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原文及赏析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吴文英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
幽云怪雨。
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
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
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
霜红罢舞。
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
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鉴赏】
与同人相比,吴文英的词被认为是晦涩难懂。其原因有二:其一于叙写方面往往将时间与空间一交一 错杂揉,其二于修辞方面往往但凭一己直觉加之喜欢用生僻典故,遂使一般读者骤读之下不能体会其意旨之所在。但若仔细加以研读,寻得入门之途径,便可发现吴词在雕缋满眼、晦涩堆砌的外表下,确有一片灵气行乎其间,而且立意之高,取径之远,也是确有一份奇思壮采。
冯深居,名去非,南宋理宗宝祐年间曾为宗学谕,因为与当时的权臣丁大全一交一 恶被免官。与吴文英交往颇深。因此,这首词中颇有言外之深意存焉,这由冯氏之为人及其与吴文英之一交一 谊可以推知禹陵则为夏禹之陵,在浙一江一 绍兴县东南之会稽山。在吴文英家乡附近。所以吴氏对禹陵之古迹名胜怀有一种感情也是可以想见的。何况夏禹王是一位忧民治水、功绩卓著的先王。而南宋的理宗时期则任用权佞,国事维艰,感今怀古,吴文英在与冯深居同登禹陵之际,自当有无限沧桑感喟。所以一开端便以三千年事残鸦外七个字,把读者引进苍茫古远的意界。所谓三千年者,盖自夏禹之世至南宋理宗之世。固已实有三千数百年之久。又三字与千之字之数目,在直感上亦足以予读者一种久远无极之感。而三千年之下又加一个事字,则千古兴亡故事,乃大有纷至沓来之势矣。而又继之残鸦外三个字,就残鸦而言,当登临时之所见。昔杜牧《登乐游原》诗有句云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此正为残鸦二字赋予人的感受。至于外字,则欧一陽一修《踏莎行》词有句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就梦窗此词而言,则是残鸦踪影之隐没固已在长空澹澹之尽头,而三千年往事销沉则更在残鸦孤影外,于是时间与空间,往昔与今朝乃于此七字之中结成一片,苍凉寥漠之感,顿向读者侵逼包笼而来。
禹王不复生,前功不可寻,尤如残鸦影没,天地苍茫,然则何地可为托身之所乎。故继云无言倦凭秋树也。语有之云予欲无言;又曰夫复何言。其所以无言者,正自有无穷不忍明言、不可尽言之痛也。然则今日之登临,于追怀感慨之余,唯倦凭秋树而已。此处著一倦字,自可由登临之劳倦而来,然而此句紧承首句三千年事之下,则其所负荷者,亦有千古人类于此忧患劳生中所感受之疲弊也。而其所凭倚者,则惟有此一萧瑟凋零之秋树而已。人生至此,更复何言?故曰无言也。其下继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乃与首一句之三千年事相应,故知其倦凭秋树之时,必正兼有此三千年之沧桑感在也。禹王宏愿伟力,然而其当年孜孜是矻矻所疏凿,欲以垂悠悠万世之功者,其往迹乃竟谷变川移、一毫而不可识矣,故曰那识当时神禹。三千年事,无限沧桑,而河清难俟,世变如斯,则梦窗之所慨者,又何止逝水、高陵而已哉。
以下陡接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三句,此三句是据传说用典。夫梁者,固当禹庙之梁。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云:禹庙在会稽山禹陵侧。又云:梅梁,在禹庙。梁时修庙,忽风雨飘一梁至,乃梅梁也。又引《四明图经》:鄞县大梅山顶有梅才,伐为会稽禹庙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始骇异之,以铁索锁于柱。然今所存乃他木,犹绊以铁索,存故事耳。蓱字原与萍字相通,然而萍乃水中植物,梁上何得有萍?
《一统志》及《四明图经》载,传说禹庙之梁有水中之萍藻,此萍藻为飞入镜湖之梁上之神龙所沾带之镜湖之萍藻。是此数句,乃正写禹庙梁上神龙于风雨中飞入镜湖与龙斗,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之一段神话传闻也。而梦窗之用字造句,则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盖翠蓱湿空梁一句,原当为神梁化龙飞返以后之现象,而次句夜深飞去发生于神梁化龙之前;而梦窗却将时间因果倒置,又用一不常见之蓱字以代一习一 用之萍字。夫蓱与萍二字虽通用,然而一则用险僻字更增幽怪之感,二则蓱字又可使人联想《楚辞。天问》蓱号起雨一句,于是又有幽云怪雨一时惊起之意。总之,前几句给人一种渺茫怀古之思与恍惚幽怪之感,使读者对此充满神话色彩之古庙生出无穷之想像。
后二句,则又由眼前景物寄慨。曰雁起青天,形象色彩极其鲜明,此景必为白昼而非黑夜所见,然后知前三句夜深云云者,全为作者凭空想象也。而此句雁起青天四字,乃又就眼前景物以兴发无限今古苍茫之慨,故继之云数行书似旧藏处也。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石匮山,在府城东南一十五里,山形如匮。相传禹治水毕,藏书于此。然而远古荒忽,传闻悠邈,惟于青天雁起之处,想像其藏书之地耳。而雁阵之飞,其排列有如书上之文字,在梦窗《高一陽一台。丰乐楼》一词中,即有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一句可以为证。是则三千年前藏书之说固已渺不可寻;今日所见者,惟青天外之斜飞雁阵之说而已。世异时移沧海桑田,正与开端三千年事残鸦外及那识当时神禹诸句遥遥相应,而予读者以无穷怅惘追思之感慨。以上前半阕全以登禹陵之所见所想为主。
后半阕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始写入冯深居,呼应题面与冯深居四字。此三句词,乃化用李义山《夜雨寄北》何当共翦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诗句,自无可疑。梦窗乃于开端即著以寂寥二字,又接以久坐二字,其所以久坐不寐之故,正缘于此一片寂寥之感耳。昔杜甫《羌村》诗有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梦窗于寂寥西窗久坐之下,乃接云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此三句,一气贯下,全写寂寥人世今昔离别之悲。
以下陡接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三句,初观之,此三句似以前三句全然不相衔接,然而此种常人以为晦涩不通之处,正是梦窗词之特色所在。盖梦窗词往往以直感为其连贯之脉络,极难以理性分析说明。兹就其所用之故实而言,所谓积藓残碑者,杨铁夫《笺释》以为碑指窆石言,引《金石萃编》云:禹葬会稽,取石为窆石,石本无字,高五尺,形如秤锤,盖禹葬时下棺之丰碑。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窆石,在禹陵。旧经云:禹葬会稽山,取此石为窆,上有古隶,不可读,今以亭覆之。由此知杨氏《笺释》以碑指窆石之说确实可信。昔李白《襄一陽一歌》云: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古碑羊公一征古碑材,龟一頭剥落生莓苔。自晋之羊祜迄唐之李白,不过四百余年,而太白所见羊公碑下之石龟,已剥落而生莓苔矣。然则自夏禹以至梦窗,其为时已有三千余年,则其窆石之早已莓苔遍布,断裂斑剥,固属理所当然者矣。著一积字,足见苔藓之厚,令人叹历年之久;著一残字,又足见其圮毁之甚,令人兴睹物之悲。而其发人悲慨者,尚不仅此也,因又继之以零圭断璧云云。
夫圭璧者,原为古代侯王朝会祭祀所用,而今著一零字,著一断字,零落断裂,无限荒凉,禹王之功绩无寻,英灵何在?只有古物残存,供人凭吊而已。故继之云:重拂人间尘土。于是前所举人之积藓残碑,与夫零断圭璧,乃尽在梦窗亲手摩挲凭吊中矣。拂字上更著一重字,有无限低徊往复多情凭吊之意,其满腹怀思,一腔深慨,已在言外。
后半阙开端先写夜间故人灯下之晤对;然后陡接积藓残碑三句,又回至日间之登临。全不作层次分明之叙述与交代。盖残碑断璧之实物,虽在白昼登临之陵庙之上,而残碑断璧之哀感,则正在深宵共语者之深心之内也。夫以悭于会遇之故人,于翦灯夜语之际,念及年华之不返、往事之难寻,其心中固早有此一份类似断璧残碑之哀感在也。故其下乃接云:重拂人间尘土。尘土不但指物质上之尘土,同时兼指人世间之种种尘劳污染而言。然而在记忆之中,这世间尘土不过如尘封之断璧残碑而已。于是世间之事融会于三千年历史之中;而历史,亦融会于一己人事之中。此种时空一交一 揉之写法,正为梦窗特长之所在也。
其后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三句,又以浪漫笔调,另辟新境。自情感之中跳出,别从景物着笔,而以霜红句,隐隐与开端次句之秋树相呼应。彼经霜之叶,其生命固已无多,竟仍能饰以红色、弄以舞姿;惟此红而舞者,亦何能更为久长,瞬临罢舞,是终将亦归于空灭无有而已。故曰霜红罢舞。此一无常变灭之悲,而梦窗竟写得如此哀艳凄迷。又继之云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则其不变者也。又于其上著一漫字。漫字有任随、任由之口气,其意若谓霜红罢舞之后,任随山色青青于雾朝烟暮之中。逝者长已矣,而人世久长,其间有无穷沧桑之感。梦窗运笔之妙、托意之远,于此可见。
结二句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初观之,不免有突兀之感。盖前此所言,如秋树,如霜红,明明皆为秋日景色;而此句竟然于承接时突然著一春字以为笼罩之笔。盖开端之倦凭秋树,乃当日之实景;至于霜红罢舞,则已不仅当日之所见,而是包容秋季之全部变化于其中;至于山色青青,则更透出暮往朝来、时移节替之意。秋去冬来,冬残春至,年年春日之际,于此山前都可见岸锁舟船,处处有画旗招展,时时闻赛鼓喧哗。然则此为何事也?《大清一统志。绍兴府志。大禹庙》载:宋元以来,皆祀禹于比。此词之画旗、赛鼓,必当指祀禹之祭神赛会也。画旗,当指舟仪仗之盛:喧字,当指赛鼓之喧闹。然而梦窗乃将原属于鼓字之动词喧字置于画旗二字之下,连接鼓与画旗则为画旗招展于喧哗之赛鼓声中,弥增其盛美之情状;旗之色与鼓与声遂为浑然一体。
此词通首以秋日为主,其情调全属于寥落凄凉之感,于结尾之处突显春日赛会之喧闹,为全篇寥落凄凉之反衬,余波荡漾,用笔悠闲,果真可以因春日之美盛忘怀秋日之凄凉者;然而细味词意,则前所云雾朝烟暮句,已有无限节序推移之意,转瞬即逝的春日喧闹与永恒的凄寂形成鲜明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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