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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作曲

2025-05-11 14:09 燕郊集

作曲之道,盖难言矣。余谬任词曲一科,与诸生相聚者经年,今且别矣,爰书数言为临歧之赠,亦瞽说也,以野人芹炙视之而已。古今论作曲之文众矣,然而片言居要惬心贵当者,以愚固陋,未之见也。夫大雅弘达亦有所隐耶?将疾徐甘苦之衷形诸翰墨,虽轮扁亦将避席耶?愚斤不成风,何必郢人之质,操非流水,岂待钟期之听,聊为诸生舒吾狂惑,不足为外人道也。观夫自来作曲之利钝,信如易安所言,别是一家知之者少。称心为好,则妙若天成,刻意苦吟,又翻成芜累,或学穷五车而不成一字,或之无未辨而出口成章,或俚鄙通篇,许为当家之合作,或楼台七宝,笑为獭祭之凡才。譬诸赤水玄珠,求之则象罔不得,昆仑积玉,琢之则太璞不完。其体卑,其词陋,其调下,然因微见著,触类引申,弥纶上下,通乎古今,劳人思妇不能自言之情,贤人君子不得自己之感盖往往于此中见其大凡矣。立意遣词一切文字之通轨也,而作曲者有时似并此不讲,有时讲此二端犹病其不足。何以言之?吾非言作曲可不立意也,特有时只可求之咫尺,不当求之天涯耳。如玄言玉屑,天人之妙也,入曲则晦矣;体国经野,内外之学也,入曲则腐矣。君何思之深耶?吾居浅促,不足容君之深也。君之学何其博耶?吾又陋甚,不足当君之博也。相女配夫,门当户对,若降肃雍之车于圭窦之室,则挟瑟游齐,章甫入越,欲求知音,慎矣。夫好学深思之足劭也,斯无间于古今者也,以之入曲且有不尽然者,此其所以难言也,然则不好学,不深思即可以作曲乎?斯更难言矣。劳人思妇之怀迹浅而意深,言近而旨远,实为古今名作精魂之所托,然劳人思妇之怀每不能自言之,能自言者百什之一二,不能自言者其七八,此七八成之无名悲喜,听其飘荡,听其泯没于两间之中,岂不大可惜哉!于是有起而收拾之者,所谓贤人君子是也。是劳人思妇之代言人,亦即劳人思妇之本身也。贤人君子非他,好学深思之士也。何以言之?夫贤人君子之必为好学深思之士亦明矣。何以即为劳人思妇?请毕吾说。今曰某代某,必互相类似与契合,否则不得以某代某也。白傅《琵琶行》代商妇言,亦白傅自言也,端已《秦妇吟》代秦妇言,亦端已自言也。以此两大歌行为纯粹匹妇之言固非,径谓为文人之笔亦非也,试观《浣花集》中更有沈着痛快如《秦妇吟》者乎?观《长庆集》中更有回肠荡气如《琵琶行》者乎?即不绝无,亦希有矣。然则于此等名篇中,不谓其亦有劳人思妇之精魂在,必不可也。夫贤人君子照耀丹青犹代有其人,而贤人君子之兼为劳人思妇则旷世不一见,见不必遇,遇亦不易识也,岂非所谓才子也欤?才子者好学深思而又不为学问思维所缚者也,博问广识,而心常不足,极深研几,而迹类庸愚,此其所以不易识也。不矜才,不眩学,意有所会,信手拈成,辄有妙悟,以之作曲,若是者谓之当家。苟非其人,意不虚生,此立意之虽可说而终于不可说也。根柢既固,枝条聿繁,遣词之方准夫立意,立意之外宁有所谓遣词哉,姑赘数语云。大凡前人总已说过,不外清,新,自然。欲其清,不清则总杂矣;欲其新,不新则陈腐矣;欲其自然,不自然则七扭八捏,丑不堪矣。昏昏欲睡犹其上者,下之则竟不入目矣。十年窗下之功毁于一旦,宁不可惨。有俗而雅者,有雅而俗者,有言深而意浅者,有言浅而意深者,有独造而似抄袭者,有抄袭而似独造者凡此纷总皆以寸心衡之,断制在己,不可他求也。撷取词藻之途,则上下古今,闺阁闾阎,无往而非适,贵在能选,能运,能颐指气使,以意役词,不以词役意,范氏诚先得我心哉。典宜少用,以醒豁为上。少者多之,旧者新之,上之上者也。此中亦有乐处。用典太俗滥,则西子蒙不洁矣;用典太生僻,即非有意眩耀,已不免艰深文浅陋之嫌,贻笑通人,求荣反辱矣。乡里之音,曲中原不避忌,况在今日,但不宜用得太多,或不谐适,其制限与用典同。若原系乡音之曲,则又须悉遵本音,勿羼入其他。谐谑适当最增文字之机趣,善戏谑兮,勿为虐兮,已一语道破,可作弦韦也。若往而不返,出口放言,均成市井,复有何趣味耶?甚至于发人阴私,以文字贾祸,岩墙悄立,更无所取也。拉杂言之,竟不能尽。颖异之才宁待繁言,为钝根说法,长言之恐亦无益,中人上下,又虑可隅反,故虽不尽亦竟不必尽也。且尽此立意遣词二者,亦不足以尽曲也。律者曲之生命,作曲之必须合律固也,然合律亦难言矣。古之音乐简,每与文词丽,而士大夫又与声歌结缘,或自歌,或其亲近者歌,故合律易。今之音乐,其高上者已离文字而自成绝艺,其尘下者似又不足丽文词。今之学者,除在中学循例曾上音乐功课以外,与声歌亦少接触,此几乎说不到合律上去,难易犹其次耳。今之词,绝学也,谨守绳墨,与毁裂枷锁两无是处,以成就最高之疆村翁言之,至多一再世之梦窗耳,若后主少游东坡美成易安稼轩吾知其断断乎不可复作也,岂必古今人定不及哉,盖词律之亡久矣。南北曲亦然,元明作者,风流顿尽矣。今之存者,昆曲以外,皮黄小调大鼓之类而已,虽颇尘下,而好事者亦往往歌词被之。此等杂曲不作则已,欲作曲,先度曲,决不可任取已成之曲,画依样之胡卢也。夫画胡卢而似,必窘迫矣。而不似,必乖午矣,皆非也。作词而画胡卢,不得已也,今既得已,何必不得已哉。度曲者未必能作曲,而作曲者十之九八皆能度曲。作曲而兼度曲事固较难,然亦不可畏难而竟辍也。天下岂有容易事乎。观古人作曲,有极谨严处,有极率意自在处。论其谨严,不但阴阳四声,锱铢殿最而已,甚至于有同一平声字而费尽斟酌者。(见《词源》卷上)论其自在,则句法多少长短可以不一,(词中之又一体,曲中之衬字加句。)读法可以不齐,平仄可以互易。彼何所据耶?彼岂不画胡卢哉?亦曰所画的胡卢不同而已。今人作今曲,舍古人作古曲之根柢不学,岂得谓之善学古哉。或曰,昔临川氏不云乎,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先生非服膺汤氏者乎?乃斤斤于曲律之末,何耶?应之曰,唯唯,否否。夫临川怀绝代之才,博览元曲寝馈其间,又生当弦索未泯,磨调盛隆之日,宁不知音?此盖故作惊人之语,针砭俗耳,万不可被他瞒过也。观所作曲,带草连真,神明变化,即偶有未谐,在临川则可,我辈决不可也。何则?我辈未必有临川之才情也。非特无其才,并无其学也。如《牡丹亭惊梦》一折论者或訾其宫调错杂,彼乌知所谓曲意者耶。明中世以后,汤徐二家见解最高,余子碌碌不足齿数。进一步说,音律者曲之规矩,即其生命也。巧者,巧于规矩之中,不巧于规矩之外者也。以世俗言之,规矩外也,神明内也,规矩足以迫束彼神明,而神明正所以打破此规矩者,不两立之说也。善读书者,真识曲者则谓神明规矩一而已矣。神明不能自形,假规矩以形之也。故当家作词,不见有词调,作曲不见有曲调,名作具存,可覆按耳,彼且絮絮叨叨,如家人妇子剪灯拥髻,道桑麻纺绩,讲邻舍猫儿,曰桎梏,曰束缚,本不曾见,实无所见也。然细寻其作,则又曲中规,直中矩,壁垒精严,如临淮卒,如细柳营,吾知圣叹至此必将叫绝曰,才子之才固不可测也。(近人不知此义,在《论语》上轻诋圣叹,大冤。)夫不作曲可也,天下事其重要有什百千倍于曲子者矣,不作且犹可,而况曲乎。但以作非曲为作曲,悬羊头,市马脯,欺诬之谈也。曲与非曲之辨,只在合律或否,律有二,一之。有音律之律,有规律之律,所谓曲律,音律也,而规律即在其中。音律之外无规律,曲子以音律为其规律也。当曲之盛隆也,有音律而无规律;及其衰也,音律未泯而规律已生;其亡也,规律仅存耳。律亡斯曲亡矣,规律亡斯尽亡矣。以词言之,五代宋人盖不知有词之规律也,南渡末世,渐有词学,而词遂亡矣。非词学足以亡词,乃词体将变,怀古知音之士闵其衰而有作,期存什一于千百也。以今日之诸曲言之,有音律而无规律,皮黄小调之类是也;二者尚同在,昆曲是也;无音律而有规律,词是也。填词不如作昆曲,作昆曲不如作皮黄小调,以诗义言之,殆有相反者矣,虽隆古贱今,其说固不可尽废也。此仅言作曲之利病,在一观点上应如是耳。盖音律之视规律有数善焉:(一)音律天然,规律人为。(二)音律弹性,规律硬性。(三)音律有情调,规律无情调。(四)音律以简驭繁,规律已繁而仍不免于简。(如词谱每列甚多之又一体,使人目眩,实只一体耳,且不能尽。)(五)音律曰如何,使人明其所以然,规律使人莫名其妙。(如词中斤斤去上,每觉无味,而在昆曲中二声之连合,时多美听。)(六)音律有顺而无拗,规律有顺有拗,拗则不复顺。(此一点可参看《诗的歌与诵》。)(七)音律之追随,水乳交融,故乐,规律之服从,亦步亦趋,则苦。(八)音律者规律之本原,规律者音律之影响也。寻原斯得委矣,因响可寻声乎?右列八目,不暇申论,就涉想者举之,即有挂漏亦不免也,读者当自省之。故求音律于曲中,苦事亦乐事也,今既详言之矣,(若本不能度曲,任取一工谱,径直令其填词,如对天书,苦不可言,此乃另一情形。)惟诗乐分合,今古情殊,异日作曲之业,殆非文士之兼差,当属诸乐人之兼通文章者欤。盖音乐者专门之艺,文章者普泛之情,以此摄彼,势逆而难,以彼摄此,势顺而易也。然意必卓荦,词必清新,文律所裁,虽曰容易,要非甚易也。苟不能力作攻苦,深思好学,资之深而取之广,安得有左右逢源,从心所欲不逾矩之乐哉。作曲之道有可言者,有不可言者。凡上所述,曰立意,曰遣词,曰合律,皆可言者也;其不可言者气味是也,更为诸生发其一二,以作余文。气,气机;味,滋味也。文以气为主,作曲更在气机,一不利则全篇矣。大凡一支曲子,气机之运用须占十之七八,而学问思维等等仅可占十之二三。每观前修所造里巷所传,其内涵实亦浅陋而处处合作者,气机谐鬯之效也。文士经心刻意,造作传奇一部,妄灾梨枣,徒覆酱瓿者,气机窒碍之故也。不谙音律则必须尺寸以求,尺寸以求,气机何来?又喜掉书袋,买弄家私,充肠拄腹,气机何来?又性好夸大,填长调,作巨构,真感不充,则终篇遗恨;又好吊诡,求工拗涩,冥行摸索,则颠踬凌夷,救苦扶伤且不暇,更何言气机之舒展否耶!凡此无累,皆酸丁之故态也。夫机之巧拙通塞,先士言之晰矣。子桓曰不可力强而致,士衡曰,非余力之所戮,盖俱言得之于自然也。甜酸苦辛,味也,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谓不俗之状,曰难言也。俗非俚俗之俗,有文而俗者,有俚而不俗者矣,故曰难言也。今言得味,此颇中肯。有味斯得,便不会俗了;不得则无味,无味则俗矣。一针见血,是不俗也;隔靴瘙痒,其俗甚矣。以我辈中人言之,所谓顶门针,当头棒,不落言诠直传心印,非有绝大功行者不办,而劳人月下,思妇灯前,其悲愤怨悱固出于万不得已者,乃郁勃而渫之,吞吐而道之,低眉信手续续弹,不必求工于文词,文词且踊跃奔赴之矣,即重穿七札且若寻常,其得味之程度,较之文士谵语,固将不止倍蓰也。又若碧涧樵歌,青山渔唱,牧哥叫笛,村姑莳秧,天籁所钟,于喁为均,风生水上,自然成文,无所谓得已,亦无所谓不得已,欲说就说,不说就不说了,欲如此说便如此说,欲不如此说便不如此说了。此无味之味,以不得味为得味者,视有为而发之呻吟,固又不止什百也。要之清浊有体,开塞无端,气之说也;冷暖自知,酸咸各辨,味之谓也。凡上所述,有如捕风,宁不自知哉。岂意慵才劣有所谢短乎?抑随手之变难以辞逮,古今之所同病乎?然非诚难也,在一尝之顷耳,言斯难矣,于是不言。

二十二年五月九日

散文杂论集。俞平伯著。1936年8月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被列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收文章31篇,没有序跋文字,书末附译稿《长方箱》(美国爱伦·坡作)。收入集中的杂论性文字不少,如《读〈毁灭〉》、《论教育》、《〈东京梦华录〉所载说话人的姓名问题》、《论作曲》、《论研究保存昆曲之不易》等等。但也有《春来》、《赋得早春》、《进城》、《元旦试笔》、《秋荔亭记》、《人力车》一类的散文。序跋文字则有《秋兴散套依纳书楹谱跋》、《脂砚斋评石头记残本跋》、《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序》、《三槐序》、《积木词序》等等。此书为俞平伯散文中论的成分加强之开始,所以写于1923年的《读〈毁灭〉》便为全书第一篇,其他则多写于20年代末及30年代初,较长的几篇议论性文字,均在书中。俞平伯的抒情、叙事、描写的散文,往往加入议论,这种笔调,造成了特有的涩味,很耐咀嚼。用这种笔调写成杂文,写成议论文,写成学术性的杂论,自然能别具一格。在《燕郊集》中,论的成份加强,学术性文字加多,开后来鲜俞平伯古典文学研究论文撰写之先河,是有成就的。当年,周作人为俞平伯的《杂拌儿之二》写的序言中,曾说:“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词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恐怕这用来说《燕知草》中的文字,依然合适。用雅致的文词撰写考据的、议论的文字,是俞平伯杂论的特色,加以他知识渊博,学有家传,成功是不待言的。后来,俞平伯专心去写《红楼梦》及其他古典文学的学术论文,取得突出成就,正是俞平伯散文发展的必然趋向。《燕郊集》是俞平伯30年代一个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文集,抗战期间在后方曾重印,可惜流传不多。解放后一直没有再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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