灵魂为死者流出来的泪珠。

一些小孩子在坟墓间游戏,笑嘻嘻地捉迷藏。他们还抱来一个婴儿,让他在一个孩子的坟头上睡眠,床是用一堆树叶做成的。那是一座新坟大概是一个小人儿的长眠之地,在他病中,就很温和而有耐性,常常坐在这里注视他们玩耍,现在他们心里好像还认为没有多大改变。

她走近一些,问其中的一位那是谁的坟墓。小孩子答道,那不叫坟,只是一个花园他哥哥的花园。它比别的花园更绿一些,他说,小鸟也更爱它一些,因为他过去经常喂养它们。当他说完之后,带着笑容注视她,跪在地上把脸蛋在草皮上偎了一会儿,然后乱蹦乱跳着跑开了。

她走过教堂,抬头望着它的古塔,穿过小门,走到村庄里面。那个年老的教堂管事,拄着一根拐杖,正在他的家门口呼吸新鲜空气,向她道了早安。

你好一些吗?女孩子说,停下脚步同他讲话。

嗳,当然啦。老头儿答道,我应该感谢,好多了。

不久你就会完全好了。

要靠上天保佑,还得有耐性。但是进来,进来!

老头儿蹒跚地走在前面,他自己下台阶很不方便,却警告她要当心些,这样带着路引到他的小小住居里。

只有这一间房子,你看。楼上还有一间,但是近几年来上楼越来越困难了,因此我从来不用它。不过,我很想明年夏天要重新迁到上面呢。

女孩子心里很奇怪,像他这样一个灰白头发的人同时像干他这种行业的人[1]会把时间看得如此轻松。他看到她的眼睛在巡视挂在墙上的工具,微笑了。

现在我敢说,他说道,你大概以为这些工具都是用来掘坟的吧?

真的,我奇怪你为什么用那么多呢。

你应该奇怪的。我是一个园丁。我要掘土,种植可以生长的东西。我的工作不是全部腐朽掉,也不是霉烂在地下的。你看到挂在中间的那把铁锨了吗?

是那把崩成缺口用了很久的旧铁锨吧?看到了。

那是掘坟人用的铁锨,如你所看到的,是一把用了很久的铁锨。我们这里都是健康的人,但是它已经做了不少的事情了。如果那把铁锨能够说话,它会告诉你,它同我一道做过不少出人意料的工作;但是我忘记是些什么工作了,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坏。那倒没有什么新鲜,他匆匆地接下去,反正总是这么回事。

你所说的其他工作当然是花和矮树了。女孩子说。

唔,是的。还有高大的树。但是它们并不如你所想的是能同掘坟工作分得开的。

分不开!

在我心里和记忆里是分不开的事实也是这样。老头儿说了,实在,它们常能帮助记忆。譬如说,我为这样一个人栽了这样一棵树。它植立在那里,就让我想起那个死了的人。当我看着它那宽阔的阴影,并且记起在他生前是个什么样子,它使我想起我的另一个工作的年龄,我就可以告诉你,大概是在什么时候我为他造的坟墓。

但是它也可以使你想起一个仍然活着的人。女孩子说。

和这一个活着的人有关系的,死的有二十来个了,老头儿答道,老婆、丈夫、父母、兄弟、姊妹、子女、朋友至少二十个。因此掘坟锨钝了,损坏了。我需要一把新的明年夏天就买。

女孩子很快地向他望着,心想他是在对他的年龄和疾病说笑话,但是无感觉的教堂管事态度却十分认真。

啊!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人们从来不懂他们从来不懂。只有我们这些掘土的人才晓得,地里面什么东西也不生长,每件东西都要腐烂,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有这种正确的想法只有我们才想得对。你去过教堂了吧?

我现在要去那里。女孩子答道。

那里有一口古井,教堂管事说道,正在钟楼下面一口又深、又黑、又有回声的井。在早年的时候,你只要把水桶往下系到辘轳绳的第一结,便能听到它在又凉又暗的水里泼溅出声音来。渐渐地渐渐地水浅了,因此十年之后要打第二个结,你必须放下很多绳子,否则水桶会空空地吊在绳头上摇晃。又过十年,井水再落,打了第三个结。再一个十年,井水完全干涸了;到现在,你往下系桶,系得你胳臂发酸,把全部绳子倒尽,你会突然听到,它在井底发出当啷嘎喳的声音,听起来又深又远,吓得你的心跳到嘴里[2],你会大吃一惊好像要掉下去似的。

那地方晚上去才可怕呢!女孩子叫道,她一直注意着老头儿的表情和说话,最后好像她真的立在井边上了。

那不过是一座坟墓罢了。教堂管事说,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些老年人,全知道这种道理,但是哪一个能从泉水的降落,想到他们体力的消失和生命的衰退呢?没有一个!

你本人也很老了吧?女孩子不自主地问道。

我将要七十九岁了到明年夏天。

你身体好了以后还要工作吗?

工作!当然啦。你可以在附近看看我的花园。从那个窗子向外面望望。那块地完全是我一手整理出来的。明年这个时候我将看不到天空了,树枝会浓密起来。在冬天的晚上我还有另外的工作呢。

他说着,一面打开他座位旁边的一个橱,取出几只小盒子来,雕刻得很朴素,全是用古木造成的。

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们爱好往古的岁月以及属于那时代的东西,他说,喜欢从我们的教堂和废墟里买到几件这类的纪念物。有时我用散在这里那里的橡木片制造这种盒子,有时用保存在墓道中的棺材碎木来做。你看这一只小箱子便是棺材碎木做的,全是棺材角上的碎木,用铜叶的碎片包着,上面还有文字,不过现在很难辨认得出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的存货便不多了,但是这些架子上会摆满了的到明年夏天。

女孩子对他的作品称赞了一番,不久便走开了。她一面走,一面想,这位老头儿真够奇怪,从他的业务里,从他周围的每一件事物里,都能寻出一个严酷的寓意,他却从来不想运用在他自己身上,并且当他谈论人生的缥缈无常时,在他的说话和行为中,好像把他自己当作一个长生不死的人。但是她的沉思并没有停在这里,因为她很聪明地想到,借着一种善良而仁慈的安排,人性就是如此,那位制订明年夏天计划的老教堂管事,不过是人类的一个典型而已。

她心里充满了这种念头到达了教堂。找到开大门的钥匙并不费事,因为每一把钥匙上都系上了一个黄色羊皮纸的标签。它在锁上一扭就发出了一种空洞的声音,并且当她慢吞吞地走进去之后,关门的回声真把她吓得跳了起来。

村子外面便是一条条的黑暗和令人苦恼的道路,在这些道路上她的步履委实拖不下去了,因此,如果说到了这个质朴的村庄,和平的气氛就使她深受感动,那么她一个人到了那座庄严肃穆的建筑里,又该发生多么深刻的印象呀!在那里,便是从深陷的窗户中透进来的阳光,也好像又古老又灰暗,含有土香霉味的空气也好像注上了朽腐,时间已经把粗大的尘屑澄清,在圆拱、通廊和密集的石柱中发出来的叹息,就像是多少世纪以前的呼吸!这里有破碎的石板路,多少年前就被虔诚的脚步磨光了,时间又跟踪着这些朝圣的人,践踏出轨迹,留下来的只是一堆碎石。这里还有朽败的栋梁,下陷的圆拱,剥蚀和生了霉的墙壁,凹成壕沟的地面,庄严的冢墓上也看不到什么铭志了全部大理石、白石、铁、木和灰尘成了废墟的普通纪念物了。最好的作品和最坏的作品,最平凡的和最富丽的,最庄严的和最不显赫的不论是天国的作品,也不论是人的作品在这里一律平等,都是一个共同的故事。

大厦里有些部分曾经做过一位男爵的小祷告堂,这里有武士的俑像,抱着双手、交叉着腿、横卧在石床上,那些参加过圣战[3]的,腰里还挂着刀,全身装甲,一如他们生前的样子。其中的一些武士,全有他们自己的武器、盔、锁子铠,挂在附近的墙上,在生了锈的铁钩上摆动着。纵然它们已经破败不堪,但是仍旧保留着它们的古老形式和一些古老面貌。这样看来,凶暴的功业在人们死后依然活在世上,便在那些制造死亡浩劫的人成为微屑之后,战争和流血仍然残存着令人悲伤的痕迹。

女孩子在这个古老、沉寂的地方坐下,坐在坟墓上面的僵挺人物中间在她的幻想里,他们把那地方***得比别处更平静了含着一种恐惧的心情四顾,糅杂着一种平和的欢欣,感到她现在是幸福了,安定了。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圣经》来读;然后又把它放下,想到即将到来的夏日和明媚的春光想到阳光要斜射到睡眠的人身上想到绿叶会扑打窗户,在石板地上闪烁出灿烂的影子想到小鸟的歌唱和门外的含苞待吐和繁花似锦想到芬芳的空气袭入室内,温和地飘动着顶上的破碎旗子,这地方便是唤起死的念头又有何妨!随便谁死好了,它还是和先前一样;这些景色和声音仍然幸福地持续着。睡在它们中间并不是痛苦的事。

她离开了那个小祷告堂很慢很慢地,不住地回头望着走到一个低门底下,显然是通往钟楼的,把它打开,摸着黑爬上曲折的扶梯;只能从狭窄的气眼里向下望,看她离开的地方,或者朦胧地瞥见积满灰尘的钟影。最后她到达了梯子尽头,站在塔顶上面了。

唔,那突然焕发的阳光;那鲜媚的田野和森林,一望无际,和光明的蓝天相接;牛群在牧场上吃草;炊烟好像是从绿色的地面上腾起似的,在枝头上缭绕;那些孩子们还在下面戏耍这一切,也就是每一件,都很美丽很幸福!这好像从死里得到生命;离天国越来越近了。

当她回到门廊里把大门加锁的时候,那群孩子们已经走了。她经过学校,听到忙碌的吟唔声。她的朋友就从那天开始了他的工作。声音变大了,她回头一望,那些学生正在列队出来,快活地叫着跳着,向四下里散去。这是一件好事情,女孩子心想,我很高兴他们从教堂那里走过。然后她停了下来,幻想着声音何以会在里面响起来,又何以会徐徐地像是从耳边消失。

仍然是在那一天,她重新是的,她重复了两次溜到那座老祷告堂,坐在先前的位子上阅读同一本书,或者又沉入同一串的平静思想里。甚至黄昏到来,夜的暗影使它变得更为庄严肃穆时,女孩子仍然留在里面,好像脚生了根似的,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想移动。

他们最后找到她,把她带回家去。她的面色苍白,但是样子倒像是很幸福,他们便和她道了晚安分手。那时教师俯下身子吻她的腮帮,他感觉好像一滴眼泪沾到他的脸上了。

* * *

[1] 指他还管掘坟。教堂管事(sexton)的职务很复杂,他负责保管教堂、器物、法衣、坟场,有时还要办理教区***的事务,遇到丧葬则担任掘坟。

[2] 吓得你的心跳到嘴里,系your heart leaps into your mouth一句话的直译,意译为吓了一跳或者大吃一惊。

[3] 圣战(Holy Wars),指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的十字军战役。

英国长篇小说。狄更斯著,1841年出版。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许君远译。本书主要叙述了小女孩耐儿的悲惨身世,吐伦特老头和他的外孙女耐儿生活在一起,他的女儿早就因为不幸的婚姻问题死去。她遗下一子一女。然而儿子变成了市井无赖,只有外祖父和外孙女两人相依为命。吐伦特老头有鉴于他女儿的悲惨命运,竭力要想致富,以便在他身后外孙女能过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却落入了高利贷者暴发户丹尼尔·奎尔普的魔爪,奎尔普这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利用高利贷不仅夺走了这家老古玩店的全部财产,还想夺取老人的外孙女,美丽的耐儿。老人和耐儿被迫偷偷地离开了伦敦。吐伦特和耐儿离开了伦敦之后,经历了颠沛流离,乞丐似的生活。他们害怕奎尔普的追踪,尽量拣选村野小路走,只能在荒村小店借宿,只能与流浪艺人为伍,只能与从事蜡像巡回展览的乍莱太太结伴。沿途他们虽然遇到了几个好心的人,如学校教师,然而也有一些人却想抓他们去请赏,还有几个坏蛋引诱老头儿去赌博,最后甚至逼着老头儿去偷钱来赌。在远离城市的乡村,一样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黑暗势力威胁着他们祖孙俩,他们不得不再次逃跑。直到最后,他们才在那个再度重逢的好心的教师的帮助下,在一所教堂里暂时栖身下来。然而经过长时间艰苦而不安定的漂泊生活,耐儿的身心已经备受损伤,她终于因为疲劳过度精力衰竭在那儿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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