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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

2025-10-17 16:40 作家笔记

朗斯[1]。公用饭桌。一条长桌边坐着一排年轻人,都穿着体面的深色衣服,但给你的印象是他们有段时间没洗过澡了。他们是学校老师、保险办事员、商店营业员之流。他们大多一边吃饭一边读晚报。他们狼吞虎咽,啃了一块又一块的面包,喝着劣质酒。他们不怎么说话。突然走进来一个男子,Voil Jules(法语:好哦,是朱尔),他们大叫,大家似乎都醒了过来。朱尔带来了欢乐。他瘦瘦的,三十岁的样子,长着尖尖的红脸,一脸滑稽相,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马戏团里的小丑。他的调笑方式就是拿面包屑捏成小球朝大家乱砸一气,被砸到的人就大喊:un obus qui tombe du ciel(法语:天上掉下来的子弹啊)。

他们和服务员的关系都不错,互相之间不用尊称,你来你去的。有一个小姑娘,是老板的女儿,正坐在长凳上编着东西玩,他们都善意地揶揄她。你觉得,他们都很期待能够和她调情的那一天。

矿工村。一排一排的双层红砖小房,红瓦顶,大窗户。每栋后面都有一个小园子,矿工们在里面种菜养花。每栋房子有四个房间,前面是一个客厅(很少用得到它),客厅窗子上挂着厚厚的蕾丝花边花窗帘,后面是一个厨房,楼上有两间卧室。客厅里有张盖着台布的圆桌子,三四张直背椅子,墙上挂着些放大的家庭照片。一家人多半聚在厨房里。墙上挂着一把枪和电影明星照片。房里有一个炉子,一个收音机,一张盖着油布的桌子,地上也铺着油布。房间里横拉过一根绳子,好晾衣服。屋里飘来饭菜香。收音机从早到晚都开着,里面传出狄多罗西的曲子、《兰贝斯大道》,还有各种舞曲。洗衣服的日子,炉子上就放上一口大锅。

有客人来拜访时,他们就拿出朗姆酒招待。谈话的内容一般是钱、生活开销、谁和谁结婚了、谁谁谁又在干什么。

矿工早晨从楼上下来吃早饭,就是一杯掺了朗姆酒的咖啡。他走到水槽边,洗洗手洗洗脸。他穿好衣服,只剩靴子和外套没穿,这要等他妻子递给他。

L的姐姐。她是个又瘦又高的黑发女人,相貌很好,眼睛漂亮。她缺了两三颗牙。她三十二岁,但看上去有五十岁,人很憔悴,皮肤干燥,满是皱纹。她穿着黑裙子黑衬衫,系着条蓝色围裙。四个孩子都脏兮兮的,衣着褴褛,都是些七拼八凑的衣服,是他们的妈妈用旧衣服改过来的。一个小女孩耳朵疼,头上扎着条围巾。L.的姐夫。他三十五岁,但看上去要老得多。他长着一张方方的、不规则的、饱经风霜的脸,但看上去脾气很好,和蔼可亲,只是有点倔。他不怎么说话,真的开口说话则慢吞吞的,声音很好听。他说起当地方言来比说法语顺溜。他有一双脏兮兮的大手,看起来很有力。他灰色的眼睛中透着一种温柔、可怜兮兮的味道,眼睫毛上粘着洗也洗不掉的煤灰更突出了这种感觉。

领班。他是一个快乐的家伙,大嗓门,有着佛兰德人的那种脾性,成天乐呵呵的。咖啡、朗姆酒、葡萄酒是他的慰藉,他太喜欢它们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大块头,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一张红脸,面露喜色。她很爱吃,圣诞节时,他们好好大吃了一顿,差点没撑破肚皮。她告诉你买鸡花了多少钱,细细描述每道菜,兴致勃勃。他们坐在那里,聊天,听收音机,唱歌,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

他们有两个儿子。他们不想让大儿子当矿工,于是让他去做木匠,但第一个星期他的右手就被圆锯锯掉了,现在他(年轻人戴着眼镜)在矿上做事。小儿子没走弯路,直接下矿干活了。

以前男孩子十二岁开始干活,现在则要到十四岁,他们每天干八个小时,三班倒,负责把煤里的石头拣出来。煤放在一个转动的大圆盘上,一小群孩子一个紧挨一个站着,盘子转到面前,他们就迅速把石头拣出来。他们的帽子紧扣在头上,穿着蓝色工装,小脸和衣服一样黑黢黢的,眼白闪闪亮,看起来很是古怪。

一个人要到三十岁才能掌握全部的专业知识,成为一名技艺娴熟的矿工,可到了四十五岁他的体力就过了巅峰状态,只能做些轻点儿的活,挣的钱也就少了。五十五岁时他拿到退休金,他自己得三千法郎,妻子也得这个数,但他一般只剩一两年的时间好花这笔钱。他说自己会在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死掉,他非常平静,好像这事完全符合自然规律似的。

他的房租是象征性地每月交八到十法郎,外加四百公斤的煤。他每周工作五天,每天赚六十法郎,还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津贴,不过如果上头让他去加班而他拒绝了的话,津贴就没有了。

医疗服务是免费的,但他抱怨医生根本不重视他。请他们来看病,他们若是忙就不会来,要到第二天才到,而且医药供应也不到位。

矿工们是一群友好、和善、乐于助人的人。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要依靠别人的工作,因此他们间有着自然、友好的伙伴关系。有些人住的地方离矿上有一个小时路程,或者还要更远,他们骑自行车上工。他们深爱着自己丑陋的小村庄,即使他们能在矿山附近弄到房子,他们也不离开村子。

矿上除了有技艺娴熟的矿工负责采煤、修通道、开凿隧道外,还有技术生涩的工人管电、推着煤车把煤从装载点运到升降机处,再把煤车推进升降机里。得先把煤车脱钩分开,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轨道,用手一路推进升降机里。一个人一趟班能推一千两百车煤进升降机。这是一份苦差事,一天挣二十法郎。上一次大罢工前工人还只能挣到十四法郎。

升降机晃得厉害。它飞速地上上下下,喀嚓喀嚓地作响,吓死人了。降到矿底后,工人就把空煤车又推出去。

在安奎利克酒吧。这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房间,顶里面是张小吧台,架子上摆着很多酒瓶。房里有三两张方桌,靠墙的一面摆着长凳子,对外的一面放着椅子,屋子中央摆着张圆桌。几名矿工正围坐在圆桌边,还有一个休假的士兵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体格健壮,身着军装。一个人正在用一股毛线变戏法,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让他们兴奋不已,那人每变几个戏法,他们就买杯酒庆祝。他们都热情友好。另一个桌子上,四个人在打牌。他们话很少,谈话内容也主要是关于工作和物价的。

店主一家住在酒吧后面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生病的波兰人卧床不起,六个人围在他身边,屋内空气污浊。

波兰人与法国人的相貌差别很大,他们的脑袋是方形的,结实敦实,即使身上糊满了黑煤,皮肤看上去也很是白皙。虽然他们和法国人能和睦相处,但还是不大和外族人来往。他们吃得很少,比法国人还少,省下钱来好汇回家买农场。他们一般只在公共节日和婚礼上才喝酒,这时他们就会举办盛大的宴会,把钱花得一分不剩,之后再节衣缩食几个月来弥补。他们法语说得结结巴巴,口音很重。

洗澡是件大事。水是用大铜盆烧的,盆子平时用来洗全家人的衣物,而轮到洗澡的日子矿工就坐在里面洗。有些年轻人很以自己能下矿工作为荣,他们就不洗澡,四处炫耀。单身汉在寡妇或没有太多小孩的人家寄居,占一个房间或是房间里的一个铺位。他们会上朗斯去狎妓,要么搭公交车去,要么自己骑自行车去。

矿下坑道只略高于普通人的身高,非常长,光秃秃的灯泡发出冷冷的光,刺骨的寒风穿道而过。走在坑道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感觉很怪异。这些坑道七拐八转,一条连着一条,你纳闷人在里面怎么能不迷路,但是领班告诉我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走着走着,你突然就碰上一小群正在干活的工人,这感觉真是神奇。你爬过坑道壁上的一个洞,沿着一个狭窄的过道往前费力前行,有时得四脚着地匍匐前进,走啊走啊,坑道尽头他们也许在继续开凿通道,也许在采煤。钻子非常重,要两个人才抬得起来,它发出隆隆的巨响,那噪音有如魔音入脑。

光线昏暗,矿工们光着膀子,戴着安全帽,看上去简直不像人。

白班干到一半,他们有半个小时吃午饭。他们坐在煤渣上,吃着用罐子带来的食物:一大块面包,面包上涂着黄油或是里面夹了一根香肠,喝的是金属瓶子装的淡咖啡。

一日三餐。早餐喝黑咖啡,吃黄油面包。中午若是在家吃喝有汤,吃牛排或小牛肉、熬过汤后捞出来的蔬菜,还有土豆。他们喝的啤酒多半是自家酿的,几乎没有度数,味道怪怪的,得慢慢适应。晚餐又喝咖啡吃黄油面包,如果丰盛一点还会有片火腿。

没有哪间房子看起来能住得舒服,他们似乎也不追求舒适。他们对自己的薪水很满意,只希望一切能保持不变。工作、吃饭、睡觉、听收音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经理提醒我说,参观者会觉得这里的工作无比艰苦,而实际上并没有苦到那个地步。习惯了就好了,即使不觉得轻松,至少也能忍受。他是个年轻人,矮个子,不留胡子,衣冠楚楚的。他有一个还算漂亮的妻子,她的鼻子挺长,穿着红衣服,有两个孩子。他对这项事业满腔热情,而且看起来聪明、有同情心、挺博学的。他的老丈人原是亚眠的首席检察官,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他是个矮个子的小老头儿,留着把灰白的胡子。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会跟你说一些人们已经说了一个世纪的东西,一派对此深信不疑的架势,好像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看法似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可敬的人、狭隘的人、无聊的人。

里维埃拉谋杀案。杰克M得了肺炎卧床不起,这时他收到一封电报,说他的母亲阿尔伯特M太太遇害了,她之前一直住在圣拉斐尔的一家旅店里。因为他无法下床,他的妻子就替他飞了过去。她自然也觉得震惊,但同时又抑制不住地有种解脱了的快感。她的婆婆把她的生活弄得痛苦难耐。因为玛丽喜欢参加宴会和舞会,常常花钱买衣服,她就一天到晚挑她的刺。她不赞成她持家和教育孩子的方式。更糟糕的是,杰克还崇拜他的母亲。在他的眼里,她不会做错事。要不是阿尔伯特太太每年都要去圣拉斐尔过冬,玛丽早就崩溃了。

飞机在戛纳着陆,一个英国律师在那里等她,之前杰克M已经给他拍过电报。他们开车去圣拉斐尔,他向她说明了已知的事实。

你迟早得知道的。当地的报纸上全是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

他们发现阿尔伯特太太被勒死在自己的床上,她的钱和珠宝被洗劫一空。她死时一丝不挂。

要知道,里维埃拉有时会让这些英美来的孤独中年妇女昏了头。

阿尔伯特太太在圣拉斐尔很出名。她频繁出入酒吧和咖啡馆,在那些地方跳舞,她和那些最不三不四的家伙厮混在一起。她是个大方的老太婆,随时请大家喝酒,他们尽管嘲笑她,却也喜欢她。她会带某个小混混回旅店,每周两三次,第二天早上他一定会得一千法郎。很显然是她的哪个情人杀了她。

玛丽听了这个故事,虽然大为惊愕,心下却狂喜。现在她终于可以从这个折磨她多年的女人那儿扳回一局了。告诉杰克这个道德模范,这个他要求自己效仿的榜样不过是个老荡妇,这将是最美妙的报复。

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她问。

不知道,有十二个嫌疑犯呢,她还真是随便得很。

我丈夫肯定受不了。

需要让他知道么?他们这里很乐意把真相压下来,把这案子定性为入室抢劫、事败谋杀。这样一桩丑事传出去,对圣拉斐尔这种过冬胜地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凭什么要压下来?

呃,是为了你们大家还有你的婆婆着想。我敢说她在英国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无聊。她不过是想在死前找点乐子,你还怪她么?

玛丽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了让她自己都吃惊的话。

我以前恨透了这个老婊子。我都想亲手杀了她,有时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这样做。而现在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喜欢她了,自从我嫁给我丈夫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垂死的帕斯基耶。他在尼斯的一个小巷里开了家小咖啡馆,后面是一间不透气的小房间,用作舞厅。咖啡馆上面的房子他自己住,也出租,从一个边门可以进去。他就住在那里,但要是哪个男人在咖啡馆里勾搭上了女人,他就会把房间租给他一个小时或一个晚上。由于帕斯基耶病入膏肓,咖啡馆由他的儿子埃德蒙和他的儿媳妇经营。埃德蒙娶的是一个常来泡咖啡馆的女人,帕斯基耶对这桩有辱门第的婚事大为恼火,把他们赶出了家门。但他这个人不会让名誉问题拦着自己的财路,埃德蒙对他有用,于是他没过多久又让他回来了。我去那地方的那晚,里面挤满了人,生意火爆。我问埃德蒙他的父亲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医生已经放弃他了,他只能再熬一两天了。他让我去看看他。我绕到后面,负责领客人去客房的让娜引我上楼去了他的房间。他躺在一张巨大的四帷柱床上,小老头儿穿着睡衣,脸苍白浮肿,手也是肿的。

Je suis foutu(法语:我不行了),他对我说。

胡说啦,我口气欢快地说,在病人面前大家都会故作欢颜。你会好起来的。

我不怕。楼下怎么样?满座?

人挤人。

他精神起来了。

就算我的房间再多一倍,今晚也能塞满,他按了铃,我只能躺在这里,没法亲力亲为,真是糟糕。女仆走了进来。去敲敲门,他对她说,告诉他们动作快点,还有人等着呢。天啊,用不着花整个晚上做他们来这儿要做的事吧。女佣出去了,他又说:想到我可怜的老婆,我很高兴她已经死了。不然看到埃德蒙娶了那个婊子,她受不了这耻辱,会羞死的。而且请注意,我们可是给他提供了良好教育的。你知道等我走了以后他们要做什么吗?他们要把女人都赶走,把房间按月租给职员和店员。他们那样是挣不到钱的。再说,他为什么不能娶个中产阶级的小姐,娶个知道生意就是生意的正经商人家的女儿?我躺在这儿,明白我一入了土,我亲手创建的这份事业就要完蛋了,这太叫人难受了。两大颗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而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抽了抽鼻子,说:就因为那个脏婊子想受人尊重。难道人家尊重你就会给你钱吗?Merde(法语:狗屁)。

他两三天后死了。灵车上堆满了鲜花,不少经常去泡咖啡馆的姑娘也参加了葬礼。这表明她们的心很好,埃德蒙的妻子后来对我说。

浪漫传奇。约克公爵(乔治三世的一个弟弟)驾着他的游艇到了摩纳哥,在那儿身染重病。他请求摩纳哥国王接待他,国王同意了,但拒绝接待公爵随船带来的情妇。她就在罗克布伦[2]找了栋房子住下,每天跑去边境上看王宫上方是否还是旗帜飘扬。一天她看到下了半旗,知道爱人死了,她就投海自杀了。

有一天,在格罗夫纳广场[3]吃过晚饭后,我听到一位作家(他已经有些年纪了)抱怨现在的英国文人太不受尊重了。他把现在的英国文人地位同他们十八世纪的同仁做了对比,当代文人的地位真是低下,十八世纪的时候,他们坐在咖啡厅里,左右着人们的审美趣味;他们有慷慨的资助人,不必为了粪土般的金钱而折辱自己的才华。我很奇怪,他怎么没想到,那个时候,如果我俩真的在那间咖啡厅里,我们只能走后楼梯,而且如果他们给我们饭吃的话,也只会让我们坐在领班值班房中,喝上一大杯啤酒,再切上一片冷肉块。

他的名字叫保罗,是比利时人,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他经审被判死刑。他难以接受这一判决,歇斯底里得厉害。他睡不着觉,害怕得很,可怜兮兮的。他们叫艾伦去探望他,看能不能稍稍安慰一下他,就算不能使他安心,至少也好让他认命。艾伦每天都去看他。一天他告诉我保罗想看一本书,但监狱的图书室没有,问我能否帮忙买一本。我当然答应了,问他是本什么书,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不通一个人被绞死前怎会这么想读这本书:斯特恩的《感伤旅行》[4]。

旅馆客房。其中一间住着一个男的,在他眼中,旅馆客房就是自由的象征。他想到自己在这些房间里的奇遇,想到自己在这里做过的快乐思考,深感此刻的祥和、快乐,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如此完美的一刻了,于是就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在另一间里住着一个女的,她多少年来辗转于一家家旅店之间,这对她来说就是受罪。她没有家。她不住旅馆的时候,那就是她弄得朋友不好意思,只得请她去住上一两个星期。他们接纳她是出于同情,看到她走就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种悲惨生活了,于是就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对旅馆里的人和新闻媒体来说,这是个解不开的谜团。他们怀疑这是桩风流债。他们想找出他俩之间的关联,但什么也没找到。

他是一名成功的律师,他的自杀让他的家人和朋友很是震惊。他原是一个活泼开朗、精力充沛、英气勃发的人,你再也不会想到他会自尽。他热爱生活。他出身卑微,但由于在战争中立了功,被授予从男爵爵位。他非常喜欢自己的独子,他将承袭他的爵位,继承他的事业,进入议会,获得声名。没有人猜得出他为什么要自杀。他把自杀设计得像是一起意外事故,若不是他有一个地方疏忽了,可能真的就被当作事故了。没错,他的妻子是让他有些烦心:她正处于更年期,大脑有些受影响,虽然还没疯到要进精神病院的程度,但绝对算不上神志清醒。她有很重的抑郁症。他们没有告诉她她丈夫是自杀的,只是说他死于一场车祸。她的反应比他们预想的要好些。告诉她这消息的是她的医生。谢天谢地我对他说过了,她说,要是我没讲,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安生。医生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过了一阵子,她告诉了医生:她已经向丈夫坦白了,他宠爱的儿子,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伯蒙齐[5]。一个水管工到一个退休的商人家去修管道。商人住在肯宁顿的一栋半独立式别墅里。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那家的女儿喜欢上了他。他们晚上会在路上约会。但他觉得她非常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认为她是在把他当仆人对待。他决心报复她。他弄得她怀了孕。她的父母把她逐出了家门。水管工不肯娶她,但她还是跑去和他同居,生了孩子后,她到一家饼干厂去工作。宝宝寄养在别人家。在厂里,一个工人爱上了她,向她求婚。她知道水管工一点也不在乎她,于是离开了他。水管工勃然大怒,当他发现她是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时,他就去告诉那个人自己和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那个人便断绝了和她的来往。

伯蒙齐。一个男的在战争中因毒气负了伤,现在和妻子一起住在一栋三层小楼底层的两间房里,靠他的抚恤金生活。他们参加一个丧葬基金会。他病了很久,最后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没几天好活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把准备给他办丧事的钱拿出来,办最后一个盛宴。他们邀请了所有的朋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香槟晚宴。他第二天晚上就去世了,但丧葬基金会的那份钱已经花掉了。他的朋友们聚集起来,商量要给他好好办一个葬礼,但他的遗孀不肯让他们出钱。大伙儿都到贫民公墓去给他送葬。当天晚些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去看望了他的遗孀,并向她求婚。她大吃一惊,但考虑了片刻后,她答应了。但她觉得不等一年服丧期结束就嫁人不合适,于是她建议在那之前他可以以寄宿者的身份住到她家来。

伯蒙齐。一个退伍军人和一个在工厂女工彼此疯狂地相爱了。他原来娶的是一个唠叨、善妒的女人,过得很不幸福。这对情人私奔,在斯泰伯尼住了下来。女孩读报纸的时候惊恐地发现那个男的原来已把自己的妻子杀了。他将来一定会被抓到的,但在逃亡期间两人陷在狂热的情感里。她后来明白过来,为了避免被捕,他打算自杀,也要杀了她。她很害怕,想要逃离他,但她又爱他至深,狠不下心离开。她犹豫得太久,失去了机会。警察来了,他在开枪自杀前,先打死了她。

伯蒙齐。丹已经待业好几个月了。他凄惨屈辱,而他有工作的哥哥伯特还欺负他,公然对丹说他是靠自己养活的。他拿丹出气,让他为自己打杂。丹痛苦极了,都有了死的心,多亏了他的母亲极力劝说,让他等着转机出现,他才没做傻事。他的母亲贝利太太在白厅的一个政府办公室做清洁工。她每天早上六点出门上班,要到晚上六点才能回来。一天,伯特回到家,就因为他正好想出门而丹还没有把他的另一件衬衫从洗衣店取回来,他就对丹破口大骂。他们打了起来,个子小些、身子弱些、营养不良些的丹被痛打了一顿。贝利太太走进门来,连忙制止了俩人的殴斗。她好好地骂了一顿伯特。伯特说烦透了这一切了,他要结婚啦。他们惊恐万状,没有了他每个星期拿来的钱,丹又一文都挣不到,贝利太太是不可能养活得了她自己、丹,以及另外两个年岁更小些的孩子的。这意味着他们都得饿死。他们对伯特说,他不能结婚,至少要先等丹找到工作。他说他非结婚不可,他的女朋友怀上了。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他们哭成一片。贝利太太跪在地上,叫其他几个(丹和另两个孩子)也跪下,然后她祈求上帝可怜可怜他们,救救他们。伯特回来时,他们还在祈祷,他自己刚刚去取衬衫了。他气愤地看着他们。

哎呀,好吧,好吧,他叫道,我给她十先令,叫她把那小混蛋拿掉好啦。

贝利太太。她个子挺高,一头零乱稀疏的红发。她一张嘴,你就能看见她掉了两颗门牙。她的一只耳朵被丈夫扯掉了一块,额头有个疤,是有一次他把她从窗子扔出去的时候划出来的。他是个强壮高大又野蛮的家伙,在战争中受了重伤,因为他常常痛得厉害,贝利太太也就原谅了他的暴力。他们有四个孩子,他们都非常惧怕他。但贝利太太有很强的幽默感,真正伦敦本地人的幽默感,只要她不为自己生命担心的时候,她就风趣得很。她喜欢痛快地大笑。后来贝利终于死了,他死后,我去看望她,她对我说:他其实不坏。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这几乎是他死前最后说的几句话。我让你过得很痛苦,是不是?终于要摆脱我了,你一定高兴得很。不,内德,我一点不高兴,我告诉他,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说:你这头老母牛。那表示他真的是爱我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像那样叫我老母牛。

我当时准备写一本关于伯蒙齐人的小说,就做了这些笔记。

* * *

[1] 朗斯(Lens)为法国北部一城市。

[2] 罗克布伦(Roquebrune)是法国一城市,毗邻摩纳哥。

[3] 格罗夫纳广场(Grosvenor Square)在伦敦,此广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艾森豪威尔总部所在地,1962年时美国大使馆也建于此。

[4] 《感伤旅行》(Sentimental Journey)是英国小说家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的代表作。小说借斯特恩另一部小说《项狄传》(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中一个人物之口,讲述自己在英法战争期间前往法国和意大利旅行的经历。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流浪汉,冲动,满脑子奇思怪想。因此,他的旅行也十分随性,与其没有章法、顺从天性的做法相吻合。与《项狄传》一样,《感伤旅行》也以人物的心理描写见长,书中人物多愁善感,常常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而悲叹,在诙谐幽默之中会流露一种哀婉的情调。《感伤旅行》已成为感伤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而它的前传《项狄传》则因为全书无情节,写法奇特怪诞,被认为是小说意识流手法的先驱。

[5] 伯蒙齐(Bermondsey)是伦敦泰晤士河南岸一地区。

本书中处处皆是敏锐的观察、自传性的笔记,以及毛姆很多最杰出作品的萌芽。《作家笔记》是我们对于一位伟大作家的活跃的心灵,得以进行令人愉悦的窥探的独一无二的窗口。 在差不多近五十年的时间里,毛姆记了一部私密的日记。在这部日记里,我们看到了毛姆无可比拟的洞察力,以及他作为一名作家的非凡职业生涯的萌芽与发展。年代跨越他在伦敦作为一名青年医科学生,到他成为经历丰富的世界旅行者。《作家笔记》有趣、睿智,充满启示。无疑,这是毛姆最富有意义的作品之一,对于他的粉丝,以及任何对创作过程感兴趣的人来说,都是一本必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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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作家笔记 2025-10-17
  • 一九一四

    吃早饭时,我遇到一个奇人。他是一名轻骑兵,为他的团打尖先行。他吃早饭时,有一个勤务兵在树下给他看着马。他告诉我他是哥萨克人,出生在西伯利亚,十一年来一直在边疆打中国土匪。他长得挺瘦,浓眉大眼,蓝眼睛很..

    2 作家笔记 2025-10-17
  • 一九○八

    成功。我觉得它对我没什么影响。不说别的,我一直就在盼着它,所以当它到来时,我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我来说,成功唯一的价值在于它能使我摆脱经济上的困难,我一直担心自己收入不稳定。我讨..

    3 作家笔记 2025-10-17
  • 一九○四

    帕丽斯。她与海伦娜芙尔曼(鲁本斯[1]的第二任妻子)有些相像,一样面色红润,一样有着金发女郎特有的那种照人光彩,眼睛像仲夏的海水一样蓝,秀发好似八月骄阳下的玉米。但说来她的美显得更加精致、柔和。而且不幸..

    4 作家笔记 2025-10-17
  • 一九○二

    人类平庸无奇,我认为他们不适合永生这样伟大的事。人类仅有些许热情、些许善良和些许邪恶,只适合世俗世界,对于这些井底之蛙来说,不朽这个概念实在是太宏大了。我不止一次目睹人的死亡,有的平静、有的悲惨,但在..

    3 作家笔记 2025-10-17
  • 一九○一

    生命的尽头。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到光线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卡比斯湖。金雀花黄绿相间。不知谁采了一..

    6 作家笔记 2025-10-17
  • 一九○○

    如果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对一个男人说自己的年龄都够做他的母亲了,这男人若想自保,就该立即逃跑。不然她要么就是要和他结婚,要么就是要和他离婚。每个人都应该时刻培养自己的偏见。康沃尔郡。狂风翻江倒海,黑暗..

    4 作家笔记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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