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一 伯夷列传第一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1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着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原名《太史公书》。西汉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撰著的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全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本纪”按帝王世序和年代记述政治上的重要事迹。“表”排比并列了历代帝王和侯国间的一些大事。“书”是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专史论述。“世家”是记叙诸侯王国和辅汉功臣。“列传”是各阶层人物传记。《史记》以这五种不同的体例互相配合补充,构成一个严整体系,全面记述了上起传说的黄帝,下至汉武帝太初年间三千年来我国社会历史的发展。其历史观有巨大的进步意义和批判精神,《陈涉世家》肯定陈涉起义的正义性和历史作用,《酷吏列传》等揭露了统治者的暴行。《史记》所开创的体例,为后世各史所沿用;它的人物传记在文学史上也有崇高地位。后人注释《史记》,有著名的三家注:南朝宋裴骃的《集解》、唐代司马贞的《索引》和张守节《正义》。另有清代梁玉绳的《史记志疑》、近人张森楷《史记新校注》及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皆为阅读《史记》之重要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