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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乌台诗狱

2025-05-26 12:59 苏东坡新传

一 始作俑者沈括

沈括,字存中,浙江钱塘人,博学善文词,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不通晓,在中国历史上,自汉有张衡后,他是第二个正史有传的科学家。

虽然是科学史上成就极大的学者,但在那个时代,士非从政,即无其他出路,而他在现实政治里所表现的角色,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这与他才能卓越而早年甚不得意有极大的关系。沈括家贫,迟至三十一岁才中进士,自入仕途,即被冠盖荣华所眩惑,使他热衷利禄,竭力营谋进用。

熙宁之初,王安石变法,沈括也曾参与过三司条例司的工作。当时,王安石权势正盛,沈括有心依附,竭力拥护新法,安石初亦相当器重他的才能,但是不久就看穿了他的人品。保甲法将行时,神宗有意委任沈括专主其事,而安石对曰:沈括壬(小)人,不可亲近。熙宁六年(1073),沈括才开始得意起来,先是入馆阁,为集贤校理,奉诏详定三司令敕,继复被派为两浙路察访使,口衔天宪,出为钦差大臣了。

陛辞请训时,神宗面论中,有道:苏轼通判杭州,卿其善遇之。

沈括到了杭州,与苏轼交往论旧,非常热络。将去,要求苏轼手录近作诗一通,留为纪念,这也是朋友间的常事,苏轼也不疑有他,就写了送他。

其实,沈括心里非常嫉妒苏轼,神宗的殿论,对他是一个强烈的刺激,而他又知道安石甚恶苏轼,所以回京后,除了极口赞扬青苗、助役诸法,绝无不便于民之外,随即将苏轼的近诗,逐首加以笺注,附在察访报告里,签贴进呈,告他词皆讪怼。 1

神宗置之不问,但是满朝的人,都已知道有此一事,自然有人告诉苏轼。苏轼认为这种捕风捉影的忌谤之言,英明的皇上不会信他,并不放在心上,倒在写给刘恕的信上,自嘲道:不忧进了也。意思是不愁没有人把我的作品进呈御览了。

这出把戏,经过五六年,一直没事。不料元丰二年,李定、舒亶等人媒孽诬害,所用的手段,就完全是从沈括学的。苏辙为兄下狱所上书中提到:向者曾经臣僚缴进,陛下置而不问。指的就是他,所以说,乌台诗狱案的始作俑者,实是沈括。

王安石二次罢相,举吴充自代。这时候,沈括官已升至掌理全国财政的三司使,他要走新相国的门路,又看出吴充的作风,事事欲与荆公为异,就秘密条陈常平役法不便诸端,献与吴充,吴便袖在衣筒里,密呈神宗。

事为御史知杂事的蔡确所闻,上疏言:

新法始行,朝廷恐有未便,故诸路各出察访,以视民愿否。是时,沈括实为两浙路察访使。还,盛言新法可行,百姓悦从,朝廷以其言为可信。今王安石出,吴充为相,乃徇时好恶,诋毁良法。其前后之言,自相背戾如此。

疏入,神宗甚恶沈括的反复无常,落翰林学士,以本官贬宣州。 2

所以,乌台诗狱发生时,沈括已不在京师。

苏轼于元丰二年四月二十日到湖州任,按例,进谢上表。

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荷先帝之误恩,擢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过无功。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而臣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职,息讼平刑,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

不料这篇表文,也会惹祸。

二 被台谏围剿

宋朝的谏官制度,与唐代不同。唐代的谏官,隶于门下省,辖属宰相,所以常为宰相执言,谏诤的对象是皇帝。宋初,为防大臣专擅,产生侵主的权臣,所以定制谏官皆由皇帝亲自选擢,不得由宰相荐举,于是台谏的地位,就超然独立,越出执政之外,同时畀以重权,不但有权纠绳大臣,并且可以随时弹劾执政。

朝廷更许谏臣风闻言事,说错话可以不负言责,这固然是皇帝欲依谏官为耳目口舌,鼓励言论的方法,但使台谏的权势,变成毫无统驭的野马。苏轼从前上皇帝书中,就曾说过: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不料今日,竟然身被其祸。

在这样的制度之下,台谏官的人选,就非常重要,必须个个都是公忠体国之士,否则,如轻付小人以凌驾执政的地位和权力,他如滥用权力,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神宗确然是个勇于有为的英王,后世史家批评他尚义而好名,本来这也不是大缺点,问题出在他只知要维护尊重舆论的立场,而不深察言事官党争的私心和奔竞利禄的私欲。他接受了台谏们的控状,还以为不过找苏轼来问个明白而已,并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严重,后来才觉察到台谏们是有计划的结伙陷害,而苏轼实陷冤诬,再图救赎,但这场出死入生的文字狱,却已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

以李定为首的这些台谏官,他们之所以要兴起这场诗狱,目的在打击保守派的潜在势力,摧毁他们重登政坛的机会,借以巩固王安石去位后,力量已显薄弱的新政派的既得政权,是非常明白的事情。

当时的情况是,专政十余年的王安石已经黯然离京,吕惠卿阴谋败露,一时决难再起;帝以吴充为相,不过地位中立;王珪是个乡愿式的老官僚,虽然竭诚拥护新政,依附安石,但其政治上的声望地位,实不足以领导群伦,能力上也不太能够配合急求事功的皇帝。他们虽然接下了荆公所遗的重担,但却显得十分吃力。

另一方面,天下所瞩目的真相,却在洛阳,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所仰望的及时雨,是妇孺皆知的司马光。

万一有一天,神宗觉得无人能为国家做事,念头一转,真让司马复出的话,以他那种只一不二的脾气,这批由王安石选拔出来的新进,连现有的禄位都不保了,还有什么政治前途可言?

何况王珪侥幸登上相位,急需干部,所以李定等人就攘臂而起,愿为打手。

但是司马光远居洛阳,闭户著书,绝口不谈国事,没有办法议论他;而王安石公开指责过苏轼是司马光反对新政的幕后智囊人物,更有沈括那道讥讪朝政的老药方,可以故技重演,退求其次,杀鸡儆猴。于是,倒霉的苏轼,祸从天降,就做了新旧政争中的代罪羔羊。

他们又以集体围剿的方式,使尚义而好名的神宗无法回护。

元丰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由权监察御史里行的何正臣首先发难,上札论苏轼到湖州任谢上表中,有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指为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说: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喜动颜色。轼所为讥讽文字,传于人者甚众。今独取镂版而鬻于市者进呈。

继起者,亦为监察御史里行的舒亶,进札子说: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进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

这一段冒头,显与何正臣互为呼应,其下正文,则独选可以附会为谤讪君上的文字,以激怒神宗,陷苏轼于大不敬的杀头之罪,用心非常狠毒,文略曰:

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忘解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讽为主。小则镂版,大则刻石,传布中外,自以为能。其尤甚者,至远引衰汉梁窦专朝之士,杂取小说燕蝠争晨昏之语,旁属大臣,而缘以指斥乘舆,盖可谓大不恭矣。

伏望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不胜忠愤恳切之至。

以上两件,神宗批交中书复议。

舒亶,字信道,慈溪人,治平二年进士,初为县尉,坐手杀人罪,已被停废多年。张商英为御史,言其才可用,始得改官。 3

舒亶得张商英的推荐,始从废籍中钻出头来,重入仕途,办了苏轼诗狱案后,他就得意起来,接了张璪知谏院的后任。其时,商英为中书检正,给他写了一封信,并将他的女婿王沩之的课业,送请察看,总不外是私人之间请托的小事。谁知他翻脸无情,立即上章举发,曰:商英官居宰属,而臣职在言路,事涉干请,不敢隐默,将各件缴进。商英因此降为馆阁校勘,监江宁酒。

舒亶之为不折不扣的小人,其为士大夫所不齿,非仅苏轼一案。

其间,有个国子博士李宜之,初得提举淮东常平,他也来插上一手。无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若能参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奏状说:

昨任提举淮东常平,过宿州灵壁镇,有张硕秀才称:苏轼与本家撰《灵壁张氏园亭记》,内称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是教天下之人,必无进之心,以乱取士之法。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显涉讥讽,乞赐根勘。

紧接着是权御史中丞李定的压轴戏,七月二日上札言苏轼有可废之罪四,略曰:

知湖州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有可废之罪四:轼先腾沮毁之论,陛下稍置之不问,容其改过,轼怙终不悔,其恶已著,此一可废也。古人教而不从,然后诛之,盖吾之所以俟之者尽,然后戮辱随焉,陛下所以俟轼者可谓尽矣,而傲悖之语,日闻中外,此二可废也。轼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所谓言伪而辨,当官侮慢,不循陛下之法,操心顽愎,不服陛下之化,所谓行伪而坚,先王之法当诛,此三可废也。轼读史传,岂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肆其愤心,公为诋訾,而又应制举,对策即已有厌弊更法之意,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此四可废也。而尚容于职位,伤教乱俗,莫甚于此。伏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取进止。

李定这件札子,句句紧扣着苏轼怨望和谤讪的对象都是皇帝陛下,极富挑拨性,神宗当时也不免被激怒了,要勘问一个明白,遂下旨道:送御史台根勘闻奏。

李定,是王安石一手提拔出来的新政派,初欲引为谏官,被中书舍人封还词头,后又被人检举不服生母仇氏之丧,台谏给舍,纷纷论其不孝,司马光诋之为禽兽不如。此事原不重大,但竟掀起政海风波,无他,借李定以攻击王安石,他做了党争的箭靶而已。 4

苏轼与李定初无个人嫌怨,有人以为轼作贺朱寿昌得母诗,有感君离合我酸心,此事今无古或闻句,是暗讽李定,今为报复。其实,以当时朝士作诗称美寿昌者之多,岂仅苏轼一人,即此一言,亦非必欲置之死地的深仇,而今李定如此狠毒,无他,以苏轼为党争的箭靶,意在司马光而已。

御史台奉到圣旨后,请求皇上选官参治,诏派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推治以闻。

这张璪,原名张琥,与苏轼是进士同年。轼任凤翔签判时,张已先在凤翔为法曹,曾为同事,当他离职时,苏轼还作过一篇《稼说》赠行,与共勖勉。

谁知这位同年,素性奸邪,往往以危机陷人。这些年来,在京城十分活跃,初奉王安石,旋附吕惠卿,又与舒亶深交,数兴大狱。轼案发生时,他已位居知谏院兼侍御史知杂事,甚得右相王珪的倚重。奉派这个差使,正是他表功的机会,遂与李定联手,杂治狱案,必欲置苏轼于死地了。

他因王珪的竭力援引,元丰四五年间,就当上了参知政事、中书侍郎,俨然执政矣,其后跟着朝局转变,党章惇,谄蔡确,无往不利。王文诰说:数人之性不同,而璪能探情变节,左右从顺,各得其欢心。以这样一个奇才,掌握典宪大权,苏轼的性命,岂不危乎殆哉!

李定奏请先罢苏轼知湖州的现职,并请差员追摄(追捕),神宗批令:御史台选牒朝臣一员,乘驿马追摄。又责不管别致疏虞状。罢湖州的朝旨,令差去官赍往。

于是,就派了太常博士皇甫僎(遵)驰驿赶往湖州,逮捕苏轼到案。

三 追捕

苏轼到湖州任,是五月二十日,至七月二十八日,即被御史台所派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师,在任不过两个月又八天。

七月初七那一天,秋阳杲杲,天朗气清,苏轼趁此大太阳,在家曝晒书画,无意间看到亡友文同送他的那幅双钩着色的偃竹图,追念昔游,忽尔人天永隔,不禁悲从中来,废卷而失声痛哭。殊不知这两个月间,京中群小已经编织好一重天罗地网,即将迎头罩来,此日之悲,也许就是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灾祸的先谶。

御史台将要派人赴湖州逮捕苏轼,在京的王诜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派一干仆赴南都通知苏辙,苏辙即派人往湖州告知老兄,让他有个准备。不料皇甫僎带了一个儿子,两个台卒,倍道疾驰,其行如飞,追赶不及。幸而到润州时,他的儿子病了,求医诊治,耽搁了半天,苏辙派的人才能比他先到一步。但只为此,王诜在本案中落了一个泄漏密命的罪名,成了仅次于苏轼的第二号人犯,他若不是驸马,恐亦难免牢狱之灾了。

七月二十八日,皇甫僎带了两个台卒,突然闯进州衙来了。是日,苏轼先已在告(假),通判祖无颇权代州事。皇甫僎径入州厅,穿着靴袍,秉笏立于庭下,两个台卒左右夹侍,白衣青巾,顾盼狞恶。全衙人心惶恐,以为将有不测的大祸,立刻就要爆发。

苏轼是个书生,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惶恐不敢出见,与祖无颇商量,该怎么办。无颇说: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

苏轼问:该当穿什么衣服出见?自以为既已得罪,不可再穿朝服。无颇说:现在还未知是什么罪名,当然仍穿官服出见。

于是,苏轼也穿了靴袍,秉笏与皇甫僎对立庭下,祖无颇及职官都戴小帻,列于苏轼身后。

看到这两个台卒的衣服里面,有物隆起,像是藏有匕首,皇甫僎又装模作样,许久,都不开口说话,人心更加疑惧,逼得苏轼只好开口问道:

轼自来惹恼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

至此,皇甫僎才说:不至如此。

无颇走上一步,揖道:太博必有被受文字(指逮捕状)?

皇甫僎问:你是什么人?

无颇是权州。

皇甫乃命台卒从怀中取出,原来只是台牒,交给了祖无颇。

打开台牒来看,不过是寻常的追摄行遣而已,只是皇甫僎故意那样威吓他们。

随即催促苏轼速行,两个台卒走过来,将苏轼扎了绳子,即时出门。 5

一说:吏部差朝士皇甫朝光(疑是僎字)管押,东坡方视事,数吏直入厅事,捽其袂曰:御史中丞召。东坡错愕而起,即步出郡署门,家人号泣出随之,郡人为涕泣。 6

不论哪一说对,祖无颇所目击的,是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王夫人得讯,急忙追赶出来,家人号泣相随,苏轼无话可说,突然想起前在洛阳,听李简夫讲过一个故事:

从前真宗东封还都,沿途访寻天下隐士,知有杞人杨朴,就请他来朝相见。上问曰:卿临行,有人赠诗否?朴对曰:只有臣妻一首:且休落拓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皇上大笑,放他还山。

这故事,王夫人是听说过的,所以轼就顾谓老妻道:你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吗?

王夫人凄然失笑,苏轼就此快步出门,只有长子苏迈一人,徒步相随。 7

这时候,州衙内外,都被皇甫僎所故意营造的恐怖气氛所笼罩,权州事祖无颇都畏避一边,不敢相送,亲戚朋友都惊吓得倏时星散,只有王适、王遹两兄弟不去,一直送出郊外,劝慰苏轼道: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

他们回去后,就帮忙苏家整顿行李,将苏轼一家二十余口,送往南都苏辙家寄寓。

同僚中,只有掌***(相当于现在的秘书主任)陈师锡,赶来饯别,并且帮忙安辑苏轼的家眷。师锡字伯修,建安人,少游太学,颇有文名。元祐朝,苏轼三上章荐其学术、德行、文章。李之仪论其为人曰:特表见于东坡老人赴狱之际,天下识与不识,已想见其人。即指此日之事。

皇甫僎奉命追取苏轼,曾以安全理由,请于途中每夜所至之处,将人犯送往当地官署寄监,竟如押解江洋大盗一样。此议,神宗不许,以为只是根究吟诗的事情,不消如此。 8

苏轼被置舟中,船行至太湖鲈乡亭下,停舟修舵。这一晚,风涛倾倒,月明如昼,苏轼独自沉思,如此仓卒间被拉而去,祸不可测,将来发下审理,一定会连累很多亲朋好友,不如现在闭上眼睛,纵身入水,顷刻之间,可以一了百了。心里这样暗自打算,但是前后左右,吏卒监守严密,苦无脱身机会。至扬子江边,苏轼趁渡江上落的机会,便欲投江自杀,但是仍被监守的吏卒拉住,从此将这钦犯,看守得更紧,苏轼求死亦已不能。

鲜于侁,时为扬州太守,苏轼这件案子发生时,就有人劝他将与苏轼往来文字,即速烧掉,以免后患,子骏说:欺君负友,吾不忍为。八月初,苏轼解至扬州,侁独求见一面,但为台吏所拒,惘惘而归。

由天长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友人杜介家纸窗竹屋,清静萧散,自己则已成了罪犯,真有天上地下之别,不禁生出无限的羡慕。后在黄州,《与杜几先》云:

八月初,就逮过扬,路由天长,过平山堂下,隔墙见君家纸窗竹屋依然。想见君黄冠草履于药墟棋局间,而鄙夫方在缧绁,未知死生。慨然羡慕,何止霄汉。

行至宿州,得御史台的命令,要所在州郡,搜索苏家。其时他家眷口,已在赴南都的船上,州郡官望风承旨,居然派遣大批吏卒坐船追赶,中途将王夫人等的船只拦截之后,团团围住,细细搜索。苏轼于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说:

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妇女皆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

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始入台狱。

四 勘问

苏轼在御史台狱,被关在知杂南庑一个独居的囚房里。这囚房,非常狭窄而且阴暗,据他自己记述(《晓至巴河口迎子由》诗),住在里面,一举手,一投足,就会碰上阴湿粗硬的墙壁,仰起头来,屋顶上开的一个天窗,还不到一片席子大,整个囚房,就像一口百尺深井。这个名满天下的诗人,就蜷缩在这个不见天日的井底,死生莫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待别人宰割。

要人坐罪,需有证据,要兴大狱,需先掌握丰富的资料,所以御史台人,在这方面,做了甚多努力。何正臣随状缴进了坊间出售的木版印本,舒亶所缴进的是印行四册,另又检会送到题名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全册,这三种都是市上的通行刊本。其余,散落在有关人士手上,尚未刊印的,一定还有很多,不能遗漏,所以御史台复行文州郡,收取境内苏轼所遗诗文,如诗集自注说:仆顷以诗得罪,有司移(文)杭取境内所留诗,杭州供数百首,谓之诗帐。即是一例。

如此大力搜索,然后一条一条取来勘问,堂下的罪人,自然有避讳的,也有遗忘的,就三番四覆地寻根究底,逼得你非承认他们的曲解,否则就没个完结。

苏轼八月十八入狱,二十日开始问案,苏轼初供:除《山村五绝》外,其余文字,并无干涉时事。

勘状指责他虚称别无讥讽嘲咏诗赋。于是御史台就移文有关地方的政府机构,向各关系人问证。在如此严厉的情况下,还有何人敢于隐讳,即使片言只纸,也都一一缴纳。兹就勘状中所说的,举二事为例。

关于王诜部分,据说苏轼曾将开运盐河诗寄与王诜,起初隐讳不答,于是他们就委任其他人员向王诜问证,王诜不敢隐瞒,就将此诗缴出,为此一诗,苏轼于九月二十三至二十七日间,被足足问了五天,方具实招。

如寄黄庭坚诗、书信及祭文同文,问官根据目录查询,认为苏轼口供,其间有隐讳未尽,就行文北京留守司向黄庭坚取问、根验,弄到苏轼手书原件,当堂叫苏轼自认,然后轼方尽行供认。诗中苏轼自比为道旁苦李,以无用自全。祭文中道之难行,哀我无徒。岂无友朋,逝莫告予。都被勘证是谤讪朝政的证据。

苏轼在杭州时,八月十五观钱塘潮,在安济亭上题有一诗: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他们取到了,苏轼在台供称是说盐法为害,而他们则判认为讥讽皇上好兴水利,而事不可成。唯有指他谤讪君上,才能将他陷入大逆不道的死罪中去。状称逐次隐讳不说情实,足足问了两天,再勘方招。

勘查司马光独乐园诗,指苏轼前供,不合虚称无有讥讽,再勘方招。而御史老爷认定:四海苍生希望司马执政、陶冶天下,即是讥讽现在执政者,不得其人;又说司马光反对新法,与苏轼意思相合,所以他说新法不便,朝廷终当起用司马,希望不要如此喑哑不言,要如以前一样起来攻击。这段解释,煞费苦心,充满强烈的挑拨性,不但要使苏轼坐罪,且欲激怒皇上和宰辅,把司马光也拉扯出来。

如送范镇往西京诗小人真暗事,闲退岂公难,说苏轼意在讽刺今时小人,以小才而享大位,暗于事理,以进为荣,以退为辱。又说言深听者寒是赞扬范镇昔日反对新法的激烈言论,使听者恐惧,蓄意鼓励反动,这也是想把范镇一起拉出来的一个伏笔。

像这样一条一条的勘问笔录,都辑录在南宋人编印的《乌台诗案》一书中,其第一部分举名条录者,有王诜、王巩、李清臣、章传、周邠、苏辙六人,共六项,其余杂举三十余条,多不胜举,详见《施注苏诗》每诗的注中。

以苏轼写作的丰富,像这样一字一句、追根究底地勘问,为日不足,继以夜审,只差当时还没有的探照灯外,简直就是疲劳审问,任你铜筋铁骨,到头来只有一概招认,苏轼能不精神崩溃,还幸是天赋独厚!

而且,这批忠贞无比的台官们,技不止此,你若不认,他们还要大声辱骂,甚至扑打,用来逼供。这是苏颂传说下来的。其时,苏子容为开封府尹,治陈世儒狱,言官们诬为宽纵,是年秋,亦自濠州逮赴台狱,尝自赋诗十四篇,诗前有序曰:

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

所以声息尽闻,整夜听到隔墙拷问逼供的吵闹,诗曰:遥怜北户吴兴(湖州)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9

硬的不肯就范,还有软的诱供,同时人的孙升传说:

子瞻得罪时,有朝士卖一诗策,内有使墨君事者,遂下狱。李定、何正臣劾其事,以指斥论,谓苏曰:学士素有名节,何不与他招了。轼曰:轼为人臣,不敢萌此心,却未知何人造此意。 10

在此酷虐的勘问阶段,李定是奉诏的主审之一,以为像苏轼这样的人物,今也落入我手,不禁气焰万丈,飞扬跋扈起来,盈廷朝士,都不敢问及此案,也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李奉世告诉王巩道:有一天,李定在崇政殿的殿门外,大伙儿一起等候早朝,李定忽然跟同列的官员道:苏轼确是奇才!

别人不知其意何在,不敢搭腔,他自言自语道:一二十年前所作诗文,引经援史,随问随答,无一字差错,此非奇才而何? 11

语毕,他独自叹息久之,空气非常凝重,众皆默不作声。

五 审理

御史台根勘所就其两个月间酷烈的勘问后,作成勘状,性质类似现在司法检察机关的起诉书。首先记录苏轼的五代和仕历,历官的举主。再记述苏轼任凤翔签判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任杭州通判日,不举驳王文敏盗官钱,官员公按,罚铜八斤等两次过失记录外,别无前科。

宋制,一般罪犯,只问三代,而苏轼一进台狱,首即讯问五代,并问有无誓书铁券 12 ,只有死囚才如此问法,他们显然是故意恐吓。被捕前,皇甫僎的态度也是如此,可见是有计划这样做的。

论苏轼的犯罪动机与目的,则曰:登科后,入馆多年,未甚进擢,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见与轼不同,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以轼所言为当。(《乌台诗案》)换句现代话来说,则是替他安上了一个写作并传播反国谋叛的语言文字的罪名,其责不轻。

其次,列举与苏轼相识的张方平、王诜、司马光、范镇等二十四人,认为其人等与轼意相同,是与朝廷新法时事不合,及多是朝廷不甚进用之人,轼所以将讥讽文字寄与。而这些人收受苏轼的讥讽文字,又不申缴有司官署,也该一并问罪。

最有趣的是状内详细叙述王诜与苏轼往来的事实,如王诜累次送酒食茶果与苏轼,又送弓一张、箭十支、包指十个,苏轼托王诜令人裱背画幅三十六轴,没有付钱;苏轼赴杭州通判任,王诜送他茶、药、纸、笔、墨、砚、鲨鱼皮、紫茸毡、翠藤簟等;如赴徐州任时,送他羊羔儿酒四瓶、乳糖狮子四枚、龙脑面花象板、裙带系头子、锦缎之类,都一一详列如清账,都是罪状。苏轼为嫁甥女,向王诜借钱二百贯,后又续借一百贯,自后未曾归还;又苏轼代相知僧人,托王诜代求师号、紫衣、祠部度牒等,也全列入罪状之内。

其实,他们预定王诜为仅次于苏轼的第二号打击目标,只因没有可以罗织的材料,就堆砌了一车废话,说明一点:与苏轼交往亲密,即是罪行。

如勘状引王巩言:真宗时,朝里尊礼杨大年,时人称之。今王诜尊礼子瞻,亦同大年。这也是苏轼遭人嫉视的原因之一。

王诜从前因赵世居谋叛案被牵涉案内,也曾登殿应讯,问完话,他向神宗抱怨道:今后不敢与人往还了。皇上论曰:如温良之士大夫,往还亦自无害。

苏轼后来听说,曾取笑王诜道:次第自家是不温良的也。原来他又误交了不温良的苏轼。

与王巩关涉的,乌台诗案只能举出王巩至徐州访苏时,带来张方平诗稿一卷,封面题作《乐全堂杂咏》,苏轼题诗卷末被指为以荒林废沼比朝廷新法,致有人物衰谢,风俗虚浮之叹,皆是胡牵乱扯。本来亦不关巩事,但后来处分,王巩得罪独重,远贬广南,盖因他们原想打击张方平,而方平三朝元老,敢做敢说,不是一个好惹的人,所以就将他的女婿王巩,做了代罪的羔羊。北宋政事的混乱与腐败,至熙丰之世,处处暴露无遗。

李清臣奉差编修国史,苏轼赋诗赠行,有付君此事宁论晋,载我当时旧过秦,谓苏轼于仁宗时,曾进史论二十五首,指他妄以贾谊自比,意欲清臣于史中著载其事。

与苏辙诗,举至今天下事,去莫如子猛,称其辞卸制置条例司职务之勇决;又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说自己才力不胜,也都是谤讪或讥讽。

赠孙觉诗若对青山谈世事,直须举白便浮君,指苏轼叫人莫谈国事,亦成罪状,竟是没有不说话的自由,诛心曲解,何所不至。

他如与章传、刘述、周邠、刘攽、李常、僧道潜(参寥)、陈襄、刘恕、曾巩诸人唱和之作,送钱藻、蔡冠卿,扬州赠刘挚、孙洙诗,为僧居则作《大悲阁记》,为王巩作《三槐堂记》,为王安上作《公堂记》,作《灵壁张氏园记》《后杞菊赋》等,说苏轼俱已招认,有此罪愆,甘服朝典,云云。

苏轼在狱中,日被群小肆意虐侮,又遭那么残酷的勘问,自问决不能堪。一说,他曾将常服的青金丹,埋藏土内,以备有一天必须死时,则一次服下,足可自杀。

有一狱卒,叫梁成,极富仁心,苏轼日常生活,他都非常帮忙。苏轼有寝前洗脚的习惯,梁成每天夜里都为苏轼烧壶热水。苏轼看他诚恳,托他道:轼必死,有老弟在外,我写成两诗,托你送给他,以当诀别。梁成安慰他道:学士必不致如此。轼说:假使我万一获免,则无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诗不能送到,则死不瞑目矣。

梁成就慨然接了下来。 13

那两首诗,冠以长题曰: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入狱后,杭州父老感念这个好官,为作解厄道场,祈祷神灵保佑他平安无事。苏轼深受感动,自以为生不能再至杭州,希望死后能够葬在西湖山上。

梁成将此二诗,秘藏枕内,到苏轼出狱时,送还说:还学士此诗。苏轼抱头伏案,自不忍读。

苏轼在台狱,受尽折磨,熬过两个月,总算勘问审理完毕,御史台于十月上旬,撰成勘状,奏请皇帝批示。

六 论救

苏轼被逮赴狱,苏辙即上书皇帝,乞纳在身官以赎兄罪,通篇文字,非常谨慎,但情实融会,很能使人感动,真是《栾城集》中上乘之作。其大要曰:

臣窃思念,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轼狂狷寡虑,窃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顷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向者曾经臣僚缴进,陛下置而不问。轼感荷恩贷,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但其旧诗,已自传播,不可救止。

轼之将就逮也,使谓臣曰:轼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有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虽龃龉于当年,终欲效尺寸于晚节。今遇此祸,虽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无由。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哀于陛下而已。

臣不胜手足之情,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在京的朋友,以吏部侍郎致仕的范镇,得讯最早,御史台也知道他和苏轼之间关系非常亲密,以为必可从他那里得到许多资料,首先向他索取往来文字。来势汹汹,急如星火,景仁不顾一切,上书皇帝论救,他家子弟怕这老人会被连累,竭力劝止,他都不肯,可惜书稿没有留传。

以太子少师致仕的张方平,于苏轼被解送过南都后,也立即上疏皇帝,虽僭越上言,自甘鼎钺,也要老不忘国,论救苏轼,其辞略曰:

早尝识其为人,起自远方孤生,遭遇圣明之世。然其文学,实天下之奇才。向举制策高等,而犹碌碌无以异于流辈。陛下振拔,特加眷奖,由是材誉益著。轼自谓见知明主,亦慨然有报上之心。但其性资疏率,缺于审重,出位多言,以速尤悔。顷年以来,闻轼屡有封章,特为陛下优容,四方闻之,莫不感叹圣明宽大之德。而尤轼狂易轻发之性,今其得罪,必缘故态。但陛下于天下生灵,如天覆地载,无不化育,于一苏轼,岂所好恶。

今轼但以文辞为罪,非大过恶,臣恐付之狴牢,罪有不测。惟陛下圣度,免其禁系,以全始终之赐。虽重加谴谪,敢不甘心。

方平撰写此疏,原欲附在京递的公文中一并进呈,而府官不敢承受,就叫他的儿子张恕亲赴京城向登闻鼓院投进。不料这位相公,愚而且懦,到得鼓院门前,徘徊瞻顾,畏缩不前,终于未曾呈进。后来,马永卿传其事曰:

子弟固欲其佳,然不佳者亦未必无用处。元丰二年东坡下御史狱,天下之士痛之,环视而不敢救。张安道在南京,愤然上疏,欲附南京递,府官不敢受,乃遣其子恕持至登闻鼓院投进。恕素愚懦,徘徊不敢投。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因吐舌色动久之。问其故,东坡不答。后子由亦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其故,子由曰:独不见郑崇之救盖宽饶乎?其疏有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此语正是激宣帝怒耳,且宽饶正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今乃再讦之,是益其怒也。且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文学实天下之奇才也,独不激人主之怒乎?但一时急欲救之,故为此言耳。

仆(永卿)曰:然则,是时救东坡,宜为何说?先生(安世)曰: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神宗好名而畏义,疑可以止之。 14

当时的情势是言官代表舆论,媒孽于下,皇上要做个尊重舆论的明主,不敢置之不理,只好诏令勘问。案狱既兴,就险不可测,凡与苏轼平日交好的朋友,个个都怀着株连入案的恐惧。除了退休的范镇、张方平外,谁还敢出头讲话?但是,公道自在人心,士大夫中到底还有仗义执言的少数,当朝的左相吴充,即是其一。

据传,有一天,吴充问皇上说:魏武帝何如人?

皇上曰:何足道。

陛下动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其宜也。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以尧舜为法,而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神宗惊曰:朕无他意,止欲召他对狱,考核是非而已,行将放出也。 15

吴充这番话,说得非常有技巧。名士,代表一个国家知识文化的巅峰,倘如皇帝连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放言高论也不能容忍,竟至滥使政治权力而杀士的话,则后世的批评将是如何,不言可喻。这顶帽子比尊重舆论还要大,难怪神宗要大吃一惊了。

王安石的几个弟弟,都是很有学问的。安礼,字和甫,为人非常豪爽,也稍有点玩世不恭,从来不怕什么。苏轼祸作时,他为值舍人院同修起居注官,日与皇上接近,李定就怕他说话,先曾警告他道:苏轼那么锐利地讥议新法,反对的是你家大哥,你可别说话。安礼根本不理睬他,一日,对神宗非常率直地进谏道:

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语罪人。苏轼以才自奋,以为爵禄可以立取,但自来碌碌如此,心里不免觖望。今一旦致于理,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

帝曰:朕本来不欲深谴,将为卿赦之。但去,勿泄漏此言,轼方贾怨于众,恐言官们要为此加害于你。 16

此外,苏轼的最大救星,是神宗的祖母光献太皇太后曹氏。

苏轼陷狱之初,太皇太后已在病中,接连几日,看到皇上神色颇不愉快的样子,便问:官家何事数日不怿?

更张数事,皆未能就绪。有苏轼者辄加谤讪,甚至形于文字。

莫非就是轼、辙兄弟?吾尝记仁宗皇帝当年策试完毕后,回到宫来,喜道:朕今日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二人,虽我老矣,已不及用,朕将留遗后人。 17

太皇太后问这二人现在何处,皇上对以苏轼现方系狱,曹太后说:以作诗系狱,得非受了小人中伤。攈至于诗,其过甚微,吾已病矣,不可再有冤滥,致伤中和。说着,这病中的老太太流下泪来。

神宗天性纯孝,事两宫,晨昏定省,必恭必谨。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心中一震,一边恭答道:谨受教。一边也流下泪来。

十月间,太皇太后的病势已很沉重,神宗要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求寿,太后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就够了。 18

十月十五日,皇上以太皇太后服药,降诏:死罪囚流以下,一律开释。

在狱中的苏轼听得这个消息,恍如黑室中透进一线曙光,作诗曰:汉宫自种三生福,楚客还招九死魂。但是,即使真能生出狱门,纵有锄犁及田亩,已无面目见丘园,仍是不知如何是好。

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光献曹氏崩逝,苏轼以罪人不许服丧,欲哭则不敢,欲泣则不可,故作挽词两首,其第二章自维身世,非常沉痛。如曰:

未报山陵国士知,绕林松柏已猗猗。

一声恸哭犹无所,万世酬恩更有时。

梦里天衢隘云仗,人间雨泪变彤帷。

关雎卷耳平生事,白首累臣正坐诗。

勘问已毕,苏轼在狱中,日对四壁枯坐,偶得望见铁窗外杂植的榆树、槐树和竹、柏,默默苦吟,以遣时日。咏榆曰:谁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坐待春风至,飞英覆空屋。咏竹曰:萧然风雪意,百折不可辱。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诗中对于身受的冤酷,毫无怨怒之意,认为只要立身坚强正直,任何摧残打击,都会过去,他是那么坚忍不拔地坐待春风之至。唯有高槐树上哀鸣的寒鸦,不免给他带来惊心的凄楚,咏槐诗曰:栖鸦寒不去,哀叫饥啄雪。破巢带空枝,疏影挂残月。岂无两翅羽,伴我此愁绝。

牢狱,固然有生命被强制停滞的悲哀,但是贫穷本身却是更大的罪恶,破巢之下,一家老幼的饥寒,茫茫来日,不堪设想。夜间,听着树上的饥鸦,声声聒噪,心寒的苏轼,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七 定谳

御史台勘状奏上后,十月十五日奉御批:见勘治苏轼公事,应内外文武官曾与苏轼交往,以文字讥讪政事者,该取会问验看若干人,闻奏。

但是,在此同一日,因太皇太后患病,肆赦天下的诏令也发表了,假如不问死罪,苏轼至少已无生命之忧,大家松了一口气。而中书省复奏:该案内收受苏轼有讥讽文字,不申缴入司者,计有王巩等二十九人;承受无讥讽文字者,计有章传、苏舜举等四十七人。

十一月三十日结案,御史台具状申奏,神宗派遣发运三司度支副使陈睦赴狱录问。

杭州有王复秀才,世代业医,家在候潮门外,大门前有两棵桧木,枝叶繁茂,数百年的古树,苏轼在杭时,为王复赋此诗。群小于勘状外后又搜获得此,先于台狱里,问过苏轼:蛰龙有无讥讽?

轼回答得非常巧妙:王安石诗: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此龙是也。

狱吏就不敢往下再问。 19

这时候,李定、舒亶辈功败垂成,非常着急,只有再想办法激怒神宗,要把他搞到大逆不道的死罪,就不入赦免之列。于是就想用双桧诗这条新证据,由右相王珪(禹玉)于进见皇上时,忽言:苏轼于陛下确有不臣之意。

神宗改容道:卿何以知之?

王珪就举出轼作双桧诗内,有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惟有蛰龙知句为证,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于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神宗道: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章惇在旁,接口疏解道: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俱可以言龙也。

神宗也说: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王珪语塞,退朝后,章惇诘问王珪道:相公乃欲覆人家族吗?

珪曰:这是舒亶说的。

章惇气愤得大嚷道:舒亶的口水也可以吃的吗! 20

即此之故,苏轼非常感激章惇,后在黄州致章子厚书,有曰: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子厚平居遗我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与世俗异矣。即是指此。

王珪,字禹玉,四川华阳人,一向盘踞在翰林院里,受知于英宗,掌内外制者十五年,为诗文好用金玉锦绣字样,时人讥之为至宝丹 21 ,而他自以为文章独步天下,不料后起的苏轼,文名掩盖了他的光彩,非常嫉视,一定不能让他出头。

政治上,他只是一个庸俗的官僚,只要高官厚禄。王安石势盛时,他就竭力逢迎他,传说有这样一个笑话:

一日,珪与安石同侍朝,有一只大虱子从安石的襦头上,爬到须上去了,皇上看到,笑了一笑,安石并不知道。

退朝后,王珪指以告安石,安石命侍从来捉它,珪说:不可轻去,辄献一言,以颂虱之功。

如何?安石问,珪应声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 22

现在,安石退休了,他所推荐自代的吴充却事事要与他为异,所以依附王安石的这一辈丧家之犬,就群归王相国之门,他也利用他们,增进自己的政治地位,原是非常自然的情势。

诏派陈睦复审,录问无异,罪名是以文字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该处徒刑二年,案在大赦期中,应蒙恩赦。

这个结论,使李定、舒亶等大为着慌,于是李定再进言道:

轼起于草野,垢贱之余,朝廷待以郎官、馆职,不为不厚。所宜忠信正直,思所以报上之恩。而乃怨未显用,肆意纵言,讥讽时政。自熙宁以来,陛下所造法度,悉以为非。古之议令者,犹有死而无赦。况轼所著文字,讪上惑众,岂徒议令之比?轼之奸慝,今已具服,不屏之远方则乱俗,再使之从政则坏法。乞特行废绝,以释天下之惑。

御史舒亶则已迹近疯狂,不但认为牵连入案的王诜、王巩都罪不容诛,甚至因收受讥讽文字,不申入司的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也都该杀头,其言曰:

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及遗轼钱物,并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窃以轼之怨望,诋讪君父,盖虽行路,犹所讳闻。而诜恬闻轼言,不以上报,既乃阴通货赂,密与燕游。至若巩者,向连逆党,已坐废停(定国曾被牵入赵世居谋叛案,被追两官勒停)。诜于此时,同罣论议,而不自省惧,尚相关通。按诜受国厚恩,列在近戚,而朋比匪人,志趣如此,原情议罪,实不容诛,乞不以赦论。

又言:

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人,除王诜、王巩、李清臣外,张方平而下凡二十二人,如盛侨、周邠辈,固无足论。乃若方平、司马光、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等,盖皆略能诵说先王之言,辱在公卿士大夫之列,而陛下所当以君臣之义望之者,所怀如此,顾可置而不诛乎?

神宗不失为一个颇有理性的人主,对于舒亶这番狂言,极抱反感,置之不理。不过,他自来听多了毁谤苏轼的话,心中不能无疑,但他相信凡人做了错事,心里总有愧疚,不免恐惧,这种内心的罪恶感,亦必将有焦躁不安、言行失常的形迹流露于外,若能一切坦然,即是问心无愧之人。他又想,一个喜欢谤讪他人的人,身陷狱中,必多怨言,所以到了这件案狱必须决定处分时,神宗就秘密派遣一个小黄门去狱中察看苏轼的动静。

这件事太戏剧化了,不容易使人相信,但《春渚纪闻》的作者何薳是根据他的父亲何去非亲耳闻于苏轼的记述,而去非又是宋代杰出的兵学家,是苏轼谈兵的好朋友,去非撰《备论》一书,也由苏轼具状进呈朝廷,这父子二人都不是编造故事的人,似乎可以信有其事。

据何去非说,元祐中苏轼出知杭州,邀去非与刘景文(景文也是武官)同游西湖,亲聆苏轼对景文道:某今日余生,皆裕陵(神宗)之赐。景文问其故,轼续言道:某被逮系御史狱,审理毕,案已奏上。这一晚上,夜鼓打后,某方就寝,忽见一人排闼而入,投箧于地,就席地枕箧而卧,到了四更时分,某熟睡中,被人摇醒,他连声道:贺喜学士,贺喜学士!我转侧间,问是怎么,他说:安心熟寝就好。此人即匆匆挈箧而出。后来我才知道,狱案结奏后,舒亶这帮人还在皇上面前竭力攻讦,非欲置之死地不可,而皇上却并无深罪之意,秘密派遣一个小黄门来,察看某起居情状,适某熟睡,鼻息如雷,他就以所见驰报皇上,皇上顾谓左右道:朕知苏轼胸中无事者。 23

于是,神宗就自禁中特遣冯宗道赴御史台覆按本案,归报后,即行定谳。所为处分是:

一、苏轼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

二、绛州团练使、驸马都尉王诜,追两官,勒停(勒令停职)。

三、著作佐郎、签书应天府判官苏辙,监筠州盐酒税务。

四、正字王巩监宾州盐酒务,令开封府差人押出京城,督促赴任。

五、收受有讥讽文字而不申缴官司者,二十二人,各罚铜有差(宋制,犯罪官员可纳铜赎罪):计张方平、李清臣各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钱藻、陈襄、刘攽、李常、孙觉、曾巩、王汾、刘挚、黄庭坚、戚秉道、吴琯、盛侨、王安上、周邠、杜子方、颜复、陈珪、钱世雄,各罚铜二十斤。

六、收受无讥讽文字者,不罪。

苏轼于八月十八日入狱,至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狱,历时四个月又十二日。

据南宋诗人周必大说:元丰己未东坡所供诗案,南宋时已经有印本行世,题为《乌台诗案》。原供真迹,在靖康之变时台吏随驾携至扬州,张全真时为御史中丞,南渡后,取而藏之于家。

全真死,其子乞张丞相德远撰写墓志,割其半赠与德远为润笔。全真家余存的一半,周必大曾借来观看,全部都是苏轼亲笔所写,凡有涂改,皆一一画押于下,而每页纸幅上端,都盖有御史台的大印,是正式的公文档卷。 24

历时千年,此一档卷真迹,当然早已泯灭,即印本的《乌台诗案》,亦不易得见 25 ,而施(元之)注苏诗,逐一系于诗下注中,可以寻绎,但是宋人喜欢穿凿附会,其间杂说甚多,不见得都是真实。

不过,此案本身,原是基于曲解和罗织,故入人罪,所以如何取证,如何判断等,也就并不重要了。

元祐时,苏轼为避谤乞外,状奏平生,溯述此事的前因后果,则非常鲜明平实,引以为结。

昔先帝召臣上殿,访问古今,敕臣今后遇事即言。其后臣屡议事,未蒙施行,乃复作为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而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因此言臣诽谤,然犹有近似者,以讽谏为诽谤也。

臣得罪下狱,定等选差悍吏皇甫遵(遵通僎)如捕寇贼。即与妻子诀别,留书与弟辙,处置后事,自期必死。过扬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监守不果。到狱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狱,有所约敕,故狱吏不敢别加非横。臣知先帝无意杀臣,故复留残喘,得至今日。

1 王文诰《苏诗编注集成》引王铚《元祐补录》。

2 〔宋〕魏泰:《东轩笔录》。

3 〔宋〕周煇:《清波杂志》。

4 〔宋〕魏泰:《东轩笔录》。又见《邵氏闻见录》。

5 〔宋〕孔平仲:《孔氏谈苑》。

6 〔宋〕朱彧:《萍洲可谈》。

7 〔宋〕苏轼:《东坡志林》。又郑景望《蒙斋笔谈》。

8 〔宋〕孔平仲:《孔氏谈苑》。

9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10 〔宋〕刘延世:《孙公谈圃》。

11 〔宋〕王巩:《甲申杂记》。又王称《东都事略》同。

12 〔宋〕朱彧:《萍洲可谈》。誓书铁券乃皇帝颁与功臣享受某种特权之铁契,左颁功臣,右藏内府,取券合之,推其功而赦减其罪。

13 〔宋〕孔平仲:《孔氏谈苑》。

14 〔宋〕马永卿:《元城语录》。

15 〔宋〕吕本中:《杂说》。

16 〔明〕商辂:《续资治通鉴纲目》。

17 〔宋〕方勺:《泊宅篇》。《贵耳集》同。

18 〔宋〕陈鹄:《耆旧续闻》。

19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20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21 〔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

22 〔宋〕彭乘:《墨客挥犀》。

23 〔宋〕何薳:《春渚纪闻》。

24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25 《乌台诗案》有函海本(宋朋九万撰)及学海类编本(宋周紫芝撰)。

苏东坡,天赋异禀的大文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他的标签很多,却难以被标签定义。居高处为翰林学士,落低谷为狱中囚犯,一生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本书即以东坡诗词为主线,兼及东坡文集、后人笔记等百余种资料,以坚实的考订和热情的笔触,呈现出一个立体的东坡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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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三年娜塔莎同皮埃尔·别祖霍夫结婚,这是老罗斯托夫家最后一件喜事。就在这一年,伊利亚·罗斯托夫伯爵去世。他一死,就像通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这个旧家庭也就解体了。过去一年发生的几件事:莫斯科大火、从莫..

    15 战争与和平 2025-11-11
  • 第十五部 第五章

    在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三年,竟公开指责库图佐夫,说他犯了错误。皇帝对他不满意。不久前,遵照最高当局旨意编写的历史,就说库图佐夫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宫廷骗子,连拿破仑这个名字都害怕,由于他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

    20 战争与和平 2025-11-10
  • 第十四部 第五章

    雨停了,不过下起雾,树枝上还在滴着水珠。杰尼索夫、哥萨克一等上尉和彼佳,默默地跟着那个头戴尖顶帽的农民,他穿着树皮鞋,迈着八字步,踏着被雨水淋湿的树叶,悄声地带领他们往森林边走去。他走上一道斜坡,停了..

    20 战争与和平 2025-11-10
  • 第十三部 第五章

    第二天清晨,衰老的库图佐夫起床 后,做了祈祷,穿上衣服,怀着他必须指挥一场他并不赞成的战斗的不愉快的心情,坐上马车,从列塔舍夫卡(离塔鲁丁诺五俄里)出发去担任进攻的各纵队集合的地点。库图佐夫坐在马车里..

    17 战争与和平 2025-11-10
  • 第十二部 第五章

    尼古拉脸上挂着永不消逝的微笑,微微弯腰坐在扶手椅里,俯身挨近金发女人,对她讲一些神话般的恭维话。尼古拉机敏地变换着穿笔挺马裤的双脚的位置,身上散发出香水气味,欣赏着面前的女士,欣赏着自己和自己那穿着挺..

    16 战争与和平 2025-11-10
  • 第十一部 第五章

    当时与库图佐夫意见相悖的拉斯托普钦,在比不战而退更重要的事件上,即是在放弃莫斯科与火烧莫斯科的问题上与库图佐夫对立的拉斯托普钦(他便是事件的领导者),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这一事件——放弃和烧毁莫斯科..

    17 战争与和平 2025-11-09
  • 第十部 第五章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紧追不舍。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 队沿着大路行进,从通向童山的那条路旁经过。炎热和干旱已持续了三个多礼拜。每天,天空都飘着一团 团 卷曲的白云,偶尔遮住陽光;但到了黄..

    19 战争与和平 2025-11-09
  • 第九部 第五章

    达乌是拿破仑皇帝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不是懦夫(怕死鬼),但却是那种死板残酷,不残酷就无法表达自己的忠诚的人。在国家的组织机构中需要有这类人,正如自然界中需要豺狼一样。尽管他们的存在和接近..

    21 战争与和平 2025-11-08
  • 第八部 第五章

    鲍里斯要在彼得堡娶一个有钱的未婚女子,这件事没有办成。他抱定这种目的抵达莫斯科。在莫斯科,鲍里斯在两个最富有的未婚女子——朱莉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之间踌躇不前。公爵小姐玛丽亚尽管长得难看,但是他觉得她..

    31 战争与和平 2025-11-08
  • 第七部 第五章

    与此同时,尼古拉·罗斯托夫站在原地伺候野兽。他凭猎犬追捕野兽的吠声的远近,凭他所熟悉的猎犬的吠声,凭猎犬训练管理人的喊声的远、近与声高,他就能够感觉到那座孤林里发生的情况。他知道,在这座孤林里面藏有狼..

    21 战争与和平 2025-11-08
  • 第六部 第五章

    安德烈公爵在等候录取他为委员会委员的通知书时,与一些老友从新建立情谊,尤其是与他所熟知的大权在握的人和对他大有用途的人重建情谊。此时他在彼得堡的感受,就好像战斗前夜的感受一样,令人不安的好奇心使他痛苦..

    18 战争与和平 2025-11-08
  • 第五部 第五章

    皮埃尔加入共济会分会后第二天,坐在家中看书,力图弄清四方形的意义,四方形的一边描绘着上帝,另一边标志着精神,第三边标志着肉体,第四边标志着混合物。有时他放下书本和四方形,脑海中拟订新生活计划。昨日在共..

    28 战争与和平 2025-11-07
  • 第四部 第五章

    “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也好。”皮埃尔说,仍然面露微笑。那情景逐渐令人觉得可怕。很明显,极为容易就着手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加以遏止了,它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自然正在持续进行,而且要干到底才好。杰..

    20 战争与和平 2025-11-07
  • 第三部 第五章

    大家都四散了,除开阿纳托利一上床 就立刻睡着而外,这一夜 没有谁不是很久才入睡的。“难道他——这个陌生、貌美而又慈善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很慈善,”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一种她几乎从未感觉到的..

    37 战争与和平 2025-11-07
  • 第二部 第五章

    就在那天夜晚,骑兵连的军官们都在杰尼索夫的住宅中热烈地交 谈。“罗斯托夫,我告诉您,您要向团 长表示歉意。”骑兵上尉对两脸通红、激动不安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苍白,口髭浓重,大脸膛上布满着皱纹..

    32 战争与和平 2025-11-07
  • 第一部 第五章

    客人们都向安娜·帕夫洛夫娜道谢,多亏她举行这次charmantesoirée①,开始散场了。①法语:迷人的晚会。皮埃尔笨手笨脚。他长得非常肥胖,身材比普通人高,肩宽背厚,一双发红的手又粗又壮。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

    29 战争与和平 2025-11-06
  • 第五章 我被打发离开了家

    约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就湿透了,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我往外看,想知道个中原因。我惊喜地看到皮果提从一道围篱后冒了出来并爬到车上。她抱住我,紧紧往她怀里搂,把我的鼻子都压得好疼,不过当时我并没觉得鼻..

    31 大卫·科波菲尔 2025-11-04
  • 第五章 知识的半想象形式——神话和宗教

    维柯的神话学与诗学相比,在原创性和深度上毫不逊色。他的神话学和他的诗学一样不完全透明:诗与神话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投于其中之一的阴影必然在某种程度上蔓延到另一个上面。在探究数门科学的现代知识状况和维..

    19 维柯的哲学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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